花甲之年的庆熙皇帝回过神来，定眼看了看沈灵雨的身影，突然觉得，或许像沈灵雨这样一个女孩子，是永远不会长大和变老的。
她的年轻，简直到了“小”的程度。
皇帝的目光缓缓垂下，沉在大臣们弯曲着颤抖的脊椎上，他苦笑了一下，说道：“朕没有生气，只是很伤心。”
苔痕轩的卧室里，月光透过半掩的窗户，如春波般在墙上悠悠浮动。
宛湄坐在卧室里，默默望着窗外的月光皎洁，突然想起十三岁生辰时，宛族被抄家的晚上，母亲在帮她逃走之前说的那句话——
如果我们无心反抗恶，我们就是与恶同罪。
月光入户，积水空明，宛湄坐在地上，夜晚的寒气从四面袭来。
在何家时，何夫之曾经问她，利用权贵的齐力绞杀，使蓝学士这样忠贞之臣失势，她是不是有所内疚。
内疚吗？的确内疚。
但是，还是要这样做，还是要让淑慎郡主同意蓝学士的提议，让蓝学士被除出内阁，贬谪地方。
其实如果蓝学士也像丙申二谏一样被杀死，那么沈党和清流的实力悬殊会更大，沈党愈露锋芒，皇帝对沈党的忌惮就会更多一分，她和何夫之接下来的计划，就会更好办——
所以其实原本，何夫之是想直接置蓝挚于死地。
可是，宛湄还是劝淑慎郡主留了蓝挚一命。
有人说，每一个杀死恶龙的勇士，最后身上都会长满鳞片，化身成新的恶龙。
有屠龙之志的人做的恶，到头来，总是比没有屠龙之志的人做得多。
她不要自己成为这样的结局。
最起码，迟一些。
更何况，宛湄有自己的私心——留着蓝挚的性命，或许可以成为刺向宛氏仇人的一把利刃。
何夫之见宛湄说会留蓝挚一命，轻轻摇头，虽然无奈，却也知道想让宛湄对蓝挚下杀心，不可能。他对宛湄这样说——
“你是真的像你的父亲，聪慧有余，却太过于有情感，对别人狠不下心思，想想你的处境——这样的性子，可不是什么好事。这是你父亲的弱点，也是如今你的弱点。”
何夫之问她内不内疚，也只是想试探一下宛湄的决心够不够，会不会连这种程度都下不了手，最后半途而废。
复仇之路上半途而废，还不如一开始，就不要动复仇的心思。
宛湄常常会想，如果不是当初父母一时心软，如果不是当初饶过了云养浩——
果然但凡落水狗不打，上岸就会摇身一变，成为恶狼。
云养浩当年向太监允莲行贿，以求票引，被父亲宛燮得知，父亲作为都察院左都御史，当即准备联合都察院的言官上书弹劾云养浩。
但是云养浩当年和父亲科举之前有同窗之谊，而且云养浩担任台州知府不久时，被诬告下狱，饥寒将死，正是因为父亲奔走营救，云养浩才得以在牢狱里保住性命。
所以正是因为两人之间，有这样的过往，云养浩在得知都察院即将联名弹劾自己的时候，就赶紧跑到宛宅，祈求好友宛燮的饶恕。
昔日好友泪涕俱下，跪地请罪，宛燮一时心软，恋及旧时恩情，便把弹劾一事按下不表，并且再三警戒云养浩不可再做如此谋求不义之财的事。
谁知道，正是因为这件事，云养浩对宛燮自此怀恨在心。
庆熙三十二年春，内阁首辅沈今上书，诬告都察院左都御史宛燮作为皇帝近臣，结交边将，诽谤朝廷，目无君主的时候，云养浩趁机火上浇油，落井下石，给了宛燮致命一击。
如果当时没有放过云养浩——
在春天草长莺飞的时候，弟弟宛泽和她还会去采满满一竹篮的蒿草，带回家让母亲做外酥里糯的蒿饼。她和弟弟，还会端着热腾腾的蒿饼，去书房找正在辩论理法的哥哥和父亲，用酥糯热乎的蒿饼，打断他们的长篇大论。
但是可惜，世界上没有如果，父亲终究是放过了云养浩——
父亲在流放岭表的途中死得不明不白，一同被流放的弟弟宛泽生死未卜，母亲被囚禁在晏慈寺，那个以理学见长的兄长，为了活命，曲意逢迎当朝势要。
至于自己——
她在月光里蜷缩起来，突然觉得，这句话，不仅仅是母亲在告诫自己，更有着父母的深深悔意和自责之意在里面。
为什么不能尽到职责所在呢？
为什么相信，宽恕可以比法律挽救得更多呢？
为什么认为，人不会变成自己年轻时憎恨的模样呢？
此刻，乾清宫里，屏风之后的沈灵雨抬首，宫鬓之上的珍珠步摇顿时璀璨夺目。
她看了一眼屏风之内的情形，默默攥紧了膝盖上的衣裙。
二十天前，她照常来到昏迷的皇帝身边照料，却不想宫女掀开帷幕之后，出现了盐商何夫之的身影。
他坐在皇帝床榻边的蒲团之上，转过身子笑着向自己行礼。
身边的内侍告诉她，何夫之刚刚服侍皇帝吃下了丹药。
何夫之将在皇帝身边等待，三个时辰之内，如果皇帝不能因为服下他的丹药而苏醒，何夫之将当场被皇室侍卫处以极刑，以死谢罪。
沈灵雨在另一个蒲团上坐下，接过宫女绞好的温热绸帕，为昏迷的皇帝擦拭脸颊两边的细汗。
何夫之离沈灵雨很近，他微笑着压低声音说道：“沈嫔娘娘，可否屏退下人？鄙人有几句要紧的话要说。”
沈灵雨心里轻视何夫之是个商人，便只专心地服侍皇帝，看也不看身边说话的何夫之，只冷冷回到：“宫里没有‘要紧’的话。”
何夫之也不恼，只是把手里那把折扇打开了，轻轻在皇帝身边扇着。
沈灵雨的动作，一下子僵住了。
她认得那把折扇，那扇面上的独特的梨花图，分明表示着它曾经属于宛氏的身份。
“都退下，何大人说屋里人杂气浊，有损丹药的药效。”
“可是娘娘……”皇宫侍卫显得有些犹豫。
“要是不遵医嘱，药效失灵，皇帝龙体不能康复，你知不知道该当何罪？只在门外守着便是。”
“是，沈嫔娘娘。”
一众宫人纷纷退下，除了床榻上昏迷的皇帝，屋子里顿时，只剩下了沈灵雨和何夫之两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