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美对闺女的批评教育无果而终。
张姨抱走孩子之后,程晨也跟着出了门,她没有下去吃饭,而是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卧室里的一品一物还是她走时的样子,阿斯汉买的长耳兔台灯程晨依然还用着,她下意识伸出食指抹了一把,没有蒙尘。李姨已经换了干净的床单,电脑桌上的君子兰业已开了花。程晨收拾好行李箱,洗了脸,给父亲发了一条信息,问问他在不在煤矿,在的话她就下去看他。
程父的电话直接回拨过来,他说他在北京,问闺女有甚事,程晨支吾着,因为她真的摸不准父亲是什么态度,而且她一想到父亲严词拒绝或者委婉拒绝,她都觉得自己的心就要碎成渣子,她不仅是这件事,就是平时也一样,她最不能接受的,就是自以为很知心的朋友漫不经心地拒绝了她,一旦有那样的情况,她都灰心丧气,觉得再也不想交朋友。
所以她只得说没事,单位不忙,就想去看看他。可程功很忙,他忙着给小情人挑手表,因为他看似已经很卖力气,但还是不得其心,至今还未收下他的任何定情信物,这让呼风唤雨的程大矿长很泄气,因为他不止需要满足感知器官,最重要的,他还想跟她别样的灵魂相交合,虽说她的老婆也风韵尚存,圆润光滑,但她只有小学文化,基本算是个文盲,最拿得出手的四字成语就是阿弥陀佛。
“行,行,没事就好,大后天回去,回去爸爸看你,你来爸爸煤矿也行,好,好.....”这是要挂的意思。
这让程晨不得不怀疑父亲有事,于是她追着问他爸跟谁在一起,他说谁也没有,只有小穆,他的司机。
程晨怏怏不乐挂了父亲的电话。不太可能啊,爸爸一向心细如发,怎么会听不出来他的弦外之音呢?她程晨明明不是很高兴的那种腔调,不对啊。她心事重重地坐下来,回忆了父亲向来跟她通电话的方式,爷爷奶奶在世时,他先问他们是否安好,后来爷爷奶奶不在了,他问家里都挺好吧,他说的“家里”指的是母亲。今天却没有问。她琢磨了老半天,越琢磨越心慌,后来干脆下去问问母亲。
此时正是山水市煤矿三年攻坚战的最后一年,过年过节本就是安全生产的关键时期,何况两会在即,如果这个节骨眼出了事,父亲的半壁江山可能要毁于一旦了。
程母一看闺女下来,没跟她说话,回头喊李姨给她盛饭。其实李姨早已经走在了给她盛饭的路上。
“妈,我爸最近回家没?”她边坐下边问她妈。
“怎么啦?”马美一惊,夹着的一块肉掉回盘子里。
“没事,我就是问问,我出门这么久还没给他打个电话。”程晨挑了一大筷子烩豆角塞住自己的心虚。
“哦,我打了,在北京。”
“哦,是吧,快过年了都,李姨办甚年货了?”程晨扯开了话题。
“嗯,李姨办年货了。”
“我问你李姨办甚年货了?妈。”程晨拖着尾音近乎乞求地问道。
“嗯,李姨办年货了。”程母看着她,好像怪闺女听不清,她都回答过两遍了。
“妈,你想甚了?想你老公了?我问你李姨办的甚年货,今年?”
“这个女子,拿自己的妈寻开心!”程母满脸通红。
子女跟父母就是这样,生气了照样能聊天。
“想你老公就打个电话问问,看看甚会儿回来不就行了?”程晨白了母亲一眼,想激起更大的水花。
和程晨希望地差不多,程母放下筷子,米饭剩了大半碗,握着拳头看闺女。
这不是一个经历过缺吃少穿的人该做的。“吃多少盛多少,没猪没狗的,剩下尽倒了!”这句话程老太太在世时给孙女念叨,程老太太过世后由程母给程晨念叨,她实在听烦了,后来就只盛半碗,这大概是导致她只有九十多斤的直接原因。马美经常训斥闺女丢三落四,她便反手打趣母亲:咱家的“非遗”里可没有这句。
“这两天妈就想让你办件事,这不忙给你弟弟下户,忙你二舅那摊子,正好你也出差,明天你帮我去一趟,行不?”对待阿斯汉,母亲为什么不能像这样征求她程晨的意见呢?可如果妈真要态度谦和,程晨不妨放下姿态,跟她慢慢聊来,换一种乞怜的方式,或许马美心一软,就同意了说不定呢。
“行,甚事?”她张大嘴吃饭,神情轻松随意。
“你爸今年压力大,这马上又过年了,安全万不能出问题。我找了个大师,算得特别准……我朋友给她儿媳妇儿算过,甚也不消说,就写生辰八字,算得,啧啧啧,她大孙子人家看一眼就说孙子,二……”
“那么准?还算甚?婚姻算不算?”程晨果断打断她妈。
“啊?”程母反应很快,她倒吸一口凉气,心说怎么没留意这事,险些落进了自挖自掘的坑。“婚姻应该……没听说有人算得好……”
程母担心程晨给自己算,万一算说八字上乘,她的前功便尽弃,等于她亲手成全了他们。这可不是程母想要的,这么优秀的闺女,硬件条件一等一的牛气,嫁个市长的儿子不也绰绰有余吗?在马美的字典里,农牧民从来都是他男人扶贫的对象,什么时候跟女婿牵扯上关系?
“没事,不算无所谓,我也是说这么一嘴,明天一早我去找,你找的谁,让帮忙问问明天人家在不在,去哪算。”程晨心里现出一丝光明,她“啪”地拍下筷子,打算上楼就约阿斯汉。
“要不下午就去也行。”马美站起身,满眼期待地看着闺女的侧脸。
“下午没车,车给阿斯……”程晨说漏了嘴,但还算机智。
“啊……嘶……我差点忘啦……车给一个同事送年检了。”程晨目光闪烁,没敢看着母亲的眼睛。
也就是说,这些天来,她始终没抽空去检车。
“同事?”马美很疑惑,男的女的?
“嗯,一个同事,基本上,嗯,是个男的……”欲盖弥彰使程晨的脸颊发烫,她使劲儿捂了捂脸,转身,一头扎进李姨的怀里,李姨刚端起的凉拌黄瓜汤盖了程大美人一脑袋。
可她不在乎,她甚至忘了自己刚才是什么心情,只是一个劲儿的美滋滋地腹语:啊!真不巧,母亲大人,不能跟你解释为什么是男同事送的车,因为男同事就是阿斯汉,他的小名就叫“兰同四”,哈哈哈,我那个来自湖南的同学应该就是这么说――兰同四。哈哈哈,母亲大人再见,我要去洗头......
程晨一边拍着爽肤水一边给阿斯汉发了信息,问他下午做什么,不做什么的话陪她去见个人可好。阿斯汉回复可以。且说他两点半到她家大门北一百米处的公交站牌,在那等我她。
好的,没问题,程晨回复他。
闺女正吹头发,马美来了,她扒着门框说那个人在哪个小区几栋几楼,顺手递给她自己的车钥匙。地址她记好,钥匙不需要,她接着美滋滋地腹语:可能要跟我的斯斯鬼混到很晚才回来,万一您老也要出去没车就不方便了。然后她闭起一只眼,调皮地冲她妈背后吐了下舌头。
程晨到时阿斯汉已经等在那里,看见女朋友到他开始看路线,问她去哪,他看看要不要倒车。
倒什么车倒车,打车!她很快就要见到一位高人了,她坚信他会像牧师那样祝福我们,Now ,ASIHAN CHENGCHEN, your two people 无论贫穷富贵,疾病与否,都陪在对方身边,誓死不离....她想要录下来,让母亲听听,从她出生起,就注定了是阿斯汉的妻子,阿斯汉是她的丈夫,无论贫穷还是富贵,他们都会在一起,别犟,这是命。
“迷信的母亲大人请再为我迷信一次!“她不自觉地双手举在眉心,默默地祈祷。
2011年腊月十二这天,天气晴好,程晨奉行乎阴阳通乎鬼神的母亲大人之命,去面见那个世外高人,马美让她称呼甄大师。
......
师傅是一位身高体胖的中年男子,安全带越过左乳斜着嵌在凸起的肚子和右乳的中间壕沟里去,大肚子看起来似乎个把月就要临盆,后脑勺一道一道,像栗鼠。他中指带了一枚金黄色戒指,中间一个“福”字,简称黄金戒指。他边问他们去哪边摇下车窗,撅着屁股探出脑袋,哼哈着啐向远处一口浓痰。
出租车正常行驶,阿斯汉问程晨去见谁,要不要他买东西。程晨愉快地摇头。关于他们的爱情,她就是那么自信,自信到已经有了幻觉,耳畔隐约响起了大师的祝福声:Now ,ASIHAN CHENGCHEN......无论贫穷富贵......。至于她父亲,她有点给忘了。
这当口,有个小车压着双黄线一股黑烟飞了过去,给师傅别了一下。师傅非常鄙夷,他往后视镜瞅了一眼,接着唾弃道:“我跟你讲,在这个世界上,有两种人脾气最大,一种兜不争气,一种脸不争气,不妨你看看,就这两种人,拎出自己的包,手轧着“轻关后备箱”“啪”就给你甩回去了。”
其实,师傅之所以说得那么自以为是,他接下来的解释才表明了自己的心得:就在你们刚上车的地方,一个脸比盆大的女人,说我给她绕路了,到赫博酒店直接走坤原路,我绕了外环,原因很简单啊,那个点是上班高峰期,那么走车少灯少早点到,但那么走,表就飙到了七块六,现在人谁兴花那个三毛二毛,只好给八块了。说完他用手腕扶着方向盘,双手一摊,表示我能怎么办。
程晨听得很兴奋,她问,那正常走多少钱。师傅说:那肯定超不了七块六,七块就到了,但时间长啊,现在谁兴那三毛二毛,他强调。
“所以我跟你说,我跟你讲,在这个世界上,有两种人脾气最大,一种兜不争气,一种脸不争气......”
程晨听得咯咯直笑。
师傅听着给美女乘客逗得直乐,十分心满意足地长舒一口气,两根食指跟着收音机里的音乐拍打起了方向盘。车子在十字路口再次起步时,他肥胖的身子重重往后一靠,座椅底下发出“吱呀”一声,接着踩下了油门。阿斯汉看着件件般般被他们甩在身后的事物,偶尔盯一下师傅身旁的挡把子。
终于,他看到了什么,松开一直攥着程晨的手的左手,直起身子跟师傅说,“师傅,就把我们放在这里。”
师傅正兴兴然奔往“华通大厦”,突然听到这样无理的要求,他陡然立起,猝然一脚大油门,至少滑出百十来米,才一把打转方向,“滋溜”一声靠向路边,脚一撒刹车,再次滑出十几米,最后停在“创建全国卫生城市”的旁边。“八块!”师傅搬起了“空车”牌。阿斯汉指了指计价器,“七块四,师傅。”“你不是说到华通大厦吗?八块!”“可我现在就到这里,七块四!”阿斯汉向外看了看,“我们就到七块四的地方,师傅!”
“委屈你了!”阿斯汉突然搂住程晨,掰过脑袋,在她光光的额头上“嘣”亲了一下,程晨眯起眼睛,五彩的阳光直射下来,在寒冷的冬月里,她的心间开满了山丹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