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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老牛吃嫩草

从前,黄浦江沿线从招商局码头到十六铺码头有一种水上营生,操业者多为宁绍一带来沪谋生的船民。每逢码头上停泊的客轮开始上客了,他们就摇着小舢板围着客轮叫喊吆喝,售卖些小百货、副食、烟草和时令鲜果等,沪人谓之“舢板佬”。更有那外国大邮轮因为吃水太深不能进港,泊在吴淞口外的外海,“舢板佬”的机会来了,他们中的胆大兼粗通外语者,往往敢冒着风浪之险,摇着小舢板划到外海,围着邮轮叫卖,常常能卖到更好的价钱。从宁波府镇海县来沪的阿耀,从前干的便是“舢板佬”的营生。

从今天起,阿耀便要脱离这种营生了——一位在盛杏荪大人府上做账房的镇海同乡,介绍他去盛家做事。

在静安寺路斜桥的盛家大公馆,阿耀第一次大开眼界,见识了什么叫作沪上的富贵人家。整个大公馆占地一百多亩,前门在静安寺路,后门已到了北京西路。进门是一片宽阔的修剪得平平整整的大草坪,有喷泉、雕塑、枝形路灯,然后是林荫夹道的法国梧桐树。两栋欧式风格的大洋楼呈一前一后布局,远处还有几排平房样的建筑,那是马车库、马厩以及园丁、勤杂工等的住处。

“这么大的地盘,这么多的房子,该要住多少人啊!”阿耀感叹说。

“你知道盛家有多少人吗?”镇海同乡略带点炫耀地说,“光是男仆女佣就有二百七十七人!——加上你,往后就是二百七十八了。”

阿耀惊呆了:“要……这么多下人啊?”

“老爷现在有五房妻妾,大公馆里总共住着六位少爷和四位未成年的小姐,前三房少爷已经有了孙少爷和孙小姐,每个孩子都配有专职的养娘、奶妈、保姆,每一房都有各自的管事、跟班、账房,每个太太、少奶奶又都有自己的一班丫鬟、随从,你算算这得要多少下人伺候?”

“啧啧,啧啧。”阿耀只剩下吧嗒嘴皮的份儿了。

阿耀毕恭毕敬地站在了庄夫人的面前。

“你就是阿耀?大名叫什么?”庄夫人从佛堂上下来,坐在皮沙发上,上上下下地打量着阿耀,“今年多大了?”

“回夫人的话,阿拉大名傅宗耀,字筱庵,今年虚岁三十了。”

“看上去人倒蛮伶俐的。”庄夫人点点头。

“启禀夫人,阿拉这位老乡还会洋文呢!”旁边的同乡赶忙插话。

庄夫人问阿耀:“是这样吗?”

“是。”阿耀回答,“阿拉十五岁就到了上海,先在洋人的耶松船厂做小工,平日留心跟洋人学洋文,后来进了船厂的夜校学洋文,再后来阿拉从船厂出来,先在南市做‘马路通事’——”

“什么是‘马路通事’?”庄夫人打断,好奇地问。

“新到上海的洋人来逛老城厢,不熟悉路径不懂方言,阿拉临时给他当向导翻译,上海人叫‘马路通事’。”

“挣的洋佃钱老多吧?”

“阿拉两头抽。洋人给一份,购物的铺号也给一份。”

“后来怎么不干了?”

“僧多粥少。后来洋人也慢慢知道了阿拉和店铺合伙下套坑他,就不找马路通事,而改找洋行了。阿拉就又去做了‘舢板佬’,专跑吴淞口外的大邮轮。”

“为何又不干了?”

“夫人,这碗饭不好吃啊!”阿耀叹息说,“吃水饭虽然挣钱多,可是太危险。尤其是跑吴淞口外,遇上了大风浪小舢板一下翻了,人财两空,租界的水警还要开着汽艇驱赶。阿拉还是愿意来伺候大公馆,跑腿打杂,求夫人赐口饭吃。”

“好吧,”庄夫人说,“老规矩,先试用两个月。”

日后鼎鼎大名的傅筱庵,就这样开始了他的发迹之路。

阿耀开始只是听差,干些跑腿、打杂的事。各房的夫人、太太、小姐和少爷临时有些采买等事项,都是喊阿耀去跑腿。阿耀头脑活络,对老上海的每个角落都熟门熟路,对各种商店的聚集之地清清楚楚。比如石路之北是桂圆店,咸瓜街是药材行和参茸店,九江路的日本商店里专门售卖金刚牌和狮子牌的日本牙粉,十六铺口和老闸桥堍是鲜果行,正丰街是戏衣店及伶人所用的家伙店,宝善街是鞋袜店、笺扇店,望平街是帽子店,棋盘街和福州路是书坊店与笔墨店,三茅阁桥是呢绒店,北京路和黄埔滩是银行,宁波路和天津路是钱庄,南京路是钟表店和银楼,昼锦里是化妆品店,小花园是女鞋店,二马路是颜料店,抛球场和小东门、新北门是皮货店,等等,他都烂熟于心,能信口道来。

庄夫人看阿耀年少乖巧、办事得力,后来就将浦东和虹口一带的房地产交归他经租。原来虹口开了很多的外资纱厂,而浦东多洋商船厂,盛家在浦东和虹口都有很多房地产,靠出租给工人获利。但往往房租很难收得起来,庄夫人一直为这件事头痛。想不到阿耀经手后,很快扭转了这种局面,不仅每月的租金能按时收回来交给账房入账,甚至从前拖欠的租金也收回来了。原来阿耀在江湖上广结广交,很快和外资纱厂、洋人船厂的华人领班成了朋友,通过他们的帮助,工人的房屋租金在发工资之前就已经代扣了下来。由于阿耀的活络能干,后来很多在浦东拥有房地产的老板就索性都交给阿耀经租了,阿耀从租金中提取一定比例的佣金,渐渐地有了自己的积蓄。与此同时,庄夫人也将越来越多的盛家生意交给阿耀经手,甚至连自己的生意也交给他。阿耀天生就是个经商和理财的好手,他眼光敏锐大脑反应灵活,盛家的生意在他手里只赚不赔。而且庄夫人又在暗中偷偷对他进行过几次考察,发现他品行端正、手脚干净,不贪不占,益发对他信任好感了。不到三年时间,阿耀很快就成了庄夫人最心腹的亲信,盛家的“红笔师爷”(账房先生)。

阿耀极善奉迎和讨好。庄夫人每天半天礼佛念经,半天“叉麻雀”打纸牌,跟姨太太们赌钱。阿耀知道庄夫人有这个嗜好后就经常找机会陪她打牌,从最初的临时替补上场到后来的场场不离。阿耀摸熟了庄夫人吝啬的脾性,牌桌上喜赢不喜输,于是就故意在牌桌上输钱给她,让她高兴。从此庄夫人一打牌就离不开阿耀,阿耀也因此获得了更多的巴结讨好庄夫人的机会。

光绪三十一年(1905年)五月,适逢庄夫人四十寿诞,阿耀用自己的积蓄去法国马车行订购了一辆小巧玲珑、富丽堂皇、藤制座位的马车送给庄夫人专用。该马车配以健壮矮小的云南白马拖拽,耀眼醒目,别出心裁,独树一帜,一出动就满城侧目,回头率极高,极大地满足了庄夫人的虚荣心。这辆马车后来也成了盛公馆当家夫人的身份标志,在上海滩人所皆知。原来阿耀早就摸准了庄夫人的心思:她不喜欢和其他的姨太太乘坐同样的马车出门。

阿耀成功地获得了庄夫人的信任,但这只是他的第一步。如果仅仅停留于此,那他顶多也就是个盛家大公馆的管家而已。阿耀还有更大的野心,他要获得老爷的信任和重用,登上更大的社会平台,进入盛宣怀所掌管的那些官督商办企业,出人头地。但他又凭什么能获得盛宣怀的信任和好感呢?

光绪三十一年(1905年)九月,盛宣怀三年守制期满,从苏州回到了上海。据风水阴阳先生的掐算,老太爷盛康的灵柩还得在苏州留园的家祠里停厝一段日子,到了来年春季择吉月吉日吉时,再运回江阴马镇老旸歧的祖坟地安葬。盛宣怀依例向朝廷上了一道折子,说明自己三年守制已经期满,照例向皇上谢恩,感谢皇上允许自己离职,给了自己一个行孝的机会。这道折子实际是向朝廷“销假”,表明自己又出来做官了,言下之意就是:我被免掉的那些职务该要还给我了吧?朝廷于是下旨,恢复盛宣怀宗人府府丞、太子少保的职衔,派充会办商约大臣,常驻上海与外国谈判。至于从前的工部右侍郎,无影无踪了,这也是盛宣怀最不开心的地方:宗人府府丞、太子少保都是虚衔,会办商约大臣和铁路督办大臣是临时差事,也是洋务虚衔,只有工部右侍郎才是盛宣怀唯一实授的、可忝列六部九卿的正途官职,是名正言顺的从二品。也就是说,盛宣怀现在除了一身虚衔,再没有一个正经官职了。他再一次感受到了官场上那只看不见的黑手对他的钳制,以及被边缘化的恐惧。

盛宣怀回到斜桥的盛家大公馆。他内心深处隐隐地还有另一种恐惧,那就是不敢面对他如花似玉、年轻貌美的五房妻妾。

盛宣怀真的老了,他出生于道光二十四年(1844年)的春天杏花烂漫时节。那年父亲盛康正在京城赶考,一晚忽得梦,梦见常州青果巷老宅院子里的那棵杏树繁花似锦,第二天朝廷发榜,盛康中了进士;而在常州城里,盛宣怀也呱呱坠地,盛康后来给儿子起字号“杏荪”,也是源于这个典故。这一年盛宣怀已年过花甲六十二虚岁了,在五房妻妾中庄夫人是最年长的,她出生于同治五年(1866年),今年刚刚三十九岁,与盛宣怀整整相隔了二十二周岁。跟其他的几位如夫人则年龄间隔更大,与刘嫣红相差二十四岁,与柳氏相差二十八岁,与萧氏相隔三十二岁,而最小的秦碧珍今年才只有二十四岁,盛宣怀跟她相差了整整三十八岁。老夫少妻历来为民间所戏谑,谓之“老牛吃嫩草”。

盛宣怀在死了董夫人和刁夫人后四十多岁才开始纳妾,这是受了官宦大户人家妻妾成群、多子多福传统的影响(盛宣怀之父盛康娶了六房妻妾,致仕后还纳了妾)。盛宣怀出生官宦人家,自小衣食无忧,身体素质应该说还是不错的。但他那时毕竟已经四十多岁,随之而来的是无可遏止的身体衰老、江河日下和力不从心。最要命的是,那个曾困扰了他一生的寒喘病,又成为他夫妻生活中的最大障碍。盛宣怀对此产生了一种莫名的恐惧,越来越表现出一种消极回避的态度,常常寻找各式各样的理由和借口,来敷衍和搪塞他的那些正在青春妙龄、情欲旺盛的妻妾们。在苏州留园守制,必须远离妻妾,蓄发净身,那当然是个最好的冠冕堂皇的理由。在那三年时间里,他一面治病、调养身体,抓住这难得的机会蓄精养锐、抱元守一;一面抓紧读书,思考问题,用电报处置他管辖范围内的那些日常事务,同时应对陶湘不断从北京给他传来的有关朝廷政局的种种风吹草动。那段时间里,留在身边照顾他饮食起居的秦碧珍到底年轻活泼精力旺盛,有好几次春心荡漾,耐不住饥渴,频频向他发起挑逗,都被他道貌岸然地严词拒绝。如今守制期满回到了老公馆,他还有什么理由来拒绝妻妾们的正当要求呢?

盛宣怀就是一个字:忙。光绪三十年(1904年),《公司律》终于千呼万唤始出来,正式颁布。其要旨是:允许成立民间商办公司,在农工商部注册后受法律保护。这让盛宣怀再次看到了未来商办汉冶萍公司的希望,增强了信心。早在苏州留园守制的时候,他就仔细想过了未来操办汉冶萍公司的方法和步骤,认为最好还是采取步步为营、以既成事实达到最后目的的方式,首先在上海成立一个汉冶萍驻沪总局,名义上协调管理汉冶萍三厂矿事务,实际是为了打出汉冶萍这块招牌,同时为将来的合并和商办造舆论。他在给朝廷的奏折中,谈到成立这个汉冶萍驻沪总局的主要理由是:汉冶萍三厂矿都与洋人有单独的商务往来,成立驻沪总局便于协调。想不到清廷很快就批准了奏折。后来盛宣怀还给张之洞去了一封电报,试探他对汉冶萍合并商办的态度:“……上海既设汉冶萍总局,以通有无,前年开平亦有此局,今既有商部,应否遵照商律注册?”在盛宣怀看来,如果张之洞应允注册,毫无疑问他就默许了汉冶萍的合并商办。谁知张之洞缄口不语,既不回电,也不表态、不理睬。盛宣怀也顾不上深究他是何意,不管三七二十一,守制期满回到上海后就开始张罗成立汉冶萍驻沪总局。他找房子、物色人马、制订章程守则,忙得不亦乐乎,总算把那块招牌挂出来了。

等盛宣怀忙完公事回到老公馆,他看到的是妻妾们的那种眼光。

他必须要对妻妾们有个交代,他没有理由再回避了。那么从谁开始呢?

从前妻妾成群的官绅大户人家,在夫妻性生活上往往都会遵循一定的规则和顺序:要么约定俗成,事先说好;要么循环往复,轮流坐庄,以确保老爷一碗水端平,避免乱套和保证公平公正。那种随心所欲、由着老爷的性子和好恶、随意乱点鸳鸯谱的情况不是没有,但那一般都是极度专横跋扈的老爷;稍稍顾及家庭和谐的都不会那样做。盛宣怀就属于后者。

盛宣怀的房事由庄夫人亲自掌管,事情的由来得要从十多年前说起。那时候盛宣怀还在天津海关道和津海关监督任上,一年中的大部分时间都在北方做官;庄夫人和刘嫣红产下四公子恩颐和五公子重颐后不久又有孕在身,柳氏也刚刚娶进门,老爷在北方的生活起居需有人照顾,庄夫人和刘嫣红既然不便脱身,随侍老爷北上的任务便理所当然地由柳氏承担了。柳氏名飞雪,是天津城里一个小商户人家的女儿,生得颇有几分姿色,家住海关街上。当年盛宣怀每天往返衙门,八抬官轿都要鸣锣开道从她家门口走过。她露了几次脸,便被盛宣怀看上了,托人上门提亲。道台大人看中了自家闺女,虽说只是纳妾,但对小户人家来说那便是赏脸和高攀了,柳家欢天喜地嫁了女儿。如今柳氏随丈夫返津住衙门,她等于是回娘家,自然乐意得很。半年之后盛宣怀带着柳氏由津返沪,柳氏的小腹已经微微隆起,而盛宣怀却像变了个人似的,仿佛一下子苍老了十多岁,回沪后便大病了一场。庄夫人把柳氏好好地训斥了一顿,此后再也不敢派小妾随侍老爷去天津了,她便派自己的陪嫁丫头萧小红随侍老爷北上。又过了几个月盛宣怀回到上海,小红哭红着眼睛向庄夫人投诉,说老爷在天津“那个”了她。她向天发誓说这不是她的过错,她本本分分伺候老爷,没有勾引和挑逗。庄夫人叹了口气,丝毫没有责怪萧小红,反而做主,把她作为“收房”丫头嫁给了盛宣怀,那时候萧氏还不到十六岁。此后盛宣怀去北方赴官差上任,庄夫人不再给他派小妾、丫头随侍了,而是派的男仆。想不到这一招效果出奇地好,盛宣怀离开女色几个月,再回到上海时他脸色红润、腰板挺直,身体素质有了明显提高,连寒喘病也减轻了许多,庄夫人说这便是清心寡欲的好处。此后她便以老爷的身体不宜纵欲为由,公开管控起了盛宣怀的房事。后来盛宣怀常驻上海了,她的这个理由就更显得重要,房事索性采取了轮流坐庄的方式,由她亲自掌管、安排。好在庄夫人办事公道,公开透明,并不“以权谋私”,所以小妾们虽有不满,却抓不到她的把柄。

“守制都过去三年了,三年前的顺序谁还记得?”盛宣怀讷讷地说。

“你不记得我记得。”庄夫人说,“接下来的顺序,应该从刘氏开始。”

“可是……”盛宣怀打住不说了。

盛宣怀有些话不好说,他现在对女人的兴趣已经大不如从前,有些挑剔了。这一方面是他自己老了,另一方面女人们在他的眼中也有了变化。比如庄夫人,她现在已经发福,浑身的赘肉包裹得像只水桶,让他提不起兴趣;再比如刘嫣红,她虽说保养得不错,还算得上是风韵犹存的话,但毕竟徐娘半老,身上的魅力有限了;而柳氏和萧氏,当年吸引他的时候早已经过去。盛宣怀现在要说还有兴趣的话,他只对一个人,那就是秦碧珍。秦氏不仅仅是他现有五房妻妾中最年轻的,而且是唯一没有生过孩子的。年轻的秦碧珍不仅具有其他妻妾已不再有的身体上的优势,她还跟其他的妻妾不同,其他妻妾在房事活动中都是“逆来顺受”,被动得如同一具木偶,听凭老爷的玩弄和摆布;秦碧珍却偏偏不同,她疯癫而主动,要老爷配合她由她摆布,在床上玩出种种的花样儿,让盛宣怀觉得既新鲜又刺激。

“老爷打算从谁开始?”庄夫人看出了盛宣怀的心思,问。

“要不,从……秦氏开始吧。”盛宣怀吞吞吐吐。

“也行。”庄夫人今天在房事上少见地开明,依从了他,“正好刘嫣红的身上来事了,那就从秦氏那儿,重新开始吧。”

那一晚盛宣怀玩得兴起玩出了事,乐极生悲。秦氏会来事,她一会儿颠鸾倒凤,一会儿翻云覆雨,慢慢地把盛宣怀的情欲撩逗得兴奋起来,那三年中积攒起来的饥渴和热情,如同火山爆发。可盛宣怀毕竟是六十多岁的老人,高潮时他忘记了收敛和压抑,只顾癫狂尽兴,结果哮喘发作了,一口气没有喘过来,憋死过去。幸亏秦氏是护士出身,懂得急救,赶忙将他平铺在床上,做心肺复苏和人工呼吸,这才慢慢苏醒了过来。好在家里装了德律风,赶忙联系医院。紧接着教会医院的救护车风驰电掣赶来,把盛宣怀接走了……

从前上海滩上有一种职业女性,专门给人梳头,称为梳头女佣,沪上俗语也叫梳头娘姨。清代江南女子发式繁复,引领时尚潮流。清初有著名的“牡丹头”“荷花头”“钵盂头”等高髻发式,所以《清宫词》中有“闻说江南高一尺,六宫争学牡丹头”之语。到了清末,又有“苏州厥”“平三套”“连环髻”“巴巴头”“圆髻”“双飞蝴蝶”等;光绪以后,未婚女性多用“双丫髻”、“蚌珠头”或者垂辫于后,而已婚妇女多梳圆髻,或加细线网结;庚子年以后则不分长幼,皆短发覆额,是所谓“刘海”。这还是所谓民间发式。更有那权贵、官宦人家的命妇、小姐,要梳“二把头”等更为复杂的满洲发式。所以那时沪上妇人的发髻,除了穷人是自己胡乱梳理几把外,一般只要是稍稍有点身份和讲究的人家,都要雇请专门的梳头女佣来打理。沪上的梳头女佣多来自宁波、绍兴一带,如同宁绍帮的男人以钱庄业结帮在上海打拼天下一样,宁绍平原上的底层女性也以另一种方式传帮结带,闯进了大上海。梳头女佣分两种:一种“走梳头”是流动性的,受雇于数家或十数家的太太、小姐,事先说好每月的工钱,约定是天天来或者隔日来;另外一种则是固定的,只受雇于某一官宦或富豪人家。

盛府中的每一位太太、小姐,都有着自己固定的梳头娘姨。

阿耀要荐自家媳妇去盛府做梳头女佣,蓄谋已久。

庄夫人原先是有梳头女佣的,后来那女佣家有变故辞了工。那时的官绅人家雇请男女佣工,一般都由荐头店推举。所谓“荐头店”,是上海最早的佣工中介,专门介绍男女佣工到人家里去做工。介绍成功后,荐头店老板按照佣工的工资从主雇双方收取一定比例的提成,作为中介报酬。这些荐头店多为苏州、无锡人所开,门口挂着某姓荐头店的招牌,旁边照例写着八个小字:“至亲好友,无保不荐。”表明这些荐头店所推荐出去的男女佣工,都是身世清白,有铺保,人品可靠的,因为荐头店要为自己所推荐的佣工承担后果责任。那时规定用工长短与荐头店无涉,但只要佣工犯有盗窃、作奸犯科等情,荐头店就必须为此承担连带责任,所以荐头店在推荐佣工方面是极为慎重的。所谓“至亲好友,无保不荐”这句话,的确是荐头店老板真实心理的写照。

盛府管家托的是静安寺路东头的张记荐头店代为物色梳头女佣。阿耀跟张记荐头店的老板很熟,此前他为盛公馆跑腿听差,跟这家荐头店没少打交道,是老主顾了。阿耀虽说没有铺保,但他举荐的人,张荐头还是能信得过的。

阿耀举荐的人,是他的媳妇蔡阿莲。但他没有对张荐头说真话,他只说那是他一个宁波乡下的“表妹”。

凭着阿耀现在是庄夫人跟前的红人,他本来可以直接去向庄夫人举荐佣工,而用不着去绕张荐头那么大一个弯子。但是阿耀心思缜密,他对未来计划中的风险现在尚不能确定,想为自己留一条后路。

阿莲那时本来已在宁波衙门里为知府老爷的内室当梳头女佣。阿莲梳头手艺好,为人也头脑活络,能说会道,所以知府老爷一家很喜欢她,工钱也没少给,阿莲根本就没想过要到上海来。阿耀劝了她不少好话,最后问她:你将来想不想大富大贵?待在宁波没有出头之日,上海才有大富大贵!你跟阿拉去上海,阿拉有事情办不了,需要你当帮手。阿莲问什么事情?阿耀说现在不能跟你说,说了你也不懂。后来阿莲就辞了知府老爷家,跟着阿耀到上海来了。

那一天,张荐头按照事先的约定,将阿莲送到盛公馆面试。庄夫人见她口齿伶俐、说话得体,人也很灵醒体面,先是有了几分好感。后来又当场让阿莲给她梳头。阿莲手脚麻利,娴熟地为庄夫人梳了个“三绺头”的发式:在挽起的三绺头发的发髻上,十字叠加插上银簪子。那时正值冬季,梳完头发,阿莲又为庄夫人戴上了俗称“乌兜”的攒珠遮眉勒子,庄夫人顿时显得清清爽爽、神采奕奕。庄夫人自己在镜子里照了照,对阿莲的手艺十分满意。此时阿耀按照事先的约定进来“演戏”了:他装着是无意间邂逅了阿莲,并当着庄夫人的面认了“表妹”。庄夫人见是阿耀的“亲戚”,当然更加欢喜信任了。她留下阿莲,按规矩先给了张荐头二百文作为车资,约定试用三天后再来接洽。三天后张荐头来了,庄夫人对阿莲赞不绝口,双方很快就说定了工钱,张荐头又从中作保签了契约,庄夫人和阿莲各按工钱的三成和两成付了荐头酬劳,这件事到此就算完成了。

接下来不到一个月的工夫,按照阿耀的吩咐,阿莲很快就熟悉了大公馆,跟各房的姨太太们也厮混得烂熟。这天阿耀把她叫到僻静处,神秘兮兮地从身上掏出了一个物件。一看见那物件,阿莲顿时羞得脸孔通红。

“死鬼!你哪来的那东西呀?”阿莲嗔道,一边又偷偷望了一眼。

“嘻嘻,认出这好东西了?”阿耀嬉皮笑脸着,“告诉你,这可是从街上的铺子里花大价钱买来的!”

阿耀手里拿着的是一只阳具的模型,外形、颜色、纹路、肌理都仿制得惟妙惟肖。

“买的?”阿莲头摇得像拨浪鼓,“阿拉不相信,铺子里会有这物件卖!”

“怎么没有?阿拉真是买的!”阿耀很认真地说,“就在虹口那边文监师路的日本人开的药店里买的,它还有一个正儿八经的名字呢。”

“什么名字?”

“‘角先生’。——嘻嘻,听上去很文雅吧?”阿耀嬉笑着。

“阿拉听不懂!”阿莲扔下一句话,扭头要走。

“你别走呀,阿拉话还没说完呢!”阿耀赶忙拉住她,把“角先生”塞到她手里,四顾后低声说,“拿着,别让人看见了。这是送人的。”

“送人?”阿莲的眼睛睁圆了,“这东西……送谁?”

“你说送谁?——当然是送给盛家的姨太太嘛!”

“好哇!原来你瞒着阿拉,跟姨太太干这种事……”

“你胡说什么呀?”阿耀一巴掌扇了过去,“阿拉是正经事!”

“要送你自己去送!羞死人的。”阿莲捂着脸说。

“阿拉好送,还用得着你们女人吗?”阿耀翻着白眼,“你们女人在一块,有些话好说一些嘛!”

“这么说,你让阿拉来上海搭帮手的事情,就是这事?”

“对呀!这是为了老爷——老爷岁数大了,姨太太们还年轻,你明白吗?”

阿莲是否真的听明白了不得而知,但是阿耀心里清楚,这是目前他最有可能接近老爷、获取老爷信任与好感的一条捷径。原来阿耀自从成功地走进盛公馆,获得庄夫人的信任后就一直在琢磨:如何能进一步获取老爷的器重,从而在前程上获得更大的上升空间和发展平台。当然,靠同样对付庄夫人的阿谀逢迎的手段去巴结盛宣怀,这也并非不行,但阿耀总觉得这样做小人味太浓,功利性太明显,手段也太拙劣,容易让阅人无数的老爷一眼识破。最好是不露声色地投其所好或者急人所难,让老爷从心里把你认作是他最知己贴心的心腹。那么盛公馆里眼下有什么事情是盛宣怀最难最闹心的呢?当阿耀精明的眼光扫视过他那五位年轻的情欲旺盛的妻妾时,他的心里有数了,当然这也是走的一步险棋。盛公馆门风淳朴,毫无疑问那是得益于庄夫人治家之严。这样做最大的风险就是:一旦事发,行事者极有可能被当作教唆良家妇女“诲淫”的“淫邪之徒”,送进县牢或租界巡捕房去蹲号子。如果这样,阿耀先前的所有努力都将前功尽弃。他之所以让媳妇阿莲出来经手这件事,就是为了以防万一躲避风险,他不愿意自己在盛公馆好不容易获得的地位毁于一旦;而他千方百计地要撇清跟阿莲的夫妻关系,那也是为了防止万一事发后自己不被牵连。当然也不排除还有另外一种可能性:事发之后盛家人并不吭声张扬,那被当作是“家丑”不可外扬的事情,其实正是人人心中所盼,只不过是碍于脸面要装装正经而已。

阿耀和阿莲反复商量的结果,七姨太秦碧珍成了他们的首选目标。在他们看来,秦氏是洋学生,思想开放,性格活泼,易于接受“新鲜事”。

那天,阿莲坐在秦氏房里闲聊。聊着聊着,两个人聊到了年龄上。

“七姨娘,听说老爷要大了你将近四十岁?”阿莲问。

“三十八岁。”秦碧珍说。

“哟,隔着两辈人的岁数呢。”阿莲嬉笑着,低声问,“老爷夜晚那事,嘻嘻,干不动了吧?”

“你怎么知道老爷不行了?”秦碧珍抬起头来,反问。

“嘿嘿,阿拉自己想的,老爷岁数大了嘛。”阿莲讪笑着,“阿拉还听说,这次老爷送到教会医院去急救,就是跟七姨娘干那事时犯了病。”

“你听谁胡嚼舌头了?”秦碧珍不满地说,“那是老爷他本身有毛病!犯了病,怎么能怪得上我?”

“唉,也是。阿拉乡下倒是有句俗话,叫嫩草撑得死牛。”阿莲忽然神秘地压低声音,“七姨娘听说过,有一种日本进口的‘角先生’吗?”

“你……也知道‘角先生’?”

“嘿嘿,听说的。虹口那边的日租界里,有卖的。”阿莲说着环顾左右,极警觉的样子,从身上抖抖索索地摸出那个“角先生”露出一角,“看,就是这东西,听说守寡的,男人长期不在家的,老夫少妻的,还有庙里的尼姑,都用这个。”

“这么说你用过它?”秦碧珍不动声色,又问。

“阿拉不用。”阿莲羞红了脸,“阿拉男人年轻,在身边。”

“拿出来吧,别藏着掖着了,这没什么好稀奇的。”秦碧珍大大方方地说,转身去拉开了床头柜的抽屉,也拿出了一个木质的“角先生”。

阿莲惊讶地大张着口,好半天说不出话来。

“原来……七姨娘早就有‘角先生’了?”

“不,我也是刚刚才听说。其实在西方,这早已不是什么秘密了。他们讲究女权,男女平等……”

正说着,萧氏进来了。萧氏因为和秦碧珍年龄相仿,所以常来串门。

阿莲慌慌忙忙地藏“角先生”,不想已经被萧氏瞧见了。

秦碧珍笑道:“不用藏了,萧姐已经瞧见了。”

“你们……那是什么呀?”萧氏两颊绯红,问。

“你不会认不得这是什么东西吧?”秦碧珍嬉笑着说,“你天天晚上都想的。”

“你才天天想呢!”萧氏涨红着脸,回头训斥阿莲,“……你个梳头的娘姨,好不晓得做下人的规矩!你背着老爷和太太,敢拿这种淫邪的把戏,来引诱教唆良家妇女!老爷和太太晓得了,看不把你送到官府去问罪!”

几句话倒是把阿莲唬住了,她脸上变了色,吓得赶忙就要下跪。

“行了行了,别动不动就下跪。”秦碧珍说,“六姨娘向来对下人好得很,她这是逗你玩呢!——‘角先生’没收了,你走吧。”

阿莲悻悻地走了,屋里只剩下了秦氏和萧氏。

“萧姐,怎么样,这东西就送给你吧?”秦碧珍玩弄着阿莲拿来的那个象牙“角先生”,故意挑逗萧氏说。

“你拿开,我才不要呢!”

“装装就行了,何必那么认真嘛!”秦碧珍嬉笑着说,“我知道你是言不由衷。其实这是好东西啊!有了这位‘角先生’,你晚上就用不着守活寡了。”

“瞧你……说什么呢!”萧氏嗔道。

“要不,你拿去试试?”

“我不……”

“没事。除了你知我知天知地知,没人知道。”

……

到后来萧氏索性低头不语了。临走的时候,秦碧珍将那个“角先生”硬塞给了她,萧氏也就半推半就地收下了。

这以后,阿耀又指使阿莲去向五姨太柳氏吹风,装作无意间透露了这个秘密。柳氏很好奇,她派自己手下的一名亲信,来到虹口日租界文监师路的日本药房,购买“角先生”。谁知他问了一家又一家,可就是没有一家药店有出售那玩意儿。后来柳氏辗转打听,这才知道购买“角先生”是要使用暗语的,否则人家根本就不会卖给你。听阿莲说盛公馆里只有阿耀知道暗语,但阿耀推三阻四不肯说,他要保守秘密,垄断为盛公馆女人们服务的“专利”。柳氏只好请托阿耀,去为她买“角先生”。

这一天阿耀来到文监师路,走进一家挂着太阳旗的日本药店。

“很荣幸为您服务。”日本掌柜迎上前来,谦恭地弯着腰,“先生您需要什么?我们这里有刚刚到货的东亚眼药水,樱花万金油。”

“不要眼药水,也不要万金油,只管乐举高升。”阿耀低声说。

“那是什么东西?”日本掌柜嘟囔着,转身走开了。

阿耀懂行,他掏出一把银钱放在了柜台上,分成两小堆,然后取下礼帽反扣在钱上,自己也转身离开了。

一会儿阿耀又转了回来,拿走礼帽。——其时“角先生”已在礼帽中了。

原来“乐举高升”就是“角先生”的隐语,不说出这四个字,店家是绝对不会卖的。“角先生”分为大中小三种型号,制作材料又分为木质、玉质、骨质、皮质、金属等多种材质。银钱摆成两小堆,那是表示要买二号(中号);三小堆表示是三号(小号),不分堆则表示是一号(大号)。至于买什么材质的,钱数就能说明。所以掌柜掀开礼帽便能一目了然,整个交易过程无须任何语言交谈。

不久刘氏听说了,也托阿耀为她购买了“角先生”。

至此,盛公馆中除了庄夫人,四位如夫人都已各自拥有了“角先生”。此时的阿耀,明着是盛公馆的管家、“师爷”,是仆人之首,是庄夫人最亲信的人,暗中他还是四房姨太太们的闺中密友。他成了盛公馆女主人们最信赖的人,姨太太们很多不便抛头露面的事情都交给他去办。但是这样的事情是不可能长久瞒得住庄夫人的——当然阿耀也没打算要长久瞒着庄夫人,如何让夫人和老爷知晓这件事,正是他下一步要思谋的行动计划,谁知此时庄夫人却自己发现了端倪。

事情因七公子昇颐而起。

七公子昇颐为柳氏所出。那天,五岁的昇颐把他妈妈秘藏的“角先生”翻找出来了,在外面吹泡泡玩——其时上海滩上已经有了从日本进口的、用橡胶制作的充气型“角先生”——不巧刚好被路过的庄夫人看见。庄夫人很好奇,反复摆弄了好半天,才终于弄明白了那是什么物件。她怒气冲冲叫来柳氏责问,这才知道,不仅仅是柳氏,盛公馆其他三房姨太太都拥有这种名叫“角先生”的“淫具”。作为大公馆的一号女主人,庄夫人在大家族中享有很高的威信,向来以治家严格著称。她执掌家政后,分门别类制订了一整套严苛的家规,约束、规范着从主人到仆人的所有言行,没有谁敢违犯。但在如此严密的管控之下,盛公馆还是出现了这种东西,毫无疑问这是对她严于治家的嘲讽和挑衅!庄夫人当然揪住不放,严查穷追,想不到最后竟然追到了阿耀身上。庄夫人知道问题严重了,在上海滩,下人以种种淫邪的手段勾引姨太太、败坏门风的事情,在那时的豪门大户中并不少见,他们或卷财私奔,或事发后送官究办,无不闹得满城风雨,臭名远播。她没有料到阿耀也是这样的人。那时的阿耀还不到三十岁,翩翩少年,一表人才,又是盛府当红“师爷”,登堂入室,满目佳丽,动了邪念似乎也在情理之中。可自己不辨忠奸,当初那样信任和器重阿耀,委小人以重任,无异于是纵容了他的作奸犯科。想到这里,庄夫人好不悔恨交加!刚好那时老爷从教会医院出院回家,闻听此事后亦大怒,立即动“家法”用私刑。谁知阿耀受尽百般苦刑,就是拒不承认自己与姨太太们有染。盛宣怀不信,以为那是阿耀的牙关紧,又分头去审讯四位姨太太,企图从她们身上打开缺口。可经过百般审讯与严查密访,居然还是找不到阿耀与姨太太们有“奸情”的任何证据。此时阿耀终于开口说话了。他说老爷和夫人别白忙活了,你们是不可能找到那些所谓的“证据”的,因为阿耀在进盛公馆前,已像太监进宫那样做过了“自宫”手术,他并不是一个真正意义上的男人。盛宣怀让人检查了他的身体,果然不虚此言。盛宣怀和庄夫人不禁愕然:阿耀既然不以勾搭成奸为目的,那他为何千方百计以“角先生”引诱姨太太们?又为何在进盛家前“自宫”?阿耀说他之所以要那样做,其实只有一个目的,那就是哄哄姨太太们,替老爷解围,减轻压力。他说老爷的岁数大了,又身患痼疾,还是应以保养身体为首要。至于为何在进盛家前要“自宫”,他说他知道到时候会百口莫辩,唯有这样他才能证明自己的清白。

盛宣怀和庄夫人被阿耀的话彻底震撼了!他们没有想到会有如此苦心孤诣、忠心耿耿的奴仆,竟然不怕触犯忌讳,敢于关注主人最为私密、敏感的私生活,竟然可以为了帮助主人而舍身“自宫”!就是亲生儿子也莫过如此吧?当然阿耀也对他们说了假话:他把所谓“自宫”的时间提前到了进盛公馆之前。而实际的情况却是:他决定了这个计划后才咬牙去做的手术。在他看来,这是他必须付出的一个代价。不过若干年后,阿耀重又做手术恢复了他作为男人的本来面目——当初他的所谓“自宫”,原本就是个故意留下了伏笔的并不彻底的手术。这以后阿耀又继续表现出他的孝心。这年冬天盛宣怀的寒喘病进入频发季节,而且病情明显比往年加重。他遍请名老中医诊治,使用了各种偏方、古方,可还是收效甚微。这其中有个方子用药古怪,要使用活螺丝做药引子,可那时正是天寒地冻,哪来的泥中活物?阿耀听说后毫不迟疑地纵身跃入已经结了冰的肇家浜,摸回了螺丝。他为老爷煎药熬汤,日夜守候在老爷的病床边,感动了盛宣怀夫妇,他们就在那个时候收了阿耀为“义子”。

盛宣怀对中医彻底失望后,继而转向了西医。

日本医生北里博士,是秦碧珍介绍认识的。秦碧珍从前在教会医院当护士时就认识北里医生。她说北里医生先留法后留德,留法时学的是西医内科,后来留德时又学西医外科,他是同时擅长西医内科和外科的医学双博士。秦碧珍还说,德国的外科尤其是胸外科举世闻名。于是盛宣怀听从了她的劝告:既然看过了那么多名老中医都收效甚微,何不换西医看看?

北里博士的诊所开在闸北靠近虹口的日侨聚居区内,门脸不大,门口挂着的牌子上用日文和中文分别写着“北里博士诊所”。盛宣怀去的那天,秦碧珍已经提前跟他预约好了,所以诊所里没有别人,北里医生已恭候多时了。

北里医生年约五旬,个子不高,体型微微有些发胖,圆脸上的眉眼生的很小,这看上去让他有点慈眉善目的感觉。他给盛宣怀作了仔细全面的身体检查,详细询问了他的既往病史。北里医生很健谈,无须翻译人员,他的带江浙官话口音的中文说得很地道。

“其实像您这种情况,我倒建议您还是应该看中医。”北里医生很坦诚地说,“我最近刚刚研究过中医,发现中医辨证论治的思想很伟大。对于慢性疾病来说,中医是有可能从根本上解决问题的。”

“可是几十年了,中医并没有能治好我的病。”盛宣怀说。

“这个原因可能很复杂。也许您一直没有找到适合您的中医;也许您在治病这个问题上浅尝辄止,头痛医头脚痛医脚,没有配合医生作很好的治疗和调养。我猜想,作为中国的铁路大臣,您一定非常忙碌。”

“也许……是吧。”

“中医在近世也呈现出衰弱的趋势。”北里医生又说,“中国古代名医荟萃、群星灿烂,比如像华佗、孙思邈、张仲景、李时珍等。可是进入近世后,您听说过还有这样的大医家吗?没有了!很可惜,很多古老的医术和古药方都失传了,很多中国人也正在失去对中医的信心。”

“您虽然推崇中医,可您还是选择了西医。”盛宣怀揶揄地说。

“是。”北里医生的脸红了,很尴尬地说,“很多中国人去西方留洋学医,也选择了西医。现在的人功利,西医能救急,功效性强。”

盛宣怀:“对!我要的就是功效。”

“我想您还是一个陈年性的肺气肿型支气管哮喘。”北里医生结束了检查,做出结论说,“我必须坦率地告诉您,西医目前也没有更好的治疗方法,只能在您发病时设法用药物减轻您的痛苦。”

“能这样,我就心满意足了。”

“我会为您调制一种专门的药剂。每当发病的时候,就用注射器把药剂注射到咽喉呼吸道里面,能很快缓解病情。”北里医生说,“外面那是您的如夫人吗?请把她叫进来,听说她曾是教会医院的护士,我将把这项工作交给她去做。”

秦碧珍被叫进了检查室,北里医生向她交代注射应注意的事宜。

“……哈哈!想不到我们在这里见面了!”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门推开处,一个人已经走了进来。盛宣怀回头去看,原来是日本驻沪总领事小田切。

“小田先生,怎么……是您?”盛宣怀愣住了。

“我感冒了,也来看北里博士。”小田切说,“盛大人也是来看病的吧?这可算您看对了人,北里博士的医学水平是一流的。”

“谢谢您的夸奖。领事先生,您请稍候。”北里医生说,他正在调试药剂。

“没事,没事。”小田切和盛宣怀闲聊了起来。聊着聊着,他突然话锋一转,“盛大人,听说您最近正在为汉冶萍筹措很大一笔借款?”

“小田先生听谁说的?”盛宣怀眯缝着眼,不露声色地问。

“嘿嘿,这个盛大人就不必打听了。”小田切讪笑着,“最近,盛大人频繁会见了英国汇丰银行、渣打银行和法国法兰西银行、俄国道胜银行的买办,又拜见了他们的大班,这个总不该有假吧?”

“会见西方银行的大班、买办,就一定是借款吗?”盛宣怀反问。

“您无须隐瞒,您的汉冶萍现在正是缺钱的时候。”小田切微微笑着,“萍乡煤矿工程即将告竣,但是向国外订购的炼焦设备还没有钱支付,不能起运;株萍运煤铁路也到了最后的铺轨阶段。汉阳铁厂那边,资金的缺口更大,光是订购新的马丁炉、淘汰旧的贝色麻炉一项,就是一笔巨大的费用;而听说如果筹建新的大冶铁厂,那将花费更巨。我粗略估算了一下,汉冶萍目前所缺少的资金,大约在一千二百万日元到一千五百万日元之间。”

“您用日元作为计算单位,这恐怕有点自作多情吧?”盛宣怀冷冷地说。

“不,我有信心,有足够的信心。阁下如果要借款,肯定会首先考虑日本的银行。”小田切继续微笑着说,“因为我们曾经有过很好的合作历史,早在几年前就签订了《预借矿价合同》。”

“不,那只是煤铁互易,是提前支付货款,而非真正意义上的借款。”

“但那也是借款的一种方式。”小田切当即反驳,“因为它有期限、有利率,只不过是偿还的方式是物不是钱。请盛大人再把《预借矿价合同》里的条款重温一下,那里面是有很多约定的。”

盛宣怀近期确实在考虑向外国银行贷款投入汉冶萍之事。确如小田切所言,萍乡煤矿的建设和汉阳铁厂的技术改造,已到了功败垂成的关键时刻,而成败的核心问题就是资金。如果资金的投入有保障,若干年工程完工后汉冶萍将以焕然一新的面貌出现在世人面前,到那时将会有更多的商股入股,民办汉冶萍总公司的合并和重组也将水到渠成。但如果资金投入阻滞,工程将不得不延缓乃至中途停止,整个进度和重组计划都将被打乱,后果将不堪设想。面对眼前的资金难题,盛宣怀曾设想过以招募商股的方式来解决,但任凭你费尽口舌,沪汉两地的商人就是紧紧捂住了口袋,轻易不肯掏钱出来。事情明摆在那里:汉冶萍年年亏损,眼下又正是缺钱的时候,谁也不敢保证钱投进去后会不会打水漂。商人逐利,在没有把握的情况下谁都只能捂紧钱袋子。招股的方式行不通,而获利最丰的轮、电二局此时已是他人口中肥肉,想在盛氏企业内部作腾挪周转又极为有限,摆在盛宣怀眼前的出路便只有一条:借外债。举借外债既属不可避免,盛宣怀此时考虑更多的还是向谁借的问题。从张之洞到盛宣怀,他们在外债问题上传承下来一个基本思想:宁借西方,不借东方(日本)。而在向西方列强的借款中,他们又主张宁借小国,不借大国。这是因为在他们看来,西方列强只为了谋利,而日本则很早就对汉冶萍表现出了野心。至于主张向西方小国借,那是因为小国相比起大国来说,更便于驾驭。此次向比利时借款修筑芦汉铁路,就是出于这个考虑。但眼下这次借款盛宣怀却没有考虑西方小国,接触的尽是英、法、美、俄等欧美大国。那是因为这次的资金缺口太大,他担心小国不具备实力。但是大国的胃口也大,因此盛宣怀首先要做的,就是摸清楚各国洋人在利益上都有各自的哪些诉求,谁最狮子大开口,以便从中择善而行。为了避免洋人结成利益同盟,盛宣怀采取各个击破的方法,在跟这些欧美大国的银行单独接触时都是极其隐秘的,除了七姨太秦碧珍作为翻译和秘书全程参与以外,其他的人根本都不晓得。那么日本人又是如何知道这些情况的呢?

过了不久,有一天阿耀来见盛宣怀,神情诡秘,欲言又止。

“你到底想说什么?”盛宣怀问。

“有件事,阿拉……不晓得该不该对干爹讲。”

“有话尽管讲。”

“七姨娘她……暗中跟日本人来往。”

“胡说!你有什么证据?”

“阿拉有一天,看见七姨娘进了日本人的领事馆。”

于是阿耀讲述了事情的经过。那天,他无意间经过日本驻沪总领馆的门前,突然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一闪,进去了。那是秦碧珍,阿耀看得清清楚楚。可是七姨太进日本人的领事馆去干什么呢?阿耀一头雾水,百思不得其解。他守在门前,等了好长的时间,也没见七姨太出来。

“有这事?”盛宣怀也愣住了。

后来盛宣怀装着无意还问过秦氏。秦氏矢口否认,她说她从来没进过什么日本总领馆,也不知道日本总领馆的大门朝何方开。盛宣怀说那是阿耀亲眼所见,秦氏说那一定是阿耀认错了人。但是阿耀心里不服气,不承认自己认错了人,他从来都不怀疑自己的眼力。于是从那以后,但凡秦氏出门,阿耀便要悄悄跟踪在后面。他想证明自己在老爷面前并没有胡说八道。但是不多久,阿耀的跟踪就出了问题。

那天阿耀跟踪秦氏到了虹口日租界的地面,秦氏乘坐的马车在前面拐了个弯,进了一条里弄。阿耀乘坐的黄包车正要跟进去,路边忽然蹿出来几个带刀的日本浪人,团团围住了黄包车。他们将阿耀从黄包车里拉出来,不由分说,便是劈头盖脸的一顿拳脚,打得阿耀晕头转向分不清南北。打完了,阿耀又被关进了一间黑屋子里,结结实实饿了好几天。后来有一天黑屋子的门打开了,一个西装革履的日本人进来,问阿耀:“想知道你为什么挨打、挨关吗?”

阿耀无力地摇了摇头,他已经没有一点力气了。

“你太爱管闲事了。”那个日本人说。

“你们……放我出去。”

“想出去,容易。你得与我们合作。”日本人说,拿出一张事先写好了几行毛笔字的纸,“你必须在这上面签字,画押。”

那是一份契约,阿耀匆匆扫了一眼,大意是说,他以他在上海和宁波乡下的一家老小的性命作担保,保证今后不再多管闲事,保证不再跟七姨太秦碧珍过不去;并且对于这件事,他将永远在老爷和太太面前守口如瓶。

阿耀别无选择,他签了名,画了押。

这是阿耀第一次跟日本人的合作。后来抗战期间上海沦陷傅筱庵公开投敌,算起来那已是阿耀与日本人的第二次合作了。因为已经有了第一次,所以第二次也就完全没有了心理障碍。很多人当时都指责傅筱庵的汉奸行为,那是因为他们不知道傅筱庵的潜史;三十多年前的那不光彩的一笔,注定了阿耀今生今世的命运。

阿耀在医院里调养几天后,日本人将他送回了盛公馆。小田切也亲自登门,向盛宣怀致歉并说明原因,说是阿耀在日租界和日本浪人寻衅斗殴,受伤住进了医院。对于阿耀这几天的失踪,盛宣怀和庄夫人正在万般急切之中,小田切的话让他们信以为真。当然,阿耀也不敢把实情告诉他们。但是阿耀对秦碧珍却从此有了提防。他知道老爷身边的这个女人来头不简单,她和日本人关系神秘,要不然日本人的总领事也不会出面护着她。可究竟是什么关系他眼下并不清楚,更不敢去搞清楚。秦碧珍的身世之谜要到若干年后才会揭开。

当然,北里医生配制的药剂更是好东西。在北里医生的诊所里,有间小型的实验室,他用各种化学试剂尝试着给病人配制各种特效药。北里医生配制的这种呼吸道喷雾剂,让盛宣怀寒喘病发作时只能整夜坐着、不能入睡的痛苦历史一去不复返了。尽管北里医生早已言明,这种配方药剂治标不治本,只能作暂时的缓解病情之用,但这已经让盛宣怀相当满意了。在盛宣怀看来,北里博士已经是个相当不错的好医生了,他至少比中国的许多所谓“名老中医”都要强。因此盛宣怀还给北里博士送了块匾,就挂在他诊所进门的正面墙上,上面用盛宣怀从小练就的魏碑体书法,端端正正地写着四个黑顿顿的楷体大字:良医良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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