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有一个在冰里的罪人叫道：“残忍的灵魂呀！最后一个住处等着你呢（阿尔伯利格以为但丁也是过路（到最末一环去）的罪人。）！请你把我眼睛上面的硬幕除掉吧，在再冰结以前，我心里的苦恼可以略微发泄一下呢。”我对他说：“假使你要我帮助，先告诉我你是谁；假使我不替你肃清，我就沉到冰底。”因此他回答道：“我是教友阿尔伯利格，我是恶果园的主人。在这里，为了给别人无花果，我不得不接受海枣子！”（Alberigo de Manfredi为“欢喜教友”之一（参见第二十三篇）。因争法恩察之政权，暗杀其亲族于宴席之上。刺客闻：“果子端来！”一语即下手，故文中有“恶果园”及“给别人无花果”等。末句言外之意：我做了恶事，不得不受更大的刑罚。阿尔伯利格在一三年尚未死，故使但丁惊奇。）我对他说：“啊！难道你已经死了么？”他对我说：“我的肉体是否还立在世上，我自己也不清楚。这是托勒密环的特点，就是在阿特洛波斯没有割断生命线之前，一个人的灵魂常常可以先落到这里来（托勒密环为第九圈中之第三环，暗算宾客者居之。托勒密可指二人：一为犹太耶利哥首领，彼曾请西门及其二子来彼堡中，即被暗杀。一为埃及王，庞培败后曾往彼处避难而被暗杀。阿特洛波斯为决定人生寿命三女神之一：一纺生命线，一量其长，阿特洛波斯割断之。）。我要使你更喜欢替我扫除面孔上的障碍，我多告诉你一点吧：一个叛逆的灵魂，譬如我，他的肉体为一个魔鬼所据，从此魔鬼管理那个肉体，直到他生命的尽头；灵魂却先落到这个深渊来。在我后面的这一个，灵魂已经在冰里了，但是他的肉体还逗留在地面上呢。假使你是方才到这里的，你一定知道他，他就是勃朗卡·多利亚（勃朗卡·多利亚为热那亚武士，曾于一二七五年杀其岳父米凯尔·藏凯于宴席之上，其侄助之。米凯尔·藏凯事见第二十二篇。）；他这样关锁着已经多年了。”我对他说：“我想你是说胡话。因为勃朗卡·多利亚还没有死，他还是在那里吃，饮，睡，穿。”他说：“在马纳勃朗卡里，那里沸着沥青，有一个名叫米凯尔·藏凯的，在他没有到那条沟里以前，勃朗卡·多利亚的肉体已经在魔鬼手里，还有他一个亲族做帮凶的也是这样。……不必多说了，你的手来开我的眼吧！”但是我不替他开眼，对于一个恶人无礼貌正是有礼貌（欺骗一个叛徒是善行，是帮助上帝惩戒恶人，是对上帝有礼貌。此种观念在13世纪很普遍。）。
热那亚人呀！你们是离开一切道德的人，已经恶贯满盈了，为什么不灭迹在地面上呢？在最坏的罗马涅的灵魂（即阿尔伯利格，因法恩察在罗马涅区域之内。）旁边，我找着你们中间的一个，因为他的恶行，他的灵魂现在已经浸在科奇土斯冰湖里面，但是在地面上，他的肉体还活动着呢。（灵魂已入地狱，而肉体留人间，即中国“行尸走肉”之谓，此亦但丁将活人放进地狱之一法也。）34
第四环（犹大环）。卢齐菲罗；布鲁都和卡修斯。但丁穿过宇宙中心点，出地狱。
我的老师说：“地狱王之旗向我们前进矣：（原诗第一行为拉丁文：Vexillar egxs prodeunt inferni，前三字为Fortunatus（第六世纪人）赞美诗原文，用以咏“十字架”，但丁加了Inferni，遂用以咏撒旦之翼。）你向前面看，是否看得清楚。”好比一块乌云飘过，或是黑夜下临大地的时候，前面现着一个风车，正在风中打转。我所看见的东西就是这般形状。那里的风真厉害，我只得退缩在我引导人的背后，因为那里没有别的东西可以做屏风。我已经到了那里（我写的时候还是伴着恐怖），那里的灵魂全然盖在冰下，像水晶中间现着的草梗一般，有的躺着，有的直立着，有的倒立着，还有弯着腰、面孔靠近脚的。
我们再走前一些，我的老师很喜欢把那个从前很美丽的造物（撒旦在未入地狱以前原为最美丽的天使。此处所谓地狱王、恶魔、撒旦、卢齐菲罗，均指撒旦一人。）指点给我看。他把身子闪在一边，叫我停步，他说：“你看撒旦，你看这块使你却步的地方！”读者诸君，我那时惊吓得怎样变为冷冰一般，怎样四肢麻木不仁，你们不必问我，因为所有的语言文字都够不上说明。我并没有死，我却失去生。请聪明的读者想想吧，既不生，又不死，试问我成了什么样子？
那个苦恼国的大王，上半身透出冰外。我的身材和巨人相比，正合巨人和他的臂膀相比。假使你们从他的一只臂膀推算，他的全身应当有多么大呢？假使他从前那样美丽，现在就这样丑恶，假使他从前昂首反抗创世主，现在就感受一切的痛苦，这都是当然的道理。
我多么觉得奇怪呀！我看见他的头有三个面孔：在前的是火一般红；其他两个正在每边肩胛以上，和正面的太阳穴相接合；右面白而带黄；左面像从尼罗河上游来的（尼罗河上游来的指非洲黑人。三种颜色的面孔解说很多，最妥当者解说为怨恨、柔弱、愚昧，和“三位一体”之美德适相反（参见第三篇）。）。每个面孔以下生了两只大翅膀，适合于大鸟的飞扬，我在海上也没有看见过这样大的帆。不过翅膀上面并不长着羽毛，只是和蝙蝠的一样质地。他们鼓翼生风，风吹三面，因此全科奇土斯湖都冰冻了。他的六只眼睛都哭着，眼泪淌到三个面颊以下，那里就混和了血的涎沫。在每个嘴里，牙齿咬住一个罪人，好像铁钳一般，就是说，有三个罪人在那里受刑罚。在正面的一个，与其说他是被咬，不如说他是被剥皮，因为那时他的背上已经撕去一条条的皮了，我的老师说：“那个头在嘴里，脚在外面乱动的灵魂是加略人犹大，他所受的刑罚最大（犹大为卖耶稣之使徒。地狱第九圈第四环为犹大环，即从他得名，此处惩戒反叛恩主者。）；其余两个的头在下面，一个挂在黑面孔嘴下的是在布鲁都，你看他怎样在那里扭动，但是并不说一个字；其他一个是卡修斯，他的肢体很强壮（布鲁都与卡修斯为谋杀恺撒的人。但丁主张政教并立，皆以福民为事。王者以人智治国，使人能守哲理道德。得现世之福。教主以神智化民，引人入于宗教信仰，得永久之福，极恶者举犹大，盖以其出卖耶稣教主之故。布鲁都与卡修斯为杀罗马第一君主恺撒，所以亦为极恶。）。……现在已经入夜了（此时为星期六下午七时许。），我们应当走了，因为我们已经全看过了。”
依照引导人的意思，我抱紧了他的颈根。他看准了时刻和地点，等那翅膀张得顶开的时候，从那多毛的一边降下去。在那毛和冰之间，有容得下我们的空隙，他攀住毛一步一步下降，直到恶魔的臀部，在那里他很费力气地掉转了头和脚，沿着毛向上爬，我以为又回到地狱去了（维吉尔背了但丁，把撒旦身上的毛当梯子，下降到地球之中心点，适当撒旦的臀部，维吉尔掉转来向上爬，但丁以为方才下降，现在又上爬，觉得又回到地狱里去了。）。我的老师气喘地对我说：“你抱紧我，我们就要用这种梯子，爬出众恶之窟。”后来他从一个石缝透了出来，先把我安置在石上坐着，于是他再跨出疲劳的脚步。我抬起我的眼睛，我想仍旧可以看见方才的卢齐菲罗，但是景象大变了，我看见他两脚向上！我那时好像一个粗鲁的人，不懂事情为什么会这样颠倒，真叫我惊奇不绝。
我的老师说：“站起来吧！路程还长呢，而且路难走；现在太阳已经到早晨之半了。”（古时把一天分作早晨、午前、午后、近晚四段落，早晨之半为上午七时半。东半球日落，正是西半球日上，维吉尔已经在西半球的地下了。）我们所在的地方，并非王宫，只是一个洞，土地高下不平，又缺乏光线。我站起来说：“在我离开深渊之前，老师呀，请你略微告诉我几句，使我从疑团里走出来。冰到哪里去了？为什么他会颠倒过来？为什么一忽儿晚上会变作早晨？”他对我说：“你以为还在中心点的那一边，在那一边我会攀住穿过世界的恶虫的毛（撒旦上半身在东半球地下，下半身在西半球地下，臀部当地球中心点，好比虫咬果子核，故云“穿过世界的恶虫”。）。在我下降的时候，你却是还在那一边，但是我掉转我自己的时候，那时你就经过那一切重物所趋的中心点了。现在你已经到了这半球的下面，正对着那半球，那里盖着大陆地（古人以为北半球为大陆，南半球为海洋。），在那里的中区曾经牺牲了一个人，他一生并没有一点罪过（古人以为耶路撒冷为北半球之中区，无罪过而被牺牲之一人指耶稣。）。现在你的脚立在一个小球面的这一边，那一边就是犹大环（此处所谓小球面是想象的，好比一个果核，这一边的核面为但丁立脚地，那一边的核面即犹大环。）那一边是晚上，这一边正是早晨。这一个把毛给我们做梯子的，仍旧和从前一样，并没有颠倒过来。他从天上落下来，是落在这一边的；本来大陆地是在这一边的，因为怕他的缘故，就没到水里，逃到我们那半球去了；或者也是因为避他的缘故，这一边留下一个空处，同时地面也隆了起来。（撒旦从天降落，地球上发生两种变化。一是本在南半球的大陆不肯接受他，好比大鱼一条，没入水中，逃到北半球再露出水面。二是撒旦的头将触到地球时，所有水土、岩石都不敢碰着他，只有逃避他，于是从地面（耶路撒冷的对面）到地心成了一个洞，撒旦经过以后再闭合起来，可是已经留下空隙；那逃避的土和岩石就从海洋中隆了起来，成为一座净界山（有类鼹鼠打洞，洞口外留一土丘）。撒旦从地道落到地球中心而止，地狱在撒旦未到以前已经预备好了（参见第三篇）。但丁此处说明从“地狱”到“净界”山脚的隧道和净界山之由来。）”
那里的空处，长得和恶魔的坟墓一样深（“恶魔的坟墓”即地狱，从地心到耶路撒冷，和从地心到净界山脚，他们的长是相等的，因为地是球形的。），那里不用眼睛看，只用耳朵听着一条小溪的水声（沿着溪水上升，隧道中无光，幸有水声，可“以耳代目”。），那条水从一个岩石的隙缝流进来，因为年久的缘故，岩石被水腐蚀了，那水道也就盘旋曲折。
引导人和我走上隐秘的路，再回到光明的世界。我们并不休息，我们一步一步向上走，他在前，我在后，直走到我从一个圆洞口望见了天上美丽的东西。我们就从那里出去，再看见那灿烂的群星（《神曲》三部，均以“群里”作结，象征由黑暗趋向光明。由卑下趋向高尚，由罪恶趋向至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