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天后的一天深夜，一阵敲门声惊醒了阿亮。
方家常有这种夜半的敲门声。方先生常告诫全家人，听到这深夜求诊的敲门声要像听到救火的呼叫一样。要知道，病家不到十分无奈是不会深夜求诊的。
阿亮住的房子最靠近大门（这房间原是中叔住的），最先被惊醒，一骨碌起了床，一边答应，一边去开门。
门外站着一个高大的戴着宽边草帽、全身穿一身黑的汉子。他焦急地说：“方先生！方先生在哪里，我求他出个急诊。我老娘快没命了……”
方先生住的东房间已亮了灯，里边传出了方先生的咳嗽声。
黑大汉一边呼叫方先生，一边穿过院子直奔正屋，到台阶那儿不知怎么就跌倒了，哼哼着，爬不起来。阿亮连忙跑过去搀扶他。
就在这时，有几条黑影闪进大门，潜伏在院子的大花坛后面。
方先生简单地询问了病人的情况就吩咐阿亮出船。
阿亮闩了大门，开了侧门，打起灯笼扶着方先生下船。这个侧门外就是水站的石级，水站边有个小船舫，双环船就停泊在小船舫里。等大汉和方先生上了双环船，阿亮返身锁了侧门，解缆开船。
阿亮在船艄摇橹，黑大汉就在船头上把篙。
月亮瘦得像鱼钩，蚊子肥得像蜘蛛。月光下的河水像墨水一样黑，油一样稠。远远地有惊惶不安的狗吠，而叮叮的双环声却显得十分镇定。
病家在鲁家角，船得驶过杀牛滩。
阿亮远远地就认出了那片杂树林。树林黑森森地像一座古堡。一只猫头鹰在呵呵地怪笑，把声音拖得老长。
阿亮有点紧张。他不是害怕杀牛滩，而是觉得这个病家有点怪异。
方先生坐在舱内，继续向黑大汉询问他母亲的病情。黑大汉支支吾吾，前言不搭后语，越来越显出不耐烦。病家总是利用路上的时间主动地、反复地向方先生讲述病人的情况。这个大汉倒是怪了。阿亮想看看大汉的脸总是看不清。大汉把草帽压得低，故意背着光。
阿亮听过一些太湖强盗的故事。船头上的这个黑大汉莫不是强盗？再一想，不可能。太湖强盗打劫的对象是有钱人家。方家虽是书香门第，一方名医，却不过小康而已，决计算不上富户，而且听说江湖上还有个“十不抢”的规矩，如丧车不抢，喜轿不抢，医家不抢，摆渡人不抢，僧民不抢……
不可能的事却偏偏发生了。
一声呼哨，杀牛滩对面的芦苇丛间出现一条小船，水蛇一般径直向双环船蹿来。
黑大汉把手中的竹篙用力种在船头前，阻止双环船前进，回身举手喝道：“停下！”
阿亮喝一声：“你是什么人！”用力把橹一扳，船头一偏，让过竹篙的阻拦，往前冲了一下。黑大汉冷不防，打个趔趄，跺跺脚骂道：“小王八，找死不是？停下！快停下！”
方先生厉声喝道：“我是去救你老母的，你何能如此无礼！”
阿亮又用力扳几把橹，双环船就调过头来了。大汉来不及拔起竹篙，反而跌倒在船头上。
小船到了。这是条翘头塌尾的淌淌船，走水路溜冰似地快，双环船根本无法和它匹敌。
阿亮搁了橹操起一个拖畚在手，护住方先生。他真懊悔没带着他的飞叉。
方先生镇静地说：“阿亮，不可鲁莽，我们不怕！”
小船上的两个人上了双环船。就在黑大汉弯腰接应时，阿亮看清了他的脸：本来是一张满是横肉的脸，左腮上的一条疤痕更使这张脸狰狞可怕。
上船来的两个，一个高大，一个瘦小。瘦小的人蒙着一块面纱，像一个影子似的，看来是个打头的。瘦子抱拳一躬，冲舱里的方先生说：“方先生，别怕，不用怕。”
方先生冷笑一声：“常言道为人不作亏心事，夜半不怕鬼敲门，我怕从何来？”
蒙面人说：“请先生来此，只想求治聋哑病。”
方先生嘲讽道：“哑的是你？聋的是你？”到这时，方先生还没忘开个玩笑。
蒙面人干笑一声，说：“呃，不，当然不是。”嗓音很难听，像在锯潮湿的木头。
方先生说：“有病先望闻问切，然后可处方，请病人到火光里来。”
蒙面人示意大个子。大个子走进舱来。先进入灯光的是两条腿，黑乎乎地就像两条熊腿。
阿亮举起灯笼来。大个子本能地举起一只手挡住灯光。灯光里显现出一张凶狠的马脸。这脸上缺了一颗眼珠，左眼黑洞洞的怕人。
方先生说：“坐。”说得平淡，毫无表情，连嘴唇也没动一动。
独眼龙坐下来。
方先生从药箱里取出一把手术刀，突然举刀向独眼龙刺去。
独眼龙冷不防惊叫一声：“哎唷！”
方先生把刀抛在舱里，呵呵笑道：“别怕，我只是试一试。老兄又不聋又不哑。外面还有谁聋了、哑了？别在暗地里躲着。”
蒙面人在黑暗处阴鸷地说：“老先生不必装糊涂了。你手边笔墨现成，请把秘方抄我一份。万望宽心，我不会外传，而且会给你报酬。我不是强盗。”
方先生说：“我知道你不是强盗。强盗不会抢医家。既然你蒙着脸皮，我也不会问你是什么人。不过，不管你是人是鬼，我不会抄什么秘方给你。我方某只为病人处方救人病难。”说着拿起药箱边的笔砚，抛下河去。
蒙面人在黑暗中说：“既然老先生如此固执，就不必这么急迫了。如此，五天以后这个时刻，也不必再劳动先生大驾，就让这摇船孩子把天地神方送到这里来。听清楚没有？五天以后，这个时辰，摇船来杀牛滩。走！”
三个都跳上淌淌船，一溜水声就鬼似地消失在黑暗之中。
静得很，猫头鹰也不再笑，周围的一切好像都紧张地屏息着。
仿佛是一场噩梦。可，不是梦。月在中天，影在水间，双环在叮叮地响。
阿亮松了口气。
方先生却紧张起来：“快回家，家里怕出事了！”
方家出事了。
方先生和阿亮走后，花坛后面的三条黑影就直扑西房间。那儿住着金龙和玉龙。金龙、玉龙来不及叫一声，就被缚着手脚、堵着嘴巴，分别装进麻袋里。
方先生和阿亮赶回家时，家里只剩下了老仆人刘妈。脸上抹黑的强盗警告刘妈不得声张，不许再有另外一个人知道，只在屋里静等方先生回来，否则他们会杀死方家二龙。
方先生听完刘妈的话，脸色苍白，浑身打战，跌坐在椅子里，反复念着一个词：“卑鄙，卑鄙……”
阿亮说：“快！我们去报官！”
方先生摇手道：“别！这是绑票，你一报官，他们就会撕票。”
阿亮问：“啥叫撕票？”
刘妈抽泣着说：“撕票就是把绑去的人杀死。”
阿亮惊呆了。这可怎么办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