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山门前站着直哆嗦,今天早上风有点大。昨晚就下过雨了,地还是湿的。
自从在听雪轩住下了,我就再也没有来过这山门前的阶梯了,上次是从这下面爬上去拜师,如今是下去等着玄机前辈。
我觉得“三叔公”这个称呼还是太熟稔了一点,于是在心中姑且称作玄机前辈吧。
我来时的那两个守卫还是守在山门前,风雨不动的,不知道他们什么时候起床的?这么早就出现在这里了。
等了片刻,一个老者精神矍铄出现在清泉山庄的山门前,老远就听见他洪亮的声音:“小月月,这么隆重迎接我啊!”
我知道这应该是玄机前辈了。
我下意识看了看师兄,他一脸抽搐。
别说师兄了,我也要抽搐。
玄机前辈竟然还笑嘻嘻的?全无长者风范仪态,过去萧叔叔和我爹爹怎么着也要端着长者架子,萧叔叔对待我爹爹也是恭敬得很,而我爹爹是自朝堂就改不了的规规矩矩,丝毫不敢马虎。所以这一对比让我觉得玄机前辈好不正经。
但师父和师兄对这个“不正经”好像已经习以为常了,也没说话,只是一脸嫌弃,玄机前辈也毫不在意。
今日一大早,我和师父、师兄还有燕锦与燕六就在清泉山庄的山门前等着,迎三叔公。
我知道这是礼数,也是应该的,却还是觉得没什么必要,这样一个不正经的老头,有什么好迎接的?直接进来不就可以了。
这下我连一声“前辈”也不愿称呼了。
爹爹早年在朝为官就习惯早起,所以他不准我贪睡,自小我就养成了早睡早起的好习惯,所以让我早起我是接受的。
明明已经入夏,可还是有点凉嗖嗖的,我现在只是在后悔没把我的白狐披风带上。
我的白狐披风是我还没记事的时候萧叔叔送给我的。
小时候不怕冷,长大了一点对冷暖感知更多了,便开始怕冷了。
这白狐披风萧琛哥哥也有一个一模一样的,因为萧琛哥哥身有隐疾,常年体弱多病,靠药罐子吊养着,我有时候都怕他被风吹倒。白狐皮披风御寒效果很好,我们当时还小,一块狐皮做两个小披肩绰绰有余。萧叔叔便送了我一个。
后来长大了一点,披风就太小了,白狐珍贵难得,我娘就把我们的白狐披风改了针线,重新缝制,姑且能用,不过要比以前薄一些了,御寒效果没有那么好,所以冬日用不上,只能秋天用用。
其实如今入夏,也用不着这么夸张,那披风大可不必派上用场了。可我还是想起了白狐披风。
很多时候都是这样,对过往,不由自主,而且一发不可收拾。
打断我思绪的,是玄机前辈。
玄机前辈竟一开始就把注意力放在我身上了,明明风尘仆仆,昨日便知会了师父他要来,显然是有要事,此刻他看着师父却在问我:“嘿!清泉山庄什么时候多了个这么水灵的小姑娘?为何我觉着有几分面熟?”
我心中腹诽:为老不尊!这和师兄说的是同一个人吗?怎么还有几分浪荡子调戏良家女的意味?
“晏清,过来见过你三叔公。”师父手势比划着,让我过去一点,又对着玄机前辈说:“这是我新收的徒弟。”
我和师父中间隔着师兄,师兄给我让路,我们交换了位置。
玄机前辈面露惊诧神色,似乎是难以置信。
我也疑惑,难道师父不收徒的吗?所以收了我就显得这么稀奇?
“晚辈司徒晏清见过玄机前辈。”虽然心里不想恭恭敬敬的,但是架子还是要摆好了,于是我轻轻弯下腰低着头作了一揖。
“司徒晏清?”玄机前辈用手轻轻抬起我的手臂,我便直起腰、抬起头、放下手,抬头看着他。
见他本想调笑一番的表情,听到我的名字,却严肃了片刻,思索了一会。
“你是清风的女儿?让我好好看看哈哈哈,都长这么大了!”
我知道他和燕阳前辈都认识我爹爹,可是我没想他一瞬就猜出来了,而且还很笃定。而且自来熟好像我家亲戚一般。
“难怪我觉得有几分面熟!”老头笑着说完这句话突然想到什么,又改换面色,有些感慨,追忆往昔。
“想当年你爹、我、二哥一起出的梁州,清风入了永陵朝堂,我和二哥在豫州荆州闯荡,这一晃多年啊。”
我爹爹真是个啰嗦的老头,总有讲不完的话,所以我很了解他。这些旧事我知道一点,没有觉得很惊讶。但是他们大人之间的事情具体如何,我还是不怎么知道。
师父反倒是有些惊讶,她一脸淡漠,好似今日才听说这些事情。
一阵风刮过来,我抖了一下。
师兄说:“三叔公,南风又起,晨露霜重,我们进去慢慢说。”
“你倒是比你师父还要正经,和你爹太像了。”说完他摇摇头,往阶梯上走。
我们都跟着他。
到落月阁之后,燕六和燕锦招待玄机前辈吃早饭。
我才知道,玄机前辈竟然是连夜赶过来的。
“晏清出落得亭亭玉立的,清风养了一个好女儿啊。”
何以见得就是“好”女儿了?我心中惭愧得很,当不得这“好”字,但我只是瘪瘪嘴没说话。
他竟然又一次称呼爹爹为“清风”!在雍州,大家都称呼我爹爹一声老丞。因为他曾经是吏部尚书,六部之首,在仁显帝登基之前站错了队,新帝借着政见不合的由头就贬斥了我爹爹,就发配到了离冀州很近的雍州,这意思是,不仅不让你做官,还得时刻盯着你。
“按理来说,你和月儿是同一辈的!你们这如今还成了师徒!当年我和二哥还去雍州吃了你的满月酒,你太小,定然不记得了。”
玄机前辈的这一句话里,我便要多番揣摩,说话真累。
我和师父是同辈?那三叔公其实不算是我的三叔公吧,那我是师兄的长辈?嗯...有点混乱。
二哥?随即又想起昨日师兄同我说,几位前辈结为异性兄妹,想必是燕阳前辈排行老二,便是二哥。
爹爹让我来清泉山庄,许是因为玄机前辈?
“玄机前辈恕罪,晏清确实不记得。”我轻轻摇头。
“你说话怎么和你师兄一样文绉绉的,什么罪不罪的?好好说话!而且还这么客气,前辈前辈听得我耳朵疼,就随砚之叫三叔公!”
“是,三叔公。”许是三叔公身边亲人太少,看见小孩就想爱护一番?
三叔公转向师父随机调转话题:“我今日赶来是有急事要告诉你,我突然觉得或许这事和司徒家有些关联。”
三叔公面向我问:“你爹是不是出事了?”
我点点头,吸了一口气,又陈述了一次这个事实:“司徒府被灭满门,只有我一人侥幸逃脱。”
“你可有看清事情的全部?”三叔公还真是一点都不顾及我是个十五岁的孩子,也不顾及我是个刚刚来清泉山庄的外人。
但是我已经习惯了,爹爹就常常给我讲超乎我自己理解的事情,如今我能理解很多事情了。
“没。”
三叔公面色清冷,刚刚来的调笑之意也不在了,反而十分严肃。
“清风让你来清泉山庄的,可有让你带什么东西?”
我很疑惑,“有一个剑穗,已经交给师父了。”
玄机前辈这样问明显是知道些什么,他把什么东西托付给我爹爹了吗?
“三叔公是知道什么内情?如果知道,还请前辈看在我爹爹的份上帮我查清真相,要晏清做什么都可以。”
我觉得爹爹将我保护得太好,凡事只和我说好的,从不给我讲复杂的事情。
他博古通今,教我道理,让我读书识字,学明辨是非,让我在小小的司徒府便能知道九州发生了些什么事情,可是我完全不知道他因什么而死。
自从他不在了,我似乎和这个世界也失去联系了。
闭塞而愚钝,焦急而无助。
“好孩子,你先起来,我定然会帮你的,我、二哥和清风是故交,他的死因我定然要查,仇也要报。”
“谢谢三叔公。”
可能是他表现出来的熟悉让我有些安心,他一定不会坐视不理,我好像突然抓到了救命稻草,把我从束手无策的无助中拉出来。
一切都会有头绪,也会有办法的。
“月儿,天山剑和剑谱一直在你手上吧?”
我听说过这个剑谱,是师祖燕阳独创,当年就是凭借它独步江湖。
“你手里的剑谱不完整,你应该知道吧?”
师父点点头。
“二哥给你的剑谱只有一半,二哥亲自教给你上半部分‘上天山’,而留给你的剑谱是下册‘下天山’。”
“那‘上天山’在哪?”
“在司徒家,十四年前,我们去雍州吃晏清的满月酒,便将剑谱上天山留在了司徒家。”
“为什么?”
“当时,新帝刚刚登基不久,朝政也不稳定,武林也十分动荡,你和毓之刚刚成亲,砚之也才两岁,很多事情就没有告诉你。其实那时候就已经有人觊觎天山剑谱了。二哥的性格本就张狂,不适合执掌江湖,早就有人有意见,想让大哥做武林盟主。”
这大哥定然就是师兄的爷爷祁介之,当今武林盟主祁毓之的父亲。
“听三叔公的意思,爹爹因剑谱而死?”这下我便冷静不下来了,忍不住插嘴了。
这岂不是无妄之灾?
一开始我还以为是冀州皇城之内有人想杀我爹爹,当时在司徒府的明明是一群黑衣人,怎么也应该是一个组织的刺杀吧,除了朝廷,怎么会有这种规模的刺杀?离开雍州之前我还嘱咐萧琛哥哥帮我多注意永陵皇城的动向。
可是为了剑谱需要杀司徒府上上下下近三十口人吗?我不敢问出来,也不敢深入思考。
我以为爹爹让我来清泉山庄是借助旧日情分,照顾我,让我躲着永陵皇城的人,毕竟雍州离冀州太近了。
天下九州——荆南冀北、雍梁正西徐坐东,豫正中,东北青州并兖州、东南沿海即扬州——雍州紧邻冀州,而荆州和冀州中间隔着一个豫州,从冀州永陵到九州最南边的扬州最快的马八百里加急也需要十五日,所以我在荆州更为安全。
这些话我从未和别人说过,我没想到事情全然不是我想的那样。可惜是来不及,否则爹爹有话一定会对我直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