岚激荡的话语如飓风般吹动着院中的层层云雾,李七在父亲言语的冲击下,原本企图挽回局面的话语终究还是没能说出口。
“周详些。带他去厅中。”说完,岚便转身走出了院门,只留下李七仍在空地上独自站着。
神剑岚。
对于李七那种不谙世事的臭小子而言,这个名号或许是他吹嘘的主要资本,更是他年少轻狂放纵恣肆的心理后盾。但是对于岚来说,“神剑”的名号带给了他太多太多,却不是名誉或优越感,而是责任与重负。
时至今日,纵使已经过去近有半个世纪之久,岚却仍然清晰的记得当初自己的父亲——上一代神剑,在烈火中陨落时那脆弱卑微的身影,以及别无他法之下自然而然落在了他头上的“神剑”二字。
旁人看得到的是如今神剑岚独步八方傲世天下的无双剑术造诣,却少有人看得到当初那个初出茅庐的十五岁少年,面对那个与自己实力相去甚远的神剑之名,是如何的无奈与自卑。面对远超自己能力范围的难题,时年尚幼的岚却终究没有辜负任何一个指望着他的人。
然而今日,宋小毛的突然出现,自己儿子口中讲出的离奇故事,让岚再一次有了这种陌生而熟悉的感觉。
他感到一种深深地无力与毫无来与的自责。
那是一种犹临城下敌军兵山将海,身后妻小父老用最终期望的目光凝视着你,而却只有你自己知道自己身躯羸弱一战必败,所有指望着你的人都终将被辜负,所有的希望都将因自己的无能而面临血屠。
万仞崖的院门已远远地留在了身后,万仞高塔已在浓郁的云雾中望之不见。儿子李七与那个突然出现的宋小毛就这样留在了万仞崖的小院儿里。年幼的宋小毛此时一定料不到,神剑岚接下来将要面对的一场交锋,将会彻底改变他的命运走向。
伫立在枝桠繁茂的密林当中,岚自然已经敏锐的注意到,他所等待的几个人也已经陆续入场了。
他缓缓地睁开眼,虽目不能及,却也知道,自己的正后方站着一个人。
一个披红挂绿的女人,青丝无束,随风飞荡。远而望之,虽然明知其身静形止,却又仿佛飘飘起舞。其神翩如落英,其形摇如柳荆,其容淡雅如茗烟,其貌婀娜如芙蓉。
“仙人。”李七虽没有转过头来,却仍低了低头,浅施一礼。而左手却始终扶着腰间的佩剑。
“神剑召齐七人,或有要事相议。”女人微白的点唇中清吐出一行如凉雾般的字句。那嗓音竟犹天籁无二,清明而亮澈,娇脆而恬静。可惜的是,字里行间却无不渗透着一股让人难以抵御的悲凉和凄切。
“我神剑流中的一位学员,带回了一个来自人间位面的新人。”岚逐渐转过身来,凝望着称为仙人的女子。
“一新人尔。想必有反常之事。”
“据他自己讲述,并非由梦中,更与生死之事无关。而是从人间透过凝望一面镜子,瞬间穿行至此!”
岚这两句简单的话语,却犹如炸雷一般在密林中回荡着,一瞬间竟万籁俱寂。
忽而,数个身影都陆续在二人周围显现出来,细数共有六位,在密林间的空地上围站成一个圆圈。
一个枯槁的犹如活死人一般的身形,从密林遮挡的阴影当中现身,却是双脚飘离地面半寸,滑行而出。
落叶之中迅速渗出一滩血迹,从血泊当中先是一只手,紧接着便是整个身体。片刻,一个赤裸着上身、下半张脸缠满了绷带的健壮男子站在了空地上,而原本的那滩血迹竟重新被吸收进了他的身体中。
某一棵树的某一根枝干上,一只灵巧的白猫腾空跃下,无声无息的也站在了圆圈边缘的一个位置上。
一个身着青蓝长袍,高挽发髻,道士模样的长者,随着一阵浓郁的白雾,也在圆圈中现身了。
六人围成的圆圈中,却仿佛缺员一位,留着一个空隙。只见那白雾中现身的道士伸手轻轻一点,“噗”的一生,一本足有半人高低的巨大书本凭空显现,漂浮在了最后一个空位上。
七人已然到齐,却良久无人说话。
岚将眼神望向那道长,说道:
“云子,神剑流自那场灾难以来,始终效忠于学派,从未有二心。只是如今之事,实在令我难以捉摸。长久以来,镜行之术毕竟不过是旧时众人的一派胡言妄想,本也不足为奇。可是……”
“岚!你既然知道镜行术是一派胡言妄想,怎么还敢为了这种事情而召集亮月七人!”血迹中现身的男子言辞间仿佛不太愉快。
“古汀。”岚转头朝那男子也微微一点头,而继续说到,“镜行之术或许的确是一派胡言,若只是如此,我也大可不放在心上。可那孩子却还提到另外一事。”
话音一落,并无人说话,而是都在静静地等着岚继续说下去。
“那孩子说,带他使用镜行之术的,是一位白须白发的白衣老人。而那老人……曾为他凭空变出了云朵一般的座椅。”
岚直说到“白衣老人”时,其余几人都不以为然,唯有那道长微微颤抖了一下。而当他说起“云朵一般的座椅时”,所有人都突然面面相觑了一番。接着,所有人都把目光最终落向了那道长。
沉默少许,道人长叹一口气。
“神剑,那位年轻人现在何处?”
“在我院中,带他前来的学员正与他同处。”
“带他前来的学员,可是李七?”
“是。”
道人便又长叹一口气。
良久,众人无言。道人仰面望月,微挑着嘴角道:
“尔等意下如何?是留,是杀?”
“杀!”
“杀。”
血迹中钻出的古汀,和那活死人一般的人毫不犹豫的说到。
“鲜血派和灵质学派说杀。”道人分别看了看两人,又转头对那只白猫说,“猫,你说如何?”
蹲坐在地上的那只白猫动了动耳朵,两眼在月光下闪烁着亮光,竟然用一股浑厚的中年男子的嗓音说出了人话:
“那孩子毕竟是个新人,既然到了院中,又进了神剑流的大门,那就是神剑流的新人学员了,岂能说杀便杀?古汀与夜貉是敏感过度了吧?延云道士,你是不是也老糊涂啦?”
白猫说完,道士自己也不禁微笑了起来:
“呵!畜生倒顽皮。那么依你便要如何?”
“要我说,此人来历非凡,定非泛泛之辈,当然是应该留在学派当中。”
话音一落,古汀便猛的一跺脚,向前走了半步,愤而怒斥:
“溪白猫!畜生居心叵测!此人明明来历蹊跷,所言之事无不是胡言乱语,怪力乱神之事!镜行之术乃一派狂妄幻想,好笑至极也倒罢了,竟敢还提起幻云之术!这世间除了历代云子,还有什么人能使幻云之术!莫非是拨云子在世不成!”
白猫也毫不示弱,站起身来,向上弓着背厉声回击:
“古汀!你也是一宗学派的前辈长老,怎么竟然这么冥顽不化?新月灾难已经过去数百年了,却仍然如此念念不忘?镜行之术未必不能成真,拨云子未必不在世间!”
“溪白猫!你要造反不成!”古汀怒吼道,朝着白猫的方向又踏了一步。
“白猫,慎言。”形容枯槁的活死人平静的说到。
“怎么?夜貉,你愿意坚信镜行是假?你的学术信仰到哪儿去了?”白猫转而对那活死人,一边用力甩着尾巴一边说。
“白猫,我真正相信什么是一方面,我选择相信什么是另一方面。”名叫夜貉的活死人仍旧平静的说着,语气和表情都仿佛是个真正的死人一般。
“什……夜貉!你已经经历了那么多,为什么还是看不透这一切!”白猫忿忿不平的说着,尾巴上的白猫全都炸了起来,仿佛一条圆滚滚的刷子一般。
“溪白猫!你如今倒是对虚无之言甚是包容了?新月灾难中的那些同僚都是白死了吗!”古汀此时已是面容扭曲,双眼瞪得通红,每说一句话就不禁向前逼出一步。
白猫刚要继续发声,却见那延云道人伸手示意:
“诸位不必如此,不必如此。”道人仍是语气平和,“新月之事已是过往,不提也罢。镜行术与拨云子之事也不必再提。”
话毕,溪白猫逐渐放下了高高竖着的尾巴,重新蹲坐在地上,勉强的朝着古汀眯了一下眼睛,把头转向了一边。古汀也重新退回了自己原先的位置,朝白猫点了点头。而岚和那个女人,只是冷冷的瞧着。
见场面重新平静下来,延云道人便转而询问那女子,
“白桃仙人,你说应当如何?”
白桃仙人欠了欠身,说:
“留在万仞崖中吧。”
“仙人!”古汀的情绪似乎仍然有些激动,“此子不可留啊!仙人难道也忘了新月灾难了吗!”
“红台也可暂缓对新月灾难之执念。”白桃仙人用饱含忧郁的眼神看着古汀说,“镜行也好,拨云子也罢,亦或新月灾难之事……时势有变,危机将至。月众当共勉。”
说罢,白桃仙人便转过身去,犹如风中飘荡的落花一般,飘然而去。
紧跟着,那本巨大的书本也“噗”的一声闷响,不见了踪影。
目送着白桃仙人离开后,延云道人转而对岚说到:
“既如此,便要辛苦神剑了。”
“谈不上。但存一息,万死不辞。”岚用沉稳的语气说到。
说完,毫无声息的,古汀又重新潜回到地上的一滩血泊之中,消失不见了。活死人一般的夜貉也没来得及道别,便又退回到阴影之中。
“呼!真难对付啊!”溪白猫站起后腿,伸直了前爪,长长的伸了个懒腰,愉快的说到:“岚!恭喜添丁啊!”
“猫伯伯说笑了。”岚的脸上难得的露出了一个微笑。
“哎!非笑也,非笑也!”延云道人也满脸微笑的说,“神剑流数十年单传,无人愿往。进添一奇才,值得恭喜,值得恭喜啊!”
而另一边,在一个落满灰尘的小阁楼中。
那本巨大的书打开着,书页的缝隙中微微的闪着淡蓝色的光芒。站在书前的,是那白桃仙人。
随着书中的蓝光微微的跳动,一个遥远而微小的声音说着:
“是他吗?”
“不是。”白桃仙人答道。
“那为什么留下?”书又问到。
“有他的气息。”白桃仙人答。
“是他留下的人吗?”
“怕是。”
“唉……真的值得留吗?”
“毕竟仍有一丝希望。”
“……觉醒了吗?”
“我不知道。”
“一定要确认,要及时处理!”
“……”
“那件事你搞清楚了吗?”
“仍不明朗。”
“白桃,留给我们的时间……恐怕已经不多了啊!”
另外一边,岚心情复杂的走回了万仞崖的院子里。绕进塔后的厅堂中,李七和宋小毛正在小桌旁说笑。
“七,宋小毛就留在我们这里了。”
岚的心中仍然无法估量,今日的这一决定到底意味着什么,到底会给他和李七、给他钟爱的学派和这个世界带来什么。然而他别无选择,就像当初从父亲的尸体上捡起那把象征神剑的利刃时无法选择一样,今日的他也同样无法选择。
“今天你可先带他熟悉一下学派和月亮位面,明日起便要带他一起习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