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打更人走的缓慢,还有些踉跄,兴许喝了不少酒。这秋天的夜晚有种刺骨的料峭,喝碗老酒暖暖肚子,也不奇怪。
已是夜半三更,整座寒山镇都陷入沉睡。每个人都以为这是再平凡不过的一个夜晚,打更人也不例外。
但没有人会想到,一点杀机已在这长夜里慢慢酝酿。
彦长天盘坐在床上,床在厢房里,厢房是天枫楼的厢房。他在听到打更声的第一时间,微闭的双眼已经睁开。他知道,动手的时候到了。
他身上本就穿着夜行衣,当下也不需再换,只是将蒙面的黑纱往上提了提,遮住全部的口鼻。
手中卷起黑色帆布包着的一杆长枪,身形一闪,彦长天已如游龙般跃出窗外。
这是怎样灵巧的腿上功夫?若是稍有见识的江湖中人在一旁看着,必能认出这是江湖上盛传的绝顶轻功——踏雪无痕。
彦长天却觉得身子还不够快。他恨不得巫行云立时出现在身前,能用这狗贼的血,喂饱锁魂枪渴血的枪头!
十二年来,他时常在梦中惊醒。梦中一张张熟悉的脸,一个个和蔼可亲的人,无不是披头散发,血肉模糊,横尸地上,挣扎着朝他伸手,仿佛是期盼彦长天为他们伸冤。
邱漫天和巫行云则一脸狞笑站在旁边,舔舐着他们刀尖的殷红鲜血。
但这几日的梦稍有不同,熟悉的脸还是那些脸,伸冤的手还是那些手,可梦中邱漫天已是人头落地,只留下巫行云一人朝着他走来。
只要再斩下巫行云的人头,梦就会散了!这十二年的呕心沥血,也才算没有白费!
彦长天甩甩脑袋,仿佛是想甩掉心中杂念。行刺杀之事,最重要的就是意念专注,不得分心,稍有差池必是鱼死网破之局。
血海深仇再大,也不能乱了方寸,蒙蔽了双眼!
几个呼吸间,彦长天已经落在了天枫楼三楼的一扇窗外。
窗户被彦长天悄无声息地打开,迈着轻巧的步子,他来到床前。
床上躺着个人,看体型是个成年的男人。这人正侧卧着,整条后背却是毫无防备地露给了彦长天。
虽然看不清脸,但彦长天却笃定此人正是巫行云,因为一只木质假腿此刻正斜倚在床边。
望着眼前熟睡的巫行云,彦长天正在颤抖,从头到手,浑身都在颤抖。
大抵人在激动到了极点,身体都会不受控制吧。
但彦长天毕竟不是一般人,他是个杀手,冷血的杀手,连七杀堂最德高望重的长老“摘星手”董老汉,都称赞彦长天是架天生的杀戮机器。
感受着体内深入骨髓的燥热,彦长天举起了手中锁魂枪,不断颤抖的手也渐渐静了下来。
千仇万恨,化作一点寒芒。锁魂枪猛地刺出,却是不留丝毫余地,不给分毫机会,直奔后背颈部大椎穴位,就是要一枪毙命,以绝后患!
枪本就是锋利无比的枪,触及巫行云后颈上的皮肤,便如快刀切豆腐,摧枯拉朽般地将他洞穿。一缕缕血污顺着伤口流了出来,整座床榻没多久就被染得猩红。
大仇得报!
彦长天从未想过报仇是这样一种感觉,片刻的狂喜过后,就是无尽的失落。
报完仇以后呢?
彦长天不知道,他也从没有想过,他只感觉心中的空虚要将他吞没。
他总幻想,与巫行云的决战,必是在某处的山巅,厮杀到双方都耗尽最后一滴血,然后一齐轰然倒下。
如今这匆匆一刺,虽说自己性命无虞,却总简单了些。
一阵秋风从窗户外钻进了,卷起阵阵血腥,钻进彦长天的鼻子里。
几乎是在闻到血腥味的那一刻,彦长天太阳穴的青筋暴跳,心头也升起一丝警兆。
手上沾染过无数鲜血的好处就是,他能分清血的味道的差别。
这血腥味是陈血,绝不是刚死之人的血!
彦长天顿时大惊,手中长枪一挑,侧卧之人已然仰面朝天。彦长天瞳孔收缩,一双夜视眼将此人看个分明。
这哪里是巫行云?虽然也胡乱贴着几撇胡子,但彦长天能断定这人就是今天午时为自己端茶递水的伙计小厮!
“咻咻——”
正在彦长天愣神之际,几道破空之声在他背后响起。
几乎是下意识的反应,彦长天一个鹞子翻身,险之又险地躲过飞来暗器。他回头望去,竟是五枚透骨长钉,如今已没入墙壁三分,钉头上还泛着妖异的绿色,显然是喂过毒的。
“七星透骨钉!”
待看清暗器的长相,彦长天忍不住心头狂震。
几乎在彦长天落下身子的同时,他身后传来了悠长的鼓掌声。
“好功夫,小兄弟果然好功夫!你若是在铁观音里下了毒,哪还有这么多的事端?”
不用回头,彦长天也认得出这声音的主人,化成灰他也认得。
巫行云!
房间的火烛此刻也不知被谁点起,将这方不大的空间照得透亮。
看着眼前端坐着的巫行云,彦长天的心也凉了几分。
单打独斗,彦长天也自信这巫行云不是他的对手,但行迹败露,却是刺客的大忌。站在杀手的角度,他已经输了。
“你也别在外头看着了,进来吧。”
巫行云话音刚落,一个人影从窗户外跃入。他落地之时,和彦长天同样的悄无声息,显然轻功并不在他之下。
烛光所至,人影显现。
这人个子矮小,大概只到彦长天肩头,但一张脸却能让人过目不忘。这是张铁青色的脸,一丝肉都看不见,鼻子宛如鹰钩,眼睛也像是专吃死尸的秃鹫一般。
矮个子就这么站着,阴恻恻地朝着彦长天冷笑。
“好久不见。”
和他的长相不同,矮个子的声音倒颇有磁性,只是彦长天此刻听来,却觉得和地狱的丧钟声无异。
彦长天是认识这个人的,他们的名字都刻在杀手天榜里。
一个叫“锁魂枪”彦长天,一个叫“透骨钉”王莽。
一个排在第二,一个排在第三。
彦长天横空出世之前,王莽原本是排在第二的位置。
对江湖中人来说,这已足够成为杀掉一个人的理由。
“你们居然见过?”
巫行云倒是一愣,他只是出于安全起见,雇用了贪狼殿的头号杀手,哪里会料到王莽与彦长天还是旧识?
“这次的酬金可以给你打个对折,这小子恰好排在我想杀之人的最前边。”
王莽还是那样阴恻恻的笑着,语气平常,就好像是在和店小二说打两斤酒一般自然。
“我们本不该在这里相见。”
难得说话的彦长天也开口了,他声音还是那么低沉、沙哑、生硬,仿佛许久没说过话一样。
“反正见都见了,下次也没机会再见。”
活人和死人,是不会再相见的。
巫行云本就功夫厉害,再加上一个实力与自己在伯仲之间的王莽,彦长天现下的处境实在是出奇的艰难。
但没有丝毫犹豫,彦长天就举起手中长枪。
当下,唯有以杀止杀!
“哼。”
见彦长天没有露出丝毫胆怯,王莽脸色不爽,两手一甩,无数透骨长钉就从宽大的袖口激射而出。
看着铺天盖地带毒的七星透骨钉扑面而来,彦长天不退反进,迎着透骨钉来的方向,居然直接将手中长枪用力掷出。
王莽心头大震,他怎么也想不到彦长天一出手就是不要命的伎俩!彦长天手中既无长枪,如何应对那漫天的淬毒暗器?
鎏金锁魂枪本是包在帆布之中,此刻受到彦长天手中力道推出,立刻甩开了帆布的束缚,在烛火照射下,熠熠生辉,宛若一条游动的金色长龙,直直飞向王莽胸膛。
房间本就不大,又如何能躲避这致命一击?
只听“噗嗤”一声,锁魂枪已经洞穿王莽胸膛,将他直直钉在墙上。
事发突然,一切异变都在呼吸间开始,也在呼吸间结束。王莽脸上犹挂着惊恐的神色,还来不及感觉胸口传来的剧痛,已经断了气。他一双阴沉的眼睛也没了神采,耷拉下脑袋,直勾勾望向地面。
习武之人,高手搏命,往往是瞬息之间。
彦长天虽然一击击杀王莽,自己却也绝不好受。他哪怕奋力闪躲,依旧有三枚暗器落在了肩头。他只感觉整条左臂一阵微麻,想抬起一分都是万难之事。
七星透骨钉上淬的不是他物,正是奇花曼陀罗的毒液,这绿色毒液一入血肉,便教人顿失知觉。
几乎在彦长天堪堪躲过透骨钉的同时,坐着的巫行云也动了。他欺身上前,两手握拳,如开山劈石般挥打而出,正落在彦长天右肩。
好歹毒的招数!巫行云也是个经验老到的高手,看彦长天左臂已然中毒,便攻其右臂,却是让他两臂皆废!
“咔嚓——”
右臂传来深入骨髓的剧痛,耳边也响起骨头断裂的声音。这声音本来微小,但在这寂静的夜晚,竟是如此清脆,如此明显。
彦长天无力还击,倒在地上。他只觉得此刻自己像条死狗,一条败犬。
“说!是谁派你来的?江南刘氏?还是雁荡镖局的人?”
巫行云扯着散落的头发,拎起彦长天的脑袋。他神色冰冷,毫无怜悯,看着彦长天的眼神,也确实像在看一条死狗。
“呸!”
彦长天二话不说,一口血痰吐在巫行云左脸。
“妈了个巴子的,让你骨头硬!”
巫行云受此大辱,一巴掌拍在彦长天面门,饶是他没有下死手,也震得彦长天眼冒金星。
“你今日若实话实说,我便只废你双手,饶你性命。如果不说...”
巫行云没有再往下说,但眼中满是威胁之意。
“彦家沟,八十二条人命!”
几乎是咬牙切齿,十个大字就这么从彦长天嘴里一字一顿地蹦出来。
巫行云闻言略一沉思,居然面露喜色,“你就是那漏网的黄毛小子?”
彦家沟,全村八十三口人,彦长天便是那最后的独苗,也是巫行云当年苦苦寻觅却没有找到的七岁幼童!
“东西呢?宝塔呢?!”
巫行云说着,脸上露出一股狂热,一双大手也在彦长天身上摸索,似是在寻找什么。
“哈哈哈,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哈哈哈哈——”
只见巫行云用力一扯,挂在彦长天脖子里的一方宝塔挂饰就这么落在他手心里。
他伸出袖口,小心地擦拭着宝塔,双手郑重地托着,躬身轻放到茶案之上。
宝塔不大,七层塔身,仅有三寸高低。但整座玉塔雕工精良,玲珑剔透,在烛火映射下,闪烁着七彩光芒。
彦长天眼色一黯,他们彦家沟全村上下花了八十二条人命守护的宝贝,就这么轻易地落在了仇人手里。
他觉得自己不光是个没能报仇的废物,还是个愧对村民和先祖的罪人!
“好啊!好!”
巫行云好不容易将贪婪的眼神从宝塔上挪开。他强忍住心头狂喜,拔下钉在墙上的鎏金锁魂枪,一步步朝彦长天走来。
这每一步,都像是黑白无常催命的脚步。
“既然不是他们的人,那你也可以安心去了。”
巫行云脸色森然,手中长枪已然挥出。
“大哥,你怎么来了!”
彦长天猛地看向窗外,脸上也露出抑制不住的喜色。
“谁?!”
巫行云回首望去,却看不到半道人影,但手中长枪的势头已然一窒。
“不好,这小子耍诈!”
果不其然,彦长天趁他愣神的功夫,挣扎着爬起,俯身撞在巫行云小腹。巫行云吃痛,不禁往后退了半步。
待他反应过来时,只能眼睁睁看着彦长天嘴里叼起七层宝塔,纵身飞出窗户。
“吁——”
一声骏马嘶鸣,彦长天趴在马背之上,沿着蜿蜒的街道,消失了踪影。
阵阵马蹄如同战鼓狂擂,敲打在巫行云的心头。马蹄声渐行渐远,他的脸色也越来越难看,难看得像鬼一般。
巫行云缺了一条腿,在封闭环境打斗自然不成问题,但想要在开阔地带追上彦长天坐下的宝马良驹,却是万万不可能的事。
过了良久,他一双苍老的手终于缓缓放开,茶几上居然留下十个深不见底的指印。
天空泛起了鱼肚白,彦长天也已策马狂奔,沿着山路行了五十多里地。
他总是留有后手,在闯入巫行云房间之前,当然也计划好了刺杀失败时的逃生路线。
但他没有算到“透骨钉”王莽的搅局,就如同巫行云算不到彦长天能逃出生天。
如今他双手俱废,只能伏在马背,任由马儿疾行。
他嘴里含着的七层宝塔也失了踪影,应当是路途颠簸,被他不小心吞进肚里。
无边倦意袭来,毒性发作的彦长天终于支撑不住,从马背滑落。
“看来这里就是我魂归之地。只可惜大仇未报,死不足惜...”
彦长天两行热泪默默流下,还没想完就沉沉昏去。
他没了意识,也自然不会注意到,此刻小腹起伏间,居然有光华随着呼吸闪动。
那是一抹动人心魄的光华,是七彩圣洁的光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