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展英守了阮承珠半夜,一双眼睛熬的通红。
澄心堂书房门口,邹文杨伺立在侧:“庄主。”
“嗯。”
李展英微微颔首,推门而入,边走边问:“查的怎么样?”
邹文杨紧随其后:“绿芽原是山下的一户农家女,后来被其母卖给了人伢子,本是要转手卖出去做花的,谁知遇到老庄主...”
“嗯?”
李展英步子一顿,回头看他,眼睛微眯,眼白里殷红的血丝千丝万缕蹙堆成一团,尾稍裂成细长而又曲折的几道,像是在眼角盘了只血红的八脚抱蛛,煞是诡异。
邹文杨本只顾闷头报话,不料这突兀的一下,差点控制不及,撞了上去,好在及时稳住身躯,觑着李展英的脸色,手腕生风,狠狠的掴了脸一下:“属下失言,请庄主责罚。”
“......”
李展英脸上微微一哂,细瞧了他几眼。
“继续讲。”
“是。”
“谁知遇到阮安山那个老贼,不知道哪股子羊癫疯犯了,给买了回来,送给柳千凝那个毒妇当丫鬟。”
“后来庄主您坐镇中堂,老夫人那儿缺个沏茶的丫头,就把她要了去,平日里规规矩矩的,也没见有什么苗头,最出阁的就是跟丫鬟婆子们拌拌嘴。”
房内点了两跟拇指粗细的黄烛,外头罩了个采莲映荷图案的琉璃灯罩,烛线未剪,苗头燃的忽高忽低,烛火映在李展英脸上明明灭灭。
他往前踱了两步,半边身子隐在黑暗里,问道。
“夫人...跟绿芽有过接触吗?”
邹文杨心里咯噔一下,半耸着头偷偷前仰,眼皮子撑开飞快的瞟了李展英一眼:“夫人一直身居简出,从没跟绿芽有过什么接触,倒是夫人身边的春月跟绿芽讨过几次茶叶。”
“都有什么茶?”
“春月说都是碧春、金盏之类的,讨来也不是喝的,是给夫人做香包的。”邹文杨把头垂的更低了。
“碧春、金盏?”李展英呢喃了两句,朝邹文杨摆了摆手:“下去吧。”
“吱嘎”一声轻响,屋内仅剩李展英一人,他坐到书案后的伏龙三山椅上,背后挂了一幅笔墨横姿的凤凰栖梧,身子后倾,脸色微沉,指腹摩挲着椅子上的扶手。
烛头被蜡油烧的哔哔啵啵作响,暖黄的光晕将李展英的影子拉长,映在窗棱、窗纸上,浓厚而又黏腻,像一头蛰伏在暗处的恶兽。
***
子时一过,月牙在空中游移变换,阮浥秋和十二又马不停蹄的埋头苦干,挨到下半夜,分作两地迷迷糊糊的睡了过去。
这样停停歇歇的熬到第三日,十二终于扛不住了,叶浆涂了大半颗树,也没见着七寸珠的踪迹,五日的期限又跟个紧箍咒似的箍在喉头,急得他上窜下跳。
一会儿埋怨阮浥秋不该逞强好胜给妖怪许了日头,还要拉他做垫背,一会儿又指着那片黄沙嘟嘟囔囔骂骂咧咧,声如蝇鸣,生怕妖怪听见。
说到愤恨之处,自然而然的想得到阮浥秋的认同、附和之词。
不想阮浥秋聪耳不闻,有条不紊的摘叶、捣浆,涂干。
有了长匕之后,速度快了近一倍。
...
阮浥秋从树冠跃下,跳到三丈来高的树丫上,透过叶与叶、叶与枝之间的罅隙,日光星星点点,跟滚玉珠子似的,明明暗暗深浅不一的光斑似纹路似般打下来,他心里蓦的一动。
未及深想,身后一阵破空声响起,阮浥秋转头一望,长匕刀尖闪着寒芒,直冲冲的、像头蛮牛似的迎面而来。
他足尖一蹬,旋身而下。
刀尖擦着他的发梢而过,没入树干一寸三分,刀靶因着猝然而止的力道,栗栗发颤。
原来十二心里不忿,又见阮浥秋若无其事,邪火突突的冲到脑门,也不知那根筋作怪,手一扬一抛,长匕就飞出去了。
下一刻,他就后悔了。
这种纯粹泄愤的行为,既伤不了人,又显得自己蠢,还让二人本来就岌岌可危的同盟骤然破裂。
果然,阮浥秋脚一沾地,借力蹬旋,朝着十二飞扑过来。
这是要开打?
十二侧身避让,口里嚷嚷:“右护法,这是误会。”
“哗~”利刃割裂罅隙,搅得的气流涌动,阮浥秋恍若未闻,持刀横切过去。
十二躬身如弯弓,堪堪避过,上半身未着寸缕,刀尖寒芒刺破皮肤,在腹上两寸拉出一线血红。
伤处立时传来刺刺的疼,十二摸了一把,满手的濡湿,他双眼瞪若铜铃,恨恨的盯着阮浥秋。
不说二人武功高低,就论这五日之期到底是谁自作聪明,他阮浥秋也不该如此不留情面。
此一次他若是软了性,以后那不是任人拿捏。
十二脑子一转,迅速反击,伸手一探,朝着阮浥秋的腕关节按去,阮浥秋侧身避让,临地一个翻滚,退到一丈以外,半蹲着身子,同时脚腕发力,足尖微陷入土,侧身一踢,尘土似洒水般飞扬,十二始料未及,扬手去挡。
此举正中阮浥秋下怀,蹬足发力,整个人几乎是斜贴着地面向十二的下盘攻去,刀靶一撞,十二吃不住这力道,闷哼一声,单膝跪地,拳风却已心随意动,朝阮浥秋的面门袭去。
预想中,此时他和阮浥秋几乎近身相贴,自己虽猝不及防吃了他的暗亏,却手脚灵活,快如闪电,十二几乎可以想象这一拳落在实处的触感。
然后,下一刻,他失算了,拳头落了空,身子被这股力道带的仰面而倒,十二几乎是下意识的改拳为掌,半撑在地上,同时脖颈一凉。
阮浥秋站在他背后,单手持刀,刀锋擦着颈肉,冷冰冰,像条蛇,绕着信子嘶嘶作响。
他唇角勾着一丝冷笑,道:“你若不来生事,我自然以礼相待,你我二人同在这绝地,自然应该同气连枝,携手抗妖,何苦两厢消耗。”
十二翻了一个白眼,嘴上说的好听,也没见他手下留情,十二也不反抗,翻面一倒,仰躺在地上:“右护法,真的是.....”
话音未尽,十二的眼眶蓦的圆睁,倒吸了一口凉气。
阮浥秋一怔,顺着他的目光,转头望去:那把插在树干上的长匕不知何时被灵光所覆,生出道道灵丝来,灵丝见风就长,千条万道,沿着树干蜿蜒而上,宛若一张翕开的巨大蛛网,将整颗巨树牢牢缠住。
巨树摇曳晃动,枝叶开始剧烈挣扎,像一只被束缚蛛网中的雏鸟,极力舒展着双翅挣脱灵丝,觑一丝生机。
灵丝与巨树二者角力,艳阳高照的天气霎时间乌云密布,闷雷阵阵,云头绕着湖心上空翻滚,染成姜黄色的漩涡。
漩涡深处一片黑黄,时时有银亮的闪电炸裂而出,给整颗巨树渡上一层水亮的银光。
巨树宛若神助,粗壮的枝干蓬勃而起,压的灵丝寸寸崩裂,像是清晨里,发酵好了的面团子,扔下滚烫的油锅,啪啪作响的声音。
落在阮浥秋耳朵里,宛如有人拿了一面轻巧的锣鼓,在他身上一轻一重、乒乒乓乓的敲个不停。
阮浥秋紧了紧匕首,无意识的舔了舔发干的唇瓣,当机立断,几乎是不带停顿的飞身上前,狠狠的将另一把匕首插进树干里。
圃一得手,一阵困兽的哀鸣声响彻四野,阮浥秋抬头一看,恍惚间瞥见一条巨大无比蛇头从树梢冒起,在一众灵丝间纠缠,而后,他被一股大力推攘而出,震的他五腑移位,气血翻涌。
还没等他反应,湖面哗哗作响,忽的卷起无数细小的水涡,数百根藤条冲天而起,冲着岛中的二人呼啸而来。
阮浥秋心里猛的一跳,朝十二大吼了句:“跑!”
话音未落,右臂猛的掷地一掌,借着反力,跃然而起,四处闪躲。
大意了!
这妖怪一开始就在骗他们!
哪有什么七寸珠,从头到尾这岛上就只有一条以幻术掩形的巨蛇而已,他跟十二都只是这妖怪混淆巨蛇的幌子。
清波才是最后出其不意的手段,若他所料不差,清波定然躲在暗处窥视。
***
血肉之躯比妖鬼之力,颓势迅速分明,阮浥秋先是被一根鬼藤锁缠住了腰,接着另一根觅缝钻头的拽住了脚踝。
一根又一根,一根接一根,连绵不绝,直把阮浥秋缠成了个光杆**。
这回他的血也不管用了,藤锁收的紧实,根根陷进肉里,鬼藤锁上的倒刺张牙舞爪的攻城掠地,鲜血顿时汩汩而涌。
阮浥秋面色涨红,胸膛急促的起伏翻涌,耳边雷声、电鸣接连不断,连带着十二的哇哇惨叫,都变成了戏台子上吹拉弹唱咿咿呀呀的起调声,听得人昏昏欲睡。
......
“废物!”
声音宛若巨喝在耳边回响,阮浥秋霎时清醒,勉强扯开眼皮子。
她果然来了!
清波立在湖边线的半空之上,狂风吹的衣袍飒飒作响,周身漂浮着无数细沙黃雾,它们凝成或大或小的细绳状,绕着碧湖的边线肆笑讥讽,饶有耐心的看着巨蛇痛苦嘶吼挣扎,窃窃私语的倾诉着多年枕戈待旦的隐恨。
不过,这些都跟他没有关系了。
阮浥秋耷拉着脑袋,藤锁越绞越紧,眼皮也越来越重,光线明明灭灭,整个世界在他眼里逐渐模糊成一线。
他要死了吗?
不,他不能死!!
阮浥秋心里狂喊,他用尽最后一点力气,半翕开的眼睛捕捉到那抹红色,艰难的开口:“救...救救我。”
声如细丝,恍若未闻。
清波却听见了,听得清清楚楚,一字不漏。
所以,到底要不要救这个废物呢?
她静静的盯着岛中那个身影,脸色已由血红变成紫涨。
快要死了呢....
悬在湖心岛上空的云头越来越沉,几乎要与树梢的大蛇相贴,云涡之间黄沙滚动,浓厚处,亮光闪烁游移,似乎酝酿着一场泼天雷雨,
清波眸色蓦的一沉,偏转之间,目光凝聚在那两把附着了灵光的长匕首之上,霎时间,漫天黄沙凝滞,聒噪附盛之声无言。
长匕一时之间灵光大盛,萤火之辉敢与明月争雄,巨蛇被灵力大炽的细丝绞的墨血横飞。
鬼藤索猝不及防,脩的腾出几根,呼啦几下,缠住刀靶,奋力往外拖拽,灵光灼的几根藤锁锁头焦黑一片。
阮浥秋身上的绞杀的力道立时松了,一口气顺上来,鼻翼一张一阖之间剧烈的颤动着。
清波没给他喘息的机会:“还不快出手?”
阮浥秋说:“...??”
“用响箭罩蛇顶,便可拔刀取胆。”
果然是步步为营,算无遗漏,不过,至少...牵掣妖怪的弱点他大概有了猜测,脾气秉性也略知一二。
第二、第三件事才有翻盘的机会。
***
响箭挂在后腰上,阮浥秋独臂被缚,屈膝拱背,脚尖上提着去够,他攥紧了呼吸,一点一点往上靠。
近了...
再近了......
成功再望...阮浥秋心头一喜,身边忽的轰隆一声巨响,夹杂着惨叫,音浪推的他浑身一震,脚尖贴着响箭壁横擦了过去。
功亏一篑。
阮浥秋紧了紧肉拳,转头望去:恰见又一阵拇指粗细的闷雷直劈而下,“咔嚓”一声,捆的结结实实的十二又受一击,浑身焦黑,击打处,皮开肉绽,一股焦糊味弥散开。
云涡深处,亮光灼灼,又一根神雷欲欲跃试。
偏清波立在场外,幸灾乐祸:“这神雷转为护蛇而设,你再磨磨蹭蹭,下一个怕是轮到你了吧。”
阮浥秋浑身一颤,绝境处,人似乎总有超乎寻常的爆发力,他腰部发力,拉扯鬼藤,忍着皮肉撕扯的痛楚,双腿着力前抬,弯成一只红虾,而后顺势一松,双腿随着崩扯的力道反弹直勾。
得手了!
他长舒了一口气,背后凉凉的一层汗。
两脚微阖,呈内八字状骈接,响箭夹在中间,稳稳当当,灵光四溢。
数根鬼锁欲来抢夺,皆为响箭的灵光所摄,不敢靠近。
阮浥秋望了望头顶的云涡,几乎将灵蛇半首笼罩,亮光贴着云层忽明忽暗,将落未落。
赌一把!
他把心一横,脚尖猝然前贴着上抛,响箭上扬,及至高处,陡然下落,阮浥秋觑准时机,软着颈子如游蛇般滑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