聂豹见徐平按倒带头哗变之人,忙向前一步,踩住其吃痛扔下的横刀,将槊一挥,逼住想要上前的军士,护在徐平身边。黄捷则后退两步,抽出三支箭来,将其中一支扣上弦,另外两只握于右掌掌心。军士中有人识得这是打连珠箭的架势,悄悄挪了挪脚步,藏到他人身后。
“不想干了?可以!你现在就可以原路下山。八千人马,走这条路的也就咱们几个,其他人走的未必不是阳关大道。”徐平稍稍一顿,又道,“可你想要扯着我们的旗号跑去打家劫舍,那不对不住,我容你不得!”说罢,“呛啷”一声拔出腰间横刀,抵在了那人颈侧。
“别……别杀我,我再也不敢了。”那人泄了一时之气,连声求饶。
徐平转脸看向聂豹,聂豹蹙眉沉思片刻,道:“煽动哗变,罪无可赦!”
“别杀我啊!我走!我从原路下山还不行吗?”那人已是涕泗横流。
“滚蛋!”聂豹怒喝一声,徐平应声放手。
那人赶紧爬将起来,连滚带爬往山下跑去。徐平捡起那人扔下的横刀递给黄捷,黄捷收起箭支,接过无鞘裸刀别在腰间系带上。
聂豹环顾众人一圈,道:“还有没有不想干的?现在赶紧下山。下次再有谁跟我来这一手,休怪我不客气!”
见众人相顾无言,徐平收刀入鞘,冲聂豹点点头,当先往村口走去。
黄捷跟在徐平身边,低着头穿过村子,却还是听到几个蹲在村舍门前闲聊的汉子小声道:“那个野小子好像要跟那群残兵败将走了。”
“走了也好,省得整日里提防着有人偷鸡摸狗。”
徐平听得这些闲言碎语,偷眼看向黄捷,却见其一脸麻木,只是脚下步伐却稍稍加紧了两分。
出得村后,是一条下山小路,黄捷将左手攥着的角弓挎上左肩,走到徐平身前开路。此地山势连绵,山路亦随之起起伏伏。山中只有地势低洼处方有水源,此时沿着山梁前行,众人渐觉口渴,加之山梁上树荫稀疏,骄阳当头,当真苦不堪言。
黄捷引着众人蜿蜒行进了约莫两个时辰,方才行到低处,在山坳间找到一条山溪。众人不等招呼,纷纷扑倒在溪边埋头痛饮。
聂豹见状,冲徐平、黄捷二人耸耸肩,指了指瘫倒在地的众人,示意就地休息一阵。
黄捷解下背囊,从中取出一支一尺来长的竹筒,去溪边盛满,小口喝了半筒,将剩下的递给徐平。徐平连忙道谢,接过来畅饮一番。
休息了一炷香的时间,聂豹招呼众人起身,道:“大家分头去采点野菜吃吧,吃完就上路。”
众人闻言,纷纷钻进林中。黄捷则背起背囊,冲徐平招了招手,反身往来路走去。
见徐平跟着黄捷返程,聂豹连忙跟上。三人绕了两道弯,只见黄捷拨开及腰的山草,露出另外一条通往高处的小路。
“咱们这是往哪走?”徐平疑道。
“掏鸟蛋。”黄捷道。
听到这话,聂豹顿时兴奋起来,压着嗓子嚷道:“可以啊,小伙。跟着你走可太有口福了!”又冲徐平道:“阿平,我以前怎么说你来着?是个当头领的料!”
徐平尴尬一笑,没有接话。
一路爬至高地,黄捷指了指山坡上零零星星的乔木。顺其所指看去,只见树上隔三差五便有一窝鸟巢。
聂豹一马当先冲到一棵架着鸟巢的树前,双手一抓树干,两腿随之盘紧,就这么手脚并用地爬上树梢。树上的麻雀早被惊起,绕着鸟巢上下盘旋,发出阵阵惊叫。聂豹伸手向巢里摸去,果然掏得五枚白底黑斑的麻雀蛋。聂豹握着蛋想了想,放了两枚回巢,其它的则揣入怀中。
徐平和黄捷也各自去其它鸟巢摸索一番,不一会儿竟蒐得十数枚之多。
三人使横刀长槊在地上刨了个坑,折下些树皮枯草堆在坑中。黄捷从背囊里取出火石,拔出腰后猎刀,使刀背在火石上敲出火星,引燃了坑中草木。三人将鸟蛋放进坑中烤熟,就着野菜大吃一顿,这才起身往回走去。
听得山泉潺潺,眼见就要走到众人休息之所,忽闻得空气之中飘来一股浓重的血腥味。
三人相顾大惊,各自亮出兵刃——聂豹挺起长槊,抢步走在最前;徐平抽出横刀,双手合握刀柄,护在聂豹身侧;黄捷跟在最后,抽出六只箭,三支交予左手,握在弓把旁,一支上弦,剩下两支则扣在右手手心。
三人压低脚步声,摸到山溪前,只见得一片狼藉:十一名军士东倒西歪,或仰或伏于地上,各个浑身浴血。
见周围并无外人,徐平、聂豹忙收起兵刃,上前挨个查看,黄捷则寻得一处视野开阔之地,箭不离弦,警戒四周。
一番查验很快结束,十一名军士竟无一人幸存:每个人的伤口并不完全一致,但脖颈上均被一刀割破;有些人的刀口处并没有大量出血,应当是死后被人补刀所致。
徐平在众人的遗体中看到了最不想看到的那张年轻的脸庞——张力。这小伙打从两年前进入鹰扬府,便一直跟随自己左右,虽然喜欢趁着抽税、征夫的时节跟人揩些油水,却也没什么大的过失。这两年自己办案顺风顺水,一定程度上也仰赖张力攒下来的那些偏财,更不用说他一贯手脚麻利,帮自己省了不少心。
徐平在身上摸索一番,从怀中找出一块手帕,在溪中打湿,仔细拭净张力脸上的血污,又将其遗体端端正正摆好,整了整身上早已污损的皂衫。
聂豹走过来,拍了拍徐平的肩膀,指指林间一处凌乱的草丛。
徐平茫然抬头,顺着聂豹的指尖望去,一眼便看见了草丛间沾染的点点血迹。徐平只觉得此时心中一片寂然,好像并没有非常愤怒,也没有感觉到想象中那种痛彻心扉的伤感。徐平默然走到染着星点血迹的草丛边,俯身仔细视察一番,二话不说,快步走进山林。
聂豹忙给黄捷打个手势,示意其跟上。黄捷当即收起弓箭,追在徐聂二人身后。
“阿平,你别冲动!咱们连对手有多少人马都不知道,冒然追上去怕不是以石击卵。”聂豹追近徐平身边道。
徐平更不回头,沉声道:“只有两个人。”
“两个?”聂豹疑道。
“张力他们身上的伤,只有两种痕迹,一种是尖锐的棱锥造成的刺伤,一种是锋利的薄刃造成的割伤。”
“那只能说明对手的武器有两种啊。”
“不同人的手法是不一样的,但是他们身上的同类伤口明显是用同样的手法造成的。”
“我信得过你查案的手段,不过这么说来,区区两个人就干掉了十一个壮汉,有这本事,咱们就算追上了也打不过啊。”
“咱们的十一个弟兄手上只有三把刀,一个个都饿得奄奄一息,杀了他们算什么本事?”徐平压着嗓音嘶吼道,心中仿佛突然裂开了一道口,愤怒的情绪顿时从裂口汹涌而出。
聂豹不再多言,心知徐平并没有被负面情绪冲昏头脑,每一个分析和决定都还是理智判断的结果。
三人很快走到了一条岔路前。徐平俯下身去仔细查看,却看不出有什么特殊的痕迹。徐平所擅长的追踪索敌的技巧,都是在城中查访疑案时练就的,来到这山野之中,却是两眼一抹黑,毫无主意。
黄捷见徐平面有难色,便走上前去,趴在地上观察一番,又闻了闻路边的草茎,起身一指靠左的小路。
徐平道声谢,就要上路,却被聂豹一把拉住。
聂豹问黄捷道:“这条路走下去会通往哪里?”
“下山。”
“从哪里下山?”
“龙虎沟。”
“龙虎沟?那应该是在偃师地界?”
黄捷点点头。
聂豹拾起根树枝,在地上画了个山形,指点着对徐平道:“咱们昨天交战的地方在偃师东边,杨玄感的军队打赢之后,应该会趁机拿下偃师进行休整。如果他不亲自率军上阵,可能也会在偃师设立帅府。我本来的打算是带弟兄们从邙山最南头下山,往洛阳城北边绕。因为如果京兆发兵驰援,一定会走函谷关过来,自北往南推进。”
徐平盯着聂豹画的简图,道:“这么说来,杀了咱们弟兄的人,应该是杨玄感的爪牙?”
聂豹皱眉道:“他们所走的方向的确是往杨玄感那边去的,但要说是杨玄感派来的爪牙,又好像不太合理。胜任搜山追捕的就一定是高手,更何况他们只有两人。咱们只是些无名小卒,哪会劳烦杨玄感派出这等高手来追杀呢?”
徐平皱眉道:“如果不是敌军,又为什么要杀我们的人?”
聂豹摇了摇头,道:“我有个建议,咱们不要贸然追上那两个人跟他们动手。只要一直远远跟在后面,查明他们的去向和目的再做打算。既然你的志向是刺杀杨玄感,结束战争,那么就不该在这些细枝末节上冒险。”
徐平双手扶额,思索片刻,道:“你说的有道理。这两个人的身份没查清前,不论咱们打不打得过,都不宜轻举妄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