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枢子带着镜心往深山处走,人烟渐渐稀少,处处是数人才能合抱的大树。镜心从未到过如此偏远之地,这儿雪竟能没过他的膝盖,每走一步都极为艰难,踩下去,又要费力的拔出,依他的性格,一路上定要絮絮叨叨,喋喋不休,可路太难走,累得他直喘粗气,说话多了,冷风又一直往喉咙口灌,只能闭口不言。
而天枢子却显得毫不费力,身材高大的他只留下不过一曾薄薄的脚印,镜心回头看看那一深一浅两排脚印,心道:“这老道难道是棉花做的,比我还轻?”好奇心作祟,也顾不得冷风,问道:“道长,你的脚印怎么这么浅?”
“足下之气均匀。”天枢子言下之意,平日里路人前行,发力点均不同,有人后跟发力,有人脚尖发力,发力聚于一点,雪自然凹陷下去,天枢子修气已久,足下之力均匀,脚印自然较之浅,如若用上内力,更是如用轻功一般,可踏雪无痕。
镜心哪里懂这些,心道“足下之气?足底又没得鼻孔来,哪里能出气?”这天枢子真是古怪至极,睡觉比旁人睡得都沉,一口气能呼半个时辰;走起路来又是飘飘然,即便是山路,双脚也好似踏上小船,轻轻一荡便是一丈。
镜心正思索中,前方出现一座简陋的木屋,炊烟袅袅,甚是静谧。
忽而木屋中走出一个野人,胡子邋遢,头发凌乱。走近再看,那人眼神凌厉,站姿颇有英气,又不似野人,镜心也觉得奇怪,道:“这人是谁?”
“一个可以托付性命的人。”天枢子郑重道,“对他,你仍是李如桢。”
中年人见到镜心,蹲下身子:“孩子,你是李如桢吗?”
没等镜心回答,他又喜道:“这眼睛,这鼻子,这般相像,是了是了,是李督师的儿子!”
镜心问道:“你是谁啊?”
中年人才发现惊喜之中忘了介绍自己,道:“我是李开阳都督的副将,名作赵一胜。”
“若无赵将军,你也不会到碧霞山来。”天枢子补充道,“赵将军日夜兼程,日行千里,累死了三匹好马,从凉州到碧霞山只用了六天。”
“天枢真人折煞小人了,在下只是递个信而已。”赵一胜道,“若无真人,天下谁人能有这般本领从京城中全身而退。”
“是爹爹托道长来救我的?”镜心问道,这大叔若从军中来,必然知晓西北的战况,他急迫想知道太多事情,没等赵一胜回应,又追问道:“爹爹还说了什么,爹爹是不是被冤枉的?”
赵一胜摇首叹气道:“督师如此忠烈之人,怎会为谋逆之事。”
“那爹爹就是被冤枉的!”
赵一胜面露难色,道:“此事却也难说的很……”
“造反便是造反,冤枉便是冤枉,事情分明的很,怎会难说?”镜心迟疑了一会,“难道……难道父亲真的造反了?”
“在下也不知,督师临行前原话如此说——我罪该万死,应得此报,只愿保全李家一个子嗣来,不愧对列祖列宗。”赵一胜道,“在下再问,督师却闭口不言。”
爹爹的话说得扑朔迷离,着实分不清究竟是造反还是被冤枉,话中之意,定是爹爹他做错了事,惹得皇上生气,可爹爹领兵在外,仗也没打,又做出何事来?难不成爹爹真与蒙古人勾结?
只听得赵一胜又道:“当时蒙古铁骑雄踞赤儿山,占尽地势之利,督师本欲回撤,而卢都督据守凉州,永昌,镇番等地,不许督师入关,督师见所备粮草已无法维系十日,只能与卜言赤儿山决战,临战之前让在下赶到碧霞山,来寻真人。”
镜心仍是不解,依赵一胜所言,爹爹也未私通鞑靼,为何那卢都督逼迫已处劣势的爹爹与鞑靼开战,难道是那卢向峰一边逼害爹爹,一边又在皇上面前恶意构陷李家?
赵一胜见他愁眉不展,道:“在下受督师救命之恩,一定会将此事调查水落石出,还督师一个清白,还请放心。”
镜心年纪尚小,武功也是差劲的很,要想查清此事实属天方夜谭,有这赵一胜帮忙是再好不过了,忙道:“多谢赵叔伯,等我成年,也会去查清此事。”
“此事由在下来便可。”赵一胜道,“并非我要揽责,只是家父留下三句话,让我交代与你。”
“爹爹说了什么?”
“第一句:不寻仇。世间的仇报不完,今日我寻你,他日你又寻我,无休无止,人生有所乐,何必在仇恨中虚度。”
镜心点头称是,眉头却是一紧。
“第二句:不学武。武者争强好胜,一入江湖,人有欲求之心,便会引火上身。”
镜心仍是点头。
“第三句:不入仕。一入朝堂,如入泥淖,抽身不出。”
天枢子道:“开阳师弟所言极是,镜心你要时时记在心中。”
镜心虽然点头,心中却想父亲留给他的三句话“不寻仇,不学武,不入仕”,莫不是让他做个佃农,娶个村姑,种种地养养鸡,生几个胖小子。虽然是父亲的嘱托,他也不愿意遵从,父亲此番话,只是希望自己平平安安度过此生,可一念到李家多人含冤而死,他便如芒在背——世间仍有公道在,我李如桢要为李家洗刷冤屈,报仇雪恨,只愿寻一个公道!
交代完,赵一胜对镜心道:“孩子,你先到屋中小憩,我与真人仍有要事谈。”
这赵一胜和老道能有什么话来谈,镜心心中生疑,还是默默进入木屋中,这木屋四处透风,虽然有火炉取暖,与外面也无甚区别,镜心伏在墙边,透过缝隙偷看。
只见赵一胜怀中掏出一块厚重的油布,道:“这是督师让我交给真人的。”
天枢子道:“你可曾看到里面是何物?”
“要说一眼没看是假话。”赵一胜道:“这是《阴符经》。”
《阴符经》是什么经?镜心见过不少“经”,老子的《道德经》,唱歌的《诗经》,占卜的《易经》,郎中用的《黄帝内经》,和尚念的《金刚经》,却不曾听说过这《阴符经》,既然这叫做“经”,必是传世之典籍,他却不曾见父亲收藏过此书,“便是爹爹有这阴什么经我也记不得,我见得书本就烦,也不会到书房中去。”镜心心中念道,可赵一胜如此郑重其事,想必这阴符经大有来头。
果不其然,只听天枢子道:“你可知道无论朝堂、江湖,无数人为这本阴符经杀破了头,二十年前,一场腥风血雨,贫道师父昭冥子便是因此避至碧霞山。”
赵一胜轻笑道:“我只知道,太多人把它当成宝贝,持有它的人终日提心吊胆,想要它的人已成疯魔,我却避之不及,只因我却未曾听闻有人因此书得道,只听闻有人因此书而死。”
“真心求道也不在此书之中,在天地自然,这本经书本就是一本稀疏平常的修身养气之书。”天枢子叹道,“哪有世人传言这般稀奇,世人便是想寻个捷径,不播种,不耕田犁地,不浇水施肥,就收得粮食来,世间所求之事,莫不是苦其心志,劳其筋骨方能得到,得利需施力,有得便有失。”
“为者败之,执者失之。”赵一胜道,“求此经书之人便是为者执者,于是败之失之;真人无为,却得此经。”
天枢子笑道:“赵将军也是有根基之人,只是老道得此经,是否亦为失呢?”
镜心听得二人说些稀奇古怪的话,你一言我一言好似都是暗语,二人相视而笑,似是聊得十分开心,而他却是一句也听不懂。一个是个满脸长毛的野人,一个是穿着如乞丐的破道士,若是在京城中见到二人嘻嘻哈哈的聊天,怕要被人说是两个疯癫——怪不得老赖说读书人又酸又臭,果然酸臭的很。
“此本经书老道也不愿得之,家师昭冥子临终之前要贫道烧掉经书,只是……此事说来话长。”天枢子道,“回到碧霞山,贫道便会与四位师弟一起,烧掉经书,失前人之经,方可得太平。”天枢子刻意在“得”“失”二字上用重音。
赵一胜道:“真人所言极是。”
“将军仍被通缉,若是留在此处怕是会旁人会看出将军与镜心之关联,老道便不再挽留。”天枢子神情甚是惋惜。
“在下明白,等在下查清督师冤情,再回碧霞山,到时再叙不迟。”赵一胜忽而面露难色,“真人,莫怪在下心也忒小,有件事心中疑虑,不知当讲不当讲?”
“将军请讲。”
赵一胜长舒口气,似乎要下定决心,道:“若是没有阴符经,真人还会去救这孩子吗?”
镜心一惊,心道原来这老道是因为赵一胜手里有阴符经才来救我,是了,若是没有这阴符经,这老道如何会豁出性命,步行千里而来,如今经书到手,日后不知如何待我,怪不得不愿教我武功,只让我做个道童来,莫不是让我李如桢做他一辈子的奴仆?
“这本阴符经与此事无关,也与此子无关,贫道深知开阳师弟因这《阴符经》愧对师父,临危之际归还它只为了却一桩心愿,至于救如桢,不过是师弟托师兄办件事情而已,这是两件事,并非一件事。”天枢子正色道,“人言我天枢子一心求道,不问世事,可老道我毕竟是世事中人,免不了俗,世事中人,便有好恶,便有七情六欲,便断不了情义二字!”
赵一胜明白天枢子之意,李开阳送还经书只是为了解开自己的心结,并非以此作为与天枢子交易解救李如桢的筹码,倒是自己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抱拳道:“赵一胜无意冒犯真人。”
天枢子淡笑道:“无妨无妨。”
在木屋中镜心也是会心一笑,不再偷听,回转身去,捡起几块柴火丢如炉中,口中不自觉念道:“这老道,挺有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