妇人点了点头,“这一别,如果我们还能活着,倒不难找到他们,万一我们……到时候兄弟两人兴许可以凭借着这个东西知道自己的身世。”
“不可。”他急忙制止道,“这样逃出去,身份越明显越容易招祸,最好是,逃得远远的,不知道自己的身世,这样才能平安长大。”
妇人把纸片打开,借着灯光分别把上面的名字用指甲挖掉了,然后折好再塞进襁褓里,她说:“他们可以忘记自己的身世,也可以不使用我们给他们取的名字,但他们一定得知道自己的生辰八字呀。”
他点了点头,神色黯然,“夫人,你带着他们一起,赶紧走吧。”
“什么话,我自然是留下来陪你一起面对了,无论是什么样的灾祸。而且我已经作了最坏的打算。人们常说‘榖则异室,死则同穴’,对于我们来说,却是‘榖也同室,死也同墓’,先生,你说这样多好。”
菊花隐士看着夫人脸上的从容神色,心里狠狠地刺痛了一下,他说:“夫人,我对不起你,这一生的亏欠,唯有下辈子……”
“什么话。”妇人再一次说了这三个字,“不管怎么样,我都不会怪你,因为你是一个拥有绝技的匠人,又待我很好,你能设计出一个有着奇妙风景的家,又能精心呵护这个家里的所有人。我是多么幸福。”
菊花隐士的眼睛里泛起泪花来。
妇人接着说:“如果说遗憾,也是有的,那就是,我为什么没有早一些遇见你呢?”
“等等。”菊花隐士想起了什么,他说:“我突然改变主意了,我们的孩子必须知道他们的身世,因为如果今晚我们遭遇不测,他们以后要为他们的爹娘讨个说法。”
妇人道:“可是生辰帖上的名字已经被毁了,再写上去,恐怕来不及。”
“我有办法。”他从袖子里拿出一把小刀来,走到大儿子的面前。
“你要干什么?”妇人见状,心疼地跟过去。
“做个记号,一生无法磨灭的记号。”他说完,从襁褓里掏出婴儿的手,把寒光闪闪的刀尖对准了他的左掌,他的眼睛闭了片刻,最终一咬牙,刀尖落下去,闪亮的一丝白光滑进婴儿柔嫩的肌肤,鲜血立刻渗出来。但在药物的作用下,婴儿仍在沉睡,对这落下去的一刀刀伤口毫不知情。鲜血涔涔流满手掌,又一滴滴淌落在地上。
妇人的眼里满是泪花,她转过头去,心疼到不行,却佯装镇定地问:“先生在孩子的手上刻什么记号呀?”
“我的名字。”这时他刚好收刀,把大儿子的手塞进襁褓里,“两个儿子可以放弃我们给他们的名字,但我在他们身上留下我的名字。我相信他们以后可以凭借这点线索,知道自己的身世。”菊花隐士对着木狗轻轻拍了一下:“去吧,从后门逃走,走后山的那条路,避开夜行的人,走得远远的,不要再回来。”
木狗得了命令,立刻驮着熟睡的婴儿往后门走去。
菊花隐士走向了小儿子,这时候外面传来敲门声,虽然不甚大,但在这寂静山里的夜晚,显得很清晰。妇人说:“先生快些刻完,我去应付一阵子。”
月白长衫和一袭黑发从旁边闪过,有淡淡菊花的气息飘来,不知道是窗外的菊花香还是妇人头上的的菊花香。妇人从前并没有太注意菊花这种植物,但在嫁给菊花隐士以后,因为他的缘故,也开始喜爱菊花,他们的枕头里塞着极大朵的菊花,柔软而有着持久浓香,即使不是菊花开放的季节里,他们也总能因此做着关于菊花的梦境。而且她每次在洗头发的时候,总是摘一把菊花泡在水里,这样她的头发上,总有淡淡的菊香。
来不及想太多了,菊花隐士透过朦胧的泪光,雪白的刀尖飞快地在小儿子更加白嫩的小手上落下去,一刀一刀变换着,无论一横一竖还是一撇一捺,都痛在他的心里。“嗵”的一声,似乎是大门被硬生生踢开了,他的刀尖更加快速地变换着,血淋淋的柔嫩小掌上,只有一片鲜红,完全看不清楚刀尖刻下的痕迹,他完全凭借着一手出神入化的手艺在落刀。
他能够感觉到很多人涌进了这小屋子,杂遝的脚步声,迅速分散在屋子里。
终于刻好了。他把孩子的小手放进襁褓里,对着木狗轻轻拍了一下,重复了方才的话:“去吧,从后门逃走,走后山的那条路,避开夜行的人,走得远远的,不要再回来。”
屋子里灯光通明,许多人手执火把在寻找着什么,菊花隐士把那把小刀放回衣袖中,然后匆匆奔至他的房间里,一路见到的都是狼藉,只有这里仍是先前的模样,一灯摇曳,照得满室明亮温馨。
“夫人!”他突然冲过去,抱起倒在地上那一袭月白长衫的妇人,哀恸起来。
死去的妇人脖子上插着一把小刀,刀身已完全没入脖子里,外面只露出一截刀柄,凶手下手也太狠了。她一直到死都没有吭声,也许是喉咙上的这一刀让她发不出任何声音,也许是她为了多给他争取一些时间,强忍着没有发出声音。
大滴的眼泪自菊花隐士的眼眶里滚落下来,他拨出妇人脖子上的短刀,挥起袖子去擦拭那还在涌出的血。她平时最爱干净了,即使房子小而简陋,她总也能收拾得井井有条而且一尘不染,不能够让她在走的时候带着一身血污。他悲哀地挥动着袖子,一边想着,“如果我没有一手绝技,如果我是寻常百姓,那该多好……”
“大哥,好久不见。”声音来自窗边,是一个三十多岁的中年男子的声音,清晰的,有力的,威严的。
菊花隐士抬起了头,“荒泽王,你来了。”
窗外灯光辉煌,照得菊园里的菊花在黑夜里发出凄厉的金黄光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