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久前，我接到了一个陌生电话。没想到，原来是阔别了十多年的何美文先生。电话里，他问我还记得不？他结婚时，是请我写的婚联。我说，记得，都记得。他夫人任展超老师，原是黄冈师院的教师，教授中文。我们算是半个同行。何老师与我，则是同校的同仁了。当时，我正步中年，脑子还顶用，没多思考，便为他们写了一副嵌名婚联：“你恋医我恋文合而超之则医文并茂；君爱善吾爱美偕以展之即善美皆真。”他们很感激，我也很高兴。何老师是杏林才子。婚后不久，便考取了硕士研究生，不久又考取了博士。听说现在是国内知名的外科专家了。
离校前，他是班主任，所以他来电话说，他带的学生，离校快二十年了，相约在黄冈聚会。我是这个班的任课老师，自然在邀请之列。我去了黄冈宾馆，一进大厅，拥上一群热情洋溢的笑脸，何老师，任老师，都在。他们正当壮年。学生，面孔大都熟悉，但记得姓名的，可就没几位了。正当大家谈笑风生时，从人群里，又走上来一位。他还是那么腼腆，但他那满头的黑发里，却有了几根银色的。他站在我面前，半天没说话，只是伸过手来。我却吃惊了，上前握住他的双手：原来你是何老师这个班的！十多年没见了，一直等你的消息。他握住我的手，望着我，半天了，才说了三个字老师好。我望着他的表情，知他有许多话想说，一时又不知从何说起。我示意他，不用说了，我都明白。后来，他对我说，老师，这次来，心里想，就是来见你的。我说我相信你，总有一天会来找我的。这些年，你没联系，一定有你的理由。他就是胡渊，又叫胡四东，笔名雨湖，当时是8904班的学生，也是我的好诗友。
说起胡渊，我对他的确有一份特殊的情感。
在校读书时，他就是一位很用功的学生，且很有才气。记得学校举行手抄报大赛，他来找我，送上他的习作。我看了，问他，这些作品，有从报上剪辑的吗？他望着我，眼里充满了疑惑。他说：“我觉得自己写的才好。才是真的。”那次，他获了奖。可别人多半是抄的，独有他的手抄报，散文，小说，诗歌，各种体裁都有，且全是他自己写的。毕业后，他回到家乡做医生，可是医院不景气。常常发不出工资，可他有弟弟，读书和生活，都需他资助。于是，他离开了医院，出外打工。他到过很多地方，吃过很多苦，可他从不气馁。他很爱写作，先写诗，后写小说。我告诉他，要多读书。于是，他一面读，读雪莱的，读济慈的，读徐志摩的，读穆旦的，读艾青的；他一面坚持写，走到哪里，写到哪里。他每到一个地方，先给我写信，把他的诗寄给我，把他的行踪告诉我。有时候，他告诉我，别写信，可能收不到，说不定，又要换地方了。就这样，他走到哪里，我读他的诗，就读到哪里。我的心，也就被他牵到了哪里。他漂流了好几年，我的心，也就随他漂流了好几年。他到过柳州。是唐朝大文学家柳宗元呆过的地方。《梧州日报》整版为他刊载过小说。他把样报寄给我。我为他高兴。高兴得眼泪直流。可他不知道。
后来，突然没了信息。我问了不少人，打听了不少学生，都说不知道。我为他耽心，为他牵挂。后来，一次上网，查阅资料，忽然发现，有段文字里有我的名字。细一看，竟是他写的。说他的长篇小说写完了，说我是他的恩师云云。我兼职做文学期刊编辑多年，却从未发过他半片文字。我何恩于他？何助于他？我自觉愧疚。
不想，逝者如斯，一别十多年了。
感谢美文先生，赐给了相逢的机会。于今，与胡渊诗友又相遇了。这十多年里，为了生计，也为了他心中的事业，他一直在打拼着。他成家了，定居中山，有了美丽的可爱的女儿。兄弟们大学毕业了。父母安度晚年。他仍是一个大家庭的支撑者。他真不简单。而文学的梦，仍一直在他心中活着。他是生活的强者。
回到中山不几天，他就寄来了这本《心迹》诗集。我答应过他，虽然我不敢言诗，因为诗是一个非常奇妙的艺术，但作为他的读者和诗友，我乐意为他的诗集，说几句我想说的话。
再次读完了他的诗集。读着他的“心迹”，我又仿佛随他回到了往日的“漂流的生活”。我以为他以“心迹”，作为他的诗集之名，正好道出了他的心声。他的诗作，无论是写山，写水，写人物，写爱情，写人生，写生活，写志向，实际上都是他心灵轨迹的真实反映。昔朱熹先生撰《诗集传·序》曰：“诗何为而作也？予应之曰：人生而静，天之性也。感于物而动，性之欲也。夫既有欲矣，则不能无思。既有思矣，则不能无言。既有言矣，则言之所不能尽，而发于咨嗟咏叹之余者，必有自然之音响节族（音奏）而不能已焉。此诗之所以作也。”我想，朱子对诗歌创作的看法，对任何一位诗歌创作者而言，今天看来，仍然是有道理的。
读完了《心迹》，我以为胡渊的诗有三个特点。
独特的视角，谓之一。这视角的“独特”，又反映在两方面：一是视角所摄入的现实生活。这主要源于他的“特殊经历”。而这“经历”，又让他涉入了“特殊生活”，即打工者的生活。如《善良的女孩》，这是诗集的第一首，虽然稚嫩，却向读者吐露了一个信息：“她一眼看出我这个初出家门的打工仔”“她告诉我这个世界很无奈”。写出了初出家门打工仔的苦涩，从此要独自咀嚼人生路上的坎坷了。尽管曲折，尽管艰苦，但他抱着希望，还是朝前走：“胸中装上一点希望，总会有些好处！这正是我的期待呀，它能给你力量。”（《致友人》）这位友人，同他一样，也是打工仔，也是诗歌热爱者，所以他们以诗相慰，互相激励：“你给了我优美歌声，我走出了谷底。我只有这点诗歌儿，把它都送给你。”这应是人类最纯洁的情谊，最珍贵的馈赠。此外，还有他的《筑路工》，摄入的“生活”，是筑路工中的“有几个十多岁的少年/稚气已经褪了/红红的脸上/没有了表情/只是两只眼睛/还偶尔/向远方望一望”。这能不引起人们的思考么？这些“少年”，是“生活”在共和国里，他们应该享受最基本的“义务教育”啊！然后他们没有。作者不作正面的回答，只写：“不知是在呻吟/还是在叹息/而那夕阳/迟迟仍不肯落下”。这是在闻名国内的张家港市写的，时间是1995年4月7日。作者受过专业技术教育，尤其热爱诗歌，从这些诗句里，看得出，他是一位有责任感的诗歌创作者。对于“生活”，他不是随意摄入，而是有“选择性”地摄入。如果以诗人论之，则是一位有“思想”的诗人。
胡渊以打工者的视角，摄入打工者的各种生活，反映打工者的坎坷、艰难和困境，当然，也有快乐、甜蜜和希望。显然，这是具有特殊意义的。古希腊大哲学家亚里士多德，对写诗、写历史这两种写作活动，曾作了比较，他说：“写诗这种活动比写历史更富于哲学意味，更被严肃的对待；因为诗所描述的事带有普遍性，历史则叙述个别的事。”（《诗学》）亚老先生，距今有两千三百多年的历史，然而他的话，至今仍然没有褪色。他告诉人们：诗所描述的事，具有普遍性，即社会性，所以“更被严肃的对待”。他肯定了艺术的价值，比“普通的现实”更高。二是表现角度的选择。如《小河上的人家》。这是一首写得很成功的诗作：“小河弯弯/弯着安睡的模样/怀抱水庄/流水悠悠/带着柔色的月光/滑向远方//水庄已入梦乡/那闪动的灯花/是难眠的河上人家/船儿依着水岸/灯花偎着流水/儿子躺在母亲怀里//流水长长/载着小小乌蓬船/淌到梦乡/灯花闪闪/映着安谧的记忆/在小河上。”作者将视角，选择在“小河上的人家”，对小河、水庄、流水、水岸、灯花、儿子、母亲、乌蓬船、梦乡，进行描写，从而倾吐了漂流的打工者，对故乡的深情思念。全诗不见一点雕琢，如一股清泉，自青山里缓缓流出，汩汩有声，那优美的意境，那恬静的语言，深深地打动着读者的心灵。这也是在张家港写的。作者写对故乡的思念，不直接写来，却将视角，放在“小河上的人家”。这是胡渊在描写视角上的运用。也就是“表现角度的选择”。诗评家丁永淮先生曾强调，诗，反映生活，表现人生，要选择最佳表现角度，“只有选择到恰当的表现角度，才能表现得完美和动人；而且，许多生活内容是别人描绘和表现过的，只有选择新颖、独到的角度去表现它，才会有新鲜感，才不会成为‘别人嚼过的馍’而成为有新意的好诗。”（《诗之论》）。作者在创作过程中，悟出了个中的奥妙。这表明他，对诗歌的创作，有过人的领悟力。
自由的歌声，谓之二。即我手写我心。我心抒我情。与胡渊相处时，他总显得有几分拘谨。这也许是因我们身份不同，但我知道，他的内心世界，是非常丰富的。他心地善良，性情温和，待人真诚热情。他选择了诗，而且是新诗，用以描写他的生活，倾吐他的情感。这很适合他。而诗，这种特殊的文学体裁，也正需要他的丰富情感，正如凯洛夫所说：“感情有着极大的鼓舞力量，因此，它是一切道德行为的重要前提。谁要是没有强烈的感情，它就不会具有强烈的志向，也就不能够热烈地把这个志向体现于事业之上。”（《教育学》）不妨说，他选择了诗，诗也钟情于他。所以，他的诗，在他“漂流”的打工生涯中，与其说，是他创作了大量诗歌，不如说，是诗歌吸引了他，激活了他，伴随着他，也抚慰了他，振奋了他，让他在许多寂寞的夜晚里，在生活的许多坎坷中，有了慰藉，有了希冀，有了精神，有了思考，有了向往。于是，也就有了许多诗歌。他借诗歌，对故乡，对亲人，对朋友，对同类者，倾吐自己的心声，宣泄自己的情感；而诗歌，也依靠他，尽情地吟唱，尽情地体现诗歌这一体裁所拥有的潜能和作用。可以说，在那些难忘的岁月，他与诗歌，相依为伴，相濡以沫。也正如此，他的诗歌，自然而得之天趣，自由而任情奔放。这几乎是他创作的所有诗歌的共同特点。如《请你到我的家乡来》，作者对故乡的热爱，源于他对家乡的自信：“我的家乡就在长江边上，对面是如画的江南水乡；那里只有平原和花草，我家却是高山和牛羊。”全诗一气呵成。内心的情感，宛如长江之水，直泻而出。《西风吹呀》，作者笔下的“西风”，可不是寒冷的，而是温暖的：“在那片芳草萋萋/鸟雀飞飞的土地/稻禾吐着甜蕊/甜蕊酿着爱情//田野吻着碧空/河水吻着乌帆/花朵吻着蜜蜂/那个姑娘在吻我。”芳草，鸟雀，稻禾，甜蕊，田野，河水，花朵，姑娘，在自然流畅的诗笔下，随口吟来，顺情呼出。而《月儿》，只有短短的六行诗，而奔涌的诗意，却是长长的，悠悠的，浓浓的。让人回味无穷，却全然不见修饰。还有《松涛》，也只有短短的数行诗句，读来一样韵味悠长。尚如《烛之光》《在这片春的土地上》《村庄秋景》《镇上驶来了第一列火车》等，或写爱巢的温馨，或写家乡的美丽，或写家园的丰硕；或写时代的变化，等等，都是尽情地自由地歌唱。
他是一只百灵鸟。百灵鸟，是一只多情的鸟。在茫茫无际的苍穹之下，在绿草茵茵的大地之上，她演奏着连音乐家都难以谱成的美妙乐曲。那美妙的旋律里，注满了对大自然的情，注满了对人类的情。百灵鸟，又是一只生命力顽强的鸟。无论是干旱的草原，还是雾笼的高山，她都能顽强地生存。百灵鸟，还是出色的歌手。她的歌，不光是单个的音节，而是把许多音节，连串成章。她歌唱时，张开翅膀，仿佛蝴蝶在翩翩飞舞。她不但以其美妙的歌喉，优美的舞姿，令人叹服的飞翔技巧，美化了环境，也给人类的生活，增添了无穷的乐趣，更以其自身的存在，维持着生态系统的平衡。百灵鸟，是一只热情奔放、自由歌唱的诗鸟。
冷静的思考，谓之三。尽管作者的打工生涯，漂泊不定，为了生计，他必须不断地拼搏，不断地遭人白眼，但他仍以他打工仔独有的视角，关注社会的变化，关注同类的生存，并以一身不屈的志，一颗善良的心，一腔炽热的情，自由地歌唱。更可贵的是，他还能常常撕开繁华，审视背后；剪开霓虹，透视阴暗；面对人生、爱情、生活、现实和未来，进行冷静的思考。并将这“思考”，通过艺术的形象，吟出一行行诗句，让读者去思考，去审视，从而去珍惜生命，热爱生活，向往未来。因而他的诗歌，富有一定的哲学意义，给人启示，耐人咀嚼。如《死草》，在“死草”上萌出了“春天”。枯草死了，便有新芽的萌发。冬天去了，春天便来了。《绝望》，写的是“绝望”，固守的却是“希望”。《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是对现实的表面与灵魂的深处的思考，是对痛苦与欢乐、对鲜花与幻象的思考。《当我们已老》，是对人生的回味，对青春的反思，对情感的守护。《春雨》，描写大自然的青春勃发，寄托人生的希望。《远离城市吧，姑娘》，则是对城市与乡村、希望与现实、生存与艰难、虚伪与真善、金钱与幸福、去与留的多层思考。而《天堂很近，天堂很远》中所关注的“现实生活”，更是令人深思：“有的人衣着褴褛，有的人青春靓丽”；“他们来自某个偏远的山村，或者毫无生机的某个城镇”；“他们寄居在城市的某个角落，或者阴暗，或者潮湿”；“城市一天天在变化，正是他们改变了这些城市；于是，他们都有一个梦想，梦想着城市也能改变他们”。“天堂很近，天堂很远，梦想破灭，或者成真”。当我们读了这些诗句，深深地感觉到，诗人对现实的关注，是很清醒的。诗人对现实与前途的思考，也是很清醒的；尽管现实是苛刻的，逼仄的，无情的，但诗人还是抱着热忱的希望，劝慰人们：“可不管怎样，我的朋友，前路漫漫，别停下你的脚步。”作者对前途，始终抱着坚定的信心。这是值得肯定的，也是尤为可贵的。
胡渊在后记里说：“面对光阴，我们需要坦然，很多的时候，我们也需要坦然。”胡渊是这样说，也是就样做的。胡渊的为人，是坦然的。胡渊的诗歌，也是坦然的。人生天地之间，仰可对天坦然，俯可对地坦然。回顾往昔坦然，向往未来亦可坦然。这是人生一境。“境非独谓景物也，喜怒哀乐，亦人心中之一境界。故能写真景物、真感情者，谓之有境界，否则谓之无境界。”（王国维《人间词话》）我想，胡渊的诗笔，不会轻易放下，以他的才智、毅力、韧性和聪明，更有他对诗歌的炽爱和领悟，他会写出更好的诗来，果如是，则人生何愧也。
是为序。
南东求
2012年8月19日，写于黄州龙王山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