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里看见一个须眉尽白的老人，立在船上，大喊道：“不幸的你们，罪恶的灵魂！不要再希望看见天日了！我来引你们到彼岸：走进幽乡，走进火窟，走进冰池。至于你呢，你是活人，快离开他们吧，这些都是死人呀！”他看见我还是立着不动，他怒道：“你另有一条路走，另有一个渡口，另有一个较轻的船来渡你呢。”（但丁死后应入“净界”，不入“地狱”。）我的引导人对他说：“卡隆，你不要来阻止，这是为所欲为者（指上帝。）的意思，不必多说了。”
老人听罢，果然不多说了，他把发火的眼睛向岸上一望，那些憔悴的裸着的灵魂都变了面色，咬紧着牙齿：他们咒骂上帝和先祖，一切人类，子子孙孙，甚至他们自己落生的地方和出世的时辰。
于是他们走近那可诅咒的青黑色的河，那里等待着一切不怕上帝的人。魔鬼卡隆目光如烧着的炭一般，指挥他们一一登船，迟延的就要受着桨的拷打。好比秋天的黄叶，从树枝上一片一片落到地上，这些亚当的不肖子孙，也一个一个下了船；老船夫使一个眼色，众幽魂就和小鸟们闻唤来归一样。于是他们坐着船渡过去了，还没有到达彼岸，这边岸上又聚成一个新群了。善良的引导人对我说：“我的孩子，我告诉你；那些遭逢上帝之怒而死的，都从各地聚会在这里，他们急于要渡过这条河，因为神的正义刺着他们，他们的害怕就变为自愿了。善良的灵魂都不走这条路，卡隆所以拒绝你的理由，你也可以明白了。”
他的话说完了，幽暗之乡忽有剧烈的地震，我现在回想起来，还使我浑身出了一阵冷汗呢。在这泪渍之地又刮起了大风，同时赤色的闪电也发作了，于是我的神经昏乱，如睡着了一般。
4
地狱第一圈，即候判所，为未信耶教者所居；著名的异教徒。
一个很大的雷声，震动我深睡的头脑，我好比突然被人推醒一般。我睡眼矇眬，向四下里一看，想知道我是在什么地方。真的，我已经临着苦恼的深渊，这里面有无穷无尽的悲声哀音，聚在一起，就和雷鸣无别。这一个深渊是如此昏暗，如此幽秘，而且云雾笼罩，我定神向下面注视，竟一物不辨。
诗人面色灰白，开始对我说：“现在我们可以走下幽暗的世界去了；我在前面，你跟在后面。”我曾注意他的面色，我说：“我能来此地，全是受了你的鼓励，现在你也害怕了，叫我怎样跟着你？”他答道：“我可怜下面苦恼之辈，因此表现在我脸上，你却以为我是害怕。我们走吧！路程很长，不容我们再迟延一刻。”说罢他走下去了，他叫我也走下去，于是我们到了围绕深渊的第一圈里（但丁脑海里所想象的地狱形状是一个大漏斗：一个走廊，九个圈子，上面的圈子较大，愈下愈小，直达地心。）。
在这里，从听觉说来，没有抱怨声，只有叹息声，就是它摇撼了惨淡的空气，它是从一班男人、女人、孩子处发出来的，这些灵魂虽然郁郁不乐，但也没有痛苦（神学家称这种痛苦为“不得见天主的痛苦”。）。
善良的老师对我说：“你不想知道这些灵魂么？愿意提前告诉你：他们并没有罪过，他们中间虽也有立过功劳的，但仍旧不够，因为他们没有受过洗礼，这一桩是达到你的信仰之门。他们因为生在耶稣基督之前，尊敬上帝没有合乎正道：我自己也是其中之一。因为这一个缺点，并没有别种错处，我们就派在这里：我们唯一的悲哀是生活于愿望之中而没有希望。”（希望看见上帝，但没有达目的的希望。）我听了他的话，非常伤心，因为我知道有许多杰出的人物，竟派在这个“候判所”，他们的升沉还未能决定呢。我对于这种超于一切的信仰，怀着一点疑惑，问道：“请你告诉我，我的老师是否也有一种灵魂，依仗他自己的或别人的功劳，可以从这里升到天国去的么？”他明白我问话的意思了，他答道：“当我来此不久的时候，有一个无上威权者（“无上威权者”指耶稣，耶稣入地狱一事但丁根据传说，或由《新约·彼得前书》第三章来。耶稣入地狱在三十三年，即维吉尔死后五十二年，故云“来此不久”。）光临，他戴着一切胜利的荣冠呢。他从我们班里救出：我们的始祖（我们的始祖指亚当。以下各人物均出《旧约》。）和他的儿子亚伯，挪亚，立法并且服法的摩西，族长亚伯拉罕，国王大卫，以色列和他的孩子及拉结，为着她，他曾费了许多气力（以色列即雅各，他服侍舅父拉班十四年，才得和他的女儿拉结成婚。）；还有其余许多，都升到天国享福了。此外就没有别的灵魂得救者，这也是我要告诉你的。”
我们说话的时候，并没有停止在路上；我们经过一个树林，树林里住满着各种幽灵。从我昏睡之地到这里还没有多远，我看见火光照亮一个区域。我离着火光还有一些路程，虽然不十分远，但是还辨别不出什么一种可敬的灵魂住在那里。我说：“你是尊敬各种科学和艺术的，请问你这些灵魂有什么光荣之处，可以和别的不幸者离开呢？”他回答道：“他们的高贵姓名，在地上简直无人不晓，因此天上也给他们特别的恩惠。”
当时我听见一种声音：“尊敬的大诗人！他出去的影子回来了。”（维吉尔因贝雅特丽齐之请，暂时离开候判所，去搭救但丁。影子就是灵魂。）在这个声音以后，静寂了一会，我看见四个大影子走上前来，看他们的神气，既不悲哀，也不欢乐。我善良的老师对我说：“请你注视那位拿着宝剑的，他走在其余三个的前面，他就是诗国之王荷马；他后面的一个是讽刺诗人贺拉斯，第三个是奥维德；末了一个是卢卡努斯（荷马，希腊大诗人，作史诗《伊里亚特》和《奥德赛》。贺拉斯、奥维德均为与维吉尔同时代的拉丁大诗人。卢卡努斯为较后一期的拉丁诗人。）。他们客气得很，方才喊我大诗人，其实他们才应该受此称呼呢。”于是我看见诗国里高贵的一派，这一派如飞鹰一般，凌驾一切。他们聚谈了一会，他们转身向我表示敬意，我的老师站在那里微笑。他们最尊敬我的一桩是把我也算在他们里面，因此我在这些哲人之中是第六个。我们走向火光，我们一路谈论，这些话不便写出来，只好保持静默（但丁此处自居于第六位大诗人，因其批判力的精到，眼光的远大，才不致受后世“大言不惭”之讥。）。
我们走到一个高贵的城堡（城堡象征什么并不明显，或指哲学。七层高墙或指七种美德：谨慎、公正、坚忍、自制、智慧、博学、颖悟。河流或指辞令。七重门或指七种学问：文法、逻辑、修辞、音乐、算术、几何、天文。）前面，有七层高墙，周围有一条清浅的河流；我们如履平地一般走过去了；我陪着这些哲人走进七重门，到了一块青草地上。在那里有许多人，都是眼光平正，富有威权的神气；他们说话少而声调柔和。我们又走到一块露天、光亮、高超的地方，因此我可以把他们一览无余。在我前面，绿油油的草地上，有许多英雄和伟人的灵魂都显现出来了，我能躬逢盛会，心里觉得非常光荣。我看见厄列克特拉（厄列克特拉为特洛亚城创始祖之母，赫克托尔、埃涅阿斯为特洛亚勇士，埃涅阿斯见第一篇。）和许多英雄，其中我认识赫克托尔和埃涅阿斯，还有穿军装的恺撒和他一双锐利的鹰眼。在另一边，我看见卡密拉（卡密拉见第一篇。彭特希莱亚为女人国的王后，曾在赫克托尔死后助特洛亚而战。拉提努斯之女拉维尼亚嫁埃涅阿斯。）和彭特希莱亚，又看见国王拉提努斯和他的女儿拉维尼亚坐在一起。我看见驱逐塔尔昆纽斯的布鲁图斯（布鲁图斯，罗马首席督理官，驱逐罗马专制皇帝塔尔昆纽斯。卢柯蕾齐亚为督理官果拉蒂之妻，曾为塔尔昆纽斯之子所污，因此果拉蒂和布鲁图斯合力反抗专制皇帝。优丽亚为恺撒之女、庞培之妻，玛尔齐亚为卡托之妻。科尔奈丽亚为格拉基二子之母，以上概属罗马贤士淑女。）、卢柯蕾齐亚、优丽亚、玛尔齐亚和科尔奈丽亚，我看见萨拉丁（萨拉丁为埃及与叙利亚之王（12世纪之末），以传施济众出名，曾反抗“十字军”，为狮心王理查所败。）孤独地站在一处。我再抬头看得远些，则看见一个大师（指亚里士多德，希腊哲学家，为柏拉图弟子，柏拉图又为苏格拉底弟子。对于中世纪之影响最大者为亚里士多德。）坐在哲学家的队里，大家望着他，大家尊敬他。这里我还看见苏格拉底和柏拉图，他二人最靠近大师；德谟克里特（德谟克里特为倡“原子说”之希腊哲学家。狄奥格尼斯、阿那克萨哥拉、泰利斯、恩沛多克勒斯、赫拉克利图、芝诺均为希腊哲学家或科学家，盖在古代哲学与科学并不分别。），他说宇宙是偶然的结果；狄奥格尼斯、阿那克萨哥拉和泰利斯，恩沛多克勒斯、赫拉克利图和芝诺；我又看见一个善于观察物性的，他就是狄奥斯科利德（狄奥斯科利德为希腊医生，有关于药物之著作。）；我又看见奥尔甫斯（奥尔甫斯、黎努斯为希腊神话中之歌手和诗人。图留斯即西塞罗，为罗马大演说家。塞内加为罗马伦理著作家，其书颇为中世纪所诵习。）、图留斯、黎努斯和伦理家塞内加；几何家欧几里得（欧几里得，希腊算学家，所著《几何原理》最有名。托勒密为倡“地心说”之希腊天文家，中世纪及但丁均主此说。）和托勒密；希波克拉底、阿维森纳和嘉仑（希波克拉底和嘉仑均为希腊著名医药家。阿维森纳，阿拉伯著名医药家，并注释嘉仑的著作。）；阿威罗厄斯大注释家。（阿威罗厄斯，阿拉伯哲学家，注释亚里士多德之著作，被译为拉丁文而传播于欧洲。）我不能把这些人一一写出来，只能说一句“纸短事长”了。（此段以文学论算不得什么，只是一张名单，但在考据上却很重要，由此可以看清但丁的学问来源。但丁对于古学，实是很浅，他虽被世人奉为“文艺复兴”之先驱，实则他所研究的仍属中世纪的学问。希腊人中，插入罗马人，又杂以阿拉伯人，已经使人觉得混乱了，而拉进两个神话中人物则更受人讥议（也许因为诗句的关系，这许多人名不得不杂乱了）。）于是我们的六人团分为两组，我和我的引导人走出这块清静之地，重到纷扰之场，离开有光之处，再入幽暗之境。
5
第二圈，色欲场中的灵魂，在狂风中飘荡。弗兰齐斯嘉和保罗的恋爱。
我从第一圈降到第二圈，这里地面较狭，痛苦较大，更使人悲泣。
这里坐着一个磨牙切齿的、可怕的米诺斯：他审查进来的灵魂，判决他们的罪名。遣送到受刑的地点。一个灵魂进来的时候，他不得不把他的过错一一招供出来，于是那判官用尾巴绕他的身子，绕的圈数就是犯人应到的地狱圈数（米诺斯本克里特国王及立法之人，传言其死后为冥间判官，但丁此处写为有尾的怪物。）。许多犯人拥在他的前面，他们一一自承过错，尽旁人听着；最后，一个一个地被旋风刮下去了。
米诺斯看见我以后，他就停止办公，对我说：“你也到这个苦恼地方来么？你怎样进来的？你得了谁的允许？你不要以为地狱门很大，可以随便闯进来呀！”我的引导人答道：“为什么这样大惊小怪？你不要阻止他，这是为所欲为者的命令，不必多说了。”
于是我们开始听见悲惨的声浪，遇着哭泣的袭击。我到了一块没有光的地方，那里好比海上，狂风正在吹着。地狱的风波永不停止，把许多幽魂飘荡着，拨弄着，颠之倒之，有时撞在断崖绝壁的上面，则呼号痛哭，因而诅咒神的权力。我知道这种刑罚是加于荒淫之人的，他们都是屈服于肉欲而忘记了理性的。好比冬日天空里被寒风所吹的乌鸦一样，那些罪恶的灵魂东飘一阵，西浮一阵，上上下下，不要说没有静止的可能，连想减轻速度的希望也没有。他们又像一群远离故乡的秋雁，声声哀鸣，刺人心骨。因此我说：“我的老师，这些被幽暗空气所鞭挞的是谁呢？”
他答道：“这里面第一个是女皇帝，她有广土众民。她因为荒淫无度，恐怕有人指摘，她便说她做她所愿意做的，这就是天经地义，不准旁人批评。她名叫塞米拉密斯，她继续她的丈夫尼诺做亚西利亚的皇帝（塞米拉密斯传言暗杀丈夫尼诺而继为亚西利亚王，骄奢淫逸，而武功甚著，时在公元前一三五六至一三一四年。）。别一个是因恋爱而自杀的，她为着新人忘记了旧人希凯斯的遗骸（狄多为迦太基（Cartagine）女始祖，其夫希凯斯死后，即背生前盟誓，而钟情于埃涅阿斯，埃受神示弃彼往意大利，狄多即自焚死。）；再次就是荒淫的克利奥帕特拉（克利奥帕特拉，埃及女王，为恺撒及安东尼情人。）。”他一个一个用手指着给我看：因她而血流成河的海伦（海伦，斯巴达王妻，被特洛亚王子帕里斯所诱，因而引起特洛亚战争。）；因恋爱而最后中人暗算的英雄阿奇琉斯（阿奇琉斯本为助斯巴达之英雄，帕里斯许以妹，阿奇琉斯至特洛亚成婚时，被帕里斯所杀，此中世纪之传说也。）；还有帕里斯和特里斯丹（特里斯丹为“圆桌故事”中骑士，因与其舅母易淑德恋爱而被杀。），我都看见了；此外还有为恋爱而牺牲性命的幽灵，真是屈指难数。我的老师历述古后妃和古勇士以后，我心头忽生怜惜，为之嘘唏不已。
稍后，我说：“诗人呀！我愿意对这两个合在一起的灵魂说几句话呢，他们在风中似乎是很轻的。”（弗兰齐斯嘉为Guido Vecchio da Polenta之女，圭多诺勿罗之姑母（但丁晚年避难于腊万纳，寄居基独诺勿罗之宫廷），因政治上的关系嫁给Gianciotto Malatesta，为里米尼贵族。结婚十年后Gianciotto始知弗与其弟保罗已有奸情，遂将彼二人杀死，传言保罗为美男子，而乃兄则“其貌不扬”，保罗曾代行婚礼，事后弗始知被欺，而保罗与弗则弄假成真，结不解缘矣。但相熟悉此段恋史，故文言之亲切动人。）他对我说：“你等他们接近的时候，用爱神的名义请求他们停留一下，他们可以来的。”
不一刻，风把他们吹向我们这里，我高声叫道：“困倦的灵魂呀！假使没有人阻碍你们，请来这里和我们说几句话吧。”好比鸽子被唤以后张翼归巢一样，这两个灵魂离开狄多队里，从险恶的风波里面飞向我们，我的请求竟生了效力。那女的灵魂向我们说：“宽和的、善良的活人呀！你穿过了这样的幽暗地方，来访问我们，曾经用血污秽了地面的我们。假使宇宙之主听从我们，我们愿意请求他给你太平日子，因为你对于我们的不幸是有怜惜之心呀！趁现在风浪平静的一刻，我们可以听你说话，并且回答你的问题。我的生长地在大海之滨，那里波河会汇群流而注入（腊万纳在亚得里亚海西岸，近波河之口。）。爱很快地煽动了一颗软弱的心，使他迷恋于一个漂亮的肉体，因而使我失了他（爱神使保罗迷恋于弗兰齐斯嘉的肉体，弗被杀死，肉体遂灭，但丁主张“精神之爱”，认“肉欲”为罪过，而弗入地狱而贝雅特丽齐登天堂。）。这是言之伤心呀！爱决不轻易放过了被爱的，使我很热烈地喜欢了他；你看，就是现在他也不离开我呀！爱使我们同时同地到一个死；该隐环里（该隐杀弟亚伯，事见《创世记》“该隐环”属地狱第九圈。）等着那取我们生命的凶手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