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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松树

1

暮霭沉沉,被大雪淹没的房子一片岑寂,屋外,暴风雪在松林中呼啸……

今天早晨,我们普拉托诺夫卡村的村警[73]米特罗方死了。神父晚到了一步,没来得及替他行终傅[74],他就咽气了。傍晚,神父来我家,一边喝茶,一边久久地谈着今年有许多人活活冻死了……

“这不就是童话中的松林吗?”我谛听着窗外隆隆的松涛声和高空中悲凉的风声,不由得想道。那风卷着漫天大雪,飞旋着朝屋顶猛扑下来。我恍惚看到有个旅人在我们这儿的密林中团团打转,认为此生再也不可能走出这座松林了。

“这些个农舍里到底有没有人?”那人费了好大的劲才透过风雪弥漫的漆黑的夜色,影影绰绰地看到普拉托诺夫卡村,便自言自语道。

然而凛冽的寒风吹得他透不过气来,飞雪使他眼睛发花,刚才透过暴风雪隐约看到的那一星火光于顷刻之间消失得无影无踪。这大概不是人住的农舍吧?也许是童话中老妖婆住的黑屋?“小木屋,小木屋,把背转向树林,把大门朝向我!快快开门,让旅人把夜过!……”

天断黑了。我一直横在炕上,想象着我家那几扇泻出灯光的窗户,在被铺天盖地的暴风雪染成白色的、涛声汹涌的松林中,一准显得畏葸、朦胧和孤单!我家的宅第坐落在宽阔的林间通道旁。这里本来是一处避风的所在,但是当狂风硕大的幽灵插上冰雪的翅膀掠过松林上空,而那些高踞于周遭一切之上的松树用忧郁、森严、低沉的八度音来回答狂风的时候,林间通道立时成了恐怖世界。这时,雪在松林中狂暴地翻滚、舞旋,向门扑去,门厅的那扇关不严实的大门以一种少有的响声拍打着门框。门厅里积起了厚厚一层雪,挺像是羽绒的褥子。睡在门厅里的狗全都陷在积雪里,冻得索索发抖,在睡梦中发出可怜巴巴的尖叫声……于是我又怀念起米特罗方来。在这个阴森森的黑夜里,他正在等着进坟墓。

我屋里挺暖和而且很静。窗玻璃冷冷地闪烁出五光十色的火星,活像是一粒粒小小的宝石,炕烧得热乎乎的,至于风声和大门的撞击声我早已习惯,根本不在意了。桌上那盏灯放射出睡意蒙眬的昏光。灯中正在燃烧的煤油发出均匀的、依稀可闻的咝咝声,隔壁厨房里有人在哼着小调,哄孩子睡觉,声音单调、模糊,像是从地底下发出来的;哄孩子的若不是费多西娅就是她的女儿阿妞特卡。阿妞特卡从小就处处模仿她的终日唉声叹气的母亲。我倾听着自孩提时代起就听惯了的这种曲调,倾听着风声和大门的撞击声,整个身心都沉浸在这漫漫的永夜中。

梦在门厅里徘徊,

门内已昏昏欲睡——

这支忧伤的歌曲在我心中低回浅吟,夜的黑影无声无息地在我头顶上翱翔,它用昏昏欲睡的油灯发出的像蚊子叫那样有气无力的声音蛊惑着我,一边神秘地战栗着,一边借油灯投到天花板上的那个像涟漪似的昏沉沉的圆圈在原地回荡。

这时从门厅里传来了踩在干燥、松软的积雪上的悦耳的脚步声。过道里的门砰地一响,有人在地板上跺了几下毡靴。我听到有只手在门上摸索,寻找着门拉手,随后我感觉到一股寒气扑面而来,同时闻到了正月里暴风雪的那种清新的气息,犹如切开了的西瓜的气味。

“您睡了吗?”费多西娅小心地压低声音问。

“没睡……有什么事?费多西娅,是你吗?”

“是我。”费多西娅换了平常的大嗓门,答道,“我把您吵醒了吗?”

“没有……你有什么事?”

费多西娅没有回答,转过身去看看门关好没有,然后微微一笑,走到炉子跟前,站停了下来。她只是想来看看我。她虽然身材并不高大,却十分健壮,身上穿着一件短皮袄,头上包着条披巾,这使她活像一只猫头鹰。短皮袄和披巾上的雪正在融化。

“好大的雪!”她高兴地说道,随即瑟缩着身子,偎到炉子边上,“已经夜深了吧?”

“才八点半。”

费多西娅点了点头,陷入了沉思。一天内她干了不下数百件家务琐事。此刻她正在迷迷蒙蒙地休息。她的眼睛毫无目的地、诧异地望着灯火,舒适地打了个大哈欠,然后又哈欠连连地说:

“唉,天哪,怎么老打哈欠,真没办法!可怜的米特罗方!这一天来,我老是想着他,而且还真放心不下咱们家那些个人,他们有没有动身?要是动身回来,准会冻死在路上的!”

突然,她迅速地加补说:

“等等,您哪只耳朵在叫?”

“右耳朵。”我回答,“他们不会在这种天气动身的……”

“那您就猜错了!我那口子的脾气我还会不知道?我真怕他会在路上冻死……”

于是费多西娅的脑子里净想着关于暴风雪的事。她说道:

“那件事发生在四十圣徒殉难节那一天。好吧,我这就讲给您听,可吓人呢!不用说,您是记不得了,您那时怕连五岁还不到,可我记得清清楚楚。那一年有多少人活活冻死,有多少人冻伤呀……”

我没去听她讲,因为她讲的那件事,连所有的细节我都能倒背如流。我只是机械地捕捉着她讲的一个个单字,这些单字同我自己心中的声音奇怪地交织在一起。“不是在别的王国,不是在别的国家,”我心里响起了常常给我讲故事的牧羊老人动听而喑哑的声音,“不是在别的王国,不是在别的国家,而是在我们生活的这个国家里,曾经有过一个年轻的雪姑娘……”

松林在呼呼地狂啸,仿佛风在吹奏着千百架风奏琴[75],只是琴声被墙壁和暴风雪压低了下去。“梦在门厅里徘徊,/门内已昏昏欲睡。”我们普拉托诺夫卡村的壮士们劳作了一天,都已筋疲力尽。他们就着沼泽中的水,吃了些“松果”面包后,此刻全都沉沉睡着了。主啊,他们究竟是活着好还是死了的好,由你来衡量吧!

突然一阵狂风刮来,猛力地把大门撞击到门框上,然后像一大群鸟那样,发出尖厉的哨声,咆哮着卷过屋顶,呼啸而去。

“哎唷,主啊!”费多西娅打了个寒噤,蹙紧眉头说,“风这样吓人,还不如早些睡着的好!您该吃晚饭了吧?”她一边问,一边强打起精神来,伸手去拉门把手。

“还早着呢……”

“怎么,你要等第三遍鸡叫吗?我看犯不着!还是早点儿吃好晚饭,美美地睡上一觉吧!”

房门慢慢地打开又关上了。我又一个人留了下来,脑子里净想着米特罗方。

米特罗方是个瘦高挑儿,但体格很好,步履轻快,身体匀称。他那个不大的脑袋总是高高地昂着,一双灰绿色的眼睛生气勃勃。无论是冬天还是夏天,他瘦长的脚上始终整齐地裹着灰色的包脚布,穿着一双树皮鞋;无论是冬天还是夏天,他身上始终披着那件破烂的短皮袄。头上终年戴着顶自己缝制的光板兔皮帽。这顶帽子下边的那张饱经风霜的脸,鼻子上的皮肤都蜕掉了,络腮胡子稀稀拉拉没有多少根,可这张脸看人时却那么和蔼可亲!无论是他的姿势、那顶帽子、那条膝盖上打补丁的裤子、身上那股没有烟囱的农舍所特有的气味和那支单管猎枪,都使人一望而知他是个地地道道的出没森林的农民猎人。他每回一踏进我房间的门槛,用短皮袄下摆擦干古铜色脸膛上——这张脸由于长着一双绿松玉般的眼睛而充满了生气——的雪水时,屋里立刻充满了松林那种沁人心脾的清新空气。

“咱们这地方真好啊!”他常常对我说,“主要是树林子多。虽说粮食经常不够吃,不是缺这就是缺那,可这不该埋怨上帝,有的是树林子嘛,尽可靠树林子去挣钱。我说不定比别人还要苦得多,光孩子就有一大堆,可我不照样一天天活过来啦!狼是靠四条腿去觅食的。我在这儿住了不知多少年了,一点儿没有住厌,就是喜欢这地方……过去的事,我全记不清了。夏天,或者说春天吧,我能记起来的好像只有一两天,其余的日子啥也记不起来了。寒冬腊月那些日子倒是常常能回想起来的,可那些日子也全都一模一样。不过我一点儿也不觉得腻烦,相反觉得挺好。我在松林里边走着,松林一个套一个,看出去尽是绿油油的树,可到了林中空地上,就能望到乡里教堂的十字架了……回到家里,我倒头就睡,一觉醒来,又是早晨,又得去干活了……谁叫我长个脖子来着,长了脖子就得套轭!常言说,你靠树林吃饭,你就向树桩祈祷。可你去问树桩该怎么过日子,它啥也不知道。明摆着的嘛,我们的日子过得跟长工一模一样,叫你干啥就干啥,别的挨不着你管。”

米特罗方一生的确过的是像长工一般的生活。既然命中注定要走这条艰难困苦的林中道路,米特罗方便逆来顺受地走着……直到染上重病才不再走下去。他在昏暗的农舍里卧床一个月后,就油干灯草尽,离开了人世。

“你是没法叫一根草不枯死的!”当我劝他上医院去治病时,他宽厚地微笑着说。

谁知道呢?也许他的话有道理。

“他死了,咽气了,再也支撑不下去了,看来这是在劫难逃!”我一边想,一边站起身来,打算出去走走。我穿上皮袄,戴好帽子,走到油灯前。有一瞬间,窗外暴风雪的呼啸使我犹豫起来,但随即我就毅然决然地吹灭了灯火。

我穿过一间间黑洞洞的空屋,每间屋里的窗户全都是灰蒙蒙的。暴风雪扑打着窗户,使得窗户忽而发亮,忽而发暗,这情景跟在惊涛骇浪中颠簸不已的船舱里一模一样。我走进过道,过道里跟门厅里一样冷,由于堆放着取暖用的劈柴,散发出一股湿漉漉的、上了冻的树皮的气味。在过道的角落里,黑魆魆地耸立着一尊巨大、古老的圣母像,死去的耶稣横卧在她膝上……

刚一跨出大门,风就吹跑了我的帽子,砭骨的大雪劈头盖脸地扑到我身上,转眼之间,从头到脚都落满了雪,然而深深吸进一口寒冷的空气是多么舒服呀!嚄,舒服极了,顿时感到灌满了风的皮袄变得又薄又轻!有一刹那工夫,我站停下来,尽我的目力望着前方……陡地一阵狂风径直朝我脸上卷来,吹得我透不过气,我只来得及望见林间通道上有两三股旋风顺着通道向旷野旋卷而去。松涛声盖过了暴风雪的咆哮声,活像是管风琴的声音。我拼命勾下头,踏进齐腰深的积雪,久久地向前走去,自己也不知道是在往哪儿去……

既看不见村子,也看不见树林。但是我知道村子在右边,而米特罗方的那间农舍就在村梢波平如镜的沼泽湖旁,现在湖面已被大雪覆盖了。于是我朝右边走去——久久地、顽强地、痛苦地走着——突然,透过雪雾,我看到离我两步远的地方,闪烁着一星灯光,有个什么东西迎面扑到我胸上,差点没把我撞翻在地。我弯下身去仔细看了看,原来是我送给米特罗方的那只狗。它在我弯下身去时,打我身边跳走,又悲哀又高兴地狺狺吠着,跑回农舍去,像是要我去看看那里出了事。在农舍的小窗外,雪尘像一片明亮的云在半空中舞旋。灯光从雪堆里射出来,从下面照亮了雪尘。我走进了高高的雪堆,好不容易才挪到窗前,赶紧向里面望去。只见在灯光昏暗的农舍里,窗子下边躺着一具覆盖着白布的长长的尸体。米特罗方的侄子站在灵床前,正勾着头,诵念终后祝文。在农舍紧里边,光线虽然更加昏暗,但还是可以看到睡在板床上的女人和孩子们的身影……

2

天亮了。我透过窗扉上一处没有结霜花的玻璃,向外望去,只见树林已面貌大变,变得难以言说地壮丽、安详!

茂密的云杉林披着厚厚的一层新雪,而在云杉林上边则是湛蓝的、无涯无际的、温柔得出奇的天空。我们这里只有在天寒地冻的正月的早晨,空中才会有这么明快的色调。而今天这种色调在白皑皑的新雪和绿茸茸的松林的映衬下,益发显得美不胜收。旭日还没有升到松林上空,林间通道仍蒙着一层蓝幽幽的阴影。由林间通道至我家门口的雪地上,清晰地印着两道气势豪放的弧形橇辙,辙中的阴影还完全是碧蓝碧蓝的。可是在松树的树梢上,在它们苍润华滋的桂冠上,金灿灿的阳光已在那儿嬉戏。一棵棵松树犹如一面面神幡,纹丝不动地耸立在深邃的天空下。

兄弟们打城里回来了,把冬晨的朝气带进了屋里。他们在过道里用笤帚扫净毡靴,拍掉皮大衣沉甸甸的领子上的雪,将一蒲包一蒲包采购来的东西搬进屋来,蒲包上沾满了干燥得像面粉一般的雪尘,屋里顿时变得冷森森的,寒冷的空气发出一股金属的气味。

“准有零下四十度!”马车夫扛着一个崭新的蒲包走进来,吃力地说道。他的脸发紫——从他的声音里可以听出,他的脸已经冻僵了——他的唇髭、络腮胡子和不挂面的皮袄的领角上都挂着一根根冰锥……

“米特罗方的弟弟来了,”费多西娅把脑袋探进门来,向我禀报说,“要讨些木材做口棺材。”

我走到外屋去见安东。他若无其事地讲给我听米特罗方死了,然后又像谈公事那样把话题转到了木板上。这是真无手足之情呢,还是意志坚强?……我们两人一起走出屋去,台阶上的积雪结了一层冰,靴子踩上去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我们一边交谈,一边朝板棚走去。晨寒狠狠地压缩着空气,使我们的声音听起来有点儿古怪。每讲一个字就喷出一股哈气,仿佛我们是在抽烟,顷刻之间,睫毛上就结起了一层细如发丝的寒霜。

“嚄,多好的天气啊!”安东在已经晒到太阳的板棚旁站停下来,阳光照得他的眼睛眯成了一条缝,他望着林间通道旁那排茂密得像堵墙壁似的苍翠的松树,望着松树上方深邃明净的天空,说道,“唉,要是明天也是这么个大晴天就好了,可以顺顺当当地落葬了!”

板棚从里到外都上了冻,我们打开了叽嘎作响的大门。安东乒乒乓乓地翻着一块块木板,翻了很久才终于拣中了一块长松板。他使劲把松板往肩上一扛,放放正,说道:“我们一家人打心眼里感谢您!”接着,小心翼翼地看着脚下,向板棚外走去。安东那双树皮鞋的脚印活像熊迹。为了适应木板的晃动,他走路时膝部一弯一弯的,而那块在他肩头弯成弓形的、富有弹性的、沉甸甸的木板,则随着他身子的移动,有节奏地晃动着。一直到他走进齐腰深的雪堆,消失在门外后,我还久久地听到他渐渐远去的吱扭吱扭的脚步声。周遭就有这么静!两只寒鸦在喜悦地高谈阔论着什么。其中一只忽然俯冲而下,落到一棵亭亭玉立的墨绿色的云杉的树梢上,身子剧烈地晃动着,险些儿失去平衡——雪尘随即密密麻麻地洒落下来,呈现出霓虹般的色彩,缓缓地落定在地上。寒鸦高兴得咯咯笑了起来,但立刻就缄口不笑了……太阳已升到松林顶上,林间通道上愈来愈静……

午饭后,我们去瞻仰米特罗方的遗容。村子已湮没在大雪之中。一幢幢覆盖着雪的洁白的农舍坐落在白雪皑皑的平坦的林中旷地四周。在阳光下,林中旷地闪烁出耀眼的光华,显得异常舒适和温暖。空中飘荡着烟火气,说明家家户户都在忙着烘烤面包。男孩子们在玩冰块,有的坐在上边,有的拉着跑。好几条狗蹲在农舍的屋顶上……这完全像个洪荒初开时的小村落!一个腰圆膀粗的年轻村妇,穿着一件麻布衬衫,好奇地打门厅里往外张望……傻子巴什卡像个又老又矮的侏儒,戴着顶祖父的帽子,跟在运水雪橇后边走着。在四周结满冰的水桶里,冒着寒气的又黑又臭的水沉重地晃动着,雪橇的滑铁像猪崽那样吱吱地尖叫着……前面就是米特罗方的那幢农舍了。

这幢农舍矮小而又窳陋,从屋外看不出有什么丧事,仍和平日一样充满了日常生活的气息。一副滑雪板靠在通门厅的大门边。门厅里有头母牛一动不动地卧在地上反刍。里屋靠门厅的那堵墙塌陷得很厉害,因此用了很大的力气也没能把门打开。最后,总算把门打开了,农舍那种热烘烘的气味冲着鼻子扑了过来。屋内光线昏暗,几个女人站在炉子旁边,目不转睛地望着死者,同时低声交谈着。死者身上罩着一块白洋布,安卧在这片紧张而肃穆的氛围中,谛听着他的侄子季莫什卡带着哭腔,悲痛欲绝地诵念祝文。

“您可真是个好心人呀!”有个女人感动地说,随即小心翼翼地撩起白洋布,邀请我看死者的遗容。

嚄,米特罗方变得那样傲岸、庄严!他的小小的头颅显得高傲、宁静和忧伤,紧闭着的双眼深深地塌陷了下去,大鼻子像刀切那样尖削,宽大的胸脯由于临终时未及吐出最后一口气而高高地隆起着,硬得像石头一般,胸脯下边是深深凹陷的肚子,两只好似蜡制的大手叠放在肚子上。洁净的衬衫使他益发显得消瘦、枯黄,然而这并不叫人觉得他可怕,反而觉得他相当潇洒。那个女人轻轻地握住他的一只手——一望而知,这只冰冷的手是沉重的——把它抬起来,然后又放了下去。可是米特罗方依旧无动于衷,只管全神贯注地倾听着季莫什卡诵念祝文。说不定他甚至知道,今天——他待在这个生于斯、死于斯的村子里的最后一天,是个万里无云的喜气盎然的日子吧?

这天的白昼在死一般的寂静中显得十分漫长。太阳缓缓地走近它在太空中的行程的尽头,一抹好似锦缎一般的淡红色余晖已经悄悄地溜进这间半明不暗的陋屋,斜映到死者的额上。当我离开农舍走到户外时,太阳已躲到茂密的云杉林后面那些松树的树干中间,失去了原有的光芒。

我又沿着林间通道慢慢地走着。林中旷地上和农舍屋顶上的积雪,宛如堆积如山的白糖,被夕照染成血红的颜色。在林间通道背阴的地方,已可以感觉到随着傍晚的来到,天气正在急剧转冷。北半天上,淡青色的天空更加洁净、更加柔和了。在青天的映衬下,如桅杆一般挺拔的松林的线条益发显得纤细有致。一轮团的苍白的巨月已从东方升起。晚霞正在渐渐熄灭,月亮越升越高……跟随我走在林间通道上的那只狗,不时跑进云杉林中,随后又从神秘的发出亮光的黑压压的密林中蹿出来,浑身滚满了雪,一动不动地呆立在林间通道上,它的清晰的黑影映在洒满月光的林间通道上,也同样一动也不动。月亮已经升到中天……小村子里万籁无声,米特罗方家那盏孤灯怯生生地发出一星红光……东半角上有颗战栗不已的绿宝石般的大星星,看来它就是上帝宝座脚下的那颗星吧。上帝虽高踞在宝座上,却不露形迹地主宰着这铺满乱琼碎玉的森林世界……

3

翌日,米特罗方的灵柩顺着森林之路运往乡里。

天气仍像昨天那样冷彻骨髓,空中飘荡着亿万纤巧的霜花,有的呈针形,有的呈十字形,在阳光下黯淡地闪烁着。松林和空中弥漫着薄雾,只有在南方的地平线上,寒空才是清澈而又蔚蓝的。我滑雪去乡里时,一路上雪在滑雪板下尖声地唱着、叫着。我冒着砭骨的寒气,在乡里教堂门口的台阶上等候了很久,最后终于看见在白生生的街道上出现了好些白生生的粗呢大衣和一具用新木板做的白生生的大棺材。我们推开教堂的大门,扑鼻而来的是蜡烛的气味和冷飕飕的寒气。这幢苍白的木头教堂从里到外都上了冻,所以和外边一样冷,圣幛和所有的圣像由于蒙上了厚厚一层不透明的寒霜,全都泛出白乎乎的颜色。人们络绎不绝地走进来,教堂里充满了嘁嘁喳喳的交谈声、橐橐的脚步声和喷出来的哈气。米特罗方那具上宽下窄的沉甸甸的棺材被抬了进来,放在地上,这时一位神父开始用伤了风的嗓子急促地唪读起经文和唱起圣诗来。棺材上方萦绕着一缕缕湿漉漉的淡青色的烟气,从棺材里吓人地露出尖尖的褐色的鼻子和裹着绦带[76]的前额。神父提着的香炉里几乎空空如也,一丁点儿廉价的神香搁在云杉木的炭火上,散发出一股松明的气味。神父用一方头巾包没了两只耳朵,脚上穿一双宽大的毡靴,身上着一件庄稼汉的短皮袄,外面罩着一件旧祭服。他和一名诵经士一起,只用了半个小时就急匆匆地做完了追思弥撒,只有在唱《望主赐伊永安》时才放慢了速度,竭力使自己的声音增添些感人的色彩:喟叹人生空幻,如浮云易散,欢唱会友在历尽人世的磨难后,终于转入永生之门,“信徒靠主永享安宁”。就在这袅袅不绝的圣诗声的送别下,装殓着冰冻了的死者的棺材被抬出了教堂,顺着街道运到了乡镇外边的小山冈上,放进了一个不深的圹穴,然后用结了冰的黏土和雪将它堆没。在把一棵小云杉栽入雪中后,冻得哼哼直喘的人们,有的步行,有的乘车,急急忙忙四散回家了。

这时,深邃的寂静复又主宰着林中的这个空旷的小山冈,山冈上的雪堆里疏疏落落地戳起着几个低低的木十字架。无数状似芒刺的霜花在空中无声无息地盘旋。在头顶上很高很高的地方隐隐地响着一种受到抑制的喑哑、深远的隆隆声;凡是隐蔽在崇山峻岭后边的海洋,一到傍晚就会发出这种喧声,并越过山峦,把这声音送往远处。桅杆一般挺拔的松树,用土红色的树干高高地托起绿莹莹的树冠,从三面密密层层地围住了小山冈。在山麓的低地上,是大片大片碧绿的云杉林。那座填进去了不少雪的长方形的新坟就横在我脚边的斜坡上。这坟茔忽而使人觉得不过是普普通通的一抔黄土,忽而又使人觉得它非同寻常——既有思想又有知觉。我凝望着它,良久地尽力想探究只有上帝才洞悉的无从探究的奥秘:人世为什么这样虚幻而同时又这样令人留恋?后来,我使劲地蹬着滑雪板,向山下滑去。一团团冷得灼人的雪尘向我迎面扑来,像处子一般洁白的蓬松松的山坡上,均匀、优美地留下了两条平行的长痕。我冲抵山下时,没能站稳,跌倒在绿得出奇的茂密的云杉林中,衣袖里灌满了雪。我像蛇行似的在云杉林中飞快地滑行着,身子不时擦着树身。穿着丧服的喜鹊嘁嘁喳喳地尖叫着,戏谑地摇晃着身子,飞过云杉林去。时间一分钟一分钟地流逝,我始终从容不迫地、灵活地滑行着。我已经什么都不愿意去想了。新雪和针叶吐出似有若无的幽香,我为自己能同这雪、这树林,以及林中那些喜爱啃食云杉的嫩枝的兔子这么接近而满心喜悦……天空渐渐被白茫茫的烟霞遮蔽,预示将有很长一段时间的好天气……远处隐约可闻的松涛正在婉约地、不住口地谈论着某种庄严、永恒的生命……

1901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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