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十八年冬,青岛。
青岛的冬天没有别的特点,风很大。风从海上吹过来,带着海洋特有的潮湿与腥气,使整个城市弥漫着青岛特有的味道。
海风吹过大街小巷、里院弄堂,也吹过熙熙攘攘的步行街、灯红酒绿的豪宅别墅。它似乎是带着怨愤,呜——呜——呜——吹走了落叶,吹走了路上的灰尘,吹得到处一尘不染,新穿上的白鞋子,即使一个月不换,也沾不上多少灰尘。这着实省了人们的擦鞋钱。可是坐在洋车里匆匆赶路的商人是不在乎这点钱的,他们看重的是效率,充斥在他们脑海的是:日耳曼啤酒的销量、哈德门香烟的产量、正金银行的股票……车站码头、建筑工地上的工人们却是不在乎鞋子上沾点灰的,只盼望风能够小点再小点,这样暴露在风里的手脸就不至于皴裂了。
放学回家的小学生,顶着风走过小巷,一不小心跌一跤,练字的纸张甩到地上,成了海风最得意的玩物,呼啦一下,“孝悌礼仪”、“尽忠尽善”漫天飞舞了。
国立青岛大学的校园里,学生们都是一副凝重的神情、毫不畏惧的神色,顶着肆虐的风走进课堂,宛然就像高尔基笔下翱翔的海燕了。在这校园里,隐约有一种氛围感染着人,然而具体的感觉却说不清道不明,仿佛地下的岩浆在蠢蠢欲动,一旦找到爆发口,便是一阵惊天动地。
“林珊!”妈妈喊住她,“这么冷的天不戴帽子,看你晚上非头疼!”妈妈嗓门大,明明是心疼地关爱,听起来倒像是警告了。
林珊只得胡乱戴上一顶。爸爸仍旧在吃那碗米饭,津津有味地嚼着,蛤蜊皮吐了一桌子。上工的时间还早,好在今天也没有煤要装卸。德国鬼子和日本鬼子都撤走以后,胶济铁路运货量明显少了,干了二十多年的装卸工,林珊爸爸从来没有像最近几年这么清闲。“听你妈的,没错!你妈的老寒腿就是天气预报。”爸爸悠悠地,吐出一个蛤蜊皮,海边湿气重,中老年人得风湿病就像赶上变天总免不了有个头疼脑热一样稀松平常。
林珊应一声:“知道了,爸。今下午只有两节课,听完就回来了。”抓起笔记便走出门去。
风吹过电车线,呜咽声就变成了示威的怒吼,声音也由低沉变得高亢起来。电车叮叮当当地报着站,车门一开,风便钻进来。林珊把围巾使劲裹了裹,把嘴也包进去,撮一撮冻红的双手,整了整抱在怀里的两本书。从小在海边长大,她早就习惯了这风,不至于冻伤自己的手的,林珊想,倒是弟弟,在工地上搬砖是非需要手套不可的。于是林珊早在秋天就给弟弟织好了两幅手套,然而自己却没有。不知怎么,林珊总觉得对弟弟有很多的歉疚之情,虽然去建筑工地是弟弟自己的主意,父母也都是欣然同意的,可是看着比自己小两岁的弟弟先比自己承担起了家庭的重担,林珊也就更加努力地学习了。
她去大学听课。今天下午,照例是闻家烨先生关于新格律诗的课程,林珊已经牢记在心里了。作为旁听生,自从一次无意间走进了闻先生的课堂,她就成了闻先生忠实的听众。
“有一句话说出就是祸,有一句话能点得着火!”闻先生在课堂上慷慨激昂地朗诵的样子深深地印在了林珊的脑海,点得着火!咱们的中国!每当想起这一幕,烈火就在林珊的胸中燃烧着!难道有的人一生下来就是住别墅、开洋车的命,却挥霍无度,而有的人却出尽苦力才勉强可以养家度日!这样的受人欺压难道公平吗?林珊觉得闻先生的思想就像暖春,自己的头脑呢,就像是融化的一江春水,变得有生气了,林珊简直把闻先生的课堂当做朝圣的地方了!
闻先生的课在学校很受欢迎,今天也不例外。等林珊赶到教室,教室里早就挤挤挨挨坐了许多人,很有课堂的样子了。林珊找一个空位子坐下,位置已经很靠后了。
这是二十世纪三十年代的国立青岛大学,正式注册在校的学生不过二百多人。课堂上,最前排座位上的四五个神气活现的学生,这些才是真正的文学院在校学生,其余的,都像林珊一样,旁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