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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西天有片殷红的血

从那一刻起,我突然觉得再也活不到无期徒刑的最后一天了。

西天有一块殷红的血,是云。一只老鸦在血云下的枯树上,呱呱叫着。这景象跟多年前的那天傍晚一样,我永远不会忘记那天傍晚,那是我作为自由人看到的最后一片晚霞。但是,现在回想起来,我并没看见那云、那树、那鸦,而是在回味一张女人的笑脸,就像现在一样。也许,我终生都在回忆这张笑脸中渡过。说来可悲,那时我活到十八岁,只看到两次别人对我笑,一次是上小学一年级,第一天上课,一群孩子呲着黄牙,笑嘻嘻地围着我:“你咋这么丑?嘻嘻,真丑!”另一次是我下乡到农场报到,几个姑娘先是“呀”地一声,接着用手捂住鼻子,几双眼睛像月牙似地弯着。

丑?我真那么丑吗?我拿起家里唯一一面小镜,啊……是丑!奇丑!我从来没发现自己丑得这么令人厌恶,啪!不是故意的,真的不是,但却摔碎了。两个姐姐一齐吼起来:“你摔镜子干嘛?丑八怪!你怕丑,镜子碍你什么了?那得一两块钱呢!”她们拾起两块拳头大的镜片,直到出事之前,她们一直使用那块镜片,一人一块。我却再也没照过镜子,我怕它。

丑似乎也是罪过。那个曾被世界文人捧为圣母玛丽亚的母爱,那个曾孕育过这个丑人的母体,也从没对他笑过。当他在外面受到奚落,满脸泪痕,一身泥巴,满含委屈地来到她身边,渴望得到一点什么,他还说不清是渴望母爱,只巴望她摸摸脑袋,给他擦擦眼泪,但是,她手抬起来,却不是来摸脑袋,而是紧着永远擤不干净的鼻子,恶狠狠地吼着:“死冤家!”她从来都叫他死冤家,“谁让你出去撩骚?该!”他想说我没去撩骚,没容他说出口,巴掌搨过来,一下紧似一下。打完,把衣服扒下,像扔狗仔似地把他光溜溜的身子扔到墙角,不管天多冷,都得规规矩矩地跪着,眼巴巴瞅着衣裤被扔进衣盆。屋地里永远放着一盆黑泥汤似的水。她唉声叹气地在搓板上弓着身,擦两下肥皂,不多不少,只擦两下,然后……他透过灰蒙蒙的门玻璃,望着院子里的晾衣绳,心里巴望着……

童年,留给我的就是这些,一片昏暗。

每次从农场回来,妈妈总是紧着永远擤不干净的鼻子,没好气地吼着:“死冤家,又死回来干啥?我不是叫你……你看在股大的地方,上哪塞你?”妈妈说这话时,三、四个萝卜头似的弟妹,像从烟筒里钻出来的耗崽子,一个个没好眼地瞥着我,好像我来夺他们饭碗似的。

家,是够小的,一铺炕,满满塞着九个人,爹长年在外打更,否则更挤得嗷嗷叫了。夜里谁下地撒尿,回来都免不了一顿吵闹。可我,农场放假或得了头疼感冒,不回家又上哪呢?尽管家里同样没有温暖,但我还是寄希望于它。后来,我搬到夏屋,和死鬼叔一起住了。

农场离家不远,只一小时的火车路程。

一天,从农场回来,厨房里烟气腾腾,妈妈在炒菜,永远擤不干净的鼻子第一次擤干净了,而且舒展着。可是一见到我,鼻头立刻又紧上去:“死冤家,你怎么又死回来了?我不是叫你……”她突然压低了声音,“到死鬼屋去,快去!”我知道,家里一定来了客人,从我记事那天起,凡是有客人来,我不是被撵出门外,就是被锁进夏屋,有两次来不及出屋,竟被关进箱子里。那是夏天,箱里又闷又热,就像钻进闷葫芦,他们在吃饭,不断飘进来肉香,我又馋又饿,一个劲地往肚里咽唾沫,可我不敢哭出声,记得第一次关进夏屋,我饿急了,哭喊着要吃的,妈妈不但没给,还拧着耳朵要把我扔进菜窖里。我只好用泪水充塞肚皮,不知不觉,竟睡着了,醒来,屋里一片漆黑,早已没了肉香,妈妈竟把我忘了,我只好饿一宿肚子。

“我不是叫你到死鬼屋去吗?死冤家!”我打怔的刹那,妈妈又吼起来。屋里雾气太大,我像瞎子一样摸索着。这时,屋里传来一串笑声,那笑声很陌生,却很可爱,使我一下子想到场部门前的小溪,干完一天活,我常常一个人到河边,把脚浸到绿微微的水里,怀着一种艳羡心理,看着一团团水花,你拥我,我抱你,嘻嘻哈哈从我眼前流过。在我记忆里,这屋里除了谩骂就是叹气,笑是绝了种的。弟妹们偶尔笑几声,立刻就会遭到斥责,久而久之,一家人都不会笑了,我更不会。

我推开外屋门,妈妈又喊道:“死冤家,快去劈点拌子!”

我很冷,很想进屋暖和一下,可妈妈的脾气我是知道的。我到院子里,从拌垛上拽下几个木搰拙,把它一个个立起来,然后,瞅都没瞅,到门后拽过一把斧头,“啪啪啪……”一溜山响,木搰拙乖乖地倒下了。不知怎么,我感到一阵畅快,好像终于找到一个发泄怨愤的物体。我敢说,无论一个人怎样绵软、唯诺,他都是有脾气的,只不过看冲谁发泄而已,暴者向人施威,次之向猫狗出气,而我则只好“合理合法”地向哑巴物泄点压抑之情罢了。人嘛,干什么都是分等级的,发脾气也如此。我劈完最后一块拌子,屋门开了,一股爆锅的葱花味扑鼻而来。我知道,菜炒完了,妈在做最后一个甩秀汤。说实话,我从没见过漂着蛋花的甩秀汤,只见过冰冷的,被捞去了蛋花的空汤,但那汤味很香,在监狱里我常想起它,一股香油味。

我没回头,只听妈妈殷勤地喊着:“让二嫚带你去!”我知道这多半是客人上厕所,然后该回来开餐了。客人出来了。不知出于对刚才笑声的好奇,还是什么别的,我低头瞥一眼她脚下,那是一双很精致的女式高跟皮鞋,棕色的。啊,我突然觉得她好像在瞅我,天,可别让她……我丢下斧子,一头钻进夏屋,好一会儿,才听到高跟鞋不紧不慢地向外走去。

窗上的霜很厚,足有半寸,我费了好大劲才哈出指甲大的洞。她回来时,在院子里犹豫一下,似乎还往夏屋门前走了两步,真吓死人!这里不光有我,还有一个……还好,她拾起两块拌子,扔到我预备装拌子的筐里,进屋了。

出去捡拌子时,我听到妈妈在问大哥:“先喝啤酒还是先喝色酒?”我知道,以往哥哥单位的同志来,总是先喝白酒。大哥兴致勃勃地回答一句:“她不喝色酒!”

大哥是全家的顶梁柱,也是我们卢家唯一有希望的人。他不光长相出众,人也有才气,有魄力,在市委一个机关里当秘书。妈妈常说:耗子一窝喂猫的,我养了七八个崽子,就一个出息的。炳辉,老卢家祖宗三代没一个像样的,就看你啦!你看你爹,一杠子压不出个屁来,有他跟没他一样!嗨,我咋瞎了眼?找那么个榆木疙瘩!是的,爹在家永远是可有可无的角色,妈妈骂他,挠他,他都不哼一声。哥哥却不这样,他既有本事又会来事。每当妈妈向爹发脾气,哥哥总是把妈拉到一边,宽慰她说:妈,您别生气,气坏身子……这个家就指望您支撑着呢!妈妈紧到一起的鼻子渐渐舒展开来。这时,大哥会不错时机地冲爹笑笑,说一句使爹也宽心的话,爹,这十来口人的家,也够难为您啦!听到这句话,爹竟抹起眼泪来。我从小敬慕哥哥,有时有什么过错犯在他手里,他眉头拧成个大疙瘩,但嘴上却说:没关系,这算得了什么?这使我越发敬慕他。

收拾完拌子,我又回到夏屋。

夏屋,是我和死鬼叔的住屋。屋里奇冷,就像爱斯基摩人的冰屋一样,墙上的冰霜足有半尺厚,白天妈不让烧炉子,怕费煤。死鬼是我一个远房叔叔,他一辈子没娶妻,一直在我家居住。他很少讲话,只知道干活,一讲话还有点口吃,看上去似乎有点呆傻。

死鬼叔躺在小炕上,盖着灰褐色棉被,说实话,我从没看清那被的颜色,是红还是绿,我一直搞不清。被有点短,一头露出没系鞋带的棉胶鞋,一头露着油渍渍的狗皮帽子。过去,他见我回来,总是憨憨地似笑非笑地咧着嘴角,近来,他丧失了那种能力,一见到我,总是用眼角发红,眼珠像乌灯泡一样灰蒙的眼睛,死死盯着我,一盯就是十几分钟。我有点怕那目光,它常常使我想到死鱼的眼睛。现在回想起来,他眼睛好像不是随他躯体一起死去的,而是更早,就在他死死盯着我的时候。

掀开被子,他正怔怔地瞪着眼睛,不是刚睁开,而是在被子里就瞪圆了。他见我叫他,嘴唇动了一下,但眼睛并没眨动。我从棉袄兜里掏出一个糖发面饼,塞到他手里。昨晚,场部学习小靳庄,举行文艺演出,食堂给演员做了一些糖发面饼,以示慰劳,对每个农工也照顾两个。

他木然地嚅动着腮帮,腮帮很薄,就像一层揉皱了的牛皮纸,被糖发面饼顶起鸡蛋大的包。吃完,他又像以往那样木木地盯着我,每当这时,他眼里常常汪着一层液体,我不知那是眼球发酸引起的泪液,还是感情受到冲击流出的泪水。他伸出一只手,想要摸摸我,但又表示他要喝水。他的手很大,像只小簸箕,它常使我想到“木木”里的盖拉新。死鬼叔很能干,以往家里买煤,他一次能挑四只土篮。左邻右舍无不夸他能干。听到赞扬,他无声地笑笑,干得更欢。有时,他会偷偷瞄一眼出出进进的妈妈,大概巴望她夸奖一句吧。可妈瞅都不瞅他。

喝完水,他又呆呆地瞅着我,我也在瞅他。

屋里已经开餐,我听到了起啤酒声,有人在喊:“快喝快喝!”

我想哭,倒不是因为那边在喝啤酒,而是看到一个自己未来的影子,到头来,也许连他都不如。但是我敢断言,我比他痛苦十倍,我常痛恨自己:干嘛有理性?有思维呀?应该像他那样,可我不能。

冬天的傍晚是灰色的。一条条灰蛇,从各家烟囱里爬出来,扭扭摆摆,爬进灰色霭层,融化在天宇中。人们都说黑色是死亡的象征,我想,灰色是黑色的边缘,则是凄苦悲凉的象征吧。我一直生活在灰色中。我从生下来就被灰色的胞衣包裹着,但我不知这胞衣是我自己编织的,还是母体孕育的。

以后回家,我几次看见那双棕色皮鞋,可我只看见了鞋,连裤子都没见过。

又是一个灰色傍晚。——我感冒了,很想吃点酸菜,挣扎着赶回家来,为了换取妈妈一丝宽厚,我买了两筒她最爱吃的鸡罐头。

妈永远在烟熏火燎中忙碌着,做着猪食样的饭菜。“死冤家,你又死回家干啥?”她好像没有别的话可说,这是一句问候。“到死鬼屋去!”我听到几声笑声,大概又是她来了。我想告诉妈妈:我感冒了,在发烧,可她在推我,好像这个丑八怪会吓坏客人似的。我想哭:妈妈我难受……

“我不是叫你到死鬼屋去吗?死冤家!”

“妈……”我就那么让你讨厌吗?我心底常说的这句话,又在舌尖打转了。但,还像每次那样,随着泪咽下去。可我第一次怨恨起妈妈:你不该生我!不该生我呀!

里屋门开了,我本能地望去,啊……一张含笑的脸,眼睛又圆又亮,眉毛俏皮地往上挑着,我心里倏地一惊,那脸很面熟,好像在哪见过,尤其那双眼睛……蓦地,我心灵深处一块最隐秘的地方,好像被什么触动一下,酸楚楚的。

我俩的目光相撞了,我慌乱起来,急忙寻找自己脚尖,我怕看到一张吓呆的脸。

妈妈掐我胳膊一下,我急忙转身向外走。

“大婶,这是三弟吧?”这是我听到她说的第一句话,很爽快。

“啊啊。”听得出,妈妈很尴尬,也很不情愿,好像家里一大丑闻暴露在他人面前了。

“三弟,”她在叫我,我不敢回头,但脚步却停下了,“刚回来吧?外面够冷的,快进屋暖和暖和!”

不知怎的,我突然感到一阵委屈,直想哭。

我不知怎样被拉到屋里,也不知道怎样被按到椅子上的,但我死死勾着头,一直不敢瞅她,我怕,怕我的尊容摧毁了那难得的笑靥。

“三弟,你怎么不敢抬头?没关系,这没外人!你怕我……炳辉,三弟还不知道吗?”

“啊,三弟,”哥哥不知怎么也叫起三弟来,“真是的,咱俩一直没碰到一起,所以没机会告诉你,她是我……”哥哥很兴奋,谦和地微笑着。不知为什么,我觉得哥哥很有福气。

不知怎么,她看出我在发烧……直到今天,我还能记起那手上香味的型号,以至皮肤的细腻程度。这是第一个女人摸我,真正的女人(也是最后一个),没有女人摸过我,姐姐没摸过,妈妈粗粗拉拉的手只会打我。

我被拉到炕上,铺上褥子,盖上被,又端来热水,接着响起噼噼啪啪的抽屉声:“真的没有吗?”她在问哥哥。“真的没有,我们……”哥哥有点难为情。

是的,没有。这家的孩子像狗崽一样,活就活,死就死。

“那我回家取点!”

“不用,不用!”不知是哥哥喊的,还是我喊的,我已经记不清。

“那怎么行?他烧得很厉害!”她出门时,说着这句话。当两片凉丝丝的、带有苦涩味的药片放到我嘴里,(那是我从未吃过的)我突然想号啕大哭,但我抑制住了,只让那股融融暖流,在心灵深处悄悄玩味着、体会着,它是那么柔,柔得像泓水。那一刻,我想得很多很多,想到妈妈、哥哥、姐姐……但又好像谁都没想,只想着她一个,我越发确信,我认识她,而且不仅是认识……

她也许是可怜我,一连多少天,我都想着这个问题。为此,常常又感到酸楚,我看到过别人对要饭人的施舍。但不管怎样,总算在茫茫冬夜里看到一点星火,以后再回家,头三四天就算计着:她会来吗?一到家,先在门外听听,若听不到她笑声,我的心就会忽然一沉,好像回来就是专为听她笑声的,若听到了,我就乐颠颠地推门进去。“三弟回来了?”一定是她第一个问话。没有人叫我三弟,她们都叫我丑八怪和死冤家。我不回答,只是笑笑,然后躲到角落里,看她和哥哥又说又笑。哥哥一定在讲他过五关斩六将的历史。也真有他吹的,从上小学到高中毕业,一直是一班之长。要不是该死的文化大革命,早是某座名牌大学的佼佼者了。现在他工作干得也很棒,常要他写材料的几位领导,都说他是好苗子,大有青云之势。

西斜的阳光从夏屋顶上射过来,照到挂满霜花的北窗上。我心中那块灰色胞衣第一次被撕碎了,我不知是被阳光,还是被什么别的撕碎的,灰色在渐渐消隐……

这时候,无论是耗崽子似的弟妹,还是整天拉长脸的姐姐,以及黑鼻头的妈妈,都会“嘿嘿”笑着,我也跟着傻笑,不管可笑与不可笑。

这时,我会感到一丝满足,那是一丝可怜的人的尊严的满足。可我一直想不通,她用什么魔力驱散了这屋里的阴郁,这阴郁像浴池里的污浊空气一样,从来都没驱散过。她从不指手画脚,装腔作势,对谁都宽慰地微笑着,连对死鬼叔也一样。微笑,竟有这么大威力吗?她很幽默还会唱歌,但我一次没听过。听她笑声,歌子一定唱得不错,我一直渴望能听到她歌声,可我不敢请求她。

这天,我没有听到笑声,很晦气,曾犹豫进不进去,但还是进去了。妈在烟熏火燎中刚叫我一声“死冤家”,她就在里屋喊起来:“三弟——快进来!我正愁没人给我倒水呢。”我乐滋滋地迈进屋去,其实,并没什么脏水可倒,只不过是她给弟妹洗手脚的水。倒完水,她诡谲地冲我一笑我还给你留着芝麻糖呢!”瞬间,我猛然想起什么,待我要抓住那瞬息的感知时,一切又都消失了,只剩下一股热流。

以后,每当妈妈冲我紧鼻子或是吵骂我,只要她在,总会不失时机地喊一声:“三弟,快帮我——”不过是倒水,擦桌子,有时什么事也没有,只有一张笑脸,这时,我也会笑笑,从来不笑腮帮都僵硬了,我笑得一定很难看,像哭。

哥哥的婚礼定在五月一日,提前二十天,我请假回来收拾房子,要在南面接出一间,给他们做新房。

回来那天晚上,他们正争论着什么面包香肠,一见我进屋,她立刻说:“多带点,还有三弟呢!”原来他们准备明天去郊外春游。这是卢家有史以来从未有过的事。我很想去,像小说里写的那样,到潺潺的小溪旁,在郁郁的松林里,尽情地玩耍一通,说不定还能听到她的歌声,多美呀!我虽然丑陋,受尽冷落,但我毕竟年轻,那颗稚嫩的心还不曾完全变冷。可是听她一说,大姐啪地把背包摔到桌子上,说:“我不去啦!”二姐也嘟哝一句:“看到他不烦别人!”

嗨,我呀!竟丑到这步天地!

她涨红了脸,很难堪,急忙去瞅哥哥,哥哥正往提包里装汽水。好像什么都没听见,可我相信他是听见了。我很后悔,不该今天回来,没等哥哥表态,就说:“我不去,明天我要拉砂子呢。”

第二天,他们走得很早,我醒来发现炕边有两个面包和一块香肠,我知道,一定是她留下的,我把面包给死鬼叔一个,剩下那个,我舍不得吃,把它藏到纸箱子里。晚上,死鬼叔睡着了,我拿出来偷偷亲着,我觉得那不是面包,而是一颗心,一颗平等待我之心。

我敢说,世界上没有任何一间房屋会砌得这么精心。每拿起一块砖,我都冲太阳照照,看有没有“砂”眼,每砌一块砖,我都左瞧右看,看有没有没沾沙泥的地方。那不是用手在盖房,而是一个人以他全部情感,全部心灵堆砌着一座精美的大厦,这大厦是无型的,它可以和世界上最宏伟的大厦媲美。

很累,每天三点钟就起来,一直干到半夜。但是,那是他一生中最幸福的时刻,他可以每天看到她。她常常裸着小腿给他递砖、端泥。有一次,她买来一把冰棍,首先跑来给他,他两手正忙着,她竟将冰棍送到他嘴边,让他一气吃完,真甜哪,但不是冰棍。每当左邻右舍夸奖他能干时,他会不由自主地瞟她一眼,这个动作,使他突然想到死鬼叔,但是她不像妈妈,她会热情地赞扬说:“三弟真能干,炳辉他不行!咱家就数你……”

就数我……我算什么?一个畸零人!他欣慰地自荐着。

新房盖好了。结婚的头天晚上,我本想到新房里帮他们收拾一下,可妈妈一把把我推出来,“这里哪能用你?看看你……”她盯着我脸,但却说了一句“看看你那双爪子!”

我知道,妈不仅是嫌我手粗,而是怕我给他们带来晦气。从昨天开始,她就不让我迈进新房一步了。直到结婚,我也没看见新房的布置,一定很漂亮吧。

说来可笑,这一夜我一点都没睡着,一闭上眼睛,就是新郎新娘入洞房,但那新郎不是哥哥,而是另外一个……我也说不清是谁。

第二天一清早,妈妈就出去看天,天真好,瓦蓝瓦蓝,一丝云翳都没有,一缕玫瑰红涂抹在东方地平线上。妈说我儿子真好命,一连说了三遍。我心里也说哥哥真好命。是的,他是好命,找那么个好爱人,又有我这样一个为他“卖命”的弟弟,否则,他现在会怎样呢?算啦,还谈结婚吧。

一早起来,我就担心,果然不出所料,吃过早饭,妈把我推进夏屋,还扔进来一个尿桶,然后,嘎地一声,门锁上了!我很难过,很想看看婚礼中的她,对,该叫嫂子啦。可是,妈在外面放下了牛皮纸窗帘,嗨,她怕我俩影响家誉。

婚礼我没看到,却听到了她的歌声,我好像从没听过那么好听的歌,像一支电影插曲,直到今天我还能记起歌词的头几句:“百灵鸟双双地飞,是为了爱情来歌唱,大雁在草原上降落,是为了寻找安乐……”

最后一个客人走后,正是晚上九点多,我从死鬼屋里放出来,她一见到我,满脸不高兴,“三弟,你跑哪去了?也不帮我招待招待客人?”

怎么回答她呢?我只好苦笑,妈在一旁“诺诺”着。

第二天,临回农场,她送我到门外,说了两句话,我到死都不会忘记,真的不会,她好像在复苏我的良知,不,我没有沉沦,应该说在复苏我的自尊,从她那里,我渐渐寻回了应该属于我的灵魂,从记事那天起,我就逐渐失去了它。她说得很严肃,根本不是玩笑,更不是嘲讽:

“三弟,我觉得你很可爱,真的很可爱,我说的是你的心……”

春天的初阳,催开满山的达紫香,一片片,一簇簇,粉莹莹、紫藕藕,像云、像雾、像霞,也许什么都不像,就像达紫香。过去他年年看见达紫香,可从没发现它这么美。

十八年来,他第一次忘记自己,忘记自己不堪入目的面容,跟随一群农工,到山上去采达紫香。他跑着、跳着、哼着那支不知名的电影插曲,……他爬上山顶,望着广褒世界,天是蓝的,蓝得就像深邃邈远的瀑布;风是柔的,柔得就像女人的长发轻拂着你的面颊;空气是鲜的,鲜得使你恨不得吞下整个世界;娇艳的阳光,沉浸在天地间的拥抱中。他突然觉得:世界如此浩瀚;如此美妙;如此多娇,他笑了,自己竟如此渺小,哪个子孙在宇宙面前不显得微不足道呢?他张开双臂,渴望自己像阳光一样溶化在天地之间。

她使我找回了过早衰老的心。

再回家,我带回很大一捧达紫香,还带回一棵丁香树。她说过南窗下应该栽棵丁香,妈却反对,说苦丁香会使家里败落,出丧事。也许她说得对,若不好端端的家,怎么会出现那种横事呢?

妈一见我,就吼起来:“死冤家,你带回那些破玩意干啥?怪碍事的,快扔出去烧火!”

我急忙瞅她,啊,心照不宣,她惊喜地喊道:“哎呀,太好了!快给我!快给我!”

桌前摆上两束达紫香,新房里顿时春意盎然,有了生气。她嘟着嘴巴一边喷水,一边说:“三弟,你真好!”

我真好?我是真好吗?你才真好呢。

她让我把丁香树栽到她窗底下,说花一开就能闻到香气。挖坑时,她俯在窗台上,两手支着下巴,那样子很美,好像在哪……一溜神,铁锹不知怎么一下子触到我脚面上。

“哎呀!”这不是我喊的,真的不是,是她……我很狼狈,觉得在她面前丢了面子。但万万没想到,这一小小伤口竟使我得到一次恩赐,尝到一点人间绝顶的幸福,它使我对人生充满了更大的渴求。

她从窗子里跳出来,她硬把我拉进屋去,然后,用她白净净的小手给我擦洗伤口,她一手托着脚跟,一手拿着棉球,擦洗得十分仔细,现在想起来,我还觉得难为情。我脚很难看,脚趾像扇子似地散开着,一看见这脚,就能使你想到类人猿,我一直不明白,为什么家里一帮孩子就我没进化好?我还长着寸八长的尾巴榾呢?脚不光难看,还錬了很多口乎。让她看见这脚,真比剥光我的衣服还难看。我几次想挣脱她,可是没能,我一动,她就嗔怪地数落着:“唉,别动!老实点!”无奈,只好任她耻笑啦!说来也怪,我好像只有在她面前才有自尊,才有羞耻之心。

她很过意不去,好像我是为她受伤的。

上完红药水,她煞有介事地用药布把脚左一道右一道缠起来,我说不用,她说什么能得破伤风。包扎完,她把我按到炕上,自己跳出窗外,一边笨手笨脚地挖土,一边问我得挖多深。其实伤口不大,哪能用她挖呢?乘她不备,我从窗户跳出去,夺下她手里的铁锹。

就这样,我们共同栽下了这棵丁香树。可惜,我没能看见丁香开花,就进监狱了。我常想:当丁香开了,如馨如麝的香气飘进窗子,纯净着屋里的空气,她会想到我吗?会想到那天栽树吗?

我却能想到。这些年,每当丁香开的日子,我常常似睡非睡地梦见那一幕:丁香开了,真香啊,我俩俯在窗前,如醉如痴地吸吮着,指点着丁香树的长势,她还会说到我受伤的脚。醒来,我常常良久地摸着那只受过伤的脚,脚背有道疤痕,不大,如果再降临那一时刻,就是把这只脚铲掉也甘愿。

不过,我见过那棵丁香开的花,是在一个寄毛衣的包裹里。我知道那一定是她,只有她才能理解我。

栽丁香那天,哥哥下班回来,一眼看见桌上的达紫香,先是一愣,继而冲我笑笑:“三弟,你越来越变得聪明了!”得到哥哥破天荒的赞赏,我心里越发惬意。

晚上,按理讲,不用妈说我就该回死鬼屋去,不去那又能去哪呢?可我磨蹭着,直到九点多,“死冤家,还磨蹭屁,你哥嫂不睡觉哇?快去死鬼屋!”

这时,她却说话啦。“妈,三弟不去夏屋啦!在我屋睡,挨他哥哥!”

我又羞又愧,急忙一瘸一拐地往外走,“唉,你走啥?”她一把拽住我,嗔怪地数落着:“这孩子,还羞什么?你看你脚……”她俨然像个大嫂,边数落边帮我解衣扣,手碰到我的下颚,我越发不敢瞅她,一瞅她不知怎么就心跳。

哥哥见她留我,眉头稍稍皱了一下,一瞬间,我真想马上回死鬼屋,但他随即却爽朗地笑起来:“对对,在我屋睡,挨着大哥,大哥还从未挨过三弟呢。”

嫂子放完被子,出去打冼脚水,我正脱鞋,当我上炕时,发现我的褥子不知怎么离哥哥的远了,起码有一尺,但我没往心里去,这样的待遇就够了。

熄灯了,暧融融的被子泛着香味,就是她手上的那股香型。我贪婪地闻着。渐渐,哥哥的一只胳膊搭过去,后来,他以为我睡了,竟留下一个空被窝……我蒙上脑袋,越发贪婪地闻着被子,闻着闻着,不知怎的,我心里忽然涌出一股苦涩,直想哭,可又哭不出。

哥哥的被窝一直空着,但他睡熟了,就在她那儿,轻轻响起鼾声,一缕月光恰好泄在他们脸上,他们紧偎着,睡得那么安然,那么香甜。她偎在哥哥的臂弯下,袒露着半拉胸脯,那胸脯像乳胶似的,有种透明感。我仔细端详着她的脖颈、眉眼、鼻子……以往,从没有这样的机会,当看到她微张的小嘴时,我心里泛起一股酸楚,甚至产生一种恨意,但不知到底恨谁,好像是谁剥夺了我什么权利。可笑,我有什么权利可剥夺呢?盯着盯着,我心越发跳得厉害,身上有股火辣辣的东西在隐隐作祟,使我一阵紧似一阵的不安,甚至有些不能自已,隔着被,我听到了心跳,咚咚的。

我咬着唇,用被严实实地包住脑袋,把一阵阵心跳压下去,可我哭了,足足淌了一宿泪。

第二天一早,他们还没起床,我就慌说回去上工,连瞅都没敢瞅她,就回农场了。

从此,我再也没在她屋里睡过。就那一夜晚的思绪,我常常咒骂自己,卑鄙、肮脏、不要脸皮,可我不知那到底是卑鄙、肮脏,还是一个人的正常心理。直到前不久,我做了一个梦,从梦里我似乎明白了我对她的一切,才对那天夜晚的思绪,有个准确批语。

我恍惚记得,那梦多年前就做过,刚上小学一年级……一群孩子在花坛边打球,我走近时,他们把球狠狠向我脑袋打来,打完忽的一声跑开了,边跑边骂着:“丑八怪,没人爱,猪下巴、猴子腮……”有的还扮着鬼脸。我哭了,悄悄躲到墙角躲起来,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孤独。这时,有个小姑娘向我跚跚跑来,啊,她真漂亮,粉红的上衣像太阳一样闪着光亮。“别哭,我来和你玩!”她的声音真豁亮,就像嫂子……

“你能永远陪我玩吗?”

“永远!”

“你不怕我丑?”

“不怕!你不丑,真的不丑!我永远跟你在一起。”

我高兴得哭了,扑通一声跪下,就像给妈妈下跪一样,她也跪下来,让我别哭,用衣袖给我擦眼泪,说以后再也不离开我,她给我一块芝麻糖,说是特意给我留的,我咬下一小半,把剩下一半小心翼翼送到她嘴里。

半夜醒来,我无论如何逃不脱这梦境了。外面是片静谧世界,一株杨树在铁窗外轻轻摇曳,记得有人说过:“即使穷得一无所有,也要像杨柳那样无拘无束!”是啊,多么令人羡慕的杨树,它可以尽情地吸吮阳光,暴饮雨露。她,还在我脑海里萦绕着:圆圆的脸蛋,两只清澈得像泉一样的眼睛,是那样善良,那样明媚。像她,太像她,不,就是她!我的心好像在渐渐升腾。我终于明白:为什么一看见她就觉得面熟,是的,是见过她,而且不仅仅是见过。她曾以纯洁的心灵,向我许下诺言,永远不离开我!

自那天夜晚以后,我好长时间没回家,可我越发想见她。几乎每时每刻都同她生活在一起:跟她一起盖房子,我砌砖,她端泥;跟她一同栽花,我培土、她扶树……

我几乎每天晚上都算计着回家,但到了白天,世界明亮起来,掩饰一切的黑夜消逝了,心灵深处的龌龊抵挡不住光的辐射,我又开始咒骂自己;可一到夜晚,心灵的渴望又达到顶点,理性无论如何也驾驭不了人性的复苏了。我整天整夜生活在这种痛苦的搏斗中。

我心里常常胡乱编写着诗句,记得有一首是这样写的:

我是雪,

愿落在你唇边,

轻吻着你香唇的娇艳;

我是雨,

愿落在你脚旁,

免得灰尘弄湿你鞋面;

我是云,

愿照在你头上,

永远在盛夏里给你一片萌环;

我是风,

愿尾随你身后,

给你疲倦的身躯推波助澜;

啊,我是人,

愿永远永远,

伴随在你圣洁的身边!

过十月一日,农场放两天假,我也没回家。后来天冷了,我不得不回家取棉衣。

说来也巧,星期四那天,家里除死鬼叔以外,就她一个人,连妈都没在家。她说妈去街里扯什么小被面了。过后我才明白,为那天回家我思谋很久了,她在图书馆上班,经常给我借书回来,星期四是她的串休日。我发现她变化很大,俊俏的鼻子两侧不知怎么长了一些雀斑,看上去就像落了一只麻蝴蝶,腰身粗得像小缸似的,我这才知道她要当母亲了。

她一见面就数落起我来,问我为啥这么长时间不回家?说八月十五还给我留了月饼和西瓜……光这番话,就够我心里发热了,降临人世以来,谁对我说过这样的话呢?没有,他们只会喊我:你又死回来干啥?

我只好撒谎,说农场一直没放假。

她笨笨卡卡爬到炕上,从被格里拽出一双崭新的大头鞋来,说是她弟弟发的,穿不了,让我把去年那双破棉胶鞋给死鬼叔。

如果她对我的体贴到这里为止,我理性的皮鞭或许还能驾驭感情的野马,可是,她又从抽屉里捧出一捧山楂,“喏,吃吧!你这孩子!”

瞧,她竟叫我孩子。瞬间,我忽然产生一种幻觉,好像自己真的变小了。她不再是她,而是一个母亲,我一直渴望的像别家孩子那样的母亲。不知怎么,我突然抓住了她手,连同那捧山楂……

可是,山楂撒了,我看到一双惊愕的眼睛。啊?我猛然惊醒,心都吓傻了,觉得自己干了一件见不得人的事。完了!一切都完了!一块玉盘让我亲手打碎了。她会以为我是……我突然咧开大嘴,可是哭不出来,嗓子让悔恨充塞得满满的,眼泪都憋住了。

她稍稍冷静一下,俯身到地上捡着山楂,嗨,我真呆,竟没帮她捡。捡完,她把山楂放到湿毛巾上,仔细擦了擦,然后,连同毛巾一起递过来,像什么事都没发生似的说:“喏,三弟,吃吧!”

这句话,好像一下子放开了我泪囊的闸门,我羞愧地捂住面颊……她见我哭,竟笑着说:“这孩子,你哭什么?我还不理解你吗?”

天,她真能理解我吗?我多么需要人理解呀!

不巧,哥哥回来了。

“咦?你这是怎么了?”他用一种狐疑的眼光瞅瞅我,又瞅瞅她,大概,他以为我在出卖这个家吧?可我想到刚才,顿时慌乱起来,好像偷吃了哥哥什么心爱之物。她却十分坦然,笑着告诉他:“我在给三弟讲我姐姐,就是那个罗锅姐姐。”

哥哥信以为真,并没多问,也无需多问,世界上除卡西莫多以外,不会有比我更丑的人,丑人对他是没有威慑力的。再说,哥哥兴致勃勃,正沉浸在春风得意之中,刚刚撵了办公室主任,据说,对他正准备委以新的重任。他笔杆子硬,市里几个典型材料都是他搞的。真令人羡慕,他是社会的宠儿。

她并没给我讲罗锅姐姐,但从此我知道她有一个姐姐,长着罗锅。

说来也怪,人的感情也像野兽的一样,需要发泄,需要人理解。这件事发生以后,我内心似乎平静了一些,好像她终于理解我了,其实,她理解我什么呢?什么都没能理解。然而,我对她越发感恩不尽。

她要当母亲了,我很高兴,希望她生个……生个什么都行。

回到农场,我背着大伙,偷偷买了一套孩子穿的衣裤,粉红色的,很好看。我要偷偷交给她,不让任何人看见,包括哥哥……我不知道这种想法是不是藏着龌龊,但我决心这样做。可惜我没能做成。直到很久以后,我还想着那套衣裤她看见没有?

那天,啊,那天……

西天有块殷红殷红的云,像血。一只老鸦落在前方一棵枯树上,呱呱叫着。可我,并没看这落霞,而在想着她。我知道我不该想她,我没有那个权利,可是办不到。想,能填补心灵的空寂,能使一个人的生活充满光亮。每一想到她,我就觉得有奔头,好像她在前面等我似的。然而,只允许我想就足够啦,我不抱其他任何奢望,当然也不会有什么奢望。也许,从认识她那天开始,命运就安排我:一生都在苦恋着一个女人中渡过,无论在悲苦的日子里,还是在丧失生的权利的岁月中,她,一直伴随着我这颗孤独的心。

快到家门口了,我的心欣喜地怦怦狂跳着。

时正傍晚,袅袅炊烟、慢悠悠地爬向太空。天很冷,帽子上的霜弄得腮帮湿漉漉的,可我一点不觉得冷,脚是一个人的能源站,脚要不冷就不会冷了,我穿着大头鞋呢。

我不时地摸摸挎包,那里还有两瓶高粱酒,是给父亲和死鬼叔买的,除此而外,还有两条很漂亮的纱巾,是我在场部商店费九牛二虎之力抢到的,直到现在,还没拿定主意,是给两个姐姐还是给……

人,总是不能预测未来,就连当天发生的事都不能预测,若知道发生那件事,我一定好好看看自由世界的最后一抹晚霞,好好看看这个虽不幸福、但毕竟是我降临人世的家,甚至好好想一想……

可我……

西天的霞是血色的,那也许是在向我预示着什么,我一生中遇到两次灾难,都是同一天色,可我却丝毫没意识到什么,直到开门之前,我的心一直笑着,再往下……

写到这里,我无论如何写不出那可怖的一幕了。一连好多天,只字写不下去,好像我一生的勇气都在那一刻迸发出去,再也不能有第二次。每想到那晚上发生的事,我就会颤栗、发抖,有两次竟虚脱过去,是同监的人把我抬到卫生所的。

请原谅,我决不是在这里卖关子,更不是故弄玄虚。请想想,一个至今尚无自由,随时都会被死神召去的无期囚徒,还有什么“悬念”之心吗?他只是太缺乏勇气,他的勇气被他一生的囚徒代价耗尽了,他无法再获取它,无论他在心灵上怎样呼唤自己,他都没能唤回那颗勇敢果断的心,他永远失去了它。

有一天,我突然意识到再也活不到无期徒刑的最后一天了,我顿时命令自己:我要写,一定要写,要写给一个人。就在那天夜里、在昏昏暗暗的狱灯下,我驱使着已近麻木的手指,沾着生命的血浆,写下了那不堪回首的一幕:

……屋里一片哭声,像坟冢似的。

他心里一悸,猛然想到……啊,她还在。不过,她哭得最凶,腰腿毫无顾忌地袒露着。她跪在炕沿上,脑袋死死顶着哥哥胸脯,两手啪啪地拍着他肩膀,“炳辉——我的炳辉——”她只喊着一句话。

哥哥一扫平时的风度,呆若木鸡,两眼木木地盯着前面,任她怎样哭喊都无动于衷。忽然,他好像倏然惊醒,绝望地喊了一声:“完了!我一切都完了——”便一头扑到炕上……

他心里感到一阵阵发冷,家里一定发生了什么大事,但万万没想到……地上到处都是玻璃碎片,门坎下有把斧子,就是他劈柴那把,北墙根有根木棍,木棍上头有个酷像龙头的结子。他突然一悸,那是他从农场给死鬼叔弄的,他叫它龙头拐杖,二年来,死鬼叔一直靠它走路,他猛然意识到是死鬼叔……他跑进夏屋,里面漆黑一片,天,炕上只有一个铁一样的空被筒……他返回屋里,借着灯光,这才发现靠近锅台的地上,直挺挺地躺着一个人,他穿着没系鞋带的棉胶鞋,就是他给的那双……

他看到一摊血,似乎明白了什么。

他永远忘不了死鬼叔那双眼睛,它睁得老大,像平时那样木木地盯着他,好像正要告诉他点什么,以往,他这样瞅他时,他常有这种感觉,可是,能告诉他什么呢?无非是他自己悲凉的一生,无望的生命……但此刻,他真渴望他能告诉他点什么,哪管说一句他常说的话也好:“丑小子,我过去像你一样能干呢。”可是任他怎样呼叫,死鬼叔都没能醒来,是他抹下他眼皮的,抹下眼皮的刹那,他突然感到一阵无可名状的孤独:死鬼屋再也不会有人跟我作伴了。

屋里的哭声越发悲怆,但他知道那哭声并不是为死人。他也哭了,可他不知是为死鬼叔为哥哥、还是为她……她一直哭着,浑身抖成个肉蛋。

不知怎么,正坐在椅子上哭嚎的妈妈,一见他进来,突然歇斯底里般地发起邪火:

“死冤家,你咋才死回来?咋不早一步哇?天哪,咱家就我炳辉一个有出息的,我的天,你咋这么没命啊?还差几天就当大干部啦?死冤家,你愣着干啥?咋不是你?咋不是你替你哥哥……”这是妈妈唯一一次盼望他早回来的话,可是,嗨,她说的什么呀?直到现在,他也不明白,妈为啥那么恨我,难道就因为我丑吗?

“三弟——”嫂子在喊他,求救似的。

他奔过去,她颤抖的肉体一下子扑在他瘦削的肩膀上,他打个趔趄,但很快站稳了她哭得越发厉害,软绵绵的肉体在他肩膀上忘情地抽搐着,他使出很大气力才能支持住。

他想劝慰她几句:“嫂子,别别……”可她竟大哭起来,“炳楠三弟,这可让我咋活呀——”顷刻间,他觉得自己那么渺小、无能,一点帮不了她忙。他甚至恨起自己来,觉得对不住她,她每一声哭泣,每一下抽动,都是那么揪心,揪得他心都疼啊。他侧过脸,看着肩膀上的女人,这是他无时无刻不在思念的女人。多少天来,他偷偷渴望过这一幕,(当然不是这样)渴望有朝一日,嫂子能有求于他,他将为她效犬马之劳,他渴望有这样的机会。看着看着,他忽然觉得自己高大起来,她不再是嫂子,而是一个急需他保护的弱女子,一个他宁可为之粉身粉骨的女人。也许,正是这瞬间的自豪,瞬间的人的尊严,使他猛然闪出一个“士为知己死”的念头。

当全家人听到这句话时,先是愕然,继而哗然,最后竟是肃然了。

爹偎在墙角,像孩子似地嘤嘤哭着,他永远是可有可无的人,弟妹们惊诧地瞪大眼睛,好像家里又死了一个人。最值得看的是妈妈,她先是一愣,紧着揉搓红了的黑鼻头,继而,迫不及待地央求着:“死寃家,你快救救你哥哥,咱家就指望他啊!好在你没牵没挂……”

哥哥似乎没有魂灵了,两眼呆直,木木地瞅着他。“炳辉——还不快点……”是妈妈在提醒他。回想起来,真让人寒心,同是一个母亲,却有两颗心——哥哥缄默一会儿,接着扑通一声……

瞬间,他觉得眼前一个高大的形象一下子矮下去,变小了。过去,他是那样尊重他,敬佩他……但这一切,他并没仔细去想,他的心思放在另一个——他宁可为之粉身粉骨的肉体上。他似乎在思谋:她会对我怎样?人在这种时候,往往有一种反差心理,他渴望听到……

“三弟,不能!千万不能呵!”他觉得脖子上的手使劲一搂,好像怕他跑掉似的。他感到一点满足,这越发促使他决心更大,“嫂子,别、别难过……”他的手在那块露肉的腰间大胆地摸索着,他突然变得勇敢了,确切点说,他觉得获取了这份权利:我保护了她!“嫂、嫂子,我……没、没什么,不像你和哥哥,还有……”他看一眼炕上红扑扑的小东西,卑微地苦笑了,手不知不觉抱紧了她。

“不,我决不让你那样做!”她松开了他,死死盯着哥哥,目光是那样火辣,他从未见过她这样。可是哥哥没有看到,他勾着头,直溜溜地跪着,那模样,很容易使人想到刑场上枪毙人的情景。

接着,妈妈像恶煞似地正告全家人,那样子俨然也包括他:“我告诉你们,记住,从今以后,谁也不许出去瞎说,无论谁问,都说死鬼是死冤家打死的!谁要是……”她竟虎虎地盯着他。那一刻,他很恨妈妈,真的很恨她,恨她……

他很冷静,准备带点必要的东西,出门时,他听到嫂子在斥责哥哥,但没听清楚她说的什么。

到夏屋找了半天,也没一件可拿的东西。后来,妈妈把大哥和二哥(二哥在外地煤矿工作)的几件旧衣裤给他收拾一下。收拾东西时,有两次他看见妈妈在摸索死鬼叔被子,手颤颤巍巍的,平时,她从不给死鬼叔好脸,有一回竟把他被子扔出去,大概,她良心也有一点发现吧?

临走,他开门向嫂子告别,嫂子竟穿着线衣裤跑下地来,是妈妈把她拽住的。他走出院子,还能听到她哭哑了的喊声:“三弟——你回来——不能啊——”但是,他越发走得坚定,从那痛苦的哭喊声中,他似乎寻到一种满足,一种从未得到过的满足……

清雪,不知什么时候开始飘落的。路上行人寥寥,愰动的人影就像裹在一层薄纱里。他身边走着哥哥,是他主动要送他的。哥哥紧紧攥着他的手,看得出,倒不是怕他跑掉,而是一种心理上的需要。哥哥变得十分恭谦,一路上,一直唯唯诺诺地说着什么,说他一辈子忘不了他的大恩大德,但是说得最多的是打死死鬼叔的细节。

“三弟,当时……你知道你嫂子刚生孩子两天,大概妈光顾忙活,竟忘给叔吃饭了。”他叫他叔,而没有像平时一样叫他死鬼叔。“叔不知怎么蹭进屋的,操起手杖就砸玻璃,孩子吓得哇一声,大概受惊吓了。当时,我……刚下班回来,手套还没摘,见这情景,一气之下,……嗨,我真该死,干嘛那么不冷静?操起门后的大斧子,照他后脑勺……你记住,只砍一下,光那一斧子,也许不至于把他打死,可是他摔倒时,竟撞在锅台角上,你知道,咱家锅台是你抹的水泥……三弟,是我坑了你,也许……你不会后悔吧?”他站住了,手攥得更紧,两眼乞求地盯着他。

但是,他没有回答,他心里想着另一码事,“三弟——这让我可咋活呀?”

雪下大了,成片成片的往下飘落,他意识到:这是自由世界的最后一场雪,多么纯净、清洁。

就在这天夜里,我成了生死未卜的囚徒。

我清楚记得,还差七天过春节,一切都来得那么突然,那么无暇思索,当冰冷的、毒蛇一样的镣铐铐上我手脚,每走一步,都要发出惨人的“啷”声时,我才完全意识到:一切都逝去了,包括生命,只等待着那一时刻,我不抱任何奢望,也不抱任何幻想,只觉得每一分一秒都太长太长,长得无尽无休,长得不近人情。也许,这种感觉说出来,不会有人理解,只有那些戴双镣、已知生命不再属于自己,而是属于那一随时都会降临的死神的人,才会深切体会到。

开始,我是那么不习惯,谁能习惯呢?戴手铐的手能拿起窝头,却捧不住汤碗,拉屎洒尿弄不开裤子,有两次竟尿在裤子里。晚上,两开扇的衣裤脱下来(衣裤两侧安着拉锁)冰一样的铁镣却搂在被窝里。

上帝呀!快饶恕我,那一刻快点来,快点来吧!

然而,我知道,有一个人比我更痛苦,他躯壳虽然生活在自由世界,但灵魂却在地狱里受着煎熬。

那天夜里,他咬破了手指,雪地上,留下几滴鲜红的血。

他一定先去找公安局的那位同学,那同学会说什么呢?能帮他忙吗?即使能帮上忙,也使不上劲,关键是法院刑庭。不过,那同学能帮他找到门路,也许能领他找到刑庭庭长,也许……他在告别时说过:“你放心,我宁可倾家荡产……”

此刻,我才真正意识到,我的毫无奢望,毫无幻想,全是假的,自我欺骗,我每时每刻都在编织着一个看不见的梦,那梦境时而充满光亮,我看见一个主宰生杀大杈的人,满口答应:“行,我一定尽力!”时而又充满血腥,看到一辆囚车呼啸着驶向远郊的旷野……有时,竟能听到枪声,甚至看见自己脑壳炸开,倒在血泊中……

提审时,我注意听着每个人的声调,极力窥视着每个人的眼睛,看哪个人的声调柔和些,哪个人的眼睛被收买过,可是,我的幻想渐渐被冷酷的面孔毁灭。

希望破灭,也就不再痛苦,而是麻木。我整日躺在那里,像死了一样,用仅属于我的一点时间,想想死鬼叔,想想那个整天叫我死冤家的母亲,然而,想的最多的是她。我好像无时无刻不在想她,想她那天夜晚的情景,想她身边那个红朴朴的小东西,以及和我相识以来的一举一动。

一天夜里,我突然失去了等待死亡的勇气,想提早结束它——可悲的生命。对于我来说,死与生还有什么区别?又有什么意义?

但是,在监狱里想死并不容易。鞋带、腰带都被收去了,除了手铐和脚镣,再没有一点硬东西,而且,每一个重刑犯,都有几双被管教叮嘱过的眼睛盯着。我望着阴森森的不知送走过多少灵魂的囚室,盯着十几张憔悴不堪的囚徒脸,心在寻觅着死的途径。可是,很久也没找到,我哭了,那是入狱以来第一次哭,但我说不准,是为什么哭,就像那天深夜一样,我找不到哭的理由。对于我的所作所为,我丝毫不后悔,真的不悔,直到多年以后,那一事情发生后,我似乎才重新思考起这一切……

我在家里的位置变了,那是以后我才知道的,妈不再叫我死冤家,而是哭泣着叫我“丑儿”,那是我小名,而另一个人代替了我。妈会无缘无故地冲他发火,骂他丧天良的,心让狗吃了,竟能睡得死猪似的。他跪着,直溜溜的,任妈的手指在他脸上点来点去。有一次,他大哭向妈诉苦,说他没一天睡安稳的,能找的人都找了,为这,他卖了手表,最后他哭倒在妈妈膝前,说他比蹲监狱还苦哇!是的,他的苦不仅由于妈,还由于她,那是多年以后,我才得知的。

我终于在一个老头的褥子底下摸到一块碗碴。可是,当我与她,与我自己痛苦地诀别之后,正准备结束它——可悲的生命时,那个恶魔般的老头竟忽然醒来,没好眼地盯着我,好像我夺走了他唯一求生的权利。我正欲动手,他一把夺下碗碴,当时,我真恨他。后来他告诉我:我不能让你年纪轻轻就离去,你还没到尽头呢。

那一天,终于来了。十个半月的囚禁生活,把我剥得只剩下一把骨头,我想那样子一定很可怕,像人干,连路都不会走了。我似乎并不害怕,我早说过,对于我死活都一样,没什么区别。要让我自由选择,我会毫不犹豫地选择死,只渴望死得快些。

走进囚车前的刹那,我贪婪地吸两口空气,空气很凉,却很爽人,天是晴的。我习惯地向西望去,西方没有落霞,这是上午。这时我才意识到:我从小是习惯看西天,看西天的落霞,看殷红的晚照,很少看东方,所以,从没看见过绚丽的朝阳。也许,正是这个怪癖,决定我一;生都不会有朝霞一般的生活。我的生命从开始就像夕阳一样,向下沉去。

也许,这是我最后一次……近来,我时常想着这个问题,这一刻我又这样想着。

进了囚车,我不再想自己,而是望着窗外的街道、屋宇。走到火车道下的桥洞时,我闭上眼睛,这里阴暗、灰朦,什么都看不见。穿过桥洞,是一个大上坡,囚车开得较慢,我睁开眼睛,记得前面有个狗肉馆,我曾在那儿吃过一次狗肉。就在我睁眼的刹那,我的心突然被一个身影抓住了。那身影靠在水泥柱上,好像在特意等谁。我敢说,她看见了我,一定看见了,可是,当我的目光向她投去,她却霍地转向南面——汽车开过的方向。囚车开出很远很远,我还追逐着那身影,但是,她始终没转过身来,直至消逝。我的心却被抓去了,抛到马路上……

走下囚车时,我又看见一个身影,跟那个一模一样,紫红色毛外套,她说过,她顶喜欢这件毛衣。可她,把刚才那个身影一下子否定了,我无法断定到底看见了谁?是她,还是不相识中的任何一个?

开庭审判是在二楼。开庭前,我被关在审判台左侧的小屋里。审判开始,我的镣铐声一响,就听到一阵呜呜啕啕的哭喊声:“丑儿,我的丑儿——”不用说,是母亲。我真没想到她会为我哭,记得那天晚上,临离家前,她竟说了一句:“死冤家,你可要说话算数哇!”法警在警告她,让她不许哭叫,再哭叫就撵出去。

刚一出屋,我听到呀的一声,有的还说着什么卡西莫多。记得看完《巴黎圣母院》电、影,我哭了许久,好像终于找到一个“知音”,觉得世界上还有一个像我一样丑的人,可人家是艺术,而我……当时,我哭着咒骂上帝,为什么要造出我们这样的人?好像我们生来就没有灵魂,生来就任人嘲讽,任人谩骂的。就在我出屋的刹那,我看见了我要看的一切,爹、妈、哥哥、姐姐,他们就在第一排。可是,我突然觉得浑身乏力,险些软下去,那里没有——她。这时我才明白,我所有的精神都是为了这千金难买的一刻,可惜……

直到现在我也不能理解,为什么一个人的能量如此之大,能主宰另一个人的生命、心灵、甚至一生,我觉得这不仅仅是爱,绝对不是。

接着的一切,我好像完全失去了自己的感受能力,我被按到椅子上,回答法官问过多少遍的车轱辘话。我有点怨她——太不近人情,破灭了一个就要升入天国的人的最后一点希望。

失望过后,是一段少有的清醒,我听着身后的诽议声,咳嗽声,衣服掀动声,以及那个人的每一下心灵颤动。

“你叫什么名字?”

“卢炳楠。”

“你犯的什么罪?”

“杀人。”回答这句话时,我忽然觉得有股阴风在头上盘旋。在监狱里,我常有这种感觉,可我一直找不到风的发源地。那风,只有我能感觉到。半夜时,我还看到过个幽灵,囚友们说我神经错乱。那幽灵常常同我悲悲切切地耳语着,有时,尽管看不到它,但我知道它在大墙外偷偷啜泣、徘徊……

“你把谁打死了?”

“我……一个远房叔叔。”我突然感到一阵寒冷,接着又看见了那幽灵,这是在白天里,第一次看见它,它没有形状,像一股风,就在我耳边悄悄说着什么,可我听不清。我觉得周围死一般的沉静,只听到一个人的大衣在嚓嚓嚓,嚓嚓嚓地摩擦着。

“你是什么时间杀死他的?”

“一九七六年一月二十七号。”

“几点钟?”

“晚上四点多钟。”

“用什么凶器?”

“斧子。”嚓嚓嚓,嚓嚓嚓的大衣摩擦声还在继续,我不知是谁在抖动二郎腿,还是谁弄出的瑟索声。

“打几下?打在哪?”

“打一下,打在……”我舌底涌出一口唾沫,就在我咽唾沫的刹那,嚓嚓声突然停了,不知怎么,我听到一个心脏的跳动,咚咚的。“打在后脑勺上。”我回答说。

“你为什么要打死他?

“因为他砸碎了玻璃,嫂子刚刚……”我没有听到自己说的什么,却听到了压抑的啜泣声,那是妈、姐,还有几个洒下一捧同情泪的女性。然而,也有一些含糊不清的龌龊之词,妈妈为此还骂了他们几句。

开始念证词,第一个是妈的,说来让人心冷,证词狠叨叨的,好像不这样就不足以说明是我打死的。

“……那该死的死冤家,对,就是炳楠,刚一进门,一看见那死鬼,对对,就是他叔叔,正砸门玻璃,他就……”证词一个接一个地念下去,都是卢家的,连六岁的小妹都打证言啦。开始,我有点漫不经心,像观西洋景,这本是预料之中的。可是,当念到最后一个证词时,我的心却突然系到了法官嘴唇上。我关心的不是那张证言本身的价值,更不是渴望它能给我证来一点生的权利,我说过,我宁愿选择死,而是关心那颗纯洁的——我为之葬送终生的心会对我怎样?

可是,它令我十分惊奇,又令我十分失望,那是一张只有证人姓名的白纸……

后来,出示物证——一把斧子和一件血衣。这时,我忽然听到一个痛心疾首的喊声:留下他一条命,千万留下他一条命啊!他还年轻……直到现在我也说不清,真是他在喊叫,还是我的错觉,或许又是那讨厌的风声。

出示物证以后,中间有一小会休息,我不知那叫什么休庭。我戴着镣铐向小屋走,他们围上来,想拽住我哭,还说要买好吃的给我,可我麻木着,木然地瞅瞅几张泪脸,似乎很陌生,也很遥远,丝毫也引不起情感。也许,死刑犯都是如此吧。我发现,有一个人一直没动,他好像丧失了动的权利,但他眼睛一直盯着我,直到我走进小屋。

复庭后,开始宣判,审判庭里变得鸦雀无声,大概,他们都很关心我脑袋,甚至还挺怜惜我的小小年纪,唯独我漫不经心。是的,我变得丝毫不怜惜自己,也许有人不理解,那是因为他们没有尝过虽生犹死的滋味,没有过过丧失人权的生活,而我却尝尽了。

我瞅着法官,一动不动,尽管漫不经心,但并不轻松,法官的嘴唇系着我的命啊!我已经准备好最后两句话:我不上诉,我要求明天就执行!

他前面念的什么,我已经记不清,只记得念到“死刑”二字时,身后“啊”的一声惨叫,有人跌倒在水泥地上……

但,我却听到了后面六个生死攸关的字:“缓期二年执行。”

谈不上高兴或解脱,而是怀着一种复杂的心理,我一头扑到自己肮脏的行李卷上,呜呜大哭。同监的人以为我判了死刑,都过来安慰我。有的还说着什么“不用悲伤,来世再托生,保证不会这么丑!我要是长你这副尊容,早就寻根麻绳自讨方便啦!何必留在世上影响市容?”这本是一句宽慰我的戏言,可我却像饿狼一样向他扑去。我好像忽然变得再也不容任何人亵渎我的尊严了!我用手铐狠狠砸他的脑袋,砸得他嗷嗷直叫,直到大家把我按住。我从来没有打过人,这是第一次,以往尽挨别人打。他们得知我判了死缓,顿时冷淡起来,有的还骂我王八蛋,好像我冷了他们一片心,囚徒也是有心的。晚上,看着那个满头大包的脑袋,心里着实很后悔,何必向这个可怜虫发泄怨恨呢?

夜阑,鼾声四起,我却睡不着,朦胧中,又听到了那风声,似乎又看到了那幽灵。我知道那是一种感觉,但我确确实实感觉到了那风、那幽灵。请相信,我不是撒谎,也不是散布迷信,那是我凭心灵感觉到的。

为什么留你一条命你还哭呢?有人在耳边悄悄问我。我回答他,我也不知道为啥?只是想哭,想痛痛快快地哭。我觉得你……那人说了半截话,我突然惊醒,直愣愣地盯着他——那个抢碗碴的老头。你好像不相信我?他用眼睛说着这句话。我突然发现他跟眼睛很不寻常,似乎蕴藏着一种聪慧、狡诈,或是某种说不出来的东西。我没有回答,假装睡了,继续感觉着那风、那幽灵。我一直有点恨他。伹后来,我俩成了挚交,那是后话。

投往劳改监狱之前,我心,中似乎闪出一点生存的喜悦,但同时也被一种企望苦恼着。我知道,临投放前,总会给一次机会,我想她无论如何不会再叫我失望了。我总是让企望主宰着。

终于来了,临走的前一天。

走进会见室的刹那,心脏似乎有些承受不了,我不得不按住胸口让它平静一下。瞬间,我觉得她向我扑来,一头趴在我肩膀上,像那天晚上一样,肉乎乎的脸蛋挨着我脖颈,那是我一直渴望的。

可是,向我奔来的却是……啊,我呆傻地愣住了。是他,但又不再是他,而是另外一个。他向我伸出双臂,一瞬间,我觉得好像两个骷髅抱在一起,甚至听到了骨骼的撞击声。接下去,却是无限延长的沉默。我知道肩膀上有只手在摩挲着,可我却毫无感觉……

也许是我认罪服法,态度很好,又戴着重刑镣铐,所以,看管人员并不严厉,见我们沉默不语,就留下一句“坐下谈,抓紧时间!”到走廊里去了。

屋里只剩下我们俩,他瞅着我,我瞅着他。他眼神有些慌乱,俯下身,先是摩挲我镣铐,继而又抚摸镣铐磨得发亮的部位,他手抖得很厉害。最后,竟把脑袋俯到我膝盖上。那脑袋很脏,起码半月没洗过,也许更长些,卤渍溃的,肩头落满灰白色头屑,他过去可从没这样过,那时他身后总有几双美丽的眼睛追随着。

“别,别这样……”我怜悯起他来,用戴镣铐的手轻轻抚摸他充满污浊的脑袋。不知为什么,我心里忽然涌出一股惬意,那是有生以来从未有过的,我好像忽然变得既高大又英俊,就像他……我笑了,那是无偿代价换来的苦笑。

他一直没抬头,任我的手在他头上转来绕去。也许,他也像我一样,渴望得到抚爱;也许,他不好对我说什么;或许,根本不是这些,而是他忽然感受到什么。总之,他始终没说话,末了,只说了一句:总算留下一条命。可我却再次苦笑了,对这条命我早就不再吝惜,我似乎用它换回了另外一种东西,我说不出那种东西是什么,但我心灵却能感觉到它,就像那股风一样。

看管人员进来时,他急忙站起来,拉开桌子上的提包,从里面拿出火腿、辣子鸡、午餐肉罐头及一些水果点心。拿完东西,他吁出一口气,脸上露出一丝微笑,好像轻松了许多,可我,却从他微笑的脸上突然感到一种委屈。那委屈很强烈,甚至使我险些把那堆食品推到地上去。但是,我没有那股血性,从生下来就没有。我像父亲,只会忍让,这一生都会在廉价的忍让中度过,直至死去。

临走,他说明天去车站送我。可我,却想着他微笑的背后……

他走后,我忘记了拿东西,是看管人员提醒我一句才拿走的。

我没有想到会有那么多人来送我,除家里人之外,还有同学、邻居、连笔架山的农工也赶来不少。也许,这是我一生中最“光荣”的时刻,我说过,活到十八岁,只看到两次别人对我笑,今天,那么多人对我微笑着,尽管是惋惜的、怜悯的,但毕竟是笑。

然而,我渴望的却不是这些……我先在家人堆里寻找,后来又在邻居、同学中觅来觅去。我很焦急,停留时间只有二十分钟。我悄悄问身边的小妹,她刚想告诉我,不知为啥,妈妈急忙把她拽过去,然后对我说:“她本来说要来的,今早孩子突然拉肚……”

啊,以后的话,我已经不需要了。我只渴望尽快钻进车厢,免得再应酬这些怜悯的泪眼。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我讨厌怜悯就像讨厌自己面孔一样。

直到今天,我还能体味出那种失望的苦痛,像有双手在撕扯着你的心。当时,我第一次感觉到心痛,真正的心痛,无法治愈。

但是,我错怪了她,她来了,躲在我看不见的地方,频频向我挥泪告别。凡是能看到我的机会,她从未放过过。为了提前几分钟看到我,她竟到桥洞下站了一个多小时。可是她没勇气让我看见她,她怕晕倒在我面前。这一切,都是多年以后才知道的。当时,我是带着一颗破碎的心踏上劳改之路的。

火车追着晚霞开去,落满余辉的月台上,无数双手在挥舞,很难分辨是向谁告别,而我却回味着一双看不见的手,她第一次摸过我,搂过我脖颈……

列车没有追上夕阳,就被黑暗吞噬了。

车厢里很暗,一个个囚徒木然地呆望着。大概,每个人的心都被月台上的一幕绞得支离破碎。有几张年轻的脸还在淌泪。但是,我敢断言,没有一个人比我更痛苦,包括那个还差七天就结婚的盗窃犯,月台上,未婚妻死死抱住他脖子,声声喊着:“亲爱的,我等你,等你一辈子!”仅凭这一点,我比他们幸运,没有一个人等我。没有人等待,就没有牵肠挂肚的痛苦。可是,我的苦衷,我的心灵,有谁知晓?又有谁能理解呢?然而,在整个车厢中,我深信:只有我一个人最心安理得,我将毫无怨言地走完我的死缓,我只感到一种孤独,一种无言的孤独。

劳改生活,没什么可描述的,枯燥、乏味、孤独。囚徒中没有一个人愿意挨我,甚至不愿瞅我,他们说一看见我就恶心。我整天不说一句话,干活、吃饭、睡觉,这就是我生命的全部内容。

我被分到锅炉车间烧锅炉。囚了十个多月,身体很虚弱,干起活来直冒虚汗,但我毕竟年轻,又在农场出过大力,身体很快复原了。不久,我就能一气推十趟小车,扬百十锹煤,劳动,可以使痛苦得到解脱。

但是,记得一位文学家说过,囚禁一个人的身躯容易,囚禁一个人的思维却十分艰难。

每到夜里,我就怀着一种哀怨的心理,编织着朝思暮想的梦……

“三弟”,我听到了她的叫声,几乎每天夜里都能听到。这儿不像在监狱那咎,总是听到风声,而且随着风声还会走来幽灵。“三弟”,她就在我眼前,两眼含着泪,“你不要生我气,我一直想去看你,可我,你知道,我实在没有勇气,我不忍心让你……”她在哭。

“可你,不该不来,你知道我多么想见到你呀?”

“我知道,我知道,可我受不了嗨,你太不理解人!我所做的一切,还不都是……”

“别说了!别说了!”她捂住我嘴巴,我闻到了她手上的香味。“我早晚会去看你的!”

“你真的会来看我?”我抓住她手,就势抱紧她,就像那天晚上一样,我凑近她……啊,每想到这儿,我都不敢再想下去。过去,我常骂自己肮脏、卑鄙、不要脸皮,可是入狱以后,我否定了这种想法,而是觉得自己太丑,不配亲她,怕脏了她娇唇。我常常责骂自己窝褰废,连想的权利都不敢驾驭。

白天,我却编织着更现实的梦,整天盼望着管教送信,一连接到他几封信,但是,我一天比一天失望,心一天比一天变冷,甚至怨恨起她来。

我接到一个包裹,是一件深褐色高领毛衣。一看那花纹,天,每根神经几乎都为之颤栗了。毛衣是起骨的,有的地方像扭麻花劲。我从没穿过毛衣。哥哥的毛衣就是这样的,记得他刚穿上毛衣时,我偷偷摸过那起骨的地方。

乘没人之际,我狂吻着毛衣的每个花纹,每个线丝,对她的一切怨恨,早已荡涤得无影无踪。吻着吻着,我闻到一股香气,一种淡淡的有点发涩的香气。开始,我以为是毛衣上的什么香精味,后来,发现这是一种有生命物体发出的,我急忙翻开毛衣,就在衣袖里,啊……一枝小小的丁香花已经蔫得不成样子,可是,“零落成泥碾作尘,只有香如故。”

我偷偷地哭了,孤寂的灵魂感到一丝慰藉。我把它栽到茶缸里,我多么渴望它能多活几天,可是,它没有活,大概没水的时间太长了。后来,我把花瓣夹到本子里。

以后,每到这个季节,我都能收到一个包裹,里面除了毛背心,衣裤等物品外,总会在不易发现的地方找到一小枝丁香。那是家乡的丁香,我俩栽的。但是,无论我怀着什么样的心情渴望,都没能得到她的只言片语。为此,我一直不明白她为什么这样。

就在第一次收到包裹的夜晚,我终于冲破自我禁区,编织了一个无限美好的梦……

一个迷人的春夜,就在家乡的松花江畔,她还是她,可我,却变成了另外一个,他英俊、潇洒,风度翩翩。在一棵丁香树下,他抱住了她,把他炽热的唇紧紧贴在她娇艳的芳唇上,啊,终于尝到了人生的甜蜜,死而无憾矣。

“你知道吗?我早就认识你,在你和哥哥之前,我们还戴着红领巾……我早知道你该是我的……”

“别说了!别说了!”她不让他说下去。“炳楠”她不再叫他三弟,而是叫他炳楠,“我害怕,怕大家说我们……”“不用怕,我要向全世界宣告,世界上只有我卢炳楠才有这个权利!我们要正式举行婚礼,到那时,你就永远永远是我的爱妻了!爱妻——”他抱起她,疯狂地抱着,直到俩人倒在树下,还碰落了几朵丁香花。

遐想过后,我觉得心里甜蜜蜜的,第二天上工,我一气推了二十趟煤灰。

以往,我不敢承认它是男女间的情爱,而是把它看作兄嫂比母的厚爱。自从编织这个故事以后,我承认了它,而且大胆地编织下去,甚至几次编织到爱情的真谛——婚礼的月夜。

有人说过,人活下去,总要有支柱,有的人生活在昨天,有的人生活在今天或明天,而我,却生活在虚幻中。但是,它是我生命的基点,是我在冥冥囚徒生涯中唯一活下去的支柱。

那一天,也许是我一生中的一个光点。

刘管教让我写首迎春小诗,登到中队板报上,当时,我受宠若惊,慌忙称说自己写不好。其实,我很想写,虽然没什么诗才但很想显露一下自己,我太丑陋,除了仁慈的太阳,不会有任何一个光点落到我头上。在这充满野性的世界里,尤其需要显露自己,我这弱小的身子,常常是他们任何一个囚徒的出气筒。何况,我爱写诗,诗歌是我祜黄心田中唯一一片绿叶。

可一转念,我又慌乱起来:为什么让我写?我从没说过会写诗呀!上帝,莫非是……真想立即跑回监舍,看看床底下那几页诗稿在不在?可是出工时间,我没有那个权力。我很快写出一首短诗,现在还能背出诗的前几句:

春,带着新绿,跨越山川、河流,

来到庭院里。

我带着孩子时代的梦,向她热情扑去。可她,却拂动长袖,去,你带来了地狱里的阴郁!

啊,我哭了!捶胸顿足,痛心疾首,我渴望春,渴望绿,渴望长空的雁叫莺啼……

诗歌一登出来,板报前围了不少人。我躲在人群中,欣慰地看着自己的“杰作”,心里充滋着一种自我表现后的满足。

有人拍我肩膀一下,着实惊我一跳,我以为又是那几条大鲨鱼,他们总是既拿我开心又拿我出气。啊,不是!是刘管教。我顿时紧张起来,该不是诗歌出了毛病吧?我急忙瞅他眼睛,那是一双从来不笑的细长眼睛。可他笑了,还赞扬我一句:人不大,还有几分诗才呢!

天爷,至今我还记得,是费了多大气力才把眼泪憋回去的。也许,不会有人理解这种心情。想想吧,一个畸零人,一个无期囚徒,多么渴望有人承认他的存在,他的价值,哪怕一丁点儿也像金子般珍贵。我常想:我若有孩子一定像爱护心肝一样爱他,无论他多丑,我都爱他,他是人,他有心,他渴望人爱。可惜,我永远不会有孩子,也就永远补偿不了这种欠缺。

但是,万万没想到发生后来的事……

回到监舍,眼前的一切顿时把刚才的惬意撕得粉碎。他们在翻我行李,有人装腔作势,朗诵着诗稿,可气,他们竟翻到了那张照片。那是在家时,我偷偷从她影集里取下的,这是她留给我的唯一一件有形东西。一个叫豁嘴驴的家伙,竟恬不知耻在她脸上吧吧亲着。

我疯了似的向他扑去,可是,照片在飞快传递,传到谁手里,谁的嘴就吧的一下。照片没抢着,她,竟成了众多驴唇下的牺牲品。后来别人告诉我,当时我眼睛都红了。

照片没抢着,他们竟抓住我,死乞白赖扒我衣裤,说要看看我肚里吃了多少碗碴,若不哪来这多瓷(词)?衣裤扒掉了,我赤裸裸地站在百十号人的监舍里,像一个被扒掉羽毛的秃鸡。几个下流痞硬要数数我长几根底毛。我从小挨过无数次打骂,但从没受过这种侮辱,气得浑身打颤,两手死死护着底部。豁嘴驴是个最残忍的家伙,一次,他抓到一只家雀要烧着吃,我哀求他放了吧。他竟冷笑着,像折火柴棍似地把雀腿啪啪折断,又把脑袋扭下来,然后扔进炉子里。过后,他们说:就凭你这个德性,借给你个胆也杀不了人,真奇怪,你怎么会成杀人犯呢?

他们硬把我手绑到背后,说要检查我是不是童男。我恨极了,照着豁嘴驴肩头狠狠咬了一口,可想而知,豁嘴驴会怎样对待我?他像抓住一只家雀似地死死抓住我底部,声称要抓住我鸡巴把我甩到墙外去!那滋味能疼死人,可我死死咬住嘴唇。

这里是野蛮世界,不会有同情心,相互残杀是野性内心痛苦的最好发泄。如果再打下去,……我想到了死。可是,就在我疼痛难忍之际,万万没想到他会来救我,几乎是豁出命的,为我,他失去了两颗门牙!

他就是那个藏碗碴的老头。到监狱以后,我俩虽然都分在锅炉车间,而且同一个班组,(二人一班)但是彼此很少讲话,他总是用那种既狡黯又聪慧的眼睛盯着我。说实话,我有点戒备他,好像他看透了什么,在监狱里,最可怕的就是有人了解你,这常常是别人难得的立功机遇。

回想起来,我真正感潋他的,并不是救我一命,而是后来……

第二天,我底部胂得水葫芦似的,寸步难行,不能出工,百十号人的监舍里只剩我一个人。我躺在床上,捧着那张已经揉搓得变了形的照片,失声痛哭,上帝呀,为什么连这点权利也不给我留下?

朦胧中,有人在摸我脑袋,啊,是他。他手掌动得很慢,好像每动一下都在思索着什么。渐渐,我觉得自己变小了,小得像个孩子,那手掌越来越大,像死鬼叔的……

突然,我哇的一声哭开来:

“你为什么要救我?为什么要救我呀?像我这样的人活着有什么用?还不如让我死掉!”我哭着说出这番话。

他先是愣愣地盯着我,好像没明白我说的意思,继而,他嘴唇抽搐起来,寥寥几根眉毛抖动着,忽然,他瞪着眼睛冲我吼道:“你死吧!现在就死!把腰带绑到铁窗上,脑袋往里一伸,我决不拉你!你倒死呀,咋不死呢?你这窝囊废,懦弱鬼!妄自菲薄!除了那张脸以外,你比别人少什么?差什么?什么都不差,什么都不少!甚至比别人还富有。可你整天唯唯诺诺,像没长脊梁似的。难道因为那张脸,你就活不起了?为什么救你?我看你是个好人!若不,我才舍不得两颗门牙呢?”

真没想到这个高深叵测的老头会有这么大脾气,平时,他连说话声都是很小的。

不知怎么,听了这顿臭骂,我心里舒坦了许多。从来没人这样骂过我,爹遇到生气事,只会抹眼泪,像孩子似的。妈妈光知道挖苦我,打骂我。而他这番话,竟使我感到一种严酷的,但又充满爱抚的鞭挞。瞧着他那动气的面孔,以及两颗漏风的门牙,我心里一阵歉疚,觉得很对不起他。

“白大叔,我,我……”想握住他手,可他,把手猛地甩到背后,瞪着那双既狡黯又聪慧的眼睛,一声又一声地说:“你不死啦?你咋不死了呢?去寻死嘛!”

“大叔——”不知他发完了火气,还是这叫声软化了他的心,他渐渐平静下来,又恢复了平时那种持重的样子,坐到我床边。

好一会儿,他才对我说,不要太难过,蹲监狱可不同在家,挨打是常有的事,以后学聪明点就是了。说到聪明,他眼里闪出些许的光来,那是我第一次认真地看他的眼睛。说实话,我从没见过那么深沉的眼睛,我不想用湖水深潭去形容它,只觉得他眼睛容量很深,从他眼睛看出,他是个内涵很深的人。他说我挺聪明,诗歌写得不错。我普笑了,知道他在安慰我。

末了,他拿起照片问我是谁?我脸顿时发起烧来,但还是告诉了他。他没说什么,叹息地摇了摇头,我不知道他为什么摇头。

我俩的关系变了,不再是囚友,而是朋友,无话不谈。他脾气很古怪,与别人几天说不上一句话,同我却侃侃而谈。每当我俩推完煤灰,压好一炉子煤,他就坐下来,给我背一首诗词,(有时是一首唐诗,有时是一首莎士比亚或普希金的短诗)让我在短时间内背会,背不出,他竟虎着眼睛瞪我,说我笨蛋,罚我推十车煤,那样子俨然像个严父。推完煤,又让我背,背会了,他故做生气地撅着嘴巴,在我腮帮上掐一下,骂我一句“丑小子!”

这动作常使我想起死鬼叔,他也这样掐过我,边掐边说:“嘿嘿,这丑小子,真丑!”

我摸着掐过的脸蛋,心里感到一种满足,这时,他会乜着眼睛瞅我,似乎也很得意,大概,我们都在对方身上寻到一点各自的寄托吧?

他三两天就能教我一首,就这样,我很快背会了上百首诗词。

一个休息日,冼完衣服,他让我把学过的诗词一首不拉地背出来。说实话,直到这事之前,我从没发现自己有那么惊人的记忆力,百十首诗词,一句不错,如行云流水一般。当时,他开怀大笑,我第一次发现他笑起来竟是那么豁达那么孩子气。他告诉我:他搞了一辈子教育,一生最大的乐趣就是给学生教课。他说:“每当看到自己的学生有了什么成就,心里真比吃蜜还甜哪!”

我笑了,说实话,我并没把他当老师,而是当做……我也说不准。

末了,他欣慰地拍着我肩膀,说:“丑小子,你很聪明,也算我幸运,蹲监狱还收了个好学生!”

有时,他变得很讨厌,婆婆妈妈,看你衬衣领没翻好,就边帮你抻好边数落着:“瞧你,拉拉沓沓,一点不利索,像个囚徒!”我笑了,冲他一紧鼻子,本来就是囚徒嘛!他穿戴可不像我,尽管都是囚衣,从来都是利利索索的。为此,豁嘴驴们背后叫他“老来俏”,说他挨枪子时都得梳理梳理鬓角。

有时,他变得很沉默,半天说不上一句话,这种时候,多半在想着他自己的问题,我知道他是反革命杀人犯,但具体情节他从没对我讲过,就像我从没对他讲过一样。大概那一时刻太残忍,太腥,不到必要时刻,谁都不愿谈论它。

有时,他默默地盯着我,一盯半天,末了,会不由自主地摇摇头,半吞半吐地说上半截话:“我总算得你……嗨、算啦!还是听我给你讲点有用的吧!”

他不是讲一篇世界名著,就是讲一个历史故事。他的故事实在太多,从伊利亚特讲到中国的窦娥。讲得最多的是孙膑和司马迁,讲完,还要我像学生一样谈谈体会。我胡乱说几句,有时他竟怒起眼睛,骂我糊涂虫,不能领会文章要领!

有一次,他默默盯我一会儿,忽然问道:“你家里人都这么丑吗?”

我说才不是呢。他们长的都挺好看,尤其大哥“父母也不丑?”

“不丑,妈妈当年还挺漂亮呢!”

“这就怪了,你继承了谁的基因?”

“那谁知道!我也奇怪,我长的有点像……”瞬间,我被心中的比喻惊呆了,不知怎么,我感到一阵寒冷,从心底发出的。

“你怎么啦?”他在问我,大概我的脸色使他很吃惊。“没、没……”我急忙掩饰地拿起铁锹,其实,煤刚刚添过。

他没再问我什么,只是偷偷地瞟着我。这种时候,他眼里更多地充满了狡黯,而不是聪慧,我想他一定在琢磨我。我忽然觉得他很陌生、疏远,甚至怀疑他怀有某种企图,在监狱里向管教吿密是立功的机会。

现在回想起来,我真呆、真儍,那庐山的面目本是一层雾,一张窗户纸,我早该自己捅破它。可是在此之前,我一直生活在迷雾中,自我包裹着。

那天,我的智商好像突然提高了,伴随我的是一个不眠之夜。

我们的监舍,能装一百二十人。我在上铺,脚下是一个鸟笼似的小窗,别小看这扇窗子,它常常是我寄托情丝的理想圣地。它就像聊斋志异里的魔圈。从这里,我可以张开翅膀,追自由而去,可以尽情地遨游、遐想、无所顾忌。

前天夜里,就从这扇窗子里,我看见一个老头,他已老朽不堪,丑陋无比。但终于告别铁窗,回到了所谓的家。他又像多年前那样,看见一片晚霞,那是自由世界的绚丽晚霞,光艳无比。进屋前,他的已经过缓的心脏又像多年前那样,忽然加快了,怦怦狂跳着,他不得不按着胸口,让它平静一下,否则他已无法迈步,他已经靠拐杖走路了。

啊……

“炳楠——”不,还是叫三弟吧。奇怪,她还是那么年轻、美丽,声音还是那么豁亮、悦耳。她奔过来,一把抱住他,他也紧紧抱住了她。周围没有一个人,只有他们俩。他闻到了她脸上的雪花膏味。他们就这样默默地站着,彼此不说一句话。

月亮爬上后院的丁香树梢,那是他几十年前栽的,已经老了,不再开花。站着站着,他觉得心跳在渐渐变缓,最后竟停跳了,他只说了一句:我终见到你啦。就这样,他躺在她温暖的怀抱里,永远地离去了。他看见了自己的死。

今天,就从这扇窗子里,他看见了多年前的一幕,仅这一幕,就足够他捅破那层雾,那张窗户纸啦。

那时他很小很小,大概刚刚记事,也许他们并不知道他已记事。他被外面孩子打哭了,哭哭啼啼跑进家来。这时,他看见死鬼叔在给妈妈下跪,(就像他给妈妈下跪一样)哭丧着脸在央求什么。妈妈一见到他,恶狠狠地吼着:“你看看吧!这就是……”说完,扭身走了。

死鬼叔好像哭了,呆呆地跪在那里,眼睁睁地瞅着他,末了,把他拉到身边,用桦树皮样的手良久摸着他脑袋,他摸得极轻,好像怕摸重了会把他脑壳捶碎。

以后,他常这样摸他,边摸边呢喃着什么。有一次,在门口过道处,死鬼叔刚要摸他,妈妈一只脚踏在门槛上喊起来:“死鬼,你给我滚进来!”死鬼叔受宠若惊,慌忙扔下他奔进屋去。妈妈在屋里压低声音吵了几句。从此,死鬼叔再也不摸他脑袋了,有时刚要摸,又急忙把手缩回去。

我似乎多了一层心病,心灵越发感到凄冷。同时,也越发同情死鬼叔。他的一生,是什么样的一生啊!想到他惨死时的情景,我竟哭了很久。我很懊悔,若知道他是……嗨,说这些有什么用?

我好像一下子长大了,成熟了。我开始用一种极冷静的心理,重新分析起我的家;我的父母;我的兄弟姐妹……渐渐,我原谅了他们,尤其原谅了母亲,我好像理解了她的心,她的难处,就连她对哥哥的偏心也理解了。因为他是卢家真正的后代,唯一能改变卢家状况的人。但是,我越清醒,心也就变得越冷,同家里细若蚕丝的情思,也就越淡,最后竟完全消逝了。我再也不需要什么。但,我越发怀念她……

食堂前的大杨树黄了又绿,绿了又黄。

家里人来过几次,但她始终没来,也没来过信。

我说过,我总是习惯看西方,但是,失去自由以后,我再也没看到过真正的夕阳。西方,是一堵灰色高墙。晚照的余辉,常常把高墙上的蜘蛛网染成玫瑰色,蜘蛛网上的电葫芦,在玫瑰红中显得闪闪发光。望着这千古不变的夕阳,我心中常常萌发出一种毫无希望的渴望。

我觉得那是我写的最好一首诗,它是我真实情感的泄露。我念给他听,念完,他一动不动,久久地盯着我。每当这时,他眼里更多地充满了聪慧,盯着盯着,他忽然长叹一声:“可惜呀!你应该去……”

我知道他要说什么,记得第一次听他这句话时,我先是大笑,继而失声痛哭,最后竟像面条似地瘫在他肩膀上……

叹息过后,他没有像以往那样说一句:还是听我给你讲点有用的吧!而是郑重地说:“小卢,凭我三十多年的教学经验,我敢断言,你很有才气,真的很有才气,只不过你的才气让丑陋的面孔遮盖了,你现在应该好好学习,等将来……”

将来?我苦笑了,我们这号人还有什么将来?

“你笑什么?”他很生气,好像我在耻笑他,冲我怒着眼睛说:“我说的是实话,你年轻,早晚会有出去的一天。再说,我总觉得你……”他的目光又变得狡黠了。

不知怎么,我突然想大哭,过去从没人说过我有才气,相识恨晚,为什么早不认识你?在进监狱之前?

不久,劳改队里选板报员,他硬把我推上去。我不想当,也不敢当,从小没干过抛头露面的事,我怕捅娄子。可能由于我在板报上写过几首诗,管教竟同意了。

我从来被人重视过,也从没一次机会表现自己,偶然得到这样一次机会,我干得极卖力气。板报出得不错,一连几次受到队里表扬,年末还立了功。立功会上,他咬着耳朵对我说:“怎么样?我的小诗人,到底找到一席用武之地吧?人嘛,应该善于发现自己,证实自己的存在价值,即使在监狱里也是如此。”

我笑了,感到一丝欣慰。

想来我很幸运,常常觉得自己是大仲马笔下的邓蒂斯,在土牢里遇到了法利亚长老。是的,在这充满野性的非人世界里,能遇到这样一个好人,实在是我一生的造化。我们不再是朋友,而是父子。自从那天念完诗稿以后,他对我管教得更严了。如果说过去,他是为了癖好才教我一些东西,那么现在,他把辅导我学习当成一项义不容辞的职责。在管教的准许下,他弄来一些大学文科课本,他开始正给我讲课。在监狱里,学习时间是很多的,再说管教最推崇的就是犯人热爱学习,学习是改变愚昧无知的唯一途径。

有时,我学习效果很好,令他满意,他竟乐得像孩子似的,一口一个:“小诗人,我的小诗人,将来当了大诗人或是大作家,可别忘了我这个监狱里的老师呀!到那时,我已经老朽不堪,拄着拐杖去叩你家大门,你可别轰我,要是轰我,我就……”他狠狠扭住我耳朵,这时,我就就势倒在他怀里,像孩子似的(其实我的个子完全是个丑孩子)跟他耍贱,我说:我们一直呆在一起,直到死,我给你收骨灰……(我们都是死缓改无期徒刑)听到这话,他会嗔怪地怒着眼睛,好像他不甘心这样。也许,他早就料到了结局,而我却无法料到。

但有时,我学习不好,令他生气,他会指着我鼻子骂个狗血喷头,连丑八怪、蠢驴之类的挖苦话都会骂出来。有一次,教我背古诗词,他说了一句:“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按理我应该说“望尽天涯路”,可我却说了一句“山长水阔知何处?”以往他这样考我,我从没答错过。这次……他忽然举起巴掌,竟狠狠搨了我一个嘴巴。

但是,无论他怒火中烧地责骂我,还是慈父般地辅导我,我都觉得幸福,那是一种爱,一种我从没享受过的严酷的父爱。

就这样,在茫茫沙漠中,我们终于寻到一块绿洲;在泥斗翻滚的沼泽地里,我们终于找到一席干爽怡人的芳草地;在渺无人烟的海洋中,我们终于觅得一个能以栖身的小岛,一句话,我们用圣洁的友谊,编织起一个理想的方舟。

但是我说过,人没有预测未来的本事,旦夕祸福都不能预测。倘若知道结局是这样的,我无论如何不能跟他处得那么近,感情陷得那么深,甚至不会跟他学习,宁肯不接受启蒙,免得承受那么痛苦的后果。

我真奇怪,命运之神为啥这样残忍?这样跟我过不去呢?我就像孤岛上一个走投无路的孩子,终于看见一条航船,它向我抛来缆绳,我终于抓住了它,像抓住生命一样死死抓住这条希望之缆,可是,就在我即将踏上甲板的刹那,缆被砍断,天哪,那是什么样的滋味,我至今不敢回味它。

他被管教叫去了。

回来时,我问他管教找你什么事?是不是了解监舍里的情况?他没有回答,而是把我拉到长凳上让我坐下。我真佩服他,那么冷静,丝毫不露声色。他把手搭到我肩膀上,说着一番令我费解的话。原话已经记不清了,只记得让我一定坚持学习,学习会使一个人的内心充实起来。他还说:“像我这样干下去(我改造得很好,年年立功)早晚会有那一天的,到那时,知识就有用了……”听到这番话,我有点毛骨悚然,尽管打倒四人帮已经好几年了,但是,他是反革命杀人犯,这个头衔随时都有入另册的可能。我耐不住了,急忙打断他的说教,问他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我平反释放啦!”他说得那么平淡,就像说一句“我去打饭啦!”我始终弄不明白,他到底有多深的内涵,为什么那么沉,那么冷静?

我哭了,趴在他肩头号啕大哭,那是我有生以来哭得最伤心的一次。按理说,我不该哭,我怎能哭呢?我的挚友,我的亲人,我监狱里的父亲,就要获得自由,回到人生之乐中去啦,我却号啕大哭,像哭丧似的,他会做何感想?可是,我不能不哭,我无法抑制自己。他也哭了,他说他理解我。然而,他并不真正理解我,世界上没有一个人理解我,只有我自己。我很懊悔,后悔没把心里话掏给他。后来,我常常为此歉疚,觉得自己不够朋友,他若知道我的一切,会真正理解我的。

他把鸭绒褥子留给我了。

临走,一再嘱咐我,要好好学习,并把学习情况及时告诉他,他留下了通讯地址。我默默点头,但心里却说:我不会给你去信的。说实话,我怕外界的信息,包括家里的,任何一点信息都会撩起我对自由的渴望,那渴望无法描述,无法满足,痛苦万分,后来我经常胡思乱想,盼望有一天,管教忽然把我叫去,像对白大叔一样……

获得管教的同意,我送他出了二道铁门。入狱以来,第一次出这道门,天似乎都比里面的蓝。二道门距最后一道大铁门,有一百多米远,这是一段整洁的柏油路,柏油路两侧,修剪得整齐的榆树矮墙,刚刚抽出蛋黄色的新绿。春天了,丁香花大概又开了。他走得很慢,好像并不着急离去,我知道他是为我。

清晨,天很晴朗,没有一丝云翳,我们是迎着朝阳走的。说实话,我好像第一次看见那光,那耀眼的金刺,但是,我没有心思,我被痛苦折磨着,他走了,我的心好像再次死去。从昨天开始,他的话我再也听不进去,我只想着:今后怎么演?怎么活下去呀?他还在絮絮叨叨叮嘱着什么,可我听不清,只听到耳边呼呼的风声。

我没有权利再迈过最后一道铁门了。他向我伸出手来,我屏住泪,紧紧地握住,就像生离死别。

“记住,你很有才气,千万要坚持学习,早晚有一天……再说我总觉得你……算啦,再见吧!”

我抓着他手,顷刻间,我突然感到了那种无依无靠的孤独,我真想把他留下,甚至想叫他一声“爹——”

他走了,有些蹒跚,几次回过头来看我。警察不让我在门口久留,我只好一步一回头地离去,我俩的距离越来越远,越来越远,最后,他被玫瑰色的晚霞收去,而我……却消逝在两泓泪水后面。突然,我心里闪出一种强烈的渴望,何时才能像他这样?何时啊——一切又都失去了,就像刚戴手铐时一样,苦哇!我寻不到新的依托。

他来信了,先是鼓励我,后来竟像严父一样提出一条必须执行的命令:让我把学习情况告诉他。

我没有心思回信,但我不能违背他,就像不能违背任何人的要求一样。我生性懦弱,一生中谁的要求都没违背过。我如实地告诉他:我没有学习,学不下去。

我的身心又回到冥冥之中,整夜整夜望着脚下的小窗,重复着那些已经嚼烂了的残梦……

她来了,扑到我怀里,说不尽的柔情,说不尽的甜蜜……但醒来,竟是一腔难言的苦涩……

我又回到了孤独中,不再有奢望,不再有幻想,又变成一只奇丑无比的无毛鸡。板报员也让豁嘴驴们坏下来。但是,我得到过,它是那样让人眷念,让人回味,我常常俯在鸭绒褥上哭睡过去。

他来了,每年他都来看我一次。说心里话,我不希望他来,尽管他带来很多好吃的,但他每次走后,我都痛苦不堪,甚至病倒床上。有时,我又盼他到来,渴望从他嘴里得到一点有关她的消息。不过,他很少谈她,即使谈了也只一句半句:她挺好,还那样!甚至连“她很惦记你”的话都没说过,我不知是她真的没说,还是他别有一番心理。嗨,人啊人,真难琢磨。

这次的他,我几乎不敢认了。我早说过:他早已不再是他,可他从没像现在,就像一套灰色涤卡挂在衣架上。过大的眼睛变成了两个黑窟窿,两块颧骨突出得就像长了三个下巴。

他一见到我,嘴巴咧了两下,想笑,但眼里却涌出一股水来,他急忙眨了眨,意思是说:风吹的。我很敏感:发生了什么事?莫非是……我一下子想到与我有关的事,看守还在屋里,不便马上问他。

看得出,他不想马上告诉我,故意拿出点心让我吃,还说我胖了。我是比以前胖了,可他……快告诉我吧?家里发生了什么事?是爹妈……问这话时,我已经后悔了,不会是那种事,若是那样,他会毫不掩饰地告诉我。我知道家里人彼此很疏远,即使发生那种事,他也不会那么痛苦。

他坐在椅子上,头耷拉到两膝间,像灌铅似的,瘦削的肩膀(过去是何等挺阔)微微抽搐着,好久才嗫嚅出一句:她去了……

她去了?她是离去了还是……

我不知是怎样站起的,也不记得怎样抓住了他脖子,好像这一切都一定是他的罪过,只觉得两只手在死死扣紧……“你、你、你……你要干什么?”他脸涨成了猪肝色。“我让你告诉我,她到底怎么了?”

吼声惊来了门外的看守,过后我常想:若不是管教看见,我会把他怎样呢?很难设想。

好一会儿,那脸才恢复成灰白色,他坐在那里,哀怜地瞅着我,两股泪从发红的黑窟窿里流下来,就像两股血。他从内衣袋里掏出一张纸,慢慢递过来。

我急速打开……

一刹那,我完全麻木了,好像浑浑噩噩做着恶梦。梦中有人拽住我双手,哀惋地向我诉着苦衷,说他从那一天起,(就是多年前的那天)就一切都失去了,她不再爱他,而是讨厌他鄙视他,甚至恨他。现在他什么都没有了。他说他早就受够了这种比地狱还阴郁的活罪。他还说:每到过年节,他都格外谨慎、小心,把洗得干干净净的碗筷放到空位上,然后毕恭毕敬地到我照片前站立、敬礼。稍一不慎,轻则挨妈一顿臭骂,重则挨几记耳光,有两次,妈竟把饭菜摔到他脸上去。苦啊!他说得很多,但我却似乎什么都没听见,只听到他最后一句话:

“炳楠,我现在多么想代替你呀!”

我似乎苦笑了一下,这苦笑像针一样刺伤了他,只见他抓开我,颓然地仰到椅背上,绝望地呼喊着:苍天哪!快饶恕我吧!

这就是我们最近也是最后一次会见。

临走,我郑告他:再也不许来看我,就当我已经死去!是的,从那一刻起,我就觉得再也活不到无期的最后一天了。

他走了,我却望着西天。西天有块血云,血云下,一只昏鸦在枯树上呱呱叫着,我不知那鸦是冲谁叫的,冲他还是冲我?

那是一张离婚书。

写到这里,我生命之火似乎已经燃尽,再也跳不起一点星火。但是,我变得麻木、无所顾忌,甚至有些发疯,就在这天夜里,在昏昏暗暗的狱灯下,我一气写完了最后几页。

你好像没魂了!同监舍的人都这样说我。

是的,是没魂了。从那一刻起,我就觉得自己在渐渐死去。管教也看出了这点,问我怎么了?我说没怎么。豁嘴驴却龇着三瓣嘴对管教说,他整天写情书,把魂都写没了!说着,竟从我枕头里掏出一堆手稿,递给管教。当时,我真有一种被摘心的感觉,瞄着豁嘴驴的嘴,恨不得把他撕成四瓣。

这是一个新来的管教,对我并不了解。他拿起那堆手稿,(手稿是写在烟盒纸和报纸缝隙上的)认真地看了几张,我相信,他什么都没看明白,问我写什么,我回答得很坚决,也很仗义,“写小说!”他似乎轻蔑地笑了一下,还好,他把手稿原封不动地还给了我。

一连几天,我的心都系在手稿上,藏枕头里已经不行,可是囚徒生活,哪里能觅来一席保险之地呢?我整整惶惶不可终日。说实话,不图发表,我没有那个权利,但它是我的心,我要把它奉献给一个人,只献给她……

我有些支撑不住了,通宵失眠。一天夜里,我突然意识到自己可能很快就要死去。这时,我十分想念那个监狱里的父亲,他怎么样了?生活一定很快乐吧?多么想见他一面哪!我要把一切都告诉他。

一种强烈的欲望驱使我当即命笔,写了封短信,请他来见我。如果不是激情之下写的,否则稍一冷静就发不出这封信了。我说过,我是个瞻前顾后、唯唯诺诺的人,考虑别人总是比考虑自己还多。

我没想到他来得那么快,大概他接到信的当天就动身了。按理讲,没有探监通知书是不准探监的,但是,出于他是这里出去的囚徒,我俩又是人所共知的朋友,管教同意会见了。

我去时,他正在探监室门外等我。

……天!离他十步远,我愣住了。只有五个月,我清楚记得他走时是四月十六号……

我第一眼盯着他领带,红黑条纹的。除电视以外,我从没见过真人扎领带,我是七六年入狱的,监狱里统统都是灰耗子,管教只穿警服。他里面穿着白衬衫,雪白雪白的;外面是一套银灰色西服,一定是毛料的,那么笔挺;鞋很亮,好像刚刚擦过,最使我惊诧的是那稍稍有点后背的头发,(相处几年,从没见过他头发)已经花白,但它是那么伟岸、端庄,气宇不凡,俨然像个造诣很深的教授,是的,他是XX大学的教授;他眼睛还是那么深沉,但它不再那么灰濛,而是神彩奕奕,闪烁着一种光。那光很叫人羡慕,甚至令人嫉妒,那是自由之神指点的灵光。

我定住了,再也不能走前一步,突然,我觉得和裴多菲贴得很近很近,我所到了他心灵深处的鸣奏:“若为自由故,二者皆可抛!”啊——我心里猛然萌发出一种欲望。这欲望是那样强烈,像海潮、像雷霆强烈震撼着我心胸。我好像忽然明白了:

我应该像他一样——再也不能无谓地浪费生命——我应该是我——我,我,我——我看到了自己的影子,他像要拥抱阳光一样,向天穹伸出挺直的双臂:那里是属于我的那座星座?

尾声

这完全是一次偶然相遇。

在北安去哈尔滨的卧铺车厢里,我同一个女人邂逅相遇,看上去,她很抑郁,常常良久地注视着白茫茫的沃野。

后来,她得知我是作家,就主动同我搭讪起来,问我能否帮她看一份手稿。

我不好拒绝,就这样,我接过她递过来的一个牛皮纸包。她很激动,竟带着一种乞怜的声调哀求我,求我无论如何帮她发表,并且以我的名义,我为之愕然,觉得她在耍戏我。我愤然地打开纸包……

天,若不是自己的身份约束着我,我真会把这堆废烟盒、破报纸摔到她脸上的。哪是什么手稿?纯系一堆废纸!上面写得密密麻麻,很多字迹都是多次叠印的,连一个字都认不出。

看来,她也没料到会这样,惊讶地望着我……

我把手稿包好,毫不客气地递给她。她顿时哭了,脸急忙转向窗外……

好一会儿,她才自言自语地说:“都怨我,都怨我呀!”出于职业上的习惯,我急忙询问她:到底怎么回事?

已是下夜两点了,为了不影响别人休息,我俩一直站在车厢过道处,听着她如泣如诉,如怨如慕的叙诉,我觉得一阵阵发冷,末了,我问她:他现在怎样了?

她叹口气,说他现在还没拿定主意,他怕他哥哥……她没等说下去,眼圈又红了。末了,她告诉我:他俩都病得很厉害,尤其是他,也许……

我重新拿起那份手稿,觉得它沉甸甸的,十分有分量。是的,它不是一般的手稿,它是用心灵谱写的一首无字的歌,是用生命之笔撰写的一篇无言小说,它叠印着一个催人泪下的血泪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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