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和我最亲爱的三弟争上离开故乡二十多年了，但是故乡的山水时时萦绕在我们的脑海，那山那河流，那祠堂那黄桷树，那村庄和街道，都是一幅幅醉美的图画，每每念及无不感怀生动，总想以笔墨记录下来。但又怕自己才疏学浅，不能表达万一，辜负了好山好水，所以迟迟不敢下笔。但是故乡的确是我的根，我和我兄弟姐妹的精神家园，怎么能够忘记呢？
我的家乡在川东大竹县，三山两槽。三山就是明月山、铜锣山、华蓥山，县城竹阳镇在华蓥山与铜锣山之间，我的家在铜锣山与明月山之间。三山都不高，最高海拔就一千多米，但是树木葱茏，百鸟争鸣。无论是春天还是冬天，山上都是一派青绿色，或是水墨色。山上也有一些名贵的树，但更多的是芳香四溢的野花，比如春天开的迎春花就煞是好看，金黄色，一小朵一小朵的，在风中摇曳，一般在立春前后开。我小时看冯德英的小说《迎春花》，写解放战争时期胶东根据地革命斗争，生出无限的感慨，我母亲说我们这里也有迎春花，我便欣喜若狂。有一年，我和三弟争上，还有几个小伙伴到明月山去捡柴，他们一上山就四处踅摸，一会儿就是一大捆山柴，而我和争上却在那里张望着，我们在看什么呢？原来我们在看满山满岭的野花，小伙伴们都满载而归，而我们只有一小截木头，还是他们给我们砍的。我们是四五月份去的，漫山遍野的杜鹃花开得正好，杜鹃花也就是映山红，电影《闪闪的红星》插曲《映山红》里有句歌词“岭上开遍映山红”，我对此也有同感。
家乡的河流也不大，有两条河印象深刻，一条叫白水河，一条叫铜锣河。白水河离我家稍远一点，有一二十里，离我祖父母家较近，白水河边有一座古城堡叫黄城寨，我祖父母就住在寨脚。黄城寨在一片丘陵中拔地而起，四围绝壁，有两三百米高，地势非常险要，是民国初年到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初期川东一带比较大的封建堡垒，上面有很多达官贵人，为了躲避匪乱到这里来栖息，它的格局不亚于一座县城。有一副墓联说它的风水很好，是这样形容的——“气接黄城秀，向迎白水长”可见黄城寨和白水河在家乡人心目中的位置。我曾经有一诗一词记述黄城寨的巍峨，是这样写的——
七律 大竹黄城寨
一望悬崖顶上头，东川福地已千秋。
大王征战皇城渺，进士簪缨圣迹留。
滴水岩前磨铁剑，小东楼上射金鸥。
无穷感慨争天地，吟遍江南十二州。
南乡子 大竹黄城寨
此地古无州，寨上黄城多少楼。五百年来留恨事，忧忧，啼血杜鹃也急流。 军将亦多筹，争战江山几未休？ 乱世风云遭敌手，无刘，毕竟英雄少计谋。
铜锣河就在高峰村我家门口，那里有个水库叫同心水库，水面很大，很开阔，水库里面还有很多小岛，从铜锣河过去有跳蹬，下面流水潺潺，游鱼可数，河边有很多芭茅和芦苇，还有一座碾坊，还有水车。我每次同我父亲、大哥建新、三弟争上去铜锣山捡柴挑煤都要经过这条河以及这座水库，每次看到这里的风景都令我流连忘返。铜锣河的下游就是黄雀滩，也就是我祖父母家门前的河流，河水碧绿清凉，也有小船，有时也涨大水。有一年我和争上还有妹妹爱平到我爷爷奶奶家去就遇到涨大水，我们冒险而过，至今想来仍很有趣。
我们家住在高峰村祠堂里，叫袁家祠堂，大殿巍峨高大，两旁有石刻对联“东汉门第高四世三公贵簪璎称阀阅，西川子孙众千秋万岁祠俎豆妥蒸尝”这里是全村的学堂，我父母就在这里教书，这里就是我们儿时的乐园。祠堂外面有三棵黄桷树，很大，腰围很粗，三四个人才抱得倒，而且树叶很茂密，亭亭如盖，一年四季都有很多人在它下面玩耍，那时我们爱玩一种游戏叫“杀国”，就是一群儿童和另一群儿童打斗，跑去跑来的，常常累得满头大汗，直到把对方的国王捉住方才算赢。我们每天就围着祠堂，围着黄桷树快乐地成长着。
故乡的街道也是很美的，叫周家场，那个时候就有三四条街，有两三华里长，相当于有些县城，每三天一场，逢场天人来人往，摩肩接踵，人声鼎沸。场镇上有七八个庙子，关帝庙、张爷庙、财神庙、药王庙、自生庙、山圣宫、禹王宫、万寿宫等等，惜乎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都改作他用了，但是仍然可以见到昔日的风采。比如山圣宫和禹王宫就改作了周家高级小学，两个大殿很宽敞，还有花园，有丁香花和其他藤蔓，我们四兄妹随我父母到学校去开会都要在那里停留很久，看着那些花，再听听音乐老师的风琴声真是一种享受。如今四十多年过去了，故乡的山水，故乡的人物仍然清晰如昨。除此之外，故乡的凉水凉粉也很好吃，还有我们家乡的东汉醪糟也是一绝。东汉醪糟原名东柳醪糟，是用东柳河水浸泡的，香甜可口，其味甘醇。
（2）
我母亲黄达蓉，出身于一个地主家庭，1950年我母亲在黄城高小教书，教音乐。我母亲的声音很好，有金嗓子之称。那时我母亲还没有结婚，是一个青春少女。我母亲教学生们唱“春深如海，春山如黛，春水绿如苔，桃花正盛开。看那红球现出来，现出一个光明的世界。风小心一点吹，不要把花吹败。现在桃花正开，李花也正开，园里园外万紫千红一起开。桃花红，红艳艳，李花白，白皑皑，谁也不能采！”我母亲一边教学生唱歌，一边参加土地改革，回到家还要动员我外婆把浮财拿出来分给穷人。我外婆三十岁居孀寡妇，把我大舅，我母亲，我幺舅拉扯大，很不容易，家里的三百石租还是我曾外公给我外婆的。所以我外婆很不情愿把家里的财产分给贫下中农，甚至宁愿把一些绫罗绸缎烧了也不拿出来。这个时候我母亲就要说她，我外婆终于接受了我母亲的劝说，把财产拿出来了，还获得了好评，成为开明地主。我母亲由于工作劳累患上了肺结核，咯血。书自然不能教了，我母亲从黄城寨走回我外婆的家，我外婆叫了一乘滑竿喊我母亲坐，我母亲没有坐，我母亲说现在解放了别人会说，我外婆说你是病人怕啥子，我母亲还是没有坐，坚持着自己走回家去，好多学生来送她，大家唱着歌目送着我母亲远去。
我的大舅也咯血，没过多久就病死了，丢下我舅母和两个小孩，我母亲一边在家治病，一边辅导两个侄儿读书。我外婆每天给我母亲煎药，还要到庙里去求菩萨保佑我母亲。我母亲本来怕吃中药，嫌苦得很，但抵不住我外婆的泪水，再加上一大家人的重担，我母亲就恨病吃药，半年之后奇迹般地好了。我母亲又回到了学校，在高峰村小学教书，并把两个侄儿也带到一起。白天教学校的学生，晚上教夜校，就是教那些不识字的农民认字，还要出黑板报。那时推广普通话，我母亲是大竹县第一批普通话教师培训班的学员，尽管身处农村，但几十年来我母亲一直坚持用普通话教学。因为我母亲与村里的群众关系很好，所以有很多农民有很多学生给她送米送菜，直到我们几兄妹出生长大，也仍然是这样。而大米则更多由我舅母送来，我母亲照顾着她的两个孩子，我舅母照顾着我的母亲。
（3）
我父亲胡静中，出身于一个中农家庭，大竹师范毕业，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前做过乡文书，经历过罗广文“清乡”等大风大浪，据说既是国民党又是共产党，能诗词，善书法，懂音乐，对传统文化有相当的研究，是一个典型的文化人。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我父亲和母亲同在一个乡村小学教书，也就是周家高峰小学。学校在一个古老的祠堂里，祠堂高大巍峨，有石狮石柱，还有石刻对联，学生一两百人，分坐在两厢。每天当太阳升起，清风拂煦的时候，我的父母就早早地来到了教室，一会儿就传来了学生朗朗的读书声。我父亲教语文数学，我母亲教音乐体育。我父亲从“人手足口耳目”一直教到“我的祖国，我的家乡”，我母亲则从当时最流行的歌曲教起，“一条大河波浪宽，风吹稻花香两岸”我母亲的风琴弹得好，除了学生爱听，附近的农民也爱听。有时下雨，农民不下地了，他们就到学校来听我母亲唱歌，当然也听我父亲讲故事。我母亲唱得最多的是“万里长城万里长，长城外面是故乡”，而我父亲讲得最多的则是岳飞的故事。我的母亲一边唱歌一边弹风琴，还要教学生跳舞，我父亲就吹笛子或拉二胡，那些少年儿童们在我父母的教育下快乐地成长着。
每天下午放学的时候，我的父母还要把他们送回家里，有沟沟坎坎和小河沟这些，我的父母还要背着他们过去，直到交到他们父母的手里。我父母一边送学生回家，一边做着家访的工作，他们熟悉班上的每一个同学，他们的学业，他们的品德，以及他们的身体，我父母就这样在田间地头，在院坝，和农民们交流着，而一谈就是一个下午，或者一个晚上。而家长们也总是那么热情地招待着我的父母，拿出最好的水果，最好的食品给我父母品尝。当夕阳落山我父母才回到学校，开始批改作业。
每天早上，无论寒暑，我父亲都是最早起床，开始为一家人挑水做饭，而这时我母亲就做着整理屋子和催我们四兄妹起床的工作。我家的后院有一块菜园，我父亲总要从那里砍几棵菜给我们吃。记得冬天打霜落雪，我父亲也要从菜园里收拾几棵菜，往往手都冻僵了，但是当他看着我们几兄妹大口大口地吃饭时，他就舒心地笑了。而每天中午我父母更做着大炊事员的工作，离家很远的学生往往都要带饭到学校来，我父母就帮他们热。而冬天就用一个大蒸笼热，几十上百人的饭菜就从我父亲的手里传递到学生的手里，我父亲很多时候都是汗流浃背地做着这些而毫无怨言，而我母亲也生怕学生带的菜少了，就从我们家的菜里分一些给大家。
我父亲的文章写得好，村里的老农民大多不识字，他们的孩子在外面读大学，或者当兵当工人，他们给家里写信都是我父亲代他们的父母给他们写回信，我父亲能够根据他们的父母不同的要求写出不同的内容不同的风格，每一封信我父亲都很认真地写着，并且写完之后都要念给他们听，直到他们满意为止。我父亲的书法也很好，学校的黑板报就是我父亲的杰作，而每年春节村民家里的对联也是我父亲帮他们写的。在我父亲做着这些的时候，我母亲就教村里的姑娘学织毛衣，或裁剪衣服。我父亲沉默寡言，我母亲爱说爱笑，性格外向的母亲还经常为村里的年轻人介绍对象，而成功率还很高。
每个周末就是我父母做家务的时候，我父亲早早地起来为我母亲挑满一缸水，供我母亲洗衣服用，然后就带着我和大哥上山捡柴或者挑炭去了。山路很长很远，中间隔着同心水库，要乘船而过。有时很危险，也有船翻人亡的时候。所以我们一早出去，下午回来的时候，我母亲就要带着争上和爱平到水库岸边来接我们。不上山的时候，我父亲就带领大家到菜园地里锄草施肥，那时没有化肥，全靠农家肥，我父亲和农民一样不怕脏不怕臭，亲自舀粪担尿。所以，我家的菜园很丰盛，夏天有茄子豇豆南瓜辣椒，冬天有冬瓜萝卜青菜白菜，还栽得有姜葱蒜，也喂得有鸡鸭，可以说是应有尽有，我的父母就这样过着田园牧歌的生活，以致“文化大革命”期间他们也没有受到影响。当时很多人都造反去了，而我父母是逍遥派，所以没写过任何一张大字报，也没有任何人写我父母的大字报，无论是学生和家长都对我父母的为人表示由衷的敬意。
（4）
我大哥建新出生于1954年，我出生于1958年，三弟争上出生于1961年，小妹爱平出生于1965年。争上属牛，所以很横，与邻家的小孩闹矛盾往往要搞很久，有时躺到地上半天也不起来，谁劝也不行。但有一个办法可以叫他乖乖地起来，这就是让他表演舞蹈。当时还属草根阶段，所以不叫舞蹈，而叫跳舞。争上的舞蹈完全是无师自通，我母亲虽然可以跳舞，但更多的则是教学生唱歌，也许是遗传了我父母的艺术天赋、艺术基因，总之争上的舞蹈很有水准。我母亲珍藏了很多绫罗绸缎，有的用来做了被面，有的则存放在箱子里。争上就把它们做成了道具，或者裹在头上，或者披在肩上，那些花花绿绿的绸缎经他的拾掇都绽放了光彩。
争上跳得最多的是《北风那个吹》《大红枣儿甜又香》《沂蒙颂》以及《红色娘子军》里的舞蹈，不管是哪首曲子他都表演得惟妙惟肖，全部是一人担纲，边唱边舞，还带伴奏。他跳白毛女把喜儿的爱和恨，喜和悲表现得淋漓尽致，无论是学生或者是村民都要洒一掬同情之泪。他跳《沂蒙颂》把红嫂的柔情和对革命的理想演绎得非常完美，而对《红色娘子军》里的吴琼花的刚烈他也表现得非常到位。在高峰村小学，在袁家祠堂，在农家小院，在田间地头都留下了他舞蹈的身影，每每这个时候也就是他最快乐最开心的时候，而那时他才10岁左右。
我的妹妹爱平则是他的最忠实的观众，每到周末父母到周家镇完小开会学习去了，我和大哥建新在做家务，他们两个就在床上跳舞，他们把蚊帐放下来做幕布，争上就是演员，而爱平就是观众，往往一待就是一上午或一下午。而我则要去搞破坏，或者把他的装饰拿走，或者把他们赶下床来，我的理由很简单，就是不准他当“假妹儿”，因为村里的小孩已经这么叫了，我很气愤，我为了我所谓的面子不惜伤害他欺负他，这个时候争上就要大哭大闹，非常伤心地流泪。而我妹妹则很恨我，而我哥哥则要说我“你管他的”。父母对争上的个人爱好则采取宽容和欣赏的态度，每有客人到来或外出活动都要把争上带上，所以他从小就见个世面，到过南充师范学院，也就是今天的西华师范大学，也到过重庆西南师范大学，也就是今天的西南大学，那些地方的老师和大学生都说没想到一个乡村少年的舞蹈会这么好，真是奇迹！
（5）
争上从小就是个“假妹儿”，爱跟女孩耍，这一点跟贾宝玉有些相似，而爱平则是个男孩性格，爱运动，篮球、乒乓都很厉害。他们两个一个“假妹儿”一个“假小子”，成了我们家的一道风景。说到跳舞人们都要说争上如何如何，说到打球就要说爱平如何如何，而我和大哥则主要是看小说，或者和大人摆龙门阵。我那时还迷上了唱样板戏，杨子荣郭建光李玉和的唱段我都会，每天早上我都要到学校堰塘边去唱，因为喜欢唱样板戏，还被周家镇的领导发现和重视。记得是有一天我在学校侧边的竹林下唱样板戏，镇上的青年干事张绍义路过，觉得我唱得好，停下来听了多时，大生好感，便找到我家里来对我父母说：“你儿子跃先唱得不错，可以到街上和宣传队一起表演。”于是我用心准备了一下，但临到上场的时候我却有些胆怯，面对万头攒动，黑压压的观众，我心慌了，伴奏还没起来我就唱开了，一点儿也没有跟上节拍，真是一塌糊涂。
原先我还有一个当演员的梦想，自从那次失败之后我就灰心了，样板戏也唱得很少了，闲下来的工夫主要是看小说，像《水浒传》《白蛇传》这些我已经非常熟悉了，很多红色经典小说也看了不少，比如《红岩》《新儿女英雄传》《烈火金刚》《破晓记》《平原枪声》《铁道游击队》《青春之歌》等等，当时人还小，也不懂艺术，只是追求故事情节，所以看书的速度很快，往往是一天一本，白天看不完，晚上接着看。我父亲很心疼我，看到傍晚了，天很黑了，怕我把眼睛弄坏，就一把夺过我的书给我扔了，我还很委屈。我弟弟争上看到我爱看书也对小说有了好感，但他更多的是看连环画，什么《一支驳壳枪》《大闹七心宴》《小兵张嘎》啊，知道得很不少。我曾经为了看小说和我三姑院子里的黑二跑到十几里外的知青家里去借书淘书，当时心心念念的就是为了看书，所以对黑二与女知青的暗送秋波一无所知。
而争上更是对男女间事不甚了解，成天只晓得与女孩玩耍，和她们一起打猪草，织毛衣，还会踢毽子，直到二十多岁了还和女孩子睡一起。争上有一颗善心，不欺负那些穷苦的孩子，尤其是女孩。村上有一个老实农民，人很本分，老婆还可以，有一个女儿叫述碧，头上长了脓包疮，很多小孩都不跟她玩，但争上不嫌弃她，不仅跟她玩，跟她唱歌跳舞，还帮她洗头，她的父母很感激，后来述碧长大了出落成一个美丽的女孩了。
他对老年人也特别尊敬，我们家的邻居是一个老年孀妇，我们喊她朱伯娘，那个时候她已经五十多岁了，有支气管炎，冬天尤其严重，咳嗽很厉害，但她很爱干净，不乱吐痰，争上每次去看她都要帮她倒痰盂，老人很感动，几乎成了忘年交，什么都跟争上摆，包括她儿子媳妇的不孝都要对争上诉说。后来朱伯娘病死了，争上在读大学，寒假回来听说后大哭一场。我的外婆徐太夫人是一个大地主的千金小姐，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受尽欺凌，晚年双目失明，病卧床头，身上长满了虱子，争上每次去看她都要和她睡一起，而且是睡一头，和外婆摆龙门阵，帮外婆捉虱子。后来我外婆死了，我外婆死的时候是呼唤着我弟弟的名字去世的。
我的祖母冷太夫人自从我的祖父胡公茂修先生去世后，就一直跟着我们十五年，直到九十高龄去世。祖母是清光绪年间的人，自然是小脚，那真是三寸金莲，因为这个缘故就走不得路，只能在院子里行走，而每过一段时间就要洗脚，剪脚趾甲，洗裹脚布，而我弟弟争上毫不嫌脏，亲自帮我祖母做这做那。我祖母逝世的时候争上连夜连晚从重庆赶回来，刚下车还没进屋就喊着哭着一路号啕而来——“奶奶啊，我的奶奶……”
争上本人是很讲究的，这一点有点像我母亲，衣服裤子穿得干干净净，抻抻展展地，每次出门都要照镜子。我父亲人也很帅，但不太讲究，所以每次上街开会都要催我母亲快点收拾，而我母亲就要生气，偏要慢慢收拾，我父亲也只有叹一口气，等我母亲一路。争上的好打扮也是出了名的，衣服熨了又熨，鞋子刷了又刷，但他在亲人面前全然没有那么多的讲究，就在我祖母的坟头他一膝跪地，长叩不起，我的四个姑母感动得热泪盈眶。
（6）
我们在高峰村小学正是20世纪六七十年代，也就是“文化大革命”时期，书不怎么读，美其名曰叫“复课闹革命”，但实际上是没怎么读书的。我的父母人很本分厚道，还比较认真地跟学生上了很多课，因而所教的学生还不算差，我们也在一个比较正常的环境里接受了小学教育。我记得父亲还教我们几兄妹学会了打珠算，还有一首珠算口诀，惜乎现在久不用了，也全忘了。我们几兄妹都很有个性，都不服输，尤其在学习上，大家表现得很充分。打算盘看谁最快，背毛主席的诗看谁最多，谁输了心里都不好受。我父亲还教我们背李东垣的《药性赋》，我至今记得开头的两句——“犀角解乎心热，羚羊清乎肺肝”。正是因为我小时候打了基础，后来我考起四川省达县卫生学校，《药性赋》帮了我的大忙，我中医考全班第一。
但当时我父亲教我们几兄妹背《药性赋》的时候，我不是最好最快的，而是我的大哥建新，争上又比我差点，为此他郁闷了好久。那时我们在玩一种三三棋，就是在地上画一个框框，双方各执三枚石子，每次他总是输，他也很不服气，与我成天闹矛盾，缠到我下，但他总是输，我父母喊我们吃饭了，他也不走。后来他终于悟到了，三三棋谁先走谁赢，他终于可以赢我了，而这个时候他就不顾我了，只要赢了他就回家吃饭了，而我又开始郁闷了。他赢了吃饭很香很甜，而且样子很夸张，仿佛是在有意气我。因为他是家中的幺儿，父母很偏爱他，他赢了，父母也跟着高兴，而我则很气愤，以后就不跟他玩了，他就继续和那些少男少女们玩。
也就是这个阶段我初步接触到党史军史，我看了《红旗飘飘》和《星火燎原》，第一次知道了很多大英雄的名字，比如刘伯承、聂荣臻等十大元帅，也晓得了抢渡大渡河、飞夺泸定桥等红军长征的故事，对革命先辈的丰功伟绩很钦佩和向往。每每这个时候我就要沉思和发愣，就要想到千里万里之外的高山大河，而生出无限的感慨。北京上海是自然要想的，而处在本省的成都重庆也是我魂牵梦绕的地方。我的大表姨，也就是我母亲的大表姐一家就在成都，我的本家叔伯就在重庆，而我们一家却在穷乡僻壤，为此我和争上总是很感遗憾。而我的父母就要劝我们要好好读书，争取考上大学，甚至研究生，到成都重庆工作，或者北京上海，或者出国留学。现在有一句话叫作——“既要仰望星空，又要脚踏实地”，那时我们真的是在仰望星空。我们几兄妹常常在高峰小学的操场上乘凉，后面是铜锣山，前面是明月山，往后看是成都，往前看是重庆，我们数着天上的星星，遥望着北京上海。
是的，我们生在高峰小学，与那里的人们结下了深厚的感情，特别是我们的父母在高峰生活了三十多年，那里的一山一水，一草一木都留下了他们的烙印，而我们也生活了二十多年，花开花落，云聚云散，自然是剪不断，理还乱。为此，我有一首现代诗，权作纪念——
那个地方叫高峰
那个地方叫高峰，
四围山色一片青葱。
黄桷树上密密的枝叶，
散发着我儿时的梦。
我在树下游戏，
我在树下听风。
我在树下读书，
我在树下鞠躬。
我致敬乡间的炊烟，
那里有农人的歌颂。
我致敬河流的小船，
那里有渔夫的仙踪。
我致敬池塘的荷花，
那里有婀娜的芳容。
我致敬鸟儿的欢快，
那里有栖身的梧桐。
我致敬小村庄的一切，
因为它给了我童年的启蒙。
我在这里想象着北京上海，
我在这里神游华盛顿克里姆林宫。
我常常在雨中漫步，
我常常在夏夜数着萤火虫。
我踏遍这里的一草一木，
我紧叩着这里的暮鼓晨钟。
直到我走出这个村庄，
我也仍然忘不了这里的秋草春红。
而今我已渐次飘洒落叶，
将来还要老态龙钟。
我唯有捡拾记忆，
方才能够回味无穷。
那个地方叫高峰，
我来时的小路我儿时的少年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