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暴雨来临,秋老虎跑了,天也凉了下来。
这几天陈依玄和冯鞠元在为游行请愿的事谋划。谋划这件事,最好的去处当然是西津渡的芸香舫了。有凤仪陪着,陈依玄脑瓜分外灵光。有冯鞠元和韩尚文等打下手,陈依玄只需动动嘴,跑腿张罗的事自有人办理。游行请愿,择日子不能随便,陈依玄自然要动用八卦。因是由陈依玄牵头主事,测卦时当然参考他本人的生辰八字,最后定在八月二十一。这一天是乙巳年乙酉月辛酉日,断定当日宜举事聚会。本来,头天晚上连阴雨还下着,有人担心不利,陈依玄却坚持。冯鞠元相信陈依玄的卦,其他的秀才童生也跟着相信了,因此不再有异议。鸡叫三遍时,下了几天的秋雨果然停了。
天一亮,陈依玄起床,走到天井举目一望,碧空如洗,秋高气爽,顿时觉得精神许多,就势在天井里练了一趟五禽拳,收势之后,略一思忖,今个游行怕是要说不少话,话多劳肺,肺燥生痰,还是先做预防为好。于是,走到厨房门前,隔着窗子对老沈吩咐,先煮一碗银耳百合羹,外加两片梨。老沈隔窗答应着,不一会儿,灶间里风箱呼嗒嗒地响起,厨房后的烟囱里便升起袅袅炊烟。
自从怀上伢后,仙芝闻不惯陈家一屋子的药味,进房就想吐,索性带着用人阿金住在娘家。这样也好,陈依玄倒落得自由自在,衣食住行,想早就早,想迟就迟,无人干涉。喝过银耳百合羹,吃过早饭,陈依玄沏上一壶“陈氏三泡”,这是习惯。“陈氏三泡”自然也是陈依玄的发明,此方博采古人《内房有子方》之精华,药设九味,滋阴养精,提神益寿,每日一饮,三盏为宜。沏这三泡,茶具也有讲究,以紫砂为上,薄瓷次之,至于釜瓦之类便没意思了。陈依玄是个讲究的人,自然用紫砂。
陈家有一套传家的紫砂,一壶四盏,一直是陈依玄的最爱,每每必用。这天,陈依玄从橱子里取紫砂的时候,突然一只猫从上面跳下来,陈依玄一惊,手上一时不稳,一只盏子落下来,啪嚓,茶盏应声而碎。陈依玄心疼得牙直颤,定了定神,没有去撵着打猫,蹲下身来查看青砖地上的紫砂碎片。碎片有三,一片落在东南,一片落在正北,一片落在西南。陈依玄在脑子里马上排出卦象,以为大吉,于是转忧为喜了。
陈依玄换了一套薄瓷,沏上三泡,刚刚饮下头一盏,冯鞠元急匆匆地来了,进门就说:“依玄呀依玄,全县的秀才童生都集合在文庙前,就等着你这个主事的去发话呢,你还有心喝茶?!”陈依玄晓得冯鞠元是个急脾气,不慌不忙,从怀里掏出金表来看一眼,说:“定下辰时,这会儿还早,坐下一起喝一盏。”冯鞠元一脸无奈,欠半个屁股坐下,一副随时出发的样子,三口两口便喝了一盏。陈依玄又给冯鞠元斟上一盏,说:“你近来颧红目赤,急躁易怒,症似肾阴虚,喝上三盏,准有好处。”冯鞠元拗不过,只好又喝了两盏,最后一盏喝得急,不留神烫了舌头。这时候,陈依玄不慌不忙地去上茅厕,在茅厕门口宽衣解带时,偷眼一看,冯鞠元急得笼中狗似的在天井里一圈圈地转,不禁摇头,暗叹:肾阴虚,虚很!
说起来,陈依玄如此从容淡定自有原因。一是他本来就对游行请愿的事不感兴趣,若不是怕驳了一帮秀才童生的面子,他才懒得做什么主事,当然船娘凤仪在这事上多少也是起了作用;二是陈依玄晓得,什么游行请愿屁用没有,早一点迟一点都没什么大不了。秀才就是秀才,也不好好想想,自古及今,君无戏言,皇上说一句话就是一句话,岂能随便更改的?就凭几个秀才一起哄,朝廷马上恢复科举,那皇上做得太没威严了!罢罢罢,游行也好,请愿也好,只当是一起哄一哄,大伙借机撒撒气消消火,哄罢闹罢,各回各家,各找各妈,各人的日子各自过吧。
陈依玄从茅厕出来,洗了手,拿上一把檀木扇,和冯鞠元一起朝文庙走去。走到西城门洞,陈依玄停下不走,摇着折扇,翘首西望,说要等凤仪。冯鞠元急得直搓手,说:“依玄,读书人的事,让船娘掺和进来,不仅掉价,也没什么意思!”陈依玄一边踮着脚尖张望,一边说:“话可不能这么说!如今读书人跟船娘肩膀一般高,好比一个席上一个地上,差不了多少。再者说,读书人办事,斯文酸腐,远没有船娘的真性情。依我看,这事船娘掺和进来才有意思,不信你等着瞧!”冯鞠元说:“呔!这帮船娘夜里死疯,说不定还在睡觉呢,怕是不会来了!”陈依玄心里有底,说:“换作别人,我不敢说,凤仪不会!”正说着,只见从西津渡方向呼扇呼扇来了几顶小轿,陈依玄用折扇点着一数,一共六顶,说:“乖乖,来了不少!”不多时,小轿来到城门洞前落下,轿帘揭起,依次钻出六个船娘来。凤仪在,梅兰在,荷香也在。陈依玄看罢,笑眯眯地拍着手,说:“好!”冯鞠元脸上也有了喜悦之色。话不多说,冯陈二人前头带路,小轿紧随其后,呼扇呼扇煞是招眼,沿途引着街上百姓像看戏一般。
来到文庙,蒋仲之、韩尚文等一干秀才、童生早早候在那里,老老少少,高高低低,三个一伙,五个一团,萎靡不振,逃了三年荒似的。凤仪和几个姐妹下了轿子,引起一阵不小的骚动。蒋仲之本来躲在角落里吃早点,一见几个船娘来了,马上把饭团丢了,抹着嘴挤上前去,凑到梅兰面前,叫了声:“梅兰!”梅兰早就看见了他,举起小手在他身上捶了几下,蒋仲之故作夸张状,像被锥子戳了似的直叫,引出一阵欢笑,自不用提。
按事先的安排,所有参加此番游行的人,无论老少,一律换上孝服。同时备一口白茬棺材,上写“科举”二字,这正是陈依玄的主意。道理当然有:行了一千多年的科举废止了,就是一个终结,终结就是死亡。再有,科举废止相当于要了读书人的命,命都没了,还不该穿孝服?一身孝服,既是纪念,也是抗议。其实,陈依玄嘴上这么诌,心里却想,反正都是玩,要玩就玩得有意思些,不然还不如去踩花船呢!
这时候,日头已升到文庙的房顶,陈依玄掏出金表一看,对冯鞠元说:“时辰已到!”冯鞠元登上台阶,振臂一呼:“开始!”话音刚落,老老少少的秀才童生纷纷换上准备好的孝服,凤仪和她几个姐妹也不例外,只在头上多系了一根红绸带罢了。不一会儿,文庙门前一片雪白,宛如一群冬日里圈中的绵羊。
光绪三十一年(1905)八月二十一日即乙巳年乙酉月辛酉日辰时,秋高气爽,艳阳高照,脂城的一干秀才童生身穿孝服,抬着白棺,浩浩荡荡,从文庙出发,一路打着标语,喊着口号,开始游行。标语如林,上书“科举废止,心之将死”“还读书人公道”云云。队伍中,六个如花似玉的船娘,一身缟素,越发地显得俏丽,让脂城百姓大开眼界。一哨雪白的队伍行进在脂城老街上,像是出殡又像唱戏,似丧事却又嘻嘻哈哈,这等怪事脂城有史以来绝无仅有,空前怕是也将绝后。古城一下子热闹起来,百姓出户,店家关张,都来看这难得一见的奇景。往常于街头巷尾耍奸斗滑的地痞二流子也收了心,跟着队伍走,口号也喊得响亮。平日里流浪的野狗也不再躲人,穿行在队伍中,时不时来一两声狂吠,很是烘托气氛。
游行的线路是事先定好的。除了三纵四横几条老街,脂城素有七拐八角九弄十五巷之说。如此之多,走遍实属妄想,不仅花费精力,亦太荒唐。按事先的计划,游行在主干道进行,从文庙出发,过西大街,转南大街,经城隍庙绕到东大街,由东大街穿三井巷,绕过八大会馆,最后到县衙递交万言书。万言书已由众秀才合议写就,洋洋万言,字字含泪,句句带血,夹叙夹议,有理有据,以期打动朝廷,扭转乾坤。陈依玄摇着扇子走在其中,不时向身边的冯鞠元和韩尚文点评一二,甚感满意。
若是按照计划,此次游行应该相当顺利。问题是刚走到南大街街口,队伍走不动了。陈依玄赶紧丢下冯鞠元和韩尚文,挤到前头,一查问才晓得,原来看热闹的百姓越聚越多,有人认出凤仪等几个船娘,把她们团团围住,非要她们唱几支船歌来听,不然就不放行。凤仪不知如何是好,陈依玄听罢,笑得眼眯成一条缝,连说:“好!好!”凤仪说:“队伍走不动,你还说好,赶紧拿个主意吧!”陈依玄要的就是热闹,说:“百姓爱听,你们就唱,与民同乐嘛。就当这里是花船,说不定你们的名声从此大震了!”凤仪略一思考,点点头,劝说几个姐妹唱船歌。第一个站出来唱的是荷香,唱的是《春》。一曲歌罢,人群中有人起哄,嚷着这曲太素,听得耳朵寡淡,没什么意思,还是来段荤的听过瘾。这个提议极为煽动,顿时众人响应,各种嗓门齐嚷道:“荤的,荤的!”荷香差点被吓着,连连后退几步,转脸望着凤仪,凤仪又望着陈依玄,说:“瞧瞧这帮人,耳朵比嘴都馋!”陈依玄笑,说:“那就给他们煞煞馋。跟姑娘们说,尽管大胆唱,唱完了有赏,权当我陈某请客了。”话音一落,梅兰胸脯一挺,站到前头,张口就唱道:“俏冤家,约定初更到。近黄昏,先备下酒与肴。唤丫鬟,等候他,休被人知觉。铺设了衾和枕,多将兰麝烧。熏得个香香也,与他今宵睡个饱。”
梅兰唱腔虽不如凤仪的圆熟,却也有七八分的韵味,听得那一帮秀才童生竟忘了此行的责任,勾颈引项,边听边议,引经据典,之乎者也,不亦乐乎。蒋仲之一听便知是《五更天》,眯着眼一边摇头晃脑,一边打着拍子,那撮山羊胡时不时抖一抖,几入无人之境。正这时,人群中一阵骚动,只见一个人高马大的妇人排山倒海一般挤了进来,陈依玄定睛一看,正是蒋仲之老婆赵氏,晓得大事不好,正想提醒如醉如痴的蒋仲之,不承想那赵氏胖而不拙,尚还有三分灵活,扭臀垫步挤到蒋仲之的背后,探手一把薅住蒋仲之的辫子,大叫一声:“老娘终于捉到你了!”想必那赵氏常年捉刀,手劲不小,蒋仲之疼得大叫一声,双手护着辫子,扭头一看是自家老婆,顿时吓得脸色煞白,腿也抖个不停,不住地连声求饶。人群中有人认得赵氏,也晓得蒋仲之一向惧内,见其可怜赶紧劝和。赵氏并不放手,瞪着眼问:“姓蒋的,你在这搞什么?”蒋仲之龇牙咧嘴,说:“请愿!”赵氏手上一紧,蒋仲之牙一龇,说:“游行!”赵氏手又一提,蒋仲之痛得受不了,腾出手来一指陈依玄,说:“不信,你问依玄,他是主事!”
陈依玄上前笑道:“嫂子,是这么回事,朝廷废了科举,秀才们想……”刚说到这里,赵氏寒着脸插话道:“陈秀才,我来问你,朝廷大还是秀才大?”陈依玄说:“朝廷大!”赵氏说:“朝廷说了算,还是秀才说了算?”陈依玄说:“朝廷!”赵氏说:“朝廷都说不考了,你们还起什么哄?”陈依玄说:“不是起哄,是游……”赵氏抢过话头,说:“游什么游?听我卖肉婆说一句,游(油)没肉贵,再游(油)也盘不成肉价钱!”说罢,扯着蒋仲之的辫子挤出人群,生生把陈依玄晾在那里。
这时,人群中又嚷道,接着唱接着唱,才到三更,后面的事还没做成呢!凤仪问:“还唱吗?”陈依玄眨眨眼,说:“唱,接着唱,不唱不是把这些人的兴致撂在半路上了?”想了想又说:“况且,四更五更才有味道呢!只可惜,蒋兄听不见了。”
唱完这一曲,日头已上中天。时候不早,围观者却兴致正浓。有人又嚷道,这《五更天》半荤不素,老油渣似的,不如来一曲《十八摸》过瘾。这一声不要紧,顿时撩得人声沸腾,非要听《十八摸》不可。凤仪怕是晓得《十八摸》的荤腥,顿时涨得脸红,决意不唱,对陈依玄说:“没见过这般不识相的,拿我们姐妹当什么?要听《十八摸》,叫他们花钱找人去唱!”这一句话,让陈依玄对凤仪起了敬意,原来船娘也有底线,不是什么事都愿做的。于是想起自己的责任,朝着看热闹的百姓拱了拱手,说:“各位父老,求求你们了,时候不早了,我们的正事还没办完呢。朝廷不给我们读书人路走,你们给我们一条路吧!”言语恳切,众百姓这才不依不舍地让开一条道,游行的队伍这才走上了正路。此时,凤仪等姐妹称已尽了责任,跟陈依玄告了别,便雇了小轿,先行回西津渡的花船上去了。
本来士气高涨的队伍,因凤仪等船娘缺席,加之蒋妻赵氏的搅扰,突然没了生气,稀稀拉拉,慢慢吞吞,打了老瘴似的,到了县衙门前已是晌午时分。上前一打听,衙役说刘知县去南京办事了,陈依玄只好把那份万言书托付给师爷。师爷也是读书人,答应一定呈报刘知县,于是一干人像松了筋的驴,软沓沓地坐在县衙门前歇脚。陈依玄突然觉得没有趣味,想找冯鞠元商量,让大家早散伙算了,可左右都寻不见。陈依玄只记得半途中二人走散,本以为他落在后头,没想到这时还不见人影,跟韩尚文一打听,才晓得冯鞠元中途被他妹妹鞠平叫走了,慌慌张张地,怕是有什么急事。正在这时,只见鞠平火急火燎地跑来了,一见面就大叫不好,喘了半天才说:“卫老先生走了!”
陈依玄听罢心头一震,半天没有说话,突然想起早上打碎茶盏的事,那卦象显示大吉,与这般乱象风马牛不相及,难道是哪里出了岔子?陈依玄望着天空,掐着指头暗暗推算,心里有点发虚,抬头一望,一群鸽子正从县衙上空飞过,朝西门而去。鞠平跺着大脚,扯了他一下,说:“玄哥,我哥让你快去呢!”陈依玄看了看鞠平,抻了抻衣襟,却忽有所悟,原来今个这一身孝服没有白穿,这一干人游行也没有白游,只当提前给卫老先生送终了。于是顿觉释然,赶往卫家凭吊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