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如桢睡得颇为香甜,一股温润湿滑的热流捂在脸上,他努力睁开眼,只见得一张方帕盖了过来,又是一片漆黑,方帕在他两颊、眼周、额头不停的揉搓,忽而被人抓起,他模糊看见一个忙忙碌碌的背影,原来是娘在给自己洗脸,他翻身而起,道:“娘,你头痛还没好,快歇着啊。”
娘转身回来,微笑道:“什么时候我桢儿变得如此贴心?”
李如桢咧开嘴:“我不贴娘的心谁来贴,爹爹不在,只能我来贴心了,难道让只会哭鼻子的如兰来吗?”
“如兰还小,你是亲哥哥,要好好照顾她,不能总欺负她。”
“哪有欺负,只是逗逗她罢了,哪知道她这么不经逗,说哭鼻子就哭鼻子。”
娘坐到他身边,悄声道:“适才你躲在床下,可听得我们说了何事?”
“孩儿也没听得太清楚,只听闻爹爹要造反。”
没等如桢说完,娘赶忙捂住了他的嘴:“不要胡言乱语,让东厂的人听到,可是杀头的大罪。”
如桢也不知道大家为什么都怕锦衣卫,怕东厂,怕皇上,在他眼里,这些人不过是纸老虎而已,他有个盖世英雄的爹爹,那如同妖魔鬼怪的鞑子都被爹爹打得落花流水,难道说他们比妖魔鬼怪还可怕?如桢心疼娘亲的病症,心里如是想,却又不想让娘置气,道:“孩儿知道,不会乱说。”
“你看看你,好好的床不睡,为何要睡在底下?”
如桢本想说是大哥让他来偷听,转念一想,要是出卖了大哥,免不了一顿板子,便道:“孩儿也不知,困了也挑不来地方。”
娘亲翻洗了下方帕,又为李如桢擦洗一遍脸道:“你也是,十岁也算个小大人了,你看有不少人十几岁就考上秀才举人了,你也不让娘亲省心,马上晚饭了,擦干净快到厅堂去,别让奶奶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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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晚饭吃得各怀心事——三个大人都以为那张字条心神不宁,大哥如柏恶狠狠地盯着如桢,大概是责怪如桢为何不向他汇报情况,妹妹如兰也是气嘟嘟,还在为晌午塞雪球的事情耿耿于怀,只有李如桢不停地夹菜。
老夫人看在他吃得欢快,也是忍不住莞尔一笑,心想如若世人都像如桢一般没心没肺,烦恼定是少了许多,江湖人不念恩仇,庙堂人不计得失,家国不争土壤,世间倒是太平了。
老夫人哪里知道,如桢之所以吃得这般迅速,只是害怕被大哥揪住,怕他问及下午的偷听的事情,大人们说了这么多话,他哪里还记得多少,只有一句“开阳谋逆”而已,就是这一句还被娘提点不能乱说,说了可是杀头的罪过,一番风卷残云后,李如桢嘴巴塞得鼓鼓囊囊,猛然放下碗筷,道:“我吃饱了!”说完便一溜烟往老赖房那去了,如桢知道大哥和老赖交恶,大哥就算翻遍李府也不会寻到老赖房中,躲得了一时是一时。
老赖房间离正厅并不远,在一处偏房中,和下人们连在一起,只一会便到了门前。如桢不讲这么多规矩,也不敲门,一把便推开房门,只见得一片漆黑,心道这老赖是不是又跑出去喝酒了,正疑虑中忽然绿光一闪,一柄寒光奕奕的宝剑已悬在他胸前,如桢惊呼:“谁?”
如桢吓得心惊肉跳,只听得“唰”地一声,那柄剑又忽然消失不见,接着亮起一盏灯,他才看清老赖佝偻的身形,放下心来,这今日老赖也是奇怪的很,不见那淡然神情,反而面色阴森可怖,居然还穿了一身的黑衣。
“老赖,是你在耍剑吗?”
老赖从床头拎起酒葫芦,咕咚咕咚灌了几口,道:“你来干嘛?”
“这黑灯瞎火还耍剑,不怕伤到自己吗?”如桢并不客气,一屁股坐在老赖床上。
老赖嘿嘿一笑:“这剑多年没用过,今夜练一练,以免得生疏。”
“剑在哪里,也给我看看!”
“你小子懂剑吗?”
“你不给我看,怎知道我懂不懂。”
“不给!”老赖倒在床上,翘起二郎腿,“小屁孩看什么剑。”
“娘的,别这么小气,给兄弟看一眼,你藏哪里去了?”如桢和老赖厮混了许多,身上沾满了市井之气,说话也是脏话连篇。想来也是奇怪,如桢一个到处惹事生非的混世小魔王,老赖则是个处处不受人待见的杂役,年纪也差了近三十多岁,本应风马牛不相及的人物,没想到却是投机的很,竟然以兄弟相称。
“你懂个屁!”老赖道,“你看老子一把年纪,还有过媳妇,连娘们都不愿意碰,可知道为何?”
李如桢哈哈大笑:“定是你以前当过太监,早就没了那活。”
“放屁,放屁!”老赖怒而坐起,“那是老子早把这剑当成老子娘们了,你说我老婆能借给你看吗?”
“人家都说兄弟如手足,老婆如衣物,一件衣服而已,穿完了我还给你还不成么?”
“那等过几年你娶了媳妇,是不是让兄弟我先入洞房,反正只是一件衣服而已!”
“我将来的媳妇定是闭月羞花,沉鱼落雁,你那媳妇冷冰冰的又不能替你暖被窝。”如桢在老赖身边爬来爬去,翻开衣柜枕头依然不见那柄剑,又道:“你连个小孩的便宜都要占,真是没羞没臊。”
老赖仍是不为所动:“你找吧,找吧,自己的老婆不藏好,不还是让你这种小色鬼惦记。”
“娘的,真小气,就给我看一眼。”如桢翻箱倒柜,不见那柄剑,已然泄气,“就一眼,就一眼还不行吗,就算是你老婆,看一眼还能怀上我娃来吗?”
“就一眼?”
“就一眼!”
“那你可别眨眼!”说罢老赖起身,一拍腹部,一道绿光从腰中闪出,如同冥火,那绿光抖抖晃晃,嗡嗡作响,忽而又是一闪,须臾之间消失不见。
李如桢看的目瞪口呆,万万没想到那柄绿剑被他藏在腰中,道:“这是什么戏法?”
“戏法?”老赖冷哼一声,“你忒也小看老赖了。”
如桢认识老赖多年,却不知道他会武功,心中更是惊异,道:“你倒是会藏啊,怪不得我大哥这么怕你,原来你会武功,也不知道教教我,我要是能打得过大哥,他就要天天吃我板子了!”
“去去去!”老赖不耐烦道,“去跟你爹学。”
“我爹不让我学,只让我读书。”
“那你就去读书。”
“读书好生无聊,今日要背那四书五经,明日要背那大明律例,我和那些诗文又不熟,它不认得我,我也不认得它,何必硬生生凑到一起去相互折磨。”李如桢揉揉脑袋,似乎想到读书就已经头疼,“你也不是跟我说过,读书人又酸又臭么。”
“读书人又酸又臭没错,可书不是又酸又臭,不知为何,有些人一读,便浑身是酸臭味,闻起来让人恶心。”老赖道,“时辰不早了,你快回去吧,我还有要事办。”
李如桢忽而想起下午奶奶和大哥的对话,想必是奶奶托了老赖要事,又好奇打听道:“你能有什么事?”
“去药铺。”
“这个时辰去什么药铺,哪还有药铺开张?”
老赖没有回应,蒙上头巾,整个人神色又是一变,冰冷严肃道:“对了,小兄弟,你可知道老赖名字?”
如桢摇摇头,平日里府里人都叫他老赖,他也跟着下人们唤他叫老赖,只有奶奶每次见了他客客气气的叫上一声“赖先生”,鬼知道老赖的全名。
“我叫赖有声,河间人士。”老赖自己答道,又从怀中掏出一本书来,“倘若今夜我能回得来,会教你几招对付你大哥,回不来……这本书就留给你。”
“什么叫回不来,你要和你老婆私奔吗?”如桢把书扔在一边,“老子最不喜欢书本,还要拿书本恶心我!”
“奶奶的,反正留给你,不想看就当擦屁股纸用!”老赖怒道。
李如桢这才俯身捡起书,只见上面写着“泥鳅功”三个字,心道这武功的名字还真是黏乎,转念想去调笑老赖两句,哪知道老赖已不见踪影。
皇城的东北角便是惠民药局,惠民药局东口接着山青太监胡同,胡同中有个不打眼的药铺,便是老赖目的之所在。平日里百姓多去官办的惠民药局购置药物,没人留意这个连名字都没有的小药铺,这药铺大门虚掩,往来之人都神神秘秘,左右环顾,不知道的人还以为开这药铺是个江湖术士,做大力丸合欢散之类见不得光的生意。
老赖也是听老夫人说铺中人外号“郎中”,与李开阳交往甚笃。据说此人可上达天听,这偌大的皇城中,哪怕小宫女丢了根簪子,小太监打了几个哈欠,都逃不过这他的耳目。
老赖去过药铺多次,始终未见过“郎中”真容,“郎中”的下人也如同走马灯,换了一茬又一茬,每次去都不同。药铺中人见了牙牌,只是包几副草药交给老赖,并无多余之物,更让老赖不解的是,药拿回来之后,李开阳看都不看,直接丢到枯井中,老赖心中好奇,却不敢多问,想必这药中另有玄机。
时隔多日再去药铺已然大有不同,老夫人也道此行也许凶险至极,老赖伏在房顶边,擦亮一对钩子眼,观望四周,三个月前,锦衣卫派了八个好手在周围盯梢,正门后门自是不能正常出入,免得被人跟踪。
“天寒地冻,门窗关好!”终于等到更夫路过,连敲响三声梆子,借着洪钟般的喊声,无法分辨异响之时,老赖猫身踮脚从屋檐一直走到墙头。
“天寒地冻,门窗关好!”梆子声第二次响起,老赖掐准时机,翻出墙外,贴墙而立,慢慢挪到墻尾,而后朝北飞奔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