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堂被学生翘了大半的英国文学课，黑板上空空荡荡，投影幕布亮的刺眼，蓝窗帘无力地晃动着，瞿仁宇把教案翻过一页，终于抬起头，睡觉的不止桑德拉，愈发湿热的天气里连仅剩的几个人都不怎么听课。
果然‘语文’这种东西，不管在哪个国家都不被学生重视。他叹了一口气，收起书：“快下课了，你们自习吧。”
今天讲的是查尔斯狄更斯的晚年作品《远大前程（孤星血泪）》，他还蛮喜欢的，也许自己也还没到真正能感同身受的地步吧，想讲的话在嘴边，那一丁点感受被他捧在舌尖，就是说不出口，永远措辞失败。仁宇坐在椅子上，看着窗外那棵属于夏天和冬天“森林之王”的庞大橡树，多少年了呢？那纹路一圈圈的绕着，数也数不清。嗯，霍格沃兹里到处都是这树吧，从禁地到大门，桌椅到教堂，还有病房墙面甚至是迪安森林。不过哈利波特魔杖学有讲，夏至后冬青树将把这一王冕称谓取而代之，做成巫师手里新的魔杖。
“他的魔杖是橡木，她的是冬青，两者相遇必定不幸。”
仁宇笑了笑，自己都在想些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
他长吁一口气，把目光放得再远一点。说起来，好像前一阵街边树篱里满满当当的甜樱桃树就开了花，杯型，白色，回家路上很容易见到低垂着伞形花序上并蒂的三四朵，樱桃花要比叶子快一点，火急火燎地赶着初夏前绽放，枝丫便总是花叶同开，香气和着阳光又令人情不自禁地想起来七八月盛夏的时候，或黑或白或红的欧洲樱桃咬下去溢出的那丝冰凉凉甜腻腻的汁水。
回忆总离不开味蕾吧，仁宇握紧手机。
家乡的樱桃也很好吃啊……那红到发黑的，带着绿柄的模样，软一点的大樱桃最合适吃的，薄薄的外皮裹住饱满的果肉，偶尔捏到个长在一起却只有一核的‘双胞胎’能让人有中奖般的惊喜，当宝贝一样捧着舍不得下口，六月的时候，国产樱桃长得最盛，熟透了甜甜的还带点儿酸最好，唾液分泌多了起来，可惜他已经在口腔记忆里模拟不出那股味道了。上学的时候，从袋子或水池摸出几颗，顶着烈日边走边消遣，校门口的小摊上遮着大伞，这边儿都是些盖着棉布装在泡沫箱里的冷饮，路那头，樱桃、草莓、水蜜桃盛在不锈钢盆里堆了一堆，切好的西瓜、菠萝、哈蜜瓜在玻璃柜排成一排，小顾客们络绎不绝。没有楼房阴影的水泥地面被晒得发烫，汗珠在衣背上洇出图案，教室的垃圾桶里总装着吃剩的各式果核和木棍，冰淇淋雪糕包装，塑料汽水杯，外加皱巴巴的卫生纸和满屋酸酸甜甜的气息。热啊，他上学的时候，连风扇都是最老式的。
自己还是太老了吧。
仁宇张开手，仔细端详着，细长，粗糙，僵硬，纹路已变得深刻，一条条镶入他的生命年轮，再沉进那点儿微不足道的阅历，他叹口气，真的完全是中年人的手了。
下课铃把那些年轻的影子都赶了出去。
如果当初听话在家乡做了公务员，或许现在就更加认命了。仁宇把头转回来，那个红头发的女孩还趴在桌子上，窗口照进来的线条晃着光温柔地笼罩着她，细小的灰尘漂浮在她身边翩翩起舞，像她本人一样，热烈地，充满激情地舞蹈——哪怕这一生不过数十年，如白驹过隙，来不及走神就消失了。
‘你会慢慢喜欢上这转瞬即逝的一生的。’
我喜欢过，他在心里默念，我喜欢过，我曾经喜欢的不得了。
坐在那盏昏黄灯光下看着球赛的深夜，他们在谈那些曾经激昂喊出的梦想，哈哈大笑，他发着呆，满脑子都是北岛先生笔下的《波兰来客》。
梦想于他们已经是个很老很老又年轻的不得了的词，他曾经想做一个漫画家，用他们现在的话来说，就是二次元创造者，宫崎骏的画那时候就飘进他们心里，他知道，那是他想要的世界，或者说，是想而不得的世界。那个国漫刚被打压没有崛起的年代，握起颜料几乎等同于捏碎出路，从经济到观念，没有任何人会允许他学什么画的，即便是他自己。再比这个小一点点的梦想，做个武术家，像李小龙他们那样，打出一片天地，他有一把自制的木剑，刻了‘只’当自己的代名，挥动的时候，总觉得握紧力量很酷，当然，这还是他压根没想会实现的梦。再小一些，他想做个外交家，还偷偷买了德语日语大辞典，写写画画，前脚背完后脚忘，毫无章程，连英语都被拖累的一塌糊涂。但就现在这样，仁宇晃了晃粉笔盒，他根本不善言辞，内向又腼腆，如何能站在那，像周总理他们一样应对自如，从容不迫呢？也想过学理科，在实验室里泡着，他的化学物理一直都很好，还有……还有什么呢？
真是个顶个的乱。
仁宇开始往提包里装东西，再现实一点，好像勉强算是完成了一半——走的远一点，到海边去，和那几个好伙伴一起，住在一间大房子，带着他们的乐器和书，带着绿植美食和情怀，没事饮酒对诗，画些画，赶赶海，养几只有眼缘的猫，做喜欢的工作，和所爱的女孩子在一起，看电影，旅行，甚至结婚生孩子，安安稳稳，幸福满足地过自己的生活。这是他很久很久很久以前觉得都根本称不上是梦想的规划图。
那她呢？他们呢？
成长真的要把人拆分到支离破碎吗？
仁宇攥着一只红色粉笔，瞄了瞄，丢向最后一排还没睡醒的那个姑娘。
“那时候我们有梦，关于文学，关于爱情，关于穿越世界的旅行。如今我们深夜饮酒，杯子碰到一起，都是梦破碎的声音。”?
你看，关于一切，都是破碎的声音。
?摘自北岛《波兰来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