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不厌一惊,手中的书本差点吓到地上,想不到二人如此胆大包天,公然论起皇上的人头。
钱三喜丝毫没被镜心的话吓到,反而煞有介事的思索了一会,道:“买皇帝的人头,恐怕要不少钱,那要看你到底想要什么,是要皇帝死,还是真要他的人头。”
“如若只要皇上死呢?”
“若是只要皇上死,应该有两种办法。第一种,买通他亲信太监或者太医院,在饭菜中下毒,第二种,雇佣天下第一高手,让他前去刺杀皇上,不过……”钱三喜迟疑了一会,又道:“谋害皇上太危险,但凡有人泄露半点风声,可都是满门抄斩的大罪,连中间人都逃不脱,没人敢接这生意。”
“那看来钱也不是什么都买的来。”镜心叹气道。
“哈哈哈!”钱三喜又是朗声大笑,“钱要是万能的,我何必巴结这孙呆子。”
镜心顿时失了兴趣,坐在床边思索起来,想不到来了碧霞山陷入如此境地,师父不教武功,师兄弟也来欺负他,还被安排去挑大粪,一切都事与愿违,李家的仇该如何报?
镜心闷闷不乐,见钱三喜已经呼呼大睡,只好向孙不厌诉说:“孙兄弟?”
孙不厌却嘴角含笑地看书,似乎没听见。
“孙兄弟!”镜心只好又提高嗓门。
孙不厌这才惊醒,转头回来道:“何事?”
“你有没有碰到什么事情束手无策,比如……比如……”镜心眼睛转了转,“比如无论怎么下棋,怎么敌不过的人?”
“那就与他多下几次,看他哪里走得妙,自己哪里走得糟,下个几十上百盘来,总归有机会胜他。”
“哎……也不是这种。”镜心道,“比如你碰到什么事情,实在没有办法,该怎么做?”
“不做是了,天底下的路不止一条,你都实在没有办法了,为何非要往死胡同里面钻,譬如下棋,有些人生来就是天赋异禀,练一年抵得过我练十年,做不来就是做不来,何必自己为难自己。”孙不厌微笑道,“有人非要超越绝世高手,便是世间之苦吃不尽,有人与高手对弈只求进一步之趣,便是世间之乐享不尽。”
镜心叹了口气,只觉得这孙不厌也是迂腐极了,看了一本棋谱而已,便道“世间乐享不尽”,可镜心身负血海深仇,不能也不可享乐,他从怀中拿出老赖给他的“泥鳅功”,横下一条心:“既然没人愿意教我,我就自力更生,谁也不靠!”
可才读了几句,就觉得头晕眼花,什么叫“呼吸庐间入丹田,玉池清水灌灵根?”什么又叫“三关之中精气深,子欲不死修昆仑?”镜心一句也看不懂,真是恨不得拆开线,揉成擦屁股纸,念起大仇未报,又努力翻开书,逼迫继续读了几页,双眼已然难以睁开,竟然不知觉睡着了。
镜心睡得迷迷糊糊,被人叫起,匆匆吃了碗稀饭,又被孙不厌拉去书院,路上一个瞌睡连着一个瞌睡,只听有人道:“昨日的棋谱看得如何?”
“棋谱是看过了,只是有些许不明,还要摆上一局。”
“是了,等书院授业之后,我们再推演一局来。”
镜心这才看清,那与孙不厌闲聊的正是天权子,也断然想不到这棋谱就是天权子给他的。
镜心被孙不厌拉着坐下,只听得不停有与他年纪差不多大的孩子招呼他:“师叔早!”
镜心便也摆个姿势,装模作样一番:“嗯,早。”碰到那不认得,不打招呼的孩子,还要大声提点一句:“为何不叫师叔早!”
他这个师叔做得正开心,忽然发现钱三喜未到:“钱三喜呢?”
“他向来只跟随天玑师父,其他的武功、经书都是不学。”孙不厌道,“何况,他也过了学经史的时候。”
璇玑门不分年纪大小,刚进门中先随天权子学四书五经,文史书法;学过三年后,再随天玑子修习算术;学过两年后,视资质或专注武功技法,或专注谋略兵法,或专注文章经史,或专注于货殖商贾。
大多数璇玑门内家弟子多修习武功、经史,却极少涉及兵法谋略、商贾货殖,只因贫苦子弟,多数要留在山中,学来无多用处。即便能下山,商贾货殖需要本钱,兵法谋略需要投军搏命,也无太多用处。所以,真学谋略兵法的只有日后要从军的文致远,真学商贾货殖的只有日后要继承家业的钱三喜而已。
镜心心想也是,这个人只想着怎么经商聚财,怎么会来书院,又道:“今日学些什么?”
孙不厌道:“论语。”
镜心直觉得头疼,在国子监学了好长时间的论语,如今又要学论语,这孔老夫子就不能少说几句话,也让后世之人能松快些。
其实今日之课是为“真”字辈的小徒开设,身边坐着的均是十岁以下的孩童,孙不厌学过两次论语,早年在京城中学过一次,当时先生只会带着他们一遍又一遍的背念,却不曾释义,问起来只道:“读书万遍,其义自见。”意思虽然不错,后来经历事情多了,也慢慢能品出品味道来,可这味道终究是清淡。后来也看过朱熹的注释,看来看去倒是被他的想法所束缚住了。
第二次便是在碧霞山中,跟随天枢子师父所学,他不拘泥于圣人之学,释义与常人大不相同,可开拓了不少思索方式,每次听他所讲均有所得,况且等老师下棋也是无聊,不如随镜心一同听来。
众人先是给天权子鞠躬,天权子示意大家坐下,开始讲学:“子曰: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可知道这三句话的释义?”
下面有孩子道:“探究学问并时常温习它,不是让人快乐的事吗?有朋友从远方探望,不是高兴的事吗,别人不了解我我却不生气,不是君子吗?”
天权子笑道:“孔夫子是圣人,圣人自然以圣人之准要求自己,可我等平常人如何做得到呢,如今你们都在这里读书,每天都在学习、温习,又几个人觉得快乐呢,在书院中瞌睡连天,一听到放课跑得比谁都快,我看不是学而时习之,不亦乐乎,而是学而时习之,不亦苦乎!”
顿时哄堂大笑,深感天权子说得极有道理,镜心也是一惊,这天权子与老学究大有不同啊。
天权子又道:“再说第二句,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咱们碧霞山粗茶淡饭,也没有多少钱财,朋友一来,又要酒肉招待,又害怕朋友见我过的凄苦可怜瞧不起我,总归要装装样子,我自己还吃不饱,还要大鱼大肉地招待他,有什么快乐的呢?”
众人又是大笑。
“最可气便是第三句,别人不了解我,诋毁我,对不起我,我不打你,不骂你,心里难过一下,生气一下总可以吧,这样都不生气,才是君子,那这个君子也太难当了吧,我是不愿意当这样的君子啊!”
镜心越听越有趣,心道:“我还以为这先生和国子监的老先生一样,不食人间烟火气,想不到和我想的一模一样。”于是插嘴道:“那咱们还学什么论语,干脆把这本书撕了当擦屁股纸算了!”
“我当时也是如此想,这孔老夫子讲得净是些我不爱听的话,还看什么论语,撕了算了。”天权子听见镜心如此“无礼”的话,居然没有生气,反倒点头赞同起来。
镜心更是得意道:“对啊,对啊,咱们不学了,下午去山间玩!”
天权子道:“可我还有事情想不通啊,不能去山间玩。”
镜心道:“有什么想不通的?”
“千年以来,大家都学论语是为何?”天权子装作愁眉苦脸道,“还叫他孔圣人,难不成千年以来的学者大家都是傻瓜,非要学这些没用的东西,学了之后还要做笔注,累不累?”
镜心笑道:“那些学者、大家的脑袋和咱们不一样,孔子脑袋上有坑,才能想出这样古怪的道理!”
有书中言孔子生而七漏,头上圩顶,长相奇丑,一听到镜心所言,顿时哄堂大笑。
“孔夫子听了你的话,不要从坟中蹦出来,大骂你一通。”天权子也随他笑了笑,话锋一转道:“镜心,那我问你,人生下来是不是什么都不会?”
“不是,还会吃奶拉屎!”
“除了吃饭……拉屎呢?”天权子见他口出秽语,读书难免讲究一些。
“那是什么都不会了。”
天权子走到镜心身边,道:“可你现在会走路,会说话,会吃饭,会玩耍,会的东西可真不少,这些不都是学来的吗,那你开始学会走路的时候,不觉得喜悦吗?”
镜心一顿:“这也算学吗?”
“这自然算学,并非只读书才是,做事做事,人生体会都是学,可现在你们都不爱读书,可知为何?”
镜心也是一时语塞,不知道如何作答。
天权子自答道:“你们学会了走路,每天都要走路,这是学以致用,用得到才想学,而孔子的学问你们平常觉得用不到,所以就不想学,觉得一点用处都没。”
镜心不再调笑,细细想想,似乎这天权子说得挺有道理。
天权子又道:“你们如今觉得没用,便是没有生活体会,过了十年二十年来再看,这些圣人所讲的,句句都是至理名言啊!”天权子滔滔不绝,时而有人问及释义,他都对答如流,举一反三,时而风趣幽默,不知觉已经到了中午,镜心方知书中还有这等乐趣来,竟然第一次念书念出意犹未尽之感。
镜心一时间来了兴致,拖着孙不厌带他去书院二楼藏书阁看看,孙不厌急着去和天权子对弈,也是草草了之的介绍:
“第一间为经部,如礼易春秋,论语中庸;第二间为史学类,如史记、汉书,杂史,地理志等;第三间为子类,所藏最为繁多,如兵法六韬三略,农家齐民要术,医学黄帝内经、难经,天文算法等;第四间为集类,主要是诗词和评集,如楚辞、乐府诗还有道家佛家经书等……”
二人忽然停住,在书院的最为端,有一间房阴森可怖,门口紧锁,上头写了“武类”二字。
“哦,这是武类阁,其余四间都可以正常出入,这间不得擅入。”孙不厌扭头拉了拉停滞不前的镜心,“别愣着,走啊。”
镜心回头看了着“武类”阁,心中暗潮汹涌。
注释:关于天权子对论语的解读,来自南怀瑾《论语别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