黍岐赶到之时，已是二时辰有余。那传闻中隐藏于世的虚灵之境，此刻揭开神秘的面纱，只见独立在火光中双目空洞的洛余，和四遭横列，充斥着不甘与愤怒的尸身。
临玦已被断了双腿，攀爬在地，费力的逃离却被竹剑斩断脖颈血脉白骨，血液蓬勃之时，没了气息。
洛余蹲坐其人身旁，伸手探其左胸，将尚且温热跳动的新房掏出，“父亲便是如此被你坑害的吗？”
洛余细细端详着脏器，“竟不是黑心的，当真奇怪。”
忽而她笑，自细小道放肆，凄异而于空谷中回响不绝。
忽而一男童自洛余身后跑出，另有一男童双手紧握一细小匕首，缓缓出现在洛余视线中，颤着身躯，初时开口声细若蚊啼，后努力壮着胆“魔女！”
洛余缓而将视线相凝，听男童稚声“我要为父母讨个公道！”
洛余持竹剑，刹那间现身男童身前，“讨？”
忽而言辞厉色，“谁还我一个公道？！”
她慈爱的父亲，为人冠上邪魔之称被迫开战，死于至信之人的背叛。
她温润的兄长，为人所迫害而万箭穿心而亡，身首相离还要被用作吸引猎物的饵。
何谓公道！
竹剑挥动，旨在其人咽喉，“死吧。”双眼布满血丝，开口似踏鬼道而至的修罗“去地府，兴许能找到公道。”
这世道原本就是不讲道理，只凭几人臆断罢了，有心者随意定人生死，随意判人善恶，不论事实如何，皆敌不过心中的执怨。
临玦该死。
那端端的吼叫着匡扶正义的虚灵该死！
都该死。
都是父亲与兄长的陪葬！
男童因怯意处处后退，远处黍岐横眉深蹙，虚部至洛余身前，以手紧握夺命竹剑，忍着痛意，道“稚童何辜！”
“他不尝有罪于你，更不尝知晓世态因果。不过想借此救下一人罢了。”竹剑在手中染上血红，“不过，想让一人逃罢了。”
兄长将她推离。
不过，想她逃罢了。
转身，“他无处可去吧？”
黍岐一愣，洛余道“魔界，保他不死便是。若是想死，便帮他了结，尸身拿去喂秃鹫好了。”
魔界
乘云而归，云云众生跪拜，老者躬身为礼。
遂，洛余以一战千万，屠虚灵一族而登魔君之位。
出殿时，黑云压城，魔界向来无光，唯有无尽的深夜在等待着归人，似一把吞噬的巨剑将血肉神魂均融入灰暗中，它无情不留余地将每个想逃离的人禁锢。
男童在等着洛余。
他问“你为何要将我留下来。”
洛余偏首，为何？稚子何辜吗？
不，是因为她潜藏的私心。沐浴过鲜血淋漓，早已不是父亲兄长所期待的洛余，早已是她自己都不甚理解的洛余，早该死了，为那些无辜毙命的人。
可她还想活。
便是如此可笑，一心觉得自己该死，却又想继续活着，就算她不知道自己应该活什么，活此魔君虚名，活一世之尊，活成每个人心中的梦魇吗？
可她就是想活。
唇角三分，笑生百媚，“没理由杀你罢了。”她不想亲手了结，那个几日前懵懂而又无知的洛余，无辜而又无助的洛余。
父亲曾几度忧心，他的余儿何时长大。
不过生死离别，余儿长大了。应是长大了吧。
长成了父亲不期望的样子。
已然明了，父亲将魔族的重任给予兄长，原就为她一时快活，兄长拼死送她离去，原就非让她活成行尸走肉。
可她尽然辜负了。
睨下而问，“你呢，为何不恨我？”
男童尚且娇稚的容颜却有与年岁不符的成熟，“他们仅是对我有恩，救下琤也，算是将恩报过了。”
洛余轻笑一声，“小小年纪如此冷情。”
转身欲离，顾其追问一句“叫什么？”
男童道，“止戈。停止干戈的止戈。”
洛余离去。
黍岐将止戈安顿后，捧着洛郅的尸首，静立殿中。
洛余悄然而至，因法术封存而似乎仍有生息的兄长，仿若一如常态立于那处，一方故作嫌弃顽闹的洛余，一方宠溺将其抱在怀中。
“黍岐哥哥。”洛余开口，对着兄长自幼的挚友，“余儿很可怕吧。”她声音微颤。
黍岐默然，不知如何回应。
“原本余儿很怕杀戮，很怕流血，很怕疼，有点小病小痛便要好好同父亲兄长哭一哭。”
“可余儿竟可以践踏过万人的性命，遍布伤痕而无所知觉，甚至于麻木。”泪珠滴落在兄长额间，洛郅却并未睁眼，拭去她眼角的泪珠，再慰藉她，应许着几日后先往人间市集中给余儿带几个花簪，再去母亲故居竹林中住上几日，他只阖眸沉睡，可若洛余再用尾草来戏弄他，他却不会醒了“恨当真是个可怕的东西，余儿变成了另外一个人，一个修罗厉鬼，一个众人口中的邪祟魔物。”
“余儿知道他们本不该死，不，没有人该死。”用双手捂住头颅，“可为何兄长与父亲便要离去，承受着非议与误解，以及那可笑的铲除余党之心。”
“父亲明明可以反抗，明明可以以一己之力平复战争，为何却要求和以至被害？！”洛余渐乎声嘶力竭。
黍岐静听，见不日近乎睥睨苍生的魔女，痛斥苍生。
黍岐知道，她还只是个未长大的孩子。
黍岐将洛余抱在怀中，这个他看着长大的姑娘，素来懵懂无畏却又不断小聪明的姑娘，涉世未深心思单纯的姑娘“世道本就如此，余儿总有一天会懂。”
他轻声安抚，蕴术法，怀中洛余渐渐昏沉，晕迷在怀中。
黍岐将洛余抱在怀中，道“暂且先忘了，做个好梦吧。”轻落一吻在其额间。
安置好洛余后，他转首对阖眸修神的洛郅。
“日后无人与我同醉了。”他笑，笑中却眼眶红润，“不过无妨，我再亲近余儿可无人拦着我了。”
“若说，你也去的太早了。”
“就留我一人，你够狠。”他手指洛郅头颅，“看我以后如何好好收拾你！”是平日里玩闹的语气。
可是没有以后。
洛余做了个好梦，她身处母亲的竹林间，兄长见她醒来，碎她一句“再如此惰懒日后是无人要的。”
洛余强忍泪意，将头埋在被枕之中，“余儿才不嫁，嫁出去有何好的。余儿要同父亲兄长一直在一起。”
兄长掀起她用于隐藏的被来，“余儿终会是独自一人，难不成还要一直拖累着兄长与父亲吗！”
话虽如此，眸中却不见半分指责，“虽说兄长也想被余儿拖累一生。”
洛余背过身去，无声泪落。
她仍旧是孩童模样，抱住兄长，“五千年余儿都没有长大，日后余儿也不会长大，就赖着兄长！”
兄长将手放在洛余的头上，柔声而语“你会长大的，兄长不可能日日陪伴。”
“兄长相信，余儿会自己长大，会自己处理一切事情。”洛郅轻笑，“纵使兄长不在身边，余儿也会很好的。”
“余儿只管记住，兄长永远不会离开余儿。”
洛余嗤他一句，将眼泪埋再衣帛之中。
兄长是个骗子。
忽而，一切景致消散，连同轻笑的兄长，洛余伸手去触，却无可挽留任何。
“余儿。”
有人在唤她，洛余回首。
那是父亲。
她想狂奔而去，父亲却抬手制止。
父亲道“父亲所希望的，亦是余儿母亲的希冀，无人再遭无端定罪迫害。”
“世间有其行进道法，原本总以为护人性命便是，后来醒悟。”
“应该护的，是各人存在的意义，是各人生命的意义。不被随意判定善恶，不被随意安置罪名，不被随意定夺生死，将生握在自己手中。”
“这是父亲为之奋然的理想。”
“父亲愿为之献命。”
父亲慈然笑意，渐渐背身远离。徒留洛余一人，呆愣原地。
“父亲，竟认为自己死得其所吗？”
她喃喃。
须臾，自梦境中出，见守在床涯的黍岐，对其释然一笑，却泪似脱线。
黍岐问“可知？”
“谢谢黍岐哥哥一番好梦。”
后，洛余将自己困在殿中三个日夜，再度推门而出时，虽不掩疲倦却深思回归一般。
黍岐问，“如今可知？”
洛余答“父亲的希冀，由余儿来达成。”
“纵使余儿心间罪孽万千，纵使余儿已然万恶不赦。”洛余望向魔界昏黯无际的天，“余儿也要用尽心力，去偿还此等罪孽，用余生，让尽可能多的人，能不蒙冤屈，不被逼迫行进。”虽死不悔。
黍岐一笑，见洛余挥袖，“魔界许久未见极光。”
刹那间，斑斓霞光映衬在黑夜之中，蔓延向远方，覆盖过每个角落。
黍岐道“很美。”
纵然是用法术虚制，纵然只是刹那倾城，但仍是光。
是洛余心中的光。
魔界尽知，魔将黍离与魔君洛凩感情甚笃，其子黍岐与洛郅以兄弟相称。黍氏一脉，道法平平却擅攻心，可造梦控神，知各人心间秘辛，揭各人所恐所惧，是以辛犯由惧其二人，心思尽被掌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