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空峰顶便是七星殿,这七星殿搁在京城中,甚至比不上一般富足之户的宅邸,立在这万丈山峰之上,却显得奇险雄伟,站在殿中,四周云烟缥缈,远处的山峰冒出犄角,隐隐听见从千里山川外飘来的风声,也许只有站在这样远离尘嚣之地,才更容易致道家所说的“天人合一”的境界。
天枢子道:“家师昭冥子收了我等七个徒儿,多年所学终有继承,所以就将这里起名为七星殿。”
天枢子指着地上画着的巨大八卦图,道:“每年,师父就在这里考核弟子武功、学问,二十多年前,开阳师弟常与我坐在一起,听师父传道授业解惑。”
镜心默默走到那八卦一角,想象着父亲曾经坐在这里时在想什么,想象爹爹又粗又密的胡须,满是老茧的双手,想象着和爹爹玩“铁头功”的游戏,两个人脑门一在撞,像两只老牛斗气。想着虽然爹爹不常责骂自己,可不知道为何,就是让人生惧,也许这就是不怒自威吧。
镜心多希望自己只是做了个梦啊,多想一睁开眼,仍然在京城中,依然在那张黄花梨的大床上,娘就在他身边对他说:“快起来,要上学堂了。”所有人都在,围在一起吃饭、玩耍,如若这是个梦,他愿意天天上学堂,天天挨哥哥的板子,可这不是梦,睁开眼,只见正前便是一个老头儿的画像,还有空荡荡的大殿和干瘪的天枢子。
天枢子道:“可知老道为何带你到这里来?”
镜心摇头。
“先拜三教洞,再进七星殿,便是我璇玑门的门生。令尊李开阳是老道师弟,论起辈分来,你便是镜字辈,老道本无意收徒,只愿授业,可既然你到了璇玑门来,就要给你一个名分。”天枢子肃然道,“先拜祖师昭冥子。”
镜心见天枢子要收他为徒,欣喜不已,“看来这老道要教我功夫了”,他忙跪下对着画像三叩首,只听天枢子念道:“玄云通曲静,清虚色自经,志心皈命礼,抱意管丹诚。元玄明至本,大详理幽微,参透无中有,方可达希夷。”
镜心又是三叩天枢子,又听他道:“璇玑门只寻天地至理,不问世事,门规也比寻常道教门派宽松得多,家师常说人欲也是天地至理,虽也讲三皈五戒。可这三皈五戒已大有不同。一皈道,道非道教,而是天地之道;二皈经,便是经法,天下近天地至理之书均为经法;三皈师,年长者可为师,年幼者这亦可为师,人可为师,天地亦可为师,意为学无止境。此三皈,便是我璇玑门之三皈。”
镜心点头称是。
“五戒,不杀,不盗,不淫,不酒,不妄语——不杀无辜,不抢夺盗取,不奸淫,不酗酒,不恶语相向。”天枢子特意着重说了“不妄语”,自然是提醒镜心平日里不要胡言乱语。
镜心一路上都是吃素,本以为门规森严,想不到却是如此宽松,怪不得那文致远一连杀了四五人,只说了一句“是他们先动手的”,天枢子就没有再责罚与他,只是这不妄语却是难了,他“妄语”惯了,想要改也不容易。
天枢子道:“自今日起,你便是我徒儿了。”
“是,师父!”镜心改口也快,“师父何时教我武功?”
“为师只是收你为徒,并未说过要教你武功。”
镜心一撇嘴,白白听他说了这么一堆话,白磕了这么多头:“什么,师父不教武功还能教我什么?”
“教你天地至理。”
什么他娘的天地至理,镜心暗骂,天天打坐看书,今日寻思月亮哪里来的,明日寻思星星哪里来的,这样的天地至理寻来何用!纵然心中不悦,镜心也是无可奈何,除了留在璇玑门中,他又能到哪里去呢?
天枢子领着他认识饭堂、寝舍,寝舍不过是一间大房带着一间小房,大房是内室弟子,小房则是外室弟子,均是大通铺,许是这大房的通铺也挤不开,天枢子让他住到小房间来,特意交代他说:“这小房间就住了四个人,文致远,孙不厌,钱三喜,均是官宦之家,与京城颇有渊源,注意言行,不要暴露身份,记住,你只是镜心而已。”
镜心点头称是,经过这一程的车马劳顿,他也是精疲力竭,一头扎进被窝中,片刻即已睡熟。天色快黑时,又被天枢子叫醒,去见书院见三位师叔——天璇子,天玑子和天权子。
天璇子额头凸起,头发稀少,虽然未笑,却像眼中带笑,好似年画中的大寿星,他远远看见天枢子,迎上来道:“适才就镜名听说师兄你收了个十岁的徒儿来,倒让我看看这孩子有什么能耐?”
天枢子道:“快见过天璇师叔。”
镜心原以为“镜心”这个名字只是道长随口而起,并无何种渊源来,想不到这“镜”字便是内徒的辈分,好多与他同龄的弟子都要叫他一声师叔,到这璇玑门来也并非全无好事,他慌忙低头拜见道:“见过师叔!”
趁着镜心低头之时,忽然天璇子发出一掌来,拍在镜心百会穴上,而后从头到脚,人中、风池、膻中,章门,乃至于小腿的三**,一通指法点完,他缕缕胡子啧啧称奇:“这孩子可一点根基都没啊。”
镜心只觉得浑身酥软,全然不知发生何事,其实天璇子刚才并非要伤他,只是在试探他有没有功夫在身,天璇子精通点穴功夫,通常武林门派,都是三岁习武,十岁便有根基,这人练了哪家的功夫,入了什么门派,自显现在穴道中,功法不同,有些穴道鼓起,有些穴道则会凹陷,可他从头按到尾,一点都摸不出这孩子的武功路数。
镜心身上一点武功没有,天璇子自然是摸不出来,他沉思了片刻,又对身后姗姗来迟的天玑子和天权子说:“看来师兄这一身武功是没找传人呐!”
天玑子看起来年轻了不少,面色油润,头发胡子并未全白,身形也是富态饱满,人没到,肚子倒是先挺了过来,他笑道:“你劈头盖脸的一通点,有根基也被你点没了。”
与天玑子一同来的是更为年轻的天权子,看起来年纪不过四十多岁,头发仍是黑亮,留了两撇小胡子,迈着方步,一跨一迈步都是极为讲究,他道:“我当什么稀奇事来,不过师兄带了个徒儿回来。”
天璇子道:“你就不好奇吗,师兄可二十年没收过徒弟了,一收,却是个十岁的孩童。”
“有何稀奇,当年师父收我时,我不过六岁而已。”
天枢子笑道:“我在途中见到这孩子,既然要带回碧霞山,就要给个名分,师父都没,总不能直接收他作徒孙吧。”天枢子转而向镜心道:“快见过两位师叔。”
“见过两位师叔。”
天璇子道:“师兄你这一声不吭就下山,一下山就是十几二十天来,也不与我们说说所为何事?”
天枢子道:“此行自然为一件要事,咱们先吃饭,晚饭过后,到七星殿一叙。”说罢,天枢子带镜心到饭堂中,认识镜字辈的师兄,皮肤黝黑的镜名,健硕的镜恒,瘦弱的镜妙……镜心只顾着点头作揖,一转头,哪还分得清谁是镜名,谁是镜恒,谁是镜妙来,忘得是一干二净。
天枢子介绍到末尾,只见两个不穿道服的弟子来,都不过十四五岁,一个眉清目秀,相貌俊美,神情恬淡,见镜心来,起身微笑道:“在下孙不厌。”
另外一个则衣着华贵,肥头大耳,四肢粗壮,五官却是极为窄小,他并未站起,半靠在椅子上,翘起二郎腿道:“我是钱三喜。”
这二人的名字十分耳熟,镜心细想了一会,才想到原来二人就是小房中同铺之人,想必这他们便是外徒。以往璇玑门所收外徒都是汉人,如今辽东连年战乱,碧霞山路途遥远,还要经过宁远、锦州等地,所收外徒少了许多,只有文致远、钱三喜、孙不厌三人而已,分别师从天璇子,天玑子和天权子,再加上名义上师从天枢子的镜心,这小舍倒是挺整齐。
师父天枢子安排镜心坐在镜名旁边,意在先由大师兄教导这个小师弟。
晚饭只是吃了些腌菜杂粮,身边的“镜”字辈师兄累了一天,都是狼吞虎咽。自古以来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镜心拿起筷子戳弄这块腌白菜,不知道如何下口,他摇了摇头,轻声道:“肚皮啊肚皮,跟了我算你没福分,只能吃这些糟糠,等我下山,再好好犒劳犒劳你。”
“嫌饭菜难吃就不要吃。”这话竟被大师兄镜名听到,镜名出身寒苦,幼时经历过饥荒,能像现在吃上一顿饱饭实属不易,本来师父说镜心是个孤儿,他还心生怜悯,想要日后好好照顾照顾这个师弟来,可见镜心挑三拣四的样子,哪里像是个流浪多日的孤儿?何况这个十岁的孩童,为何能和他们“镜”字辈的师兄平起平坐,镜名心中不悦,言语自然重了些。
“难吃是难吃,我为何不吃,难道有别的东西吃吗?”镜心见这大师兄语中刁难,自然不肯服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