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戚堂已经被冷汗浸湿了脊梁骨,舱门内云雾缭绕,除了本该出现的人影,久经世态变迁,可谓是见多了风浪的中年男子瞳孔缩小一圈,不用查,肉眼可见有一团似人非人的阴影正徘徊在舱房上空,如遮幕飞舞。他感觉脑壳有点晕,真是大白天见了鬼了!
可这是在宇宙,哪来的白天。
他背负的手止不住微微颤抖,这虚影太真实,所以中年男子的拇指和食指不停捻来捻去。
别人不清楚,他还能不清楚吗?沉封时满室净水被冻成彻骨的寒冰,将人冰封起来,方方面面的监查,里面不可能再存在其他东西。即使是里面的巫零,血液内也被注满了抗冰剂。
一刻,两刻,三刻,没人说话。
没人看得见这么明显的鬼东西吗?他只觉得上了年纪,也终于开始老花眼了,只不过对他来说,是不是也是来的太早了。便抬手揉了揉眼睛。
直到身周的医师刘逸斯惊呼了一声,中年男子才回过神来,看到枯槁般的人手从雾中伸了出来。
而晕过去的苏溪错了见他心仪男子的第一面,不知道她今后会不会指责自己,大脑深处要有意识,会不会思考醒后要如何面对这个男子,告诉他自己不是因为太激动而晕厥?那就不得而知了。
也或许,面对他时,她可能会像勤加呵护每日浇水的含羞草,被碰到还是会害羞,但之后就不好说了。毕竟,那是她喜欢的人,这很难说。
云雾旋绕的舱房内走出一个看不清面容的男人,八尺身高,瘦骨嶙峋,除了倾泻如墨的长发,一丝不挂。
为何看不清面容?只是单纯地找不到适合形容他容颜的字词。相貌堂堂?不够。玉树临风?太俗。
唯一不同的是,青年黑色眸子的深底,有一抹灰白,如病入膏肓。
青年有声誉,谓君子。但他肯定不是君子,君子有德性,而此地君子有人性。
马戚堂同身后的四五位指挥层一度沉默,青年君子临近的身影愈加真实,他本躬持着的腰背渐渐挺直,这才知道,哪里是八尺身高,却是一位九尺男儿。刘逸斯走向巫零,将手臂上搭着地舟舰制衣披盖在青年君子的身上。
巫零环视一周,止不住地打摆子,交叉着手抓住衣领,看了又看自己地身体,抓着制衣的手又攥紧了些,或许是太冷了。
这位青年君子被寒冰尘封了一个年岁的时光,按理说体能等方面机能早该失调,即使是现在的医疗技术,夸张来说就算能做到枯骨生肉,药到病除的炉火程度,但青年君子终是要安静地躺在医室内疗养几天的,他还能站着走出来,且看去精神好像还不错,已经很是出乎众人意料。
此时刘逸斯仔细地盯着身前的这位男子,心里不住惊叹。便是瘦成了这种皮包骨地模样,面容还是格外的让人觉得惊艳,看来苏溪晕过去也是……正常情况?医师自愧弗如。这样一想,医师自己都一惊。
就剩再多几个男人表达一下对他的爱意了,可不是要成就神颜称谓。
像是心有所感,骨瘦如柴的巫零转头与刘逸斯张目相对,惊鸿一督。后者慌张。
前者没趣的摇摇头,也或许是因寒冷打的摆子。但后者慌张更甚,如鲠在喉。
青年自顾向外走去,君子开口,话语简单,带着平静不起波澜的清越嗓音道:“很麻烦?”马戚堂点头嗯了一声,示意刘逸斯随之同去,却被巫零向其致意间挥手拒绝,与中年男子其擦肩而过。
待走远时,“当然麻烦了……”青年君子穿上长身制衣,又轻声道:“最怕麻烦了。”又披上一件,每一件衣物自带的温度都很高,热意回升,紧了紧制衣,眼睑低垂,眉眼略带失意。
“没人急。”
却不知他到底是在说什么,也说不清此地是个什么气氛。青年君子地身影消失在此地数人视线之中时,文莫枫看着巫零远去的地方,轻赞了一声,石子江抱着苏溪,看过这个看那个,张惶吱声:“哎,巫零不用去疗养一下?”文莫枫笑意盈盈的看向他,壮硕男子更加无措,文莫枫温和道:“送她去休息。你也帮忙去看一下。”身为首席医师的指挥官刘逸斯点头,向两人走去,轻笑。石子江如释重负。
唯有身为舟舰长的马戚堂,以前没有发现,饱经岁月洗礼的面容眼角皱纹横生,此时明显异常。
但眼眸失神,又有神,突然像二十几岁的青年,挥斥方遒。
此间只剩下两人时,文莫枫神情归于平淡,严肃道:“明晚的会议?”马戚堂腰板比之以往似乎悄悄挺直了,点了点头“照常开……当初想着急功进切,怎么会有这种决定?”
老军士文莫枫心里咯噔了一下,马戚堂已缓步离去,文莫枫怔怔地的望着这个和他交了大半辈子朋友的背影,幡然醒悟间带着不可置信的凝固。
男人背影,腰杆挺直如挺起座山?
老军士却知道他能做到现在这个样子,到底经历了多少生活洗礼,那是无法忘却的?他只知道从前有个青年,骄傲,放纵,目中无人,青年还有个为了友情陪伴他近乎四十个春夏秋冬的朋友。
文莫枫站在空旷的舟舰下层空间,下意识做着一个动作,这位老军士一手拇指与指尖不停摩挲,眉头挤成了一个疙瘩,他敞开衣襟,从怀中取出了一个怀表,怀表是这位文老家中一代代传下来的,传到他这一辈,应该是要绝了。
样式很是古老,现如今古代的东西多被视为无用俗物一类,可供赏性大,对于当今社会却无甚用处。表是暗金颜色,表壳分为两层,上层镂空雕刻成百花争盛图样,经典复古款式,周边镶着珍珠,想来文莫枫的祖宗不是差钱一辈。
文莫枫打开怀表,表盖上有一张照片,两个勾肩搭背的小孩子,童稚未去。他呢喃道:“那是你的决定啊……你怎么能忘呢。”
曾经有一个骄狂的少年,青年,直到而立年。
当晚马戚堂做了一个梦,梦里他回到了二十几岁。那个潮气蓬勃且懵懂躁动的年纪,找到了……一个被他忘记了很久很久的答案,就像现在这样,他也忘了当初为什么丢掉这个答案,这一梦很长,也很美。
而另一处。
有两个遥遥相望的人,对视了一会,都扑哧地笑了,笑得很开心,很惬意,笑出了声。
青年指挥官满带笑意,垂首间又轻轻摇头,抬头向他走去,喜笑盈腮;青年君子也笑,下意识地扭头看了一眼别处,满面春风,向青年指挥官走去。这两位青年俊才打招呼的方式有很多,但他们只是抱在一起,一人说了一句“安好。”
苏溪在医疗舱内醒来,就紧匆匆地把石子江和刘逸斯推了出去,关闭舱门。两位男子转头相视,你看我我看你,一个劲的憋着,忍了一会,实在是忍不住了,又连忙转过头去大笑,笑声惊了周遭许多星际下士。苏溪耳中传进这肆意地笑声,娇嗔了一声,可这娇嗔她自己都没听见,脸颊像三月时节里盛开的花儿一样添着羞红。女子仓促把头埋在了枕头里。
笑声,淡去了很多沉重和不快乐,巫零解封,人人皆有所得,得到了什么,有神知而人不知。
又一处。
巫零和默亦并肩站立着,但巫零却不是骨瘦如柴。
两人一般无二的个头,这幕壁前的两道背影,飒爽英姿,怕是谁都会迷上。两人视线中,宇宙如混沌初开,朦胧不可及。有君子之誉的青年郎声音朗朗,醇正且温和,像是三月春意,闻如微风拂面,声迹可循。“别这么愁眉苦脸的嘛,又不是生离死别。再说了,如果他一意孤行,一旦遇上很大的麻烦。我应该会提前出世的。”巫零聚精会神的望着,半响之后,才开口道。
身旁的青年指挥官不耐烦的别过头去,声音带劝求道:“如你所说这样一折腾,你的病情不只不会得到任何治疗,反而会更重。你可以不用这样。别这样了。”
巫零闻言肆意且粗狂的拿手拂了一下面颊,一番冲突,但轻摇着头。
默亦虽没有看身边的青年君子,只是嘴角‘嗻’了一声,食指不住的抖动,敲打空气。
巫零又缓缓道道:“他已经感受到了威胁,而且现在母星能源尽枯,仅存的各大居区随着天灾物怪和资源短缺,撑不了多长时间……”
身边的默亦眼神如锋,抬起手对着宇宙外的一块闪烁星辰做了一个开枪的手势。怒目道:“这种境地他敢不顾大局争锋?”默亦转头看身边的朋友。
巫零微微点头,又摇头道:“末世来临的那一刻起,法则的约束力已经开始变得越来越小,名誉上他是一艘舟舰的最高指挥官,可你知道的,这种身份所拥有的资源和权力所带来的号召力甚至大过中下六区的人类首领。说是现世社会,其实制度已经有些反古退化,他就像……古文中说的一国皇帝。”青年君子转过头去看他。“而且也没什么大不了的,这对我的病情也确实有缓解作用”默亦安静看着他,四目相对,盯了一会后青年指挥官转过头去,望着冷清的黑暗,神色模糊,声音淡淡:“你出事,我杀他。”
如晴天霹雳。
青年君子笑,又大笑,却慢声道:“她来了。”便将一个银白色的小方块置于两人面前,一边的知心人极为自然的变了一个平淡的神情。两人很有默契。
巫零微微一笑,又道:“开心一点嘛……”
至此,除了两人想让别人知道的事情,秘密始终是秘密,哪管什么表面和善,为人和蔼。
但马戚堂妒才,人人皆知。
一觉睡得酣畅淋漓,醒来的巫零一手拿着一根肉干嚼着,另一只手里把玩着一个银白小方块,看着身前荧屏上陨石流的变动轨迹,表情淡然。默亦雍容典雅的在一旁盘着二郎腿,看去随意,也看着荧屏,目不邪视道:“还是太廋了。你要不去胶囊里待一晚吧。别误会啊,我只是担心我这么英俊潇洒,你现如今瘦的跟匹小马驹一样,风姿大减,我怕出去再走一起给我丢面子。”
巫零现在可没有半点别的心思,随意的笑骂打趣了他一声。
看着面前幕壁里的陨石流,青年苦恼于总不能才刚出来就要去赴死吧。他转身把手中的方块放到桌面上,道:“先搞定这些再说吧。”
另一位青年也转身看去,“你也很难?”
“我又不是神。”巫零瞥了他一眼,一脸不可置信地作怪道:“难道我在你心里竟如此强大?”默亦神情夸张地诧异了一声我去,给自己贴金啊,随即面无表情。
“毕业测验也没这么狠啊。”巫零看似随意地又瞟了一眼幕外星宇,愁闷嘀咕道。
正坐着得默亦听到这话喜形于表。
其实能和你搭得来的人走在一起,黄泉路上又能如何?那都是一片坦途,莺歌燕舞,百花齐放啊。就像是走在前往风俗店的路上,感觉世界都将是自己的,那是放歌傲行地感觉啊!
青年指挥官笑着,嘴唇微动,却没有发出声音。看着他的而背影呢喃了一句只有他自己听见的话“何况区区生死。”又出声对他说了一声:“今晚有个会议。”后者背对着他看着指挥屏,又嚼了一口肉干,随意嗯了一声。
而巫零背对着他嘴角弯起,轻语一声‘生死又能如何。’
那他们是什么关系,搭档吗?当然不。
而在这十数个钟头里,同为一域指挥长地女子苏溪却是坐卧不安,晃来晃去徘徊在古语中所称闺房里。她一面想着再见到久别重逢得巫零该怎么办,一面纠结于要不要解释一下自己晕倒得掉面事情。是直接略过去呢,还是直接摊开了告诉他。
她眉眼清秀,围着自己的立体虚像转着看,看着自己的身体这里是不是长胖了些,见面是不是该好好打扮打扮?所谓一入爱河,智商为零是怎么说来着。
但这只能说明,当初的指挥长任职是存在问题的。但谁比得过有一个身为区长首领的父亲来得实在。
很久之后,她不经意间看到一侧桌面上摆放的相册,上面有一个神情严肃的中年男人,她依偎在他身边。那个男人像军人,即使在照相,神态依旧庄严。她才暮然醒悟,安静的坐在了床沿边,不解中开始反思自己这是怎么了。
喜欢那个青年吗?当然,可这不是她对爱的理解。
就像她突然记起在哪里看到有一处虚影,飞舞在雾气之中。
一闪而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