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闻他要娶亲了,才几个时辰就闹得人尽皆知。都说天子之令不可违,如今看来更是真实得近乎残忍。
回程路上,他一直催促着赶路,整夜都没合眼。我看着他的脸,再次看见了那个影子。五年了,影子无时无刻地跟随着爷。爷变得冷漠压抑,再不与人深交,甚至连府中女眷都遣散了出去,只剩下与她容貌相似的玉逢夫人。
他在那院里呆了整整两日,自斟自饮,自说自话,仿佛那儿还有其他人似的。殊不知,在那个种满黄花的地方,供养的只是她的影子而已。
头一晚,爷将我唤入屋内,只说让我去代他迎亲拜堂。
“爷,此事万万不可!”
“有何不可?”
爷坐在书桌中间,他双手边都堆着高高累起的奏折。烛火映照在他的脸上,光影交替,我察觉到他刻意营造出一种居高临下的气势。
“爷的婚事是御赐的,代娶乃是欺君犯上的大罪!”
“谁会泄露出去?”他眼中透不出半点光亮,仿佛死人。“谁敢泄露出去?”
习武的本能使我对杀气异常敏感,但我还是低头跪着,对他完全卸下了防御。“在下对王爷的衷心不会变,只是尚书大人之女身份金贵,在下不敢造次。”
“这是命令。”
命令不可违。我的心一下子沉到了底。
爷无法违抗皇上的命令,我也无法违抗爷的命令。己所不欲,终究还是施与给了他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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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你还是来了。”孔东芩咂嘴道:“郑大人,有时候命令还是需要违抗的,否则你就无法改变现状,总要做自己不想做的事。”
郑云桑这才回过神来。眼前的女子穿着一身藕色的便衣,头发像小女孩似的一半披着,一半梳成髻,并配以一支简单的珍珠紫玉笄。干净的脸庞上,淡淡地抹着胭脂。
“今天还是本妃第一次出府,既然你来了,有什么好地方可要都带我去转转!”
“小姐,等等我!”老罗满脸春风地随她跑出了大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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邛安自古繁华,许多朝代的君王都在此而居,如今走在街上也能看见许多古迹。
“既然四处都有宫殿,为何雍王还要另建府邸?”
郑云桑说:“当今圣上敬重史迹,前朝完整的太宇宫庙都细心保护着,不准人居住,但雍王府也并非是完全新造的,而是拿前朝秦王的行宫改建而来的。”
“怪不得我院子里的墙那么旧。”
“当年皇太祖打仗时,把不少人吊死在了那上面。”
“情趣!郑大人,讲话须得有情趣!”孔东芩恶狠狠瞪了他一眼,转身走到一个小摊前挑拣起胭脂来。
“娘……”
“你且叫我一声孔姑娘就好。”
“好不容易出来一趟,姑娘还是赶紧办正事吧。”看着两个女孩在香粉间绕来绕去,郑云桑颇不自在。
孔东芩与老罗对视一眼。“咱们现在何尝不在做正事?”
“这就是你说的正事?!”
老罗笑道:“公子有所不知,对女儿家来说,最重要的准备莫过于把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的。”
郑云桑刚要发作,就见一商贩走了过来。
“姑娘若喜欢,大可以上手试试,老夫的香粉里放的可都是好东西。”
孔东芩把粉涂在手上推开来闻了闻。“老伯,这粉的味道好像与我从家乡带来的不同。”
“姑娘你有所不知,一方水土养一方人,这话对东西也适用,在邛安的水土上做出来的香粉自然是有邛安独特的味道,其他地方则各不相同,敢问姑娘是哪里人?”
“小女自东州来。”
老贩一听,喜出望外,扯着孔东芩的袖子就说了一大堆家乡话。
郑云桑见状连忙把两人分开来。
“无妨。”孔东芩朝他眨了眨眼,“这老伯原来也是东州人,今天咱们遇上还真是有缘!”
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激动之余,孔东芩把那老贩卖得香粉差不多全买了一遍。整个过程中,郑云桑没有再插手,直到两人离开后,他才说:“上次我出街时还见那老贩说自己是岭南道来的人,怎么如今又成了洛阳人?”
孔东芩停下脚步。“怕是公子你听错了。”
见她执迷不悟,郑云桑只好挑明道:“那老贩是地地道道的邛安人,学了几句地方话,总冒充外乡人骗过客。”
“那你刚才怎么不说?!”
“孔姑娘自己说过,讲话要看时机,不能搅扰了情趣。”
孔东芩气得两眼发直。从来都是她戏弄别人,哪里有人敢戏弄她?在大街上不好发作,于是她扭头就朝一间装潢华贵的酒楼走去。门口迎宾的小二眼力不错,老远就认出了郑云桑。
“大人今天得空来,小的给您安排个雅间如何?”
郑云桑看向孔东芩。“姑娘觉得如何?”
“不必!我想坐在露台上,公子你爱坐哪儿坐哪儿,等下记得来付钱就是,反正本姑娘是没钱了!”
小二一愣,心想这姑娘好大的面子,对雍王府第一高手,又是王爷跟前的红人也敢这般撒泼!看来也是个金贵的主儿。
“哟,那这边请。”小二看了两人一眼,忙不迭地朝楼上走去。
老罗心思灵巧,察觉到些许端倪。“小姐,瞧那滑头的眼神,莫不是把您和郑大人当成一对儿的了?”
“那又如何?”孔东芩故意说给郑云桑听,“他瞧见的倒是真假半掺的事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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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妃像其他娇生惯养的大小姐一样,去到哪里都习惯依赖别人。她一下马车就把手伸了过来,我不可违地接下了。那天,她肉乎乎的,软绵绵的小手一直都没有放开我。周围的戏子表演得好生夸张,硬是把新婚礼闹成了一出桃园结义,气氛越是高涨,我就越感到不适。
拜堂的瞬间,我透过盖头的红纱看到了她亮晶晶的眼睛。大错特错了,爷不该把那个纠缠他的影子转移到一个无辜的女子身上来。
后来再见时,我觉得那天一定是我看错了。爷一定也没想到,自己居然娶回来这么个奇女子。偷花盆,搞替身,偷窥,打拳,酒醉爬树,狂言乱语……我自是不懂闺阁之事,但举止如此,定是不正常的吧。
薛豪那老小子惹得爷几日都不痛快,此事说来的确棘手,但爷不是没有办法。若不是因齐王一事,爷定不会三言两语就许诺给那女子来做。我明白爷意在试探,一个初次到邛安便没有踏出过宅门一步的贵族小姐竟然能把局势看得如此透彻,听上去确实蹊跷。礼部尚书在朝中虽不搞结党营私的事,但若刻意把子女教导成这样,可见其心机深沉,难免潜在攻讦操控之嫌。此次外出,我须得一探究竟。
郑云桑站在离桌子几尺外的地方,看着眼前的景象,他的心不由紧了一下。
二楼的露台上,低头可见繁华街市,匆匆过客,远眺则见护城河与积雪山原。冬日黯然已褪,春色尚未融溢,午后的天光正是温柔。那女子凭栏而坐,衣襟随风摆动,她看向外面,眼里亮晶晶的一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