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间,梅林,月下,饮酒,一人……
吟诗执杯,对月自饮。
“醒时明月照百花,醉时黯云遮星霞。
执酒重回春秋梦,夜读诸子与百家。”
“天下,纷扰,与我何干?名利,钱财,于我何用?”
淡酒饮下,再斟一杯。
“争名夺利,纵然耗尽一生所得,倾尽世间所有,可能换得我此刻的一时悠然?
男子汉大丈夫,生逢乱世,当提三尺青锋,建不世之功,才不枉来人间有这一遭,笑话,无耻——
一人之功,建在万千人的尸骸之上,建在无数弱者的苦痛之上,如此,居然还能沾沾自喜,以宏业自夸,无耻至极,无耻至极——”
……
忽听一人说道:
“古时英雄今何在,千秋功罪任评说,曾时百代豪杰,如今也不过是今人脚下黄土,文人笔下的几点文墨……”声音自梅林庭院外的夜色中传来。
“一别经年,而今故人前来,还带来了浓郁酒香。”梅林中这人闭目,细细一嗅:“果然如此,是周王城郊外的‘百日醉’……”
这人声音及落,叶尘远自夜色中手提酒壶,缓缓走出……
“时隔多年,故人依旧记得‘百日醉’的醇香。”
“酒香而浓郁,醇而不醉,自是人间极品之饮,如何能忘。”
……
两人对饮在梅林间。
“曾时在乱世争雄天下,雄踞十洲之北的古陵剑主,而今竟安坐在梅林竹屋间,月下独饮,实在是让人意想不到。”叶尘远说道。
古陵剑主:“昨日已逝,往事难追,如今的你又岂再是曾经的你。”
两人举杯致意,共饮一杯。
古陵剑主:“听说你一直隐居在海外,为何突然回来?”
叶尘远自饮一杯,没有回答。
“不说也罢,是我失言了。”古陵剑主举杯向叶尘远致意。
叶尘远举酒为两人斟满空杯。
叶尘远:“我知你已开脱尘世,却未曾想到,你竟改变若此。”叶尘远边为他斟酒边说。
古陵剑主淡然一笑。
“即便王统十洲,又能如何,终有烟消雨散的一天,一世忧苦,只换得身后七尺之地,又有何意义。
……这大千世界,最终,又有谁能带得走。”
“没错,又有谁能带得走……”叶尘远仿佛在自言自语。
……
江上行舟,易千浔坐在船头,叶尘远躺在船间,斗笠盖住自己的脸。
易千浔:“昨天晚上,你去哪了?”
“去见一位故人。”叶尘远躺着说。
易千浔:“你还有其他的朋友?”
“我看起来像是没有朋友的人吗?”叶尘远拿下盖在脸上的斗笠,看向易千浔。
易千浔:“你是说除了萧秋宇之外吗?”
叶尘远:“我并不是没有朋友,只是不多而已。”
叶尘远一笑,又把斗笠盖回脸上。
易千浔:“我们为什么要走水路,不走旱路了?”
叶尘远:“我不想再见太多以前认识的人。”
易千浔:“现在我知道你的朋友为什么不多了。”
过了一会儿,易千浔又问。
“我们出来已经四个月了,一直在走旱路,现在突然改走水路大约要多久才能到?”
叶尘远:“你家住在蜀洲海滨,临近灵洲之处,我们自瀛洲始乘船舟,现在中洲通蜀洲的靖江流上,再有几日就会出海,等出海之后我们再改乘海船绕蜀洲直至你家海岸,如果海风风向顺风的话不出二十天就可以到了,最晚一个月。等接了你的弟弟妹妹,我们向灵洲方向前行,绕灵洲而行。直回北海城。”
易千浔没有出声。
“你是不是担心我们这次回去会找不到你的弟弟妹妹?”叶尘远问。
易千浔转回头看着叶尘远,叶尘远还是把斗笠盖在脸上。
叶尘远:“放心,只要我们去找,该见到的人总会见到的。”
……
春风乍起,江上迎面驶来一叶扁舟,荡开水面几圈涟漪,与叶尘远的船相对而行。
一位道者立于船首,身上道袍黑白交织,太极点缀,八卦陈列,双手背负,如是沉吟道:
“天下英雄几多更迭,如棋世事几许变换。豪杰,总是不甘寂寞的——”。
“并非豪杰不耐寂寞,而是乱世期待英雄。”叶尘依旧躺在船中,闭着眼回应道。
“那么叶圣督此次重返十洲,可是来整合乱世的?”
“此世之事早已与我无关,我此次回来,只是来了我当初我应了却未了之事。
——并非是我仍念这天下,而是这天下,仍在念我。”
叶尘远与倾念两舟交错而过。
……
船行至傍晚,暴雨如洪,雨打在船板上的声音宛如珠击玉盘,清澈响亮,忽然见河流间参差交错几棵巨木,截断河流。
岸边坐落一座巨大的客店,在空旷的岸边显得格外孤立,与这荒芜的郊野实在是不相衬,上下三层,灯火通明。
易千浔与叶尘远一起躲在船舱里。
看着灯火通明的巨大宅邸,叶尘远微微笑道:
“该来的终于来了。”
“你觉得……”易千浔有些踌躇,说道:“既然危险,我们还是绕路吧。”
“绕路?”叶尘远一问,轻抚身边装着不灭惊寂的剑匣:“只怕我们绕得开路,绕不开人心……”
店内,高而阔,亮如白昼。
正厅有二十九张直径丈余的大桌子,摆在厅中,却丝毫不显拥挤。
叶尘远与易千浔走进店内。
厅阁虽大,却只有稀疏的几张桌面坐着几个人。
叶尘远带着易千浔径直走到柜台前。
柜台内侧无人。
叶尘远大声叫道:“店家!店家!”
“我就是这里的主人。”坐在柜台旁桌边的人说道。
叶尘远看了看他。
这人身穿宽大的淡金色长袍,一直背对着中庭过道,独自一人饮着一盏浓茶。
长须落在胸襟之前,色泽如墨,气度,似若君王。无论什么样的人都知道这人绝不会是常人。
只是在叶尘远眼里,似乎所有人都如出一辙,再平凡不过。
叶尘远看了他一眼。
“我道是谁,原来是‘补天阁主’,怎么不坐镇瀛洲‘补天阁’,来这荒野之处开了这么家客店,是何原因。”
“叶圣督久违了。”补天阁主站起来,转过身,抱手向叶尘远一礼:“叶圣督既称在下为‘补天阁主’,如今天将塌,地将陷,在下还如何安然坐在瀛洲补天阁内。”
说着,似乎故意看了叶尘远手中的剑匣一眼。
叶尘远:“噢,所以补天阁主来此,是来补天缺之灾的?”
“非也。”补天阁主说道:“叶圣督所至之处,十方皆平,焉有天灾。”
“那你来此若何。”
补天阁主自怀中掏出一封书信,递给叶尘远。
“在下此来,只是奉灵皇陛下之命,将此书信交于叶圣督。”
“你怎知我会从此路过。”
“叶圣督乃是大智之人,何以问此无慧之语?”
叶尘远只是一笑,也不在意。接过书信,也并未拆阅。
只是放到柜旁的火烛上点燃了,顷刻之间,就化成了一纸灰烬。
“你……”
“我怎样。”叶尘远回头笑着问他。
叶尘远继续说道:“灵皇宫扶植你补天阁成为瀛洲最强的势力,以牵制瀛洲各方的力量,无论你是否是诚心归附。”叶尘远将手中的一纸灰烬扔下,看着他说道:“他只是你的主子,不是我的。”
叶尘远又说:“不过,我改走水路只是这几天的事情,你竟只在几日之间在这荒无人烟的地方,建起这么大一所宅邸,实在不易,想必所耗不菲。”
“供叶圣督居宿,怎可含糊了事。”
“好了,信也送到了,你‘补天阁主’既然身为此处主人,是否该招呼我们食宿进餐。”
“自然,叶圣督请坐。”说着,向身后厅中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叶尘远与易千浔随便找了一张桌子坐下。
店内的人虽不多,却也不在少数。
而这时叶尘远只注意到他的前方,门厅正中的桌面坐着的四个人,他们其中一人在看书,一人在闭目,两人在下棋。
“这些客人都是今日突逢暴雨,偶然在此留宿之客,并非与在下同来之人。”
补天阁主说完之后,便走向后厅。
叶尘远轻蔑的一笑。
黑白棋子交替落下,落子的声音在这宽阔却又安静的大厅中格外明朗。
这让他想起他与萧秋宇下棋的时候,只是他们俩下棋的时候绝不会这么拘谨,而这两个人似乎走的每一步,似乎都要经过深思熟虑,好像哪怕只是错落了一子就会万劫不复一般。
当然,他与萧秋宇都不会下围棋,他们的对弈,只是在下五子棋。
看书的那人,是个教书般的老先生,须发已白,身旁放着一根檀木竹杖。
他似乎没有因叶尘远的目光而感到不安,只是安静地在看书。
闭目静坐的是个很年轻的少年,他的脸平静地犹如碎冰般,冰冷,森寒……
饭菜已经上桌。
就在叶尘远吃下第一口时,有一个人走到叶尘远的桌旁。
一个腰身纤细的女人。
她扭着身子来到叶尘远身边。
双手很自然的搭在叶尘远的身上。
“叶圣督,经年一别,你……还记得我么……”声音娇媚至极,让人骨头发酥。
古人言:“娴静犹如花照水,行动好比风扶柳。”
所谓美人销魂,所指就是此等女人。
“你是……”叶尘远抬头看着她,一个看起来只有二十出头,面容姣好,微饰粉黛的美女。
叶尘远似乎很惊讶地说道:“你是灵皇宫门口卖水果的张大妈!!!”
“不是。”这女人娇嗔的打了下叶尘远。
“那你是?”叶尘远问她。
“是个狐狸精。”易千浔在一旁拿着筷子说道。
这女人刚想还嘴。
“哈哈,说得好!”一个拿着扇子的公子哥起身走过来,双手抱拳,说道:“在下,柳文轩……”
“没听过。”叶尘远吃了一口菜说道。
“额……”这年轻人一时无语。
“无名之辈,往后站。”一个身材高大,壮如山岳的中年壮汉站起来,走到叶尘远的桌前。
“叶圣督可知我……”
“你是谁我都没有兴趣,不要打扰我吃饭。”还未等他说完,叶尘远截断他的话。
这人也一时语塞。
周遭沉寂。忽然叶尘远开口说道。
“太清门来此,不说几句吗?”
靠着窗边的一位年轻道士,起身行礼子午诀,一躬到地:“在下来此,只是奉师尊之命来此看看,回去将所发生的事原原本本回禀师尊,如是而已。”
“是在下多心了,请见谅。”
叶尘远话音刚落,忽然听见门外有人大笑。
笑声不绝。继而说道:
“——这里来者虽多,都自以为是将要夺取神器之人,可也许连性命都会丢在这儿,到最后,也不过都是来此‘看看而已’。”
叶尘远:“神器终是外物,而非己身,纵使得到,一生之后,人埋黄土,又有谁能带走。得之,困扰一生,最后,也终是无用。”说完,叶尘远缓缓饮下了一口碗中清水。
“一生自有一生的快乐,生时不得喜悦,还想死后作甚。”
这人走进门口,绕过门前屏风,步入厅内,收起看起来及其笨重的雨伞,坐在一张靠墙的桌旁,身上犹有雨水滴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