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晌之后,马蹄的嘈杂声终于是渐渐消灭,马车也渐至平稳,侧耳细细听取,应该是随行侍卫和守城军将在交谈,时间已近丑时,早已到了城禁的时候,就算是大明府排名前二的叶家,也不敢过多地冲撞驻城守军,或许凭借着叶家的背景,对这小小的门吏还没必要如此对待,可南庭势力盘根错节,谁知道小小门吏背后又有什么样的背景,要知道,门吏地位虽低,但可是某些王朝勋贵子弟的好去处,混迹于底层官僚之中,天高皇帝远,行事方便又有家族撑腰,尤其是类似大明府这般前途光明的大城,更是美差中的香饽饽。如此一来,这面子上的事还是给足了好,毕竟又不吃亏,两方都能过得去,何乐不为呢。
果不其然,片刻的功夫,麻烦的进城手续大部分也就省了去,苏祁撇撇嘴,世人大都流传后燕圣祖治下宇内海晏河清、吏治严苛,这算是怎么回事?突然想起自己此时的境遇,下意识抬眼望了望那女子,见其神情没有什么较大变化,悄悄地松了一口气。
接下来的路程就不如城外颠簸了,城外虽说是官道,但经过连年的战乱,也不能保证每段路都是平稳的,进得城内,重车不得行驶,队伍无论贴身侍从或是手下恶奴,皆是牵马而行,车舆解马,从两侧底部抽出八条长棍,连与凹槽,并加以固定,又拆去车轮,就变成一顶宽大的轿子了。
原来是这样。
进得内城,與内那颗硕大的夜光石产生的柔和的光对行踪的泄露已经没有多大影响,在多次试探之后,苏祁终于是得以大胆地掀开與帘,使得城内之景完全地映入苏祁的眼中。
城中处处起楼阁,楼阁多数为三层,檐牙高啄,勾心斗角,金砖碧瓦,极盛黄白,细看门扉,匾额之上大都镶嵌一闪着流光的族徽,
叶!
只此冰山一角,便可想而知,叶家的影响力在大明府中有多大,至少中原齐朝皇室绝不会允许有此僭越礼制甚至法制的城郭存在便是。
由小见大,苏祁不禁低声“赞叹”,“城中城,城成宫。好一个叶家,好一个土皇帝啊。”
这次他似乎没那么好运了,话没说完,便是感觉后背有一重物狠狠地砸到他那瘦弱的身躯,伴有女子的冷哼声,伴君如伴虎,母老虎更是不可招惹的存在。
他不敢做声,默默地转身,捡起刚刚与自己亲密接触的几片香料,重又放回盒中,盘膝而坐,对上始终在摆弄着香炉的女子,似乎只有目光投入香炉之时,她的目光,才会有刹那间的温和。
“叶家家大业大,想必整个南庭的医家都想结一段香火情,怎会需要我一个江湖郎中?几日前便听说叶家四小姐久病难愈,身体日渐羸弱,在下研究过榜文,想必四小姐是心有郁结,病因难寻啊……”
“阁下此言何意?”
“仙姑,你我素不相识却掠我至此,不图财也不图色,从在下踏入这车舆,便是试探在下的医术深浅,又有榜文相呼应,自然是想到这点,仙姑莫要欺我。”
“倒也不是个书呆子”,女子沉默了良久,终于开了口,“小女子名叶云鹤,舍妹叶云鸾,自从离家游历之后,不知患了什么症结,茶饭不思,时常一人蹲于角落,口中念念有词,一有人靠近便极为抵触,精神日渐颓丧,半旬前听得西京地冥山中有一巫神,专治此症,故而与家中奴仆驱车前往。可据书童所讲巫神已经离家数载,早已难觅行踪,无奈又只得赶回大明府。今夜南庭列位医家会齐集叶家,商议最后的决策。”
“仙姑不信医术大家,却信在下一介江湖郎中,倒也是癖好特殊啊。”
大明府占地极为广阔,寻常来说,用抬轿的方式行走怎么也得用上个半日光景。可大明靠近中原,两国多交战,出动骑兵劫掠更是常有的事。所以军队中的一些个烽隧之术在边境城郭得到了广泛应用。隐蔽之处不同色的灯光传递,行得不远便有人来接应。
一匹枣红大马亲昵地蹭了蹭叶云鹤,她竟是咯咯地笑了几声,笑得苏祁头皮发麻。
蹄裹重棉,即使雄壮如辽东大马,在这青石铺就的宽阔大路上也只能发出沉闷的咚咚声,
弃了车舆,一行人的速度提升了不知多少,很快便到达了叶府大门之前。
叶府乃是三间兽头大门,两边蹲着两个大狮子,门上悬着“叶府”的鎏金匾额,门前有昂首挺立的诸多护卫。
轻扣门扉,半晌后,一管家装扮的老仆探出半个脑袋,
“二小姐!”
见得门外的阵仗,管家喜极而泣,忙开了中门,将苏祁等人迎了进去,一路对叶云鹤嘘寒问暖,当提及叶云鸾,老仆连说话声都带着颤音,好似卧病在床的是自家女儿,而不是高高在上的主子,不似作假,想必老仆是真的把叶云鸾当做亲人看待了吧。
当然,这一切只是苏祁听到的。
方才进得中门,还不待他进行一番熟练的自我介绍,便被随行的大汉“客气”地招待了一番,这一身份不明的外来之人,是没有资格在叶府睁着眼睛走路的。此时正蒙着眼,被一剽悍的汉子驮在背上,一路之上,也没人注意他那哭哈哈的脸,甚至……都没注意到他的存在。
“二小姐,老奴斗胆问一句,这位少侠是……?”,许久之后,管家终于是注意到了队伍末尾的陌生男子,“族中已为二小姐安排好了婚事,此时再带男子进府,怕是不妥啊。”
“冯叔,您也觉得我应该遵从长老们的安排么?成为家族的牺牲品?”强势如叶云鹤,此时竟也带着颤音,她可以不在意别人的目光,不在意别人的安排,从小看着自己长大的冯叔,怎就也是站在了自己的对立面?支持自己的还有多少人?
“赫连家势大,小姐外出这些时日,他们又是派人来提及过此事,加之长老们大都应允,家主也是颇为头疼啊……”
叶云鹤的眼神明显暗淡了几分,“冯叔放心,此人是我在回府的途中所遇见的郎中,此番前来是诊治云鸾的病情,与您所担心的事情无关。”
“唉……”
话至此处,已经没有了继续的兴致,众人在一片沉默中继续向前。不知多久,只知走过无数个弯无数道折,其间闻得山泉潺潺、鸟语花香,汉子脚踏的发出独特的咚咚声的青石路定是由齐朝景德镇独有的青石瓦铺就,心中暗叹其大手笔的同时,更是给自己接下来要面对的境地提了个醒。
此行多半不像以往那样容易糊弄了啊。
走到某一处,一行人停止了绕路,连苏祁也被放了下来,他颤巍巍站直身子,摘下眼罩,揉了揉额头,抬眼望向前。
一男子站在几人之前,皮肤白净,生得一副好皮囊,一袭白衣,黑发高高的束在顶,腰上佩着白玉环,手持一把象牙扇,扇挂碎玉。仆人唯唯诺诺,显然该男子在叶家的地位不算低,见得老管家的反应,其地位更是显而易见,此时能与之面对面的唯有叶云鹤,
“老哥,前面那是谁啊”,看热闹不嫌事大,至少得知道个故事始末,苏祁愣了一会后就向那汉子问道,
汉子朴实,听得一句“老哥”,面容脸色明显柔和了许多,好歹不是冷脸相对了,但对于这种事还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至少等会背他的时候走得稳一点便是,最后还是老管家解的惑,
“三少爷名叫叶恪,虽不是叶家人,但自小在叶家长大,也就随了老爷的姓。年龄稍小于二小姐,两人也算青梅竹马,早生爱慕,可二小姐自小酷爱武学,怎会喜欢上柔弱的三少爷,那三少爷也是个痴情的种,真是可惜了。”
哦?苏祁吐了吐舌头,这等剽悍的女子竟然也有人爱慕?
“叶恪,夜深了,怎么不回房中休息?云鸾的事有父亲主持大局,你放心便是。”
叶恪没有接这话茬,此时他满脸痛苦,似是不甘心,想做最后的了断。沉默了半晌,终于是吐出了几个字,
“云鹤,你果真甘心下嫁给一个不学无术的纨绔子弟?”
可没成想,换来的是叶云鹤的一阵嘲讽,“叶家的处境你不是不清楚,至少我与那赫连玉联姻能护得叶家周全,给叶家以时间喘息片刻,靠你一个文弱书生,手无缚鸡之力,又能做成什么?”
“你怎就如此天真?赫连家的联姻岂是那么简单,这只是吞并叶家的第一步。”
“那你倒是拿出对策来啊!”叶云鹤几乎是吼道。
叶恪沉默了,一个堂堂七尺男儿,身体不住地发抖,眼泪似要夺眶而出。
两人就这般对视,眼中的泪不住的在打转,人生在世,有太多的无奈与失落。
苏祁却仍是一副吊儿郎当、打破砂锅问到底的模样,丝毫没有被周围的气氛影响到,“这赫连家为何要刁难叶家?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怎么说叶家也曾出过一南院大王不是?朝中总会有人帮衬吧?”
“唉,一言难尽呐”,因为不是什么机密的事,又是觉得和这后生这般投缘,冯管家聊起来也没有了太多的顾及,“老爷的父亲名叶元,乃是旧南唐人士,秦淮河之战后,携带着家眷由南至北,终于是在大明府安定下来,由于在燕齐大战中杀敌无数、并用良策重创齐军,相继导演出了火烧叛军、草人取箭、出城取木、诈降借马、鸣鼓扰敌、城壕设伏、削蒿为箭、火烧蹬道等一幕幕活剧,可谓计无穷出,已经达到“无穷如天地,不竭如江河“的境界。不仅已为将士们为其折服,连齐军也对其智谋敬佩不已,受世祖皇帝封为南院大王,统六部院军政,叶家一度如日中天”,说到此处,冯管家叹了口气,“怎奈两年前不幸遭奸人所害,大王位由南院知事赫连屠巧取豪夺,此人性格乖张,向来是对叶家颇有怨言,正逢叶家遭此大祸,自然是处处刁难,对一些个旧部也是尽力打压,六部之中也只剩下他的心腹罢了。”
“呵呵,赫连屠野心倒也是不小,只怕肚子没有那么大吧。”
“司徒先生,这是什么意思?”好像这外来的小家伙好像对赫连家也是有一种厌恶,故而忍不住道。
“没什么,随便发表一下感慨罢了。”指甲已刺入掌心,却没有人知道他在想什么,苏祁话锋一转,“早先便是听闻叶大王在南唐时便是意欲投笔从戎,奈何唐皇昏庸,可有此事?”
“确有此事”,冯管家又是一阵叹息,“老爷从军时大唐便是日薄西山,宦官当道,举贤唯亲,空有一腔抱负,却是难以力挽狂澜啊。”
苏祁默然,一首投名诗,叶元在重文抑武的南唐选择了救国,然大厦将倾,若是只靠一个没有兵权的文官便是能力挽狂澜,那其余诸国的灭亡岂不是可笑?
庭中对峙不觉已尽尾声,包含着遗憾与落寞,两人终是错身而过……
然而苏祁脑海中并未在意二者的你侬我侬或者其它,有的只是那昏暗中的煌煌投名诗,那是南唐文人的最后一丝倔强,
“紫微幕下何缚龙,原阔挥酒引垂虹。
壮士岂顾白发短,铁马未销剑可鸣。
蒙泽含胆沐血雨,独骑跨骨吼西风。
可得心怀天下事,但求无愧刺精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