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赵静
一
那是个可以在阳光里生出纷乱尘埃的五月黄昏，我在江堤上看到了一个少年。
少年穿着干净的白色衬衫，两只手很自然地垂落在身体两侧。他看上去身材消瘦，个子挺拔，乌黑的短发沾染着黄昏的余晖，他面对着江面，全身笼罩在淡淡潮湿的水雾里。
我心头趴着的那只灰色兔子——安悄悄动了一下，然后很认真地舔了一下我的心脏，好久没有什么事物能够引起安的兴趣了，而今天它却悄悄地对我说。
“去吧，去认识一下那个少年。”
听到安这么说我的心又开始了擂鼓般地跳跃，脸颊也莫名的发烫，呼吸变的急促，已经忘记自己上次主动跟别人打招呼是在什么时候了，我就那样手足无措地站在他的身后。
许久之后我想他一定是听到了动静，于是转过身来。那是一个很干净的少年，神情温和淡然，明亮的黑眼睛里倒映了大片的星空。
内心深处的记忆悄然裂开一道缝隙，熟稔的感觉在心里盘恒。
“我见过你吗？”那句拙劣的开场白从我嘴里突兀地蹦出来。
少年轻轻地哼了一声，然后又不语了。
“你在干什么呢？”我和安都感到很好奇。
那个少年指指远处的江面，我顺着他指的方向看过去，发现遥远的江水里有一艘古老的乌蓬船，白蒙蒙的水雾在船周围寂寂的缭绕，船就那么静静的定格在江面上，一个头带蓑笠的老翁雕塑般坐在船头，唯有他的大烟袋里正闪着明灭的火光。
为什么江面上会驶来一艘如此古老的木船，以前这里过往的可都是豪华的游轮和装满货物的商船啊！
我知道我的眼神又变了，那被自己曾经掩藏起来的锋利的眼光，此刻又悄悄地钻出了剑鞘，我不自主地看向他的心脏，他的心看上去很单薄，但此时却正如浪涛般跳跃着，更奇怪的是，他的心里没有小房子，更没有任何一个居民居住在那里。
二
是的，我能看到人的心以及心里隐秘居住的另外一个居民，就如我一样。
我的心里有一所灰色的木头房子，房子是尖顶的，它有一扇小小的四方窗户，和一扇开启时就会发出音乐般动静的小木门，房前有一大片还算茂盛的青草地，我的灰兔子——安就住在这里。
它和现实里所有的兔子一样，胆小且自卑。安大部分时间都趴在木屋子里睡觉，只是偶尔走出来吃点青草充饥，看到别人心里居住的居民安就会瑟瑟发抖，有时还会发出胆怯地低吼声。
于是为了保护它，我们常常躲藏在别人看不到的地方，比如大树洞里，断墙后面，草丛里，只要是能挡住别人视线的地方，那都是我们坚守的堡垒。
当然在家里我们不用这样，虽然妈妈心里住着一只老虎，它也经常对着我们疯狂的吼叫，安也害怕，但那种惧怕却不是发自心底的，所以大部分时间，我和安都躺在院子里的摇椅上，对着阳光吱嘎吱嘎的晃。
我有一个姐姐，很早的时候她的心里住着一只尖嘴的绿色小鸟，那时，小鸟很友好，它经常会飞到我的木屋旁和安说话，讲一些属于姐姐的秘密，可现在那只小鸟长出了漂亮的长尾巴，它已经不再飞翔了，大部分时间它都把门关得紧紧的，不知道在屋子里鼓捣什么。
我还有一个爷爷，一个真正的爷爷，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爷爷相信我说的一切，相信每个人的心里都住着一个神秘的居民。
爷爷有一头花白的头发，大大的眼睛，笑起来会发出嘹亮的声音，就像他心里居住的那匹枣红色的马一样。
那匹马叫驰，是我给它起的名字。
“为什么叫它驰呢？”爷爷的大手覆盖在我的头顶像棵温暖的桑树。
“因为爷爷的驰跑得飞快，而且爷爷心里的大草原宽得没有边儿哦！”
爷爷听了这些话，就哈哈笑起来，他说，爷爷的七七真是个聪明的小孩儿。
可现在驰突然老了，而且变的瘦弱，它不再奔跑，只是卧在草地上睡觉，可我仍旧喜欢它，喜欢的不得了。
三
再一次看到那个少年是在一个很安静的清晨，他仍旧那样背对着我看向江面，有些肥略的袖子里卷着风，这时的江上没有一只船。橘红色的晨光里，只有一片白色的水鸟，水鸟们灵巧地掠过江面，伴随着清脆细致的鸣叫，我看到它们丰满的白翅膀掀起一层细细透亮的水珠。
以前我从没有这么大胆地看过这片江面，也从没有见过如此美丽的景色，每次上学从这里经过，江边总是挤满了人群，他们的相机闪着刺目的亮光，这让我更加不安，所以大部分时间我都是跑过江边的。
而现在这里却静得出奇，我甚至听到了水鸟翅膀扑拉扑拉的扇动声，鱼儿跃出水面欢快的尖叫以及它落入水中一瞬间发出的叹息。
安激动地流下了眼泪，她浑身的毛悄悄竖起来，那一刻我仿佛又看到了一抹蓝色的身影。
“很美丽是吧！”少年说，他的声音像水流一样清脆动听。
我激动地说不出半个字，只是满眼泪光地看着他，他的发梢被初升的朝阳镀满了光芒，消瘦的身影像挺拔的杨树。
“你难道没有发现这里就是城市的心脏吗？”
我摇摇头……
“城市的心里经常居住的都是些喜欢流浪的居民，有时他们会住上一天，又时也会住上半个月，他们都喜欢感受时间飞快的奔跑，所以你肯定是忽略了。”他的笑容很好看，嘴角上方有一对浅浅的酒窝。
“你知道？你知道我那个……”我结结巴巴竟然说不出半句完整的话，我的心惊得就像这群水鸟掠过水面，而后一下又冲入天空的顶端。
我当然知道，我一直知道，他那么说。
我努力地搜寻着记忆森林里每一片树叶，感觉总是熟稔的，却无论如何也抓不到那条系着有答案的绳子……
“有时遗忘也是永恒的记忆……”
我摇摇头，表示不理解。
“忘记，放下了，才能重新开始，做一个快乐勇敢的人……”
我微微一怔。
少年举起有些洁白的衣袖，对着眼前的景像轻轻一挥，一切便彻底的改变了，从清晨到黄昏全在他这轻轻一挥之间，曾经清晨那般平静的江面此刻却起了波澜，水鸟急促的鸣叫着冲入远处翻滚的黑云，隐匿在高楼后面的夕阳仅仅只喷射出最后一缕幽深的红光，像极了炉膛里红艳的炭火。
“这个夜晚会有暴风雨！”他看着我紧紧地拥抱着心里的安，然后又说，“任何的暴风雨也伤害不了安……”
或者少年淡定的语气感染了我，那一刻我真的觉得世界不再那么恐怖，静静的和他站立在江边，任风吹着我的头发像野草般飞舞……
四
少年说时间在他的世界里如翻书般飞快，或者很快他会长大并且老去。
那天我从呆立中清醒过来，发现江边只剩下了自己，刚才诡异的天气逐渐平和，安正趴在那座小房子里睡觉。看着它疲倦的样子，我又难过了起来。
其实小时候的安不是这个样子的，那时它的毛是纯净的天空蓝，比丝绸更加的柔软，可后来发生了一件事，这件事使安永远变成了一只灰不溜秋的兔子。
那是我读幼儿园的第一天，还记得那天下着小细，天空灰蒙蒙的，我和妈妈站在学校的走廊里等老师，我的心情有些激动，所以手指轻轻地颤着，安快乐的在草地上飞奔，小木屋发出和天空相反的明媚颜色。
我被一个胖胖的女老师带进了教室，回头和妈妈再见，妈妈对着我很温和的笑笑，然后下了楼梯。
后来的事情是这样的，安说它那天太快乐了，新校园，新老师、新同学这一切都让它兴奋地停不下来，于是便跑出了草地，跑到了我看不到的地方，它说那里有一个很大的蓝湖，湖里的水清澈见底，于是它就喝了起来。太兴奋了，它反复诉说着，所以那天喝到再也喝不下为止，回来之后它说要去厕所，可那是上课时间啊，我看了看讲台上胖胖的女老师，弯弯的眼睛透着微笑，应该会满足安的要求吧！于是我悄悄地举起手，告诉老师安要去厕所。
安是谁？老师问我。
它是住在我心里的一只蓝兔子，它刚喝了太多水，所以现在要去厕所，我很小声但是却坚定地回答。
她说，那你要去厕所吗？
不是我，是安要去。
她看也不看我只是说了一句，你坐下吧！
我永远也无法忘记那天她的表情，她的眉皱在一起，脸上的肉被挤成一道道小山岗，每一道山顶都写着两个字——厌恶。
后来她没有让我去厕所，所以我和安尿了裤子。
女老师大声地吼我，还让我把桌椅用湿抹布擦干净。我抬起头便看到了她心里那头黑暗的怪兽，一张血盆大口差点没有把我和安吞掉。
于是安吓哭了，它小声低泣了一个上午，安的毛发开始慢慢褪色，从湛蓝到浅蓝，水洗一般触目惊心，最终安永远变成了一只没有生机的灰色兔子。
五
那个叫莹的男孩儿是在初一上学期转到我们班上的。
他来的那天，天出奇的晴朗，阳光穿透寒冷的空气，越过干枯的树梢一直打落在我的课桌上，我看了一眼讲台上的那个男生，他直直地站在那里，薄薄的蓝色毛衣下缩卷着一只银色的猫，他淡淡一笑，眼里冒出很清澈的光。
我和莹成了朋友，因为安喜欢他心里那只银色的猫咪。
其实大部分时间我们是不说话的。
我害怕安受到伤害，而莹一直因为名字像女生而被男生排斥着，可我却看得到那只猫的骄傲与不屑。
不知为什么关于莹的记忆是零星的，它们无法连接成线。
比如莹总是喜欢把他的手臂伸得很长，幻想自己长成一棵树，阳光下他微仰着头，紧闭的双眼便永远定格在我的脑海里。
他还喜欢一个人在操场上慢跑，一圈圈像闹钟上的秒针……
喜欢冬季下雪的时候把雪人堆的巨大，在每一个雪人上面写上我们所有人的名字……
莹看书时的样子总很专注，所以他的成绩在班上总是名列前茅，老师表扬他时，他的神情却总是很淡很淡的……
莹还喜欢喊我名字的时候拖着长长的音，像安一样……
七七——
七七——回家吃饭喽！
这总是引来我和安还有猫的大笑。
我告诉莹他的心里住着一只银色的猫。
他说他知道，因为他常常觉得心里毛茸茸的……
我们一起趴在断墙上看落日，莹半眯着眼对着夕阳，白色的衬衫上挂着稀薄的光辉。
那天我和他分享了我的秘密，我告诉他安曾经有着像天空一样湛蓝的毛发，告诉他那个肥胖的女老师的故事。
班上男生开始接纳莹，因为他的足球踢的好，他们告诉莹不要再和唐七七一起了，因为她这里有毛病，然后那个男生指了指他自己的脑袋。
我觉得莹投过来的目光很复杂，而后有一段时间我又成了孤单的一个人，安的眼神也黯淡下来，我想莹总要做一个正常的男孩子……
我生日那天柳树抽出了细小的嫩芽，江堤上一片勃勃生机，莹跑过来，我想躲开，他却喊了起来。
七七——
生日快乐，他大声地说道，然后把一个包装很精致的小纸盒塞给我，走掉了。
当我打开纸盒时，发现里面有一张水彩画，浓浓的水彩描绘了某个夕阳西沉的黄昏，下面有一行字。
做个快乐勇敢的人。
那个夏天刚刚来临的时候，莹走了，故事具有让人悲痛的戏剧色彩，莹为了救落水的孩子灵魂永远沉入了江底……
六
秋日下起了小雨，细细密密的，水面上传来好听的沙沙声，像女孩儿心头隐藏的秘密。
少年坐在一艘翠绿的船上，他告诉我这是用芭蕉叶编制而成的。
“那不会沉吗？”我好奇地询问，接着把鼻子凑上去那里还有淡淡的叶香。
“怎么会沉呢？它们的手握的可紧啦，是不会轻易松开的，来，快点上来，我带你去个地方！”少年招呼着对我摆摆手。
我跳上船，船便轻轻地摇晃了一下，慌乱中，我抓住他的手，凉凉的。
我们的船顺着江水往下游行驶，两岸的风景在雨中飞奔远去，我的心里突然莫名的伤感起来，心想，时光和生命也不过如此吧。
“你有心事吗？”他问我。
“嗯！爷爷在医院了，身上插满了透明的管子，驰已经三天没有起来吃草了，而且它身上红色的毛正在一点点脱落……”说着我低低地哭了起来，和着雨声，和着船划过江水的哗啦声。
少年的手小心覆上我的后背，轻轻抚过，我想他是不会明白我心底的痛楚的……
船似乎划行了很久，然后进入了一个细小的分支，印象里这条江是一直向前流的，这条分支像凭空生出来一样，而且两岸都是高大茂密的树林，树叶全是奇怪的圆形，看上去比我的手掌还要大。
在尽头我们停了下来，然后穿过岸边茂密的树木，爬上了一道小山坡，山坡上下长满了茂盛的青草，草丛里点缀着银色的花朵。
我的心情就这样瞬间明朗了起来，我呐喊着脱掉鞋子在草原上忘情地奔跑，积压在心底许久的阴郁也不知不觉中散开了。
后来累了，我就仰面躺在柔软的草地里，紧闭着眼睛去聆听草丛里的动静，风铃般的虫鸣，带着秋日草香的鸟语，我还听到风急匆匆而过的脚步声，云悠然从天空溜过的相互触碰的摩擦声，就在这时，我的鼻尖被什么轻轻地碰了一下，睁开眼，看到一个高大的红色身影，它正温柔地看着我。
驰，我吃惊地大声叫道，然后从草地里跳起来，我看到阳光下它全身光滑优美的皮毛闪着亮光，健硕的长腿像四根柱子，脖子上威风又帅气的鬃毛被风吹的呼呼飘动，此时它那两只尖尖的耳朵正静静聆听着。
和我第一次见到它时的样子一模一样。
“真的是你吗？驰。”
它昂起美丽的脖子对着天空叫了一声。
“你怎么离开了爷爷？”
这次它没理我，只是把头凑过来，用粗糙的嘴唇轻轻碰了一下我的头发，然后它转过身便奔跑起来，向着很远的地方。
驰，我大喊着追了上去，可它却愈跑愈远，终于再也看不身影……
安，你看到驰了吗？站在那里我突然觉得一切如梦。
安没有回答我。
安，安，你听到我说话声了吗？
木屋子仍旧静静悄的。
许久的呆立中我才明白过来，安也消失了。
就在孤独像夜一样笼罩过来的时候，我看到了那个少年，他站在不远处对我微笑，那笑容里都是温暖的阳光。
安不见了，驰也不见了，我跑过去对他说。
那不就在那里嘛！少年指向不远处，我发现草坡上有一排房子。
我跑过去，看到每个房子门口都挂着一个木牌子，牌子上写着歪歪扭扭的毛笔字。
莹、波、秋儿、汪汪星、米粒、宝宝宝……
都是些好奇怪的词，我四下里张望，希望能找个人问问，这都是些什么意思，忽然风里裹着一股木头的清香扑面而来，我这才发现离不远处的杨树下，有一间新盖的木头房子，尖尖的屋顶，四方的木窗子，门口的长钉子上挂着一块还没写字的木牌。
那座房子简直和安的房子一模一样，唯独不同的是它是粉红色的。
我听到木门吱嘎一声被推开了，从里面走出一只蓝兔子和一只银色的猫。
那不是安又是谁。
安看到我灿烂地笑起来了，她自豪地说：“瞧！我找到谁了！”
我看向那只眼神温柔纯净的猫，想到了那个遥远日子。
忽的，那只银色的猫跳向了少年的怀里。
你是莹……
少年轻轻地点点头。
七
爷爷在最后一场秋雨里去世了，那天天很冷，而我却一直都觉得头顶是暖的。
安留在了那个开满银色鲜花的草原，和驰还有莹的猫，一起快乐的生活着。
从那以后我再也无法进入莹的世界，可我相信莹一定生活的很快乐，再后来，我有了朋友，她有一个很好听的名字叫晶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