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是个傻孩子,”莲舟听了,冷笑道:“大夏的天子,能有几分真心给你?你对他能有几分情意?像我这样的宫人,内廷有无数,都是皇上烦闷时的玩意儿。”
“可是……奴婢看芳嫔娘娘,贵妃娘娘,都……”
“得不得宠、皇上喜欢谁,与我有什么相干?只是内廷人多口杂,处处风声鹤唳,咱们便不能像从前在府上那样独善其身,日日读书颂佛。需在宫中有一席之地,才不至像那谢才人一般,悄无声息就丢了性命。”
白芷侍立一旁,看莲舟自顾自地说下去,眼中盛满刻骨寒意,心中五味杂陈。
“小主,内侍监管事李元禄公公求见。”几人刚闲话几句,穗子的声音传来,莲舟心中一惊,忙将人迎进来。
“顾小主,您好生预备着,晚上往片霞宫去蒙受圣眷罢?”李元禄依旧是皮笑肉不笑的声音,却令殿内众人为之一振。
“谢皇上隆恩。”勉力克制住内心翻腾,莲舟给李元禄递过一丸裹在丝绢里的金珠。见对方笑逐颜开地走了,她这才松下一口气,碧芍已然忙不迭迎上来,贺喜道:“小主,这可是移宫后头一遭呢!今日可没白去沁芳园。”
“……你少说两句,嘴上严实些。”莲舟稍感无奈,淡淡白她一眼,语气转淡:“皇后娘娘且不提,此番被陆昭仪得知,怕要记恨于我,且走一步是一步罢。”
“……是,小主。”碧芍心知莲舟的性子,不敢再多说,连忙下去收拾。白芷见窗外天色不早了,连忙预备热水服侍莲舟沐浴。洗净身体,莲舟挽了个式样简洁的双瓣衔环髻,将皇后赏的银丝嵌宝蝴蝶莲花银簪插在鬓边,换了一件藕色山水楼阁纹样的织锦缎长裙并同色孔雀宝花罗外衫,上下反复看了几遍才觉满意。
以绢制石榴花点缀的杉木步辇边沿刻着繁复的龙凤戏珠花纹,四面垂下长度及地的散花绫蕃莲纹帘子,由四名内侍抬着快步向前。坐在其中的莲舟闭目养神,只觉稳稳当当,并无一丝颠簸之感。
恍惚间传来两道低沉的鼓声,莲舟这才知道,已到了皇帝居住的片霞宫门口。
“小主,请吧。”李元禄搀着莲舟下了步辇,早有几位资深宫人前来迎接。穿过三道厚重的松竹梅镶金玉石屏风,莲舟步入内室,隔着竹帘远远见到皇帝身着月白色寝衣,正坐在龙榻上,手里举着书册,看不大清内容。
“妾身给皇上请安,皇上万福金安。”
“抬起头来,让朕看看你的脸。”眼前的人面无表情,居高临下伸出手来捏住她的下巴。
“若非今日在海棠坞,朕都不曾好好看过你。你就是顾莲舟?名字倒是起得不错——吴姬越艳楚王妃,争弄莲舟水湿衣。”
“……来时浦口花迎入,采罢江头月送归。”莲舟感觉到灼热的视线停留在她鬓边,顺势接道。
“听闻你平日爱读佛经,的确是读过书的样子。”下巴上的力道先是加重,最终又放开。“‘荷叶罗裙一色裁,芙蓉向脸两边开’,朕看你可当得起。”
“妾身惶恐,不敢以鲜花自比。但凭皇上取笑罢了。……皇上可用过晚膳了?”
“在皇后那里用过了。浮烟的手艺是越来越好了,那一味五福八珍汤,有机会该多尝尝。……为着皇后近日有所好转,才冷落了你,并非朕有意忽视。”
“皇上用情至深,是宫中女子所求之福。若其他娘娘都如皇后娘娘般得此夫妻之爱,此生已无憾矣。”
“夫妻之爱,只有皇后。……宫里头有太多费尽心思的女人,朕瞧着心烦,施舍些许恩宠,便得其感恩戴德。这样足够。”皇帝脸上闪过耐人寻味的表情,莲舟惊于皇上坦诚的无情,却敏锐地捕捉到其中万分之一的情意所在。
“皇上有万千子民,心系天下百姓,这等小情小爱自然入不得皇上之眼,也无需皇上为此烦忧。只是深宫寂寥,各位娘娘渴求圣恩而或有不得不沉沦其中之人,这等业障还望皇上看在她们渴求眷顾的份上宽恕。”
“一个小小的容华,竟口出狂言,妄自给后宫妃嫔们定罪!”
“回皇上,妾身不敢。只是句句属实,任凭皇上处置。”
“哼,是个有点意思的人,倒不似慎妃之流只知骄纵。说说看,你为何入宫?”
“皇上说只知恩宠,而妾身只懂得侍奉,不曾奢望过多。愿妾身在内廷侍奉令皇上福延万里,宫外子民、妾身家族皆得此荣宠之幸。”
“……你很好。”皇帝看莲舟的眼神仿佛要盯出洞来。停了一会儿,他背着手向门口踱步,忽地转头喝道:“既然如此,朕偏不叫你侍奉。李元禄!”
“奴才在!”
“摆驾瑶光殿!朕要去慎妃那儿歇着。至于顾莲舟,你伺候朕一同过去罢。”
“是。”莲舟慢慢起身,跪得发酸的膝盖终于得到了放松,然而门口的两位资深宫人已捧着龙袍快步入殿。莲舟战战兢兢起身接过,见皇帝已在原地张开双臂,等着她来更衣。
“夜里外间风寒,皇上仔细着凉。”莲舟将杏黄色的缎子绣带系紧,又仔细整理了领口,将细微的皱褶抚平。面前灼热的目光审视中带着冷峻,莲舟尽力让自己保持冷静。
两人一道出了片霞宫,莲舟迎上李元禄惊讶中带着讽刺的目光,“有劳李公公。”
跟在皇上身后坐回石榴步辇,直到外面的宫人放下帘子,莲舟才第一次仔细注意身旁的帝王。轩昂清俊的男子背靠金丝软枕,眉间蹙着疲惫,深邃的眸子被掩在阴影中,看不清表情。
莲舟漠然地将目光掠过——这是帝王,是她的丈夫,天下人的皇上,有着无上的威仪权势。但又如何呢?首次承宠并未过去太久,他的眉眼和身姿却像是模糊的影子,虚晃地从身边穿过,甚至都不曾在莲舟心中泛起一丝波澜。——往沙土里浇水也终究只是一抔黄土,开不出花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