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为了武帝设立内朝之事,外朝众卿心下不满,一起来到长乐宫要请得太皇太后出面干预。太皇太后听丞相许昌道是东方朔、司马相如等一班尚儒拙老的儒生教唆武帝所致?,顿时凤颜大怒,便即与这班公卿一道来至未央宫,要与武帝理论。这日武帝恰好正与严助、朱买臣、东方朔等人在未央宫承明殿里议事,一见太皇太后与一班外朝公卿一道来此,早已料就事情原委,便即请了太皇太后上座,与众人一道朝拜已毕?,太皇太后即绷着老脸开门见山道:“哀家听说,近来诸多朝政皇上大都交于少府、尚书令及东方朔等众侍中、郎官处置,可有此事?”
武帝忙把早已想好之词说了出来:“外朝众卿多已年迈,孙儿想减了他等诸多繁琐,静下心来,谋划国家大事。”
“哼!小小郎官,乳臭未干,怎得参机决要?既然如此,那先祖先皇还设这丞相、御史三公九卿做甚?倒不如让他等都解官归田,省了你的俸禄银子,也好加在这班弄舌之徒身上,岂不更加得意?”
武帝听得,也不敢加力驳斥。正在左右为难之时,忽有太监来报道:“启禀太皇太后,今有南粵侏儒,晋献神鸟,请太皇太后及皇上御观。刚刚去到长乐宫中,道说太皇太后过得这里,奴婢便即赶了过来,请太皇太后、皇上观赏。”
武帝见有机可乘,急忙道:“甚好甚好,快请那斯过来为太皇太后献艺。”太皇太后见武帝已让侏儒进殿,心道:任你千条计,我只一道腔。且看那侏儒演了,你这小子如何回话也不为晚,便也不去阻拦。
那侏儒进得殿来,朝拜完毕,武帝便立即命他表演。只见那侏儒不慌不忙从腰间掏出一方手帕,在空中晃了几晃,口中念念有词道:“蓬莱有神鸟,小巧又玲珑,借得阴阳气,助我万岁兴,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念毕,手从绢帕之下迅即往空中一指,叫一声“着”,便见殿梁之上落着一只小鸟。那鸟红黄蓝绿五光十色,凤头鹂喙,鹦目鹊身,而又小巧玲珑,甚为美观。“嘀咕”之声,似百鸟朝凤,煞是动听。
众人正自观赏,那矮子却叫道:“仙子还不快快过来拜了太皇太后及天朝圣君。”
言犹未了,那鸟“突喽喽”飞将下来,落在武帝面前,点了三头,仿似三岁童音叫道:“皇上万岁,皇上万岁。”遂又飞到太皇太后脚前,连点三头叫道:“太皇太后吉祥,太皇太后吉祥。”
武帝甚是高兴。太皇太后也觉有趣,乃问道:“这鸟却为何名?便是从未见过。众卿之中何人知晓?”
众人面面相觑,哑口无语。
武帝为了岔开太皇太后追查设立“中朝”之事,忙又问道:“矮子,现下太皇太后在此,你倒说说这鸟是何来路。说得好,朕重重赏你,说得不对,小心你项上人头。”
那侏儒笑笑道:“此鸟乃是神鸟,非半仙之体岂能知晓?”
太皇太后有心想让三公九卿出出风头,也好为自己争争面子,便目视着许昌等人不以为然道:“那斯休得夸口,我朝廷之上三公九卿都是博学多闻之士,怎能连一区区小鸟来历就说不上来?”谁料太皇太后说完好有一刻,三公九卿之中没有一人敢于应腔。
武帝见三公九卿中无人应对,便也想让这班郎官显显学识,好叫太皇太后无话可说,便也目视着东方朔等人道:“你等可有识得此鸟的,不妨说了出来,也好叫我朝廷有了面子。”
东方朔正欲答话,那小鸟却“突喽喽”飞到东方朔肩上,矮子一见,想卖玄虚,便指着东方朔道:“圣上,太皇太后,此人乃是一个罪仙,还不快些叫武士捉了,筑下高坛,将其斩首,好使积功天上,寿延千年。”
矮子说了,众皆惊愕,齐刷刷把目光投向东方朔?,心道:这番东方朔性命休矣。东方朔不知矮子用意,也觉诧异。武帝却是半信半疑,道:“这斯休得胡言。东方朔乃是我朝廷命官,安得诬他是个罪仙,却有何证?”
矮子道:“臣启陛下,昔年西王母娘娘开设蟠桃盛晏,大会群仙,此人正在侍晏,却趁众仙酒醉,偷吃蟠桃三个,恰被小人看见,报了玉帝,玉帝方才把他打下凡来。那蟠桃乃是仙界珍品,三千年一开花,三千年一结果,三千年方成熟。人食一口,便可长生不老,寿同天地。只有天庭重臣方可享用,小人不敢打诳。”
东方朔见矮子如此信口雌黄,虽知矮子是在故弄玄虚,诳骗圣上,好是就中取利,却见说得此言对自家反倒有利,便也不去说破,只哂笑不语。太皇太后本就笃信黄老,崇尚仙术,今见矮子说得绘声绘色,遂将信将疑地问东方朔道:“东方朔,可有此事?”
东方朔一本正经模模糊糊道:“臣启太皇太后,正如禁宫不可外传一样,天机不可泄漏。臣不敢欺天,亦不敢欺君。”
太皇太后有生以来,几曾见得半仙之体?东方朔既然不是半仙,当然不知神鸟来历,便要借机整治这个教唆皇上的不轨之徒,遂故意问道:“既然你不便回答哀家问话,那哀家且问你这神鸟来历。今有这侏儒作证,若是答得不错便即罢了,如是答错半点,休怪哀家手下无情。”
东方朔情知太皇太后是借题发挥,为了武帝设立“中朝”之事,要从自己身上下手,却也不慌不忙道:“太皇太后,区区神鸟来历,微臣便是知晓。只便微臣说了来历,又恐丞相、御史大夫又要说我多嘴多舌,不如让他等说来,岂不省事。”
那边三公九卿交头接耳后,都道东方朔绝不知晓神鸟来历,方才故意装模作样,遂由许昌道:“你且说来,尚是确切,我等却便无话可说。”
东方朔看了武帝一眼,武帝向太皇太后那边使了一个眼神,东放朔会意,便又对太皇太后道:“太皇太后,这……?”
太皇太后道:“你且说来,便是你等博学多才,具有治国之才。”
东方朔方慢吞吞道:“此鸟名叫‘灵仙’,生于上界姑射山太虚峰悬崖峭壁之上,秉吸天地日月之精,三千年生一卵,三千年一孵化,三千年生双翼,三千年能飞翔,三千年能啼鸣,三千年乃能说人语。一日可飞九万九千九百里。不食谷粒,只喝天河之水。所落之地,必人间祥瑞之处,开口所叫,必是上天有职之人。今灵仙落于未央宫中,又向太皇太后及皇上请吉,可知我大汉江山必能永吉永昌,太皇太后及皇上必福寿无疆,万年之后必归位仙班。太皇太后如若不信微臣之言,即请问过这位仙家。”说着又向矮子施了一礼。那矮子原本即是用些手段装饰了小鸟,却拿来夸妄钓利,连自家也不知道怎样吹奉小鸟,经东方朔这一有理有据论来,却是胜过自家万千。若得驳斥东方朔,岂不是自寻不是?万一太皇太后要叫自己说来,岂不露了馅,掉了底?
太皇太后问矮子道:“东方朔之言可是真情?”
矮子道:“这斯本即列于仙班,自然知道神鸟来历。”
太皇太后听了矮子之言,又见东方朔说得头头是道,有理有据,还道自已是神女下凡,管他是真是假,心下暂时却也安然,即便不再穷究奥秘。遂命武帝收了灵仙,厚赏了矮子令其出宫。
矮子出宫后,太皇太后自然还要设法撤销“中朝”,心道:东方朔乃是郎官要员,颇有才华,只可惜崇儒拙老,要想打下这班儒生嚣张气焰,必先难倒为首之人,也好抓了他等把柄,强命武帝罢设“中朝”。想到这般,便对东方朔道:“东方朔,你身为待召议郎,自诩博学多才,又为半仙之体,可知何为天?”
东方朔暗想,太皇太后此来不善,对内朝诸臣是要彻底摧垮,便需先从自家身上开刀。他已经清清楚楚地看到在这场唇枪舌剑之中,是一场杀人不见血地你死我活地激烈斗争。皇上改故鼎新的重大谋略成败在此一举,诸位内朝内臣身家性命维系于自己一身,一着不慎就会满盘皆输。他只得谨慎答道:“天生于道。”
“何谓道?”
“夫道者,覆天载地,廓四方,拆八极,高不可际,深不可测。包裹天地,禀受无形。原流泉渤,冲而徐盈。混混滑滑,浊而徐清。故直之而塞于天地,横之而弥于四海。约而能张,幽而能明。弱而能强,柔而能刚。拱四维而合阴阳,纮(hong古代帽上的系带)宇宙而章三光者也。”
许昌见太皇太后没有难住东方朔,便即出了一题道:“东方朔以为做为人主之术如何?”
东方朔道:“丞相身为汉廷宰辅,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上襄天子,下安庶民,应有奇谋在胸,不知丞相奇谋若何,我等愿听赐教。”
许昌道:“人主之术,处无为之事,而行不言之教。清静而不动,一度而不摇。因循而任下,责成而不劳。”说毕目视太皇太后,摇头晃脑。此番议论甚合太皇太后治国心意,太皇太后含首微笑道:“高见,高见。”
谁知东方朔却道:“丞相之言差矣。天下岂有不言而能教化万民之理。果真如此,那丞相还何必聆听圣贤讲释那《老子道德经》?天下事非为生而知之,均为学而知之。学必求师,师必言传身教。是故圣人治国必兴教化。所谓天令谓之命,命运非圣人把握则不可。质朴谓之性,性非教化则必恶。人之欲望谓常情,情非制度则无约。故而古之贤主,上谨承于天意以顺其自然;下重教化使万民从善如流;制正法度之宜,以分别上下之序,遏止贪得无厌;修武防患,威加四海,保国安民;修此四者,而人主之大略在股掌之中也。”
东方朔之言就连三公九卿之中也有人啧啧称赞。御史大夫庄青翟见太皇太后及许昌均未难倒东方朔,自持熟知易理,精于射覆,有心要挽回败局,乃说道:“东方朔既通五经精百家,今可敢与在下当廷射覆,以论高下?”
东方朔哈哈大笑道:“射覆乃是区区小术,有何难哉!既承御史大夫抬爱,在下愿于皇上和太皇太后面前献丑。不过,满朝文武人人皆知御史大夫是精研易理,无不奇中,在下便有一小小请求,还请御史大夫当着皇上和太皇太后之面应了方好。”
庄青翟道:“且请说来。”
“射覆乃是游戏,不妨你我赌上一把?”
“便赌何物?”
“射不中者即为无能之辈,便鞭上十鞭如何?”
“一言为定。”
当下即有太皇太后就盂中暗放一物,二人各自取过四十九根耆草,信手一分为二,挂一象三,拆之为四,又归为奇数,四营八变后庄青翟乃得了“乾卦之九二”,青翟即道:“乾为龙,《易经》有道:‘见龙在田,利见大人。”此为龙型之物。”
东方朔也得“乾卦九二”,心下却暗暗想道:《易经》爻(音肴yao八卦中每卦中是长短横)辞上说是“见龙在田”,何人曾亲眼见过真龙?何况真龙也决不会突然降入太皇太后手中。而且爻辞之中还有“在田”二字,田者土也,此物必与田土有关,似龙非龙,似蛇非蛇,思想已定遂道:“臣以为龙又无角,臣以为蛇又有足,趾趾脉脉土中出,不是守宫即蜥蜴。”
太皇太后听后大惊,心道:这斯难道真是半仙之体?遂开盂一看果然是一守宫。那御史大夫却免不了受了十鞭,恨恨不平道:“东方朔不过侥幸猜中,今且再射一回,方见分晓。”
这次武帝命人又在盂中暗置一物,二人又如法布卦?,均得?一“否(音疲pi,闭塞)”卦,庄青翟道:“以《易》理推之乃是一个木果。”
东方朔心道:方今正值隆冬,哪里会有木果?遂道:“非也非也,乃是寄生之物。”开盂一看,果然是一寄生。庄青翟则又一次身被鞭笞。鞭笞之时东方朔拍手大笑道:“口无毛,声嗷嗷,尻(音考kao,屁股)亦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