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过管床大夫之后,程晨紧忙叫父亲收拾行李,穿戴好之后,小穆业已办好了出院手续,他弯腰拎走了东西。
程晨回头看一眼整个病房,回想她第一眼看到它时的样子,仿佛一切都变了样,铁床并不那么冰冷,粉色的墙围,搭配米色的窗帘,电视机下边是非常考究的圆形茶几,颇有些北欧风格。她想起阿斯汉家里,有一个房间全部来自宜家家居,那是他亲自坐火车去首都挑回来的,她真的很喜欢,可她跟那些家具之间还有多少缘分,她甚至都不确定她还能不能再它们,听天由命吧,不是有人说嘛,不是你的,皆是因果,若是你的,别问归期。
程晨抬头看看妈,她已经完全没有了痛苦的表情,满面春风正跟爸回忆她刚来时的有惊无险。
马美换上了短款黑貂,细跟短靴,闺女挽着她的胳膊,踏着她锥子一般鞋跟发出的的干脆又轻快的“咯噔、咯噔”节拍,往外走去。程父笑着跟护士长打招呼,她们深情地说着祝早日康复。
祝福收下,会的,程晨想。
然而,当程父穿过滚滚而动的人流,把程晨母女稍稍甩在后面时,程晨便能明显感觉自己的胳膊给母亲扯直了一些,她佯装不知,尽量给她的两腿留出足够的空间,王八蛋,同样是女人,怎么可以这么狠心!是妈的明**人使她生出嫉妒之心了吗?如果是的话,那就不无遗憾了。也许,她正刨闹着孩子来年的上学费,父母过年的一套红色内衣钱,娘家侄儿侄女的压岁钱,转过年来的房租费,然而,就在这个天下大醭万家团聚的美好日子里,她把工作给整丢了。这么说来,人们常说的人类三大缺点,爱美,自私,嫉妒,确实就成了捅向自己的软刀子。
程晨张开鼻孔,贪婪地吮吸着凛冽纯粹的空气,久违的阳光直晃人眼,她跟反方向为健康而来的,为别人的健康而来的人们擦肩而过,伸出藏在羽绒服里的戴着手套的手,试图抓住这险些失掉的一切。
一到家,程晨象征性扫过一眼多米之后,便冲进浴室,洗涮掉满身的晦气,满地踱步想个自己出去的理由。
看完多米的程父出来了,听脚步声正朝闺女的房间走来。程晨紧忙迎上去,先他一步开了门,“闺女,爸爸得上班了……我已经跟你们领导请过假,诊断书小穆也已经送到你们人事科,年前别去单位了,好好在家养身体。”“爸,我想搭你车,去超市。”程父一听,回身就要叫马美,程晨拉住了他,使了个眼色,伸出食指指了指外面。
从小被马美恶言恶语的摧残,使那父女俩自然而然生出了惺惺相惜的默契,挂起了人世间最方便的沟通媒介,有效避免了“祸从口出”的麻烦。
“我顺便带程晨逛一逛超市。”程父喊得很高,不料马美就在后面,给男人吓了大大一跳。“我也走,等我下!”马美转身就去准备了。
这是自她实施的第三轮抓奸行动以来,踏实感最强的一次,她终于死心塌地地相信了男人,于是,她愉快地决定,要跟他们一起逛超市。
“她,她,她……”程父指着楼下的马美,不知道怎么阻止。
“我就去楼下的小超市,爸。”程晨坏笑着说道。
“对,她要去楼下的小超市。”程功朝楼下喊了一嗓子。但马美根本没有听进去,她已经三下五除二穿好了衣服,在楼下等他们,程父撇嘴表示他也没法,程晨摊手表示好吧,于是,幸福的一家三口幸福地逛了楼下的小超市,程晨本是想溜出去见甄大师,但也因为这久违的场面感动到心里暖融融的,倒是马美因为能同丈夫逛超市,心里实在幸福得无法形容。程父没能帮到程晨,很抱歉,发信息问她怎么办,程晨也没有想好对付过去妈的办法,但她依然很高兴,于是回复他:为了赎罪,回答我妈的问题要积极主动,面带微笑,保证答复的含金量,不许用“哦”“嗯”之词。
马美也记不清这是多久以来,他跟男人这样心平气和地探讨柴米油盐,分享为什么冬天不卖山竹,而草莓就像婴儿的脸蛋那么娇气。
程功遵女之命,摒弃一字千金,而以“哦哦哦”“对对对”“好好好”“行行行”代之,程晨发信息狠狠吓唬了他。
受到程晨的威胁,程父为她脱离虎口想出了一个万全之策。
程功跟女人说,他得走了,司机已等了好久。马美恋恋不舍塞给他一盒酸奶放了他,却为了将幸福延续,硬要拉着闺女再逛逛。她看了从来不买的糖水罐头,拉开人家冰柜对比了下奶皮子,又在货架上取了一个针线包,敢将十指夸针巧,不把双眉斗画长,程晨心里突然像利刀片划了一样,想起了那首诗的最后两句,......为他人作嫁衣裳......妈,但愿你是为自己,作衣裳......
这当口,程晨的电话响起,是父亲打来的,但具体是什么伎俩她不得而知。于是程晨小心翼翼接起了电话,可没等她张口,程功直接说道:程晨,上次的资料有问题,你看你能不能回来办公室一趟,帮我准备一下。
父亲大人的声音像个女人。她憋着没笑,转身绕过货架,故意大声说道:好的,好的,主任,我现在就能过去……
在另一排挑选日常的马美自然是听得非常清楚,她主动请缨,要陪她一起去。
“不能这么兴师动众,妈,本来平时不好好上班,稍微有点事家属又跟来,还是低调点为好。”程晨抓着她妈的两个肩膀,给她拧转过去,“我打个车就过去了,你买吧,不用担心我,有事我打电话给你。”她做了个打电话手势,便飘飘然出了超市的门。
马美是株向阳花,全凭姓程名功的这颗私人太阳,假使它收敛光芒,这株花即刻变成败株烂草。
有一次马美给程晨辅导作业,有一题是让划掉西瓜、黄瓜、冬瓜、南瓜中的不同类,马美歪着头略略思索,便叫闺女划掉西瓜,她说,西瓜吃的时候流汤。这个解释刚好给程功听见,于是父女俩就不停取笑马美,后来程功也笑,有时候程晨为了调动气氛,一本正经猛然提起,笑得一家人前仰后合;还有一次,试卷里有个写成语的题目,程晨举着试卷让母亲帮忙,她就在旁边认真写下了“阿弥陀佛”四个字,可今日不比往日,她不能让本来剑走偏锋的父亲更加坚定信念,那样她便成了真正杀死花儿的元凶。所以明知道阿斯汉拉她黑名单这件事跟母亲有关,但她还是替她挡了子弹。
她也不明白这是为什么?按理说,程母侵犯她的权益,她应该以牙还牙才对,这才算公平,但她却做不出来,她清楚地知道,这不是畏惧,亲情的这道红线,她跨不过去,也从没想要跨过去,她在去往甄大师家的路上想,亲情不应该是等式吗?付出多少,收获多少,还是永远画不上等号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