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清山脉,苍茫后山。
几乎就在葛中棠收起座下缚龙仙索,稳稳落地的同时,一袭赤红鲜衣的朱庭轩也御着一杆古朴量天尺抵达此地。
龙幽道人早他们二人盏茶功夫便到了,只是如今面色铁青,但恭恭敬敬地立在一侧。
他的谦恭不无道理,因为堂堂仙门第一宗的头号人物,龙幽道人那堂堂正正的师尊——孤城掌教,正背对着他们。
“师尊——”
朱庭轩与葛中棠齐齐行礼,孤城道人却仿若充耳未闻。他并没有转过身,道袍背后的阴阳鱼图案就正对着三人。
三人虽位居长老之职,都是统辖数百修士的仙门巨擘,但此刻却像犯了错的小孩一般,紧张地立着。素闻孤城掌教谦和礼让之名遍及天下,当然不是这个老者让三人噤若寒蝉,只是他们看见彼此赶来,更看见孤城在此,各自心中的猜测也就肯定了几分。
“看来该来的都来了。”
孤城道人苍老的声音传来,三人又是微微拱手行了一礼。
这话说得莫名其妙,三人却听懂了其中的意味。玄清殿里,除却掌教真人这般渡过天劫的大乘期修士,便数三人修为最高:刑堂堂主赵羽、苍龙峰首座龙幽道人和天都峰话事人朱庭轩。
这三人都是清一水的通玄后期修为,离天劫来临也就一步之遥,可以称得上这修真界中道行最顶尖的修士。前几日赵羽匆忙外出,不在宗门,因此也就没有感应到玄清山的灵气异变,未能前来,倒也正常。
想必之前孤城道人半晌不语,就是在等赵羽前来。
“师尊,赵羽师兄下山办事,不在门内。”龙幽是三人里年纪最大,资历最深的徒弟,眼下当然合该他来开口。
孤城道人缓缓点头,身子也转过来,却是定定看向最不起眼的葛中棠,露出略微欣喜的笑容:“突破了?”
“回师尊,刚迈入门槛还没几年。”
龙幽闻言,看向葛中棠的眼神也变了,凝重、喝彩、嫉妒,三种复杂的情绪,兼而有之。孤城道人的几个亲传徒弟中,葛中棠入门最晚,人也最为木讷。谁能想到,一直闷声不响的他修为进展居然如此迅速,更是连自己突破玄关多时,也不曾想着与诸位师兄师姐交流言语。
“恭喜师弟。”朱庭轩也明白过来,当即展颜。他这一笑,还是那般爽朗俊逸,却不免有几分阴郁担忧。
担忧的倒不是葛中棠修为高深,实在是那龙脉发生的状况,委实影响深远。
“不错,二十年不见,便有此等进展,令为师很是欣慰。”孤城说这话时,还是那般淡泊从容,但说下一句时却明显正色不少,罕有的带着几分焦虑,“想必你们三人都感觉到了。”
三人闻言俱是一颤,葛中棠也一改平日里无所谓惯了的神态,道:“师尊,也不知这玄清山的龙脉灵气,是否无恙?”
迎着三人七分疑惑、三分心焦的眼神,孤城还是艰难摇了摇头:“不妙。”
三人心头大震,互相看了一眼,不敢再问。他们本就猜到了七八分,不想听到孤城承认,还是不由自主慌了神。
龙脉断了!
这可是玄清殿立派至今,传承至此百万年来,从未发生过的事!
以玄清殿的规模声望,若是玄清山脉灵气崩溃,没有人能够料想将会对修真界的现有格局产生怎样巨大的冲击和剧变。
这三千门徒如何安置?
万年宗门该如何延续?
世家势力会否趁虚而入?
又有多少仙门百家打算落井下石?
...
一个接一个的疑问,在三人心中来回翻滚,搅动着他们的心神。待三人反应过来,不禁发现自己头顶的冷汗已是漱漱而下。这是寒冬腊月,自然没有出汗的道理;三人修为精深,更不该汗流成这般。但汗水不会说谎,已然顺着脸颊,滴到了地上。
“师尊,来时路上,我算了几卦,卦象上说...”朱庭轩向来是个机敏且很有几分胆魄的秒人,但此刻说话,竟也躲躲闪闪、吞吞吐吐起来,显得万般不自然。
葛中棠和龙幽道人知道朱庭轩揣测天机之术冠绝玄清殿,只在孤城掌教之下,当即两人四眼,齐齐望向于他。
“无妨,你说便是了。”好像在他意料之中一般,孤城道人大手一挥,示意朱庭轩说下去。
似是万分不情愿,但朱庭轩还是将这几个字咬着牙说出了口:“玄、清、当、亡!”
此言一出,便是死一般的寂静,仿佛谁此刻大喘一声粗气,都能让玄清殿顷刻之间覆灭一般。
“庭轩...”孤城避而不答,竟又背过身去,右手手掌攀上一方石碑,“你们记得这戒律碑吗?”
三人当即点头称是,眼睛也定定望去,尽显迷离之色,仿佛是勾起了往日的回忆。
遥想当年,他们一众师兄弟,便是在这后山的戒律碑下,经年累月地接受孤城道人的薪火真传。甚至连戒律碑上端刻着的一百多条清规戒律,他们也都能倒背如流,毫无阻滞。
“那你们可曾记得,这戒规的第七十二条,所言为何?”
三人几乎毫不费力,就已经记起。
龙幽道人犹豫片刻,朗声道:“当举全宗之力,保玄清殿香火永递!”
“不错。”孤城掌教点点头,深吸一口气,看向了朱庭轩:“庭轩,你向来天资聪颖,修习起八卦卜算之术,自是事半功倍。你诸位师兄弟里,也没有谁敢轻言能胜过于你。”
“师傅谬赞,徒儿谨记师傅教诲罢了。”朱庭轩回答得很是得体,但难得听师傅夸赞自己,语气里总避不了有那么一丝得意。
“可是庭轩。”孤城道人话头一转,却是让朱庭轩有些猝不及防,脸上的笑容也凝固了几分,“为师也算过几回,与你卜算的结果颇有小异。”
“还请师尊明示。”不等朱庭轩开口,葛中棠已经匆忙询问。
“我算的结果却是。”孤城道人再度转身,缓缓道,“玄清当衰!”
三人不禁哑然,都有些不明所以。龙幽脾气较为急躁,当下追问:“师傅,有何分别?”
“龙幽,都半步迈入大乘的人了,还是改不了这脾性。”孤城道人虽言责怪之语,语气却颇有着几分宠溺。
忽的,孤城道人脸色一正,眼中也精光暴绽,宽大道袍无风自动,佝偻的身子也仿佛巨大起来。只听他言之凿凿,掷地有声:“一字之差,便是一线生机。玄清殿百万年基业,断然不能毁在我孤城手里。就是粉身碎骨,纵使肝脑涂地,我也要与天一搏,与地一争!这朗朗乾坤,广阔天地,难道还容不得我玄清殿下三千修士?”
三人听罢,俱是一窒,虽然感念于孤城豪气冲天之语,却依旧不明所以。
朱庭轩毕竟颖悟绝人,微微一想,便是大惊失色,忍不住问道:“师傅,莫非...”
孤城道人没有答话,却是静静看着天边斜阳,半晌才缓缓一语:
“走,随我去敲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