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身旁三人的神色,显然是想到一起去了。徐平不便再坚持己见,只得问墨蝶道:“那……好吧,你说的那位郎中住在哪?”
墨蝶道:“本来不算远,就在汴州。可是……你看这村子,也不知村民是去逃荒了,还是去参加叛军了。如果那里也是这般光景……”
徐平耸耸肩,道:“既然到头来还是得赌造化,那我还是按原计划行事吧。”
“不行!你跟我走!”墨蝶柳眉一竖,断然道。
徐平微微一愣,道:“你要跟我一起去吗?”
“不然呢?你自己找得到地方?”墨蝶白了徐平一眼,道。
徐平顿觉心头一阵狂喜,却又碍于聂豹、黄捷就在身边,只得尽量使用平缓的语气道:“那个……要不……我们现在就出发?”
“跟上。”墨蝶撇撇嘴道,自顾转身离去。
徐平连忙快步跟上。黄捷正要迈步,却被聂豹一把拉住。黄捷一脸疑惑看向聂豹,却听聂豹附耳道:“你个小屁孩,一点眼色都没有。”
“什么意思?”黄捷忍不住出声问道。
聂豹冲墨蝶和徐平的背影努了努嘴,道:“你记住了,看到年纪轻轻的一男一女走在一起,你就离远一些。”
见黄捷还是满脸不解,聂豹伸手点了点他的脑门,道:“记住就行,里面的门道你长大就懂了。”
说话间,徐平、墨蝶已走出两丈开外,聂豹这才拉着黄捷远远跟上。
徐平走在墨蝶身侧,小声道:“我有个问题一直想问你,现在虽然有点不合时宜……”
“想问就直接问。”墨蝶目不斜视,道。
“那个……你的真名叫什么?”
墨蝶微微一愣,道:“这个问题你问过我好几遍了吧?”
“可你一次都没回答过啊。”
墨蝶扭头看向徐平,道:“为什么你会觉得墨蝶不是我的真名呢?”
徐平道:“苍隼对赤枭说过一句话,‘我已经获得苍隼之名,有权斟酌行止’。我不知道你们到底是个什么样的组织,但我想‘墨蝶’可能只是一个……职位一类的称呼吧?”
“职位?”墨蝶闻言一愣,随即莞尔道,“你这么讲好像也没什么问题。”
徐平道:“所以我才想知道,你原本的名字叫什么。也就是你得到‘墨蝶’这个名字之前叫什么。”
“得到这个名字之前?我没有名字。”
“没有名字?那……就像苍隼这种不久前才得到名字的,你之前管他叫什么?”
“叫师兄啊。”
徐平一时语塞,心中隐隐感到有点不对劲:墨蝶此时的语气非常平淡,并不像是在调侃自己,之所以会有一种答非所问的感觉,恐怕是因为墨蝶心中的一些常识,跟自己、甚至所有普通人都有差距。
徐平想了想,冲墨蝶道:“每个人不是都会有一个名字吗?像我,就叫‘徐平’。虽然平时人们称呼我的时候都叫我‘阿平’、‘小徐’、‘徐班头’,可我的名字永远都是‘徐平’。‘墨蝶’虽然也是你的称呼,可你总该有个自己的名字吧?”
墨蝶道:“你的名字是谁起的?”
“当然是爹娘起的。”
“我没有爹娘,自然也就没有名字。”
“这……抚养你长大的人也没有给你取名字吗?”
“取了呀,就是‘墨蝶’。”
“可是……名字不应该是从小就有的吗?”
“是吗?”墨蝶反到一脸莫名,指着徐平腰间挂着的横刀问道,“你这把刀有名字吗?”
“没有啊,这又不是什么宝刀。”
“我们也一样,尚未成器,就没必要取名字。”
“这怎么能一样?刀跟人怎么能相提并论?”
墨蝶摇摇头,道:“人要是没用,那还不如一把刀。”
徐平皱眉道:“人有没有用不是这么算的。刀只能是武器,人又不一定只能是杀手。”
墨蝶道:“可在我们那,成不了你口中的‘杀手’,又凭什么白吃白喝呢?”
徐平无言以对,更不敢去问那些墨蝶他们被视作无用之人的无名孤儿最后是何下场。徐平忽然想起洛河上那两个水性奇佳的壮汉,他们是不是也只是“尚未成器”的无名之人?富教坊中看守小宅的哑伯又如何呢?
念及此,徐平心中感到有些难以接受,进而有些愤然难平——怎么会有人心安理得地将他人当成兵器使用。徐平偷眼看向墨蝶,却见其脸上毫无波澜,显然刚才的交谈对她并无任何触动。
徐平忍不住多看了几眼墨蝶的侧颜:此时的墨蝶化装做一清瘦小生,头发则依男子之礼紧紧绾作一髻,束在头顶,如此一来,玉颈便显得愈发修长;脸上虽然用泥灰隐去了原本白皙的肌肤,却掩不住精致的鹅蛋脸型;眼型原本是最美的桃花眼,此时却因用力扎紧了双鬓的头发而显得眼角上飞。
面容还是熟悉的娇俏却英气勃勃,气质还是熟悉的清冷而若即若离,可此时的墨蝶,在徐平眼中却显得前所未有的陌生。
“对了,问你件事,想不想跟着我干?”墨蝶忽然问道。
“跟着你?什么意思?”若是半个时辰前,听到墨蝶这个提议,徐平可能会毫不犹豫地答应下来,可此时他的心中却只有一片茫然。
“干我们这个的,不可能永远单枪匹马,也不可能一直结伴而行,必须要提前在各地布下暗线,才能在危急的时候随时得到援助。”墨蝶耐心解释道。
“你想让我做你的暗线?”
“是……”墨蝶稍一犹豫,改口道,“算是吧。”
“老实说,我是不想做什么暗线的,可你这句‘算是吧’,让我有点——怎么说——好奇?”徐平坦白道。
“除非迫不得已,没有人会心甘情愿做暗线。我们要真想埋线,是不会让对方意识到自己是线人的。你知道的太多,早就不是真正意义上的线人了。”
“那你想让我做什么?”
“名义上做我的线人,你也可以理解为幕从。不然我怕赤枭他们以后会来找你麻烦。”
“他们不是应该忙着跟那些可以左右时局的大人物周旋吗?为什么会盯上我?”徐平莫名道,心中却忽然又是一暖——墨蝶方才虽然表现出对身边共事之人的淡漠,但对于自己,仿佛还有一丝丝的关心?
“你手上的银簪,原本是赤枭给我的。”墨蝶淡淡说道。
徐平心神一曳,转头看向墨蝶,却见其脸色如常,丝毫捕捉不到哪怕是一星半点的波动。徐平突然回想起赤枭冲着苍隼咆哮的情景,这才反应过来那句“她拿这个当令信”背后的意思。
如此一想,徐平不禁冷汗直流,试想自己若是赤枭,眼见送给墨蝶的礼物被另外一个男子拿在手中,而那个男子还有可能是叛军,是自己的敌人,那时自己是否能忍住不痛下杀手?
徐平刚刚还不屑于墨蝶无视人情冷暖的姿态,对教导墨蝶的人尤为嗤之以鼻,此时却不由得暗暗对其感恩戴德起来——若不是他教导有方,赤枭哪能在盛怒之下单凭苍隼一句劝告便放过自己!
“考虑得怎么样了?”墨蝶问道。
“我没法考虑。你都没说清楚条件得失。”徐平谨慎道。
墨蝶微微一愣,道:“这还用我说吗?我有麻烦了,你得无条件来帮我,而我可以保证赤枭他们再不会对你出手。”
徐平摇摇头,道:“这个条件对你不公平。”
“有什么不公平的?”
“对于我来说,可能永远都不会被你启用;对于你来说,却可能直接得罪同门。这样算来,我等于是无偿接受你的照顾。”
“你倒有意思,”墨蝶展颜笑道,“人家谈条件都怕吃亏,你却生怕占便宜。”
徐平道:“占便宜得到的最后都要连本带利的还回去,再说,我也不可能占你的便宜。”话音刚落,便察觉到自己的话有歧义,忙偷眼去看墨蝶,心里暗暗祈祷墨蝶没想到话里的另外一层意思。
只见墨蝶眼角微微跳了跳,显然未能如徐平所愿。恰逢月色不甚明朗,脸上又摸了灰,墨蝶顺势抬手捋了捋鬓角的发丝,将微微泛红的脸色掩饰过去。
“那行吧,你要是不愿意,我也不强求。”墨蝶道。
“不过,你要是遇到什么麻烦,只要我能帮上忙,一定尽己所能。”
“你这么一说,反到成我占便宜了。也罢,这个东西给你,想怎么用全看你的意思。就当是我预支的酬金吧。”墨蝶说罢,从身边摸出一物递给徐平。
徐平接过那物一看,却是一枚小巧的刀坠。刀坠通体乌黑,呈蝴蝶的形状,只有半个拇指般大小,掂起来却颇有些分量。这显然是一件独属于墨蝶的信物,虽然目前还无从知晓此物到底意味着多大的能量,但至少可以让赤枭看见后打消对自己下手的想法。
这么想来,自己虽然没有答应墨蝶的提议,到头来结果却是别无二致:自己口头承诺危急关头帮助墨蝶,墨蝶却给了自己一份实实在在的保障。
“墨蝶,也许我这么说有点唐突,但我还是想问一句:我……有可能加入你们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