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阳府衙内,石敬瑭在大堂内踱着步子,面沉如水。
自跟随先帝李克用征战以来,石敬瑭已是身经百战,如今业已高居赵国公、河东节度使之位,从未有过事情让他感到忧虑。
但此时的他却全然没有了往日从容的气度,只不停的在大厅内来回的走动,不时的停下脚步若有所思的看看肃立在自己面前噤若寒蝉的一众将领。
他此时思虑的并不是此事将在朝野引起的影响,毕竟最近几十年各路军阀四起,几乎年年都有或大或小的战事发生,十几个条人命在这乱世中犹如沧海中的小舟一般不被人注意。
他真正在意的是两个方面对于此事的反应。
一是朝廷,当朝天子清泰皇帝李从珂对自己的怀疑与防范是满朝皆知的。
虽然皇帝对自己一直都是不停的加官进爵,处处彰显着皇恩浩荡,自己也是不停的向皇帝上表以示忠心,为此还下令斩杀了三十六名惹事的军官以证自己并无反叛之意。
但令君臣二人都心存芥蒂的,就是河东这个屡次被证实过的距离皇位最近的位置。
历朝以来中原帝王最为忌惮和防范的正是北方的契丹,可偏偏就在这么一个敏感的时期竟然有契丹人出现在了晋阳城!
石敬瑭并不会在意众大臣会如何向皇帝渲染此事,毕竟自己位极人臣,区区的弹劾根本动摇不了任何根基。
他真正担心的是皇帝的看法与动向,若是皇帝认定自己要勾结外族谋反,肯定会举兵前来平叛。
以当前的实力来看,自己是绝无胜算的,如果真的那样,自己在河东地区的苦心经营岂不是付之东流了。
令石敬瑭不得不考虑的另一方就是北方的势力,契丹国。虽然河东节度使这个职务,主要职责之一便是防范北方各族的南下,与契丹国的大小冲突便是在所难免。
但是自从自己意欲起兵逐鹿之时,石敬瑭便将北线军中大小的将领全都换成了自己的心腹嫡系,更是暗令众将领尽量避免与契丹国众军的正面交锋,以保证自己与契丹国皇帝的关系不会恶化。
只是这次的事件发生的太过于突然,石敬瑭没有料到契丹人会在晋阳城内招摇过市,自己得到消息后已是迅速的派人前往一探究竟。
哪成想,竟有人先于自己出手了,而且是极其利落、残酷的方式将这十几个契丹人的魂魄留在了客乡!
这些契丹人是什么身份,来到晋阳的目的是什么,他们又因何被杀?
下杀手的三个人是何人,为何杀人,他们是偶遇还是早有预谋?
若是提前计划的杀人,那就说明有人早于自己不止一步得知了契丹人的行踪,会是何方神圣有如此的手段,此人是敌是友?
或是李从珂派人所为,难道他已然洞悉了自己的计划?
石敬瑭不停的思考着这些问题,却又没有丝毫的头绪,原本阴沉的脸色显得更加的冰冷。
远处传来了低沉的轰隆隆的雷鸣声,一大团的乌云缓缓的朝着晋阳城压了过来,使人产生莫名的压抑,暴风雨似乎在所难免了。
石敬瑭将目光收回来后停留在了负责西门守卫的校尉毛克己的身上。
毛克己年方二十五,生的魁梧高大,方脸浓眉,身着甲胄更显的英气逼人。
此时毛克己正低头盯着脚下的青砖,不知道正在思索着什么,石敬瑭盯着毛克己看了片刻之后开口问道:“如何值守的?”
语气虽然听不出悲喜,却犹如一颗惊雷炸响在毛克己的头上,毛克己身体轻轻的一颤,并未答话,只是汗水瞬间便湿透了背后的衣衫,其余人听闻也是不觉心中一凜。
府衙内的众人都太了解石敬瑭的脾性了,一般属下有了过错他并不会先行责问,只是等待犯错之人自行辩解,这次节度使不待毛克己说话就主动开口,想必此事的严重性已经超出了众人的理解。
不待毛克己回话,石敬瑭又道:“将你安置于如此关键的地方,就是要你密切关注过往之人,你又是如何做的,嗯?!”
言语之中透露出来的极力压抑的愤怒令毛克己更加的不安,毛克己一时间不知如何为自己开脱。
毕竟事情就发生在自己值守的西门附近,若说这些契丹人不是在西门进城,任谁也不会相信,只得应道:“卑职疏忽了,望大人恕罪。”
听得毛克己的话语,石敬瑭反而更加的愤怒,厉声喝到:“混账!纵异邦入城,还敢虚言疏忽,莫不是与外族之人勾结图谋不轨!刀斧手何在,推出去斩了!”
整个大堂内寂然无声,所有人的目光都不停的在石敬瑭和毛克己的脸上来回的游荡。
没有人想到今日的事情会发展到如此的境地,有人想要开口替毛克己向石敬瑭求情,却又慑于石敬瑭的盛怒,只是喉咙动了又动,却没有发出声音。
石敬瑭说出要杀掉毛克己的话之后,自己就先行后悔了,毕竟当下正值用人之际,因失职而斩杀军士虽说能够解释的通,但毛克己并非单单是自己的手下。
毛克己人虽在石敬瑭的手下任职,但是他还有一个令所有人都高看一眼的身份——泰山南麓元海门的弟子。
元海门自盛唐范海元开创门派以来,经此以逾百年,门下弟子人才辈出,且每一代弟子必有一名出类拔萃之人前往官府就职。
元海门子弟于官府之中当差无不尽心竭力,且由于师门在江湖中的地位,办差自然是左右逢源,历代的子弟皆立下了不小的功劳,在官场中自是有口皆碑。
而元海门由于与历朝的官府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在江湖中行事也是方便了许多,江湖中人每每遇到与官府的纠葛都是首先求助于元海门,元海门历任掌门人也是屡次仗义出手相助,由此元海门的声望日隆。
毛克己正是这一代青年弟子中被派往石敬瑭门下的精英,石敬瑭本无心也不欲将毛克己治以死罪。
毕竟毛克己自投入自己帐下以来跟随自己四处征战也立下了不少的战功,之所以将其安置在门口守卫,实则是为了监视各路江湖人士的来往,并非单纯的替自己看守城池。
他还是非常的看重毛克己,更遑论毛克己代表的是天下风头正盛的元海门。
但话已出口却不知如何收回,一时间,饶是历经风浪的他也愣了一下神,而接到命令的兵士们也是犯了难,站在门外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军令难违,却也不敢得罪元海门的弟子。
空气,在这一瞬间变得冰冷,夏日炙热的空气也似乎畏惧着大厅内的众人,徘徊在门外不敢越雷池半步。
正在众人各怀心思之时,门外传来一声高喝:“节度使且息怒!”
听闻此言,众人均是松了一口气,目光齐刷刷的望向门口处,只见一大汉急匆匆的迈步走进了大厅。
此人生的高大魁梧,黝黑的脸庞横肉丛生,脸生虬髯,眉毛似是被揪过一样向上立着,被他一双吊睛眼不经意的扫过厅内的众人都不自觉的避开了他的眼睛。
来人正是石敬瑭手下的得力战将,牙门都校刘知远。听闻城内发生的事情,刘知远便急匆匆的赶到了醉仙楼查看。
待心中有了大体的眉目之后,随即就快马加鞭的疾驰到了府衙,刚刚迈入大门便听得石敬瑭在发火,心知不妙的刘知远不等军士通报便抢先撞进了大厅。
刘知远身为石敬瑭的手下,敢于在石敬瑭怒火冲天之时出言制止,不止是自恃石敬瑭的得力干将,更是因为刘知远在江湖中也颇有地位。
刘知远与元海门现任门主方济私交甚笃,毛克己来到石敬瑭帐下效力便是刘知远极力推荐促成的,此时毛克己有难,刘知远焉有坐视不理之道理。
刘知远轻轻的挥手让站在门口进退两难的军士退下,随后便朝石敬瑭拱手行礼,待石敬瑭坐下之后便开口道:“将军,正值非常之时,斩杀军官只怕于我方不利,还请将军暂且息怒,此事还需再做计较。”
石敬瑭点了点头不置可否,其实他自己又何尝不明白这些道理,只是已成骑虎之势,如何收场却是有些棘手。
伸手指了指座椅示意刘知远坐下,随即问道:“依你之见呢?”
刘知远不待坐稳便答道:“末将来此之前先行到了醉仙楼一趟,此事并非只是江湖仇杀这么简单。”
石敬瑭对于刘知远的话并不感到惊讶,毕竟自己戎马半生,对于事情的考虑当然不会简单的停留在表层。
只是目前自己身处各方势力交汇的漩涡中心,凡事的处理都必须慎之又慎,一个不留神就会被这个漩涡所吞噬陷入万劫不复的境地。
他隐隐的感觉到这件事情会对目前的局势产生远超于自己所能预见的影响,所以他需要刘知远的见解。
而这些年自己之所以将刘知远带在身边,除了看重他的骁勇善战之外,更看重的是刘知远冷静的头脑和对局势的分析判断。
而且,刘知远在江湖中的地位也颇高,对于江湖中的各个门派的招式路数也颇为熟知,这次事情倒可以听一下刘知远的意见。
打定主意之后,石敬瑭抬手示意刘知远噤声,随后下令厅内的一众将领退到门房内等候。
毛克己已知自己的性命已然无虞,也低头垂手跟着众人往厅外走,此时却听得刘知远说道:“克己贤侄且留下。”石敬瑭听得此言却没有说话,只是朝着毛克己点了一下头。
毛克己自刘知远到来后便在脑海中不停的分析着当前的局面,自己的性命事小,师门的脸面事大。
若是自己破门而出,天涯亡命倒也不是难事,刘知远虽说有些功夫,倒也不至于能拦得住自己,其余众人的功夫更是不值得一看。
但是如此一来,师门的百年声誉岂不毁于自己手中?正在胡思乱想的时候,听得石敬瑭让众人退出,自然也就松了一口气准备跟随众人退出大厅再做计较,却不曾想到刘知远又让他留下。
毛克己脸色变了变,却没有再往外走,刚才的一声“贤侄”又给自己吃了一颗定心丸,看来此事或许有了转机。
想到此处,毛克己转过身来,朝着刘知远躬身施礼:“刘世伯,克己听候吩咐。”
刘知远起身给石敬瑭倒了一杯茶坐回到自己的座位,慢悠悠的拿起茶杯吹了吹水面的茶叶后啜了一口,又慢吞吞的将杯子放到了桌上,仰身将自己的后背靠在座椅的靠背,闭上了眼睛不去看毛克己。
毛克己弯着腰抬着头,起也不是不起也不是,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半刻之后,刘知远蓦地睁开了双眼,一道寒光直看到了毛克己的心里。
毛克己被看的浑身不自在,不自然的耸了耸肩道:“世叔,克己...”
刘知远挥手打断了毛克己,森然开口道:“克己,你觉得你的功夫足以在这晋阳城脱身吗?!”
毛克己听得此言犹如置身冰窖之中,正欲开口辩解,刘知远却道:“你没逃走,足以可见你还无愧于方济老哥的教诲,也没有辜负节度使的对你的器重。坐下吧,稍后有事还得听一下你的见解。”
毛克己依言坐下,心中暗道:“这刘知远果然老辣,一番话下来已然是不动声色的将我解救出来,却又没有拂了石敬瑭的脸面”。
再抬眼看向石敬瑭,果然石敬瑭脸上已没有了怒色。
石敬瑭坐在椅子上身子往后靠了靠,使得自己找到一个更舒服的姿势,一边伸手揉着脖子,一边对刘知远说道:“确实是年纪有些大了,最近老是感觉有点疲惫。”
刘知远看了看石敬瑭,神色显得有些复杂,眼前坐着的这个上司,驰骋疆场多年,身经大小战役百余次,无论战场有多凶险,却未曾见过有如此的神情,看来争天下比争胜负要难上许多。
刘知远端起茶杯抿了一口,收回自己的思绪。石敬瑭待刘知远放下茶杯后,问道:“你刚才所说的此事不简单是何意?”
刘知远欠了欠身子,反问道:“不知将军认为此事如何?”石敬瑭径直说道:“时下令本将最为担心的,此事是不是会令皇上起疑。”
他沉吟了一会儿道:“末将认为,关于朝廷中的想法,目前我们已经做到了极致,朝中的几位大臣也早已经打点好。皇上对我们动手想必也是迟早的事,不过只要我们的兵马足够强大,倒也不必太过担心。”
石敬瑭没有说话,面色沉如古井,对于刘知远的话没有回应,只是低头把玩着手中的杯盏。
刘知远继续道:“这些只是明面上的,末将认为,当前最重要的是查清这十几个契丹人是何人所杀,背后是否有人指使,目的又是什么。目前看来,还不知道这次的事情是否是针对将军的,又会对将军产生什么影响,我们谋划大事,不起眼的细枝末节也可能会决定事情的成败,将军不可不防。”
石敬瑭终于点了点头,刘知远对于此事提出的另一个方向确实是自己没有深思的,目前的局势不太明朗,贸然的出手怕是会被别有用心的人利用。
如此看来,通过武林中人查清此事要比自己人出面要容易一些。
想到这里,石敬瑭将头转向毛克己,一改之前冷冰冰的语气,温和的问道:“克己,你到现场的时间最早,我想听一下你的看法。”
毛克己坐在椅子上一边听着刘知远的话语,他既然听不太懂刘知远所讲的大事是什么,索性也没有去细想,脑子里只是在不停的回忆当时在现场的情景。
听到石敬瑭问话后连忙起身道:“卑职在现场对于契丹人身上所受的伤仔细的查勘了一番,结合对于酒楼内的众食客并老板和伙计的盘问。卑职的结论是:这是一次有预谋的刺杀,据伙计所讲杀人者只有三人。而契丹人身上的伤除了灰衣男子外,其余全是一招致命,而从他们被杀的手法无法准确的推断出杀人者的门派。”
毛克己转身看着门外阴沉沉的天,门外的小树苗正一动不动的站着,似乎默默的等待这暴风来临将它摧残。
他知道,自己的性命就如同这可细嫩的小树,稍有对答不对,便有可能血溅当场。
收回思绪,毛克己一边回忆着死者所受伤的情形,一边继续说道:“只有四个契丹人是被杀手所用的兵器所杀,两个是飞刀,另外两个是刀伤,看不出是什么样式的刀,但是可以肯定的是杀手所用的兵器皆是喂有见血封喉的剧毒,我已经派人将杀手遗留在现场的兵器取一样遣人送往师门,不过我估计作用不大,对方既然敢将兵器留在现场,想必也不怕我们查出底细,又或者是相信我们查不出什么端倪。”
说着,便从怀内掏出一个木盒,将盒子打开后里面是一把飞刀。
飞刀的样子平淡无奇,正是江湖中人最常用的一种,刀身长约三寸,刀柄一寸有余,没有任何门派的标记,刀身上的剧毒仍是乌黑发亮,毛克己将木盒给刘知远看了看后放到了石敬瑭面前的桌案,说道:“此物正是杀手留在客栈门柱上的,请将军过目。”
石敬瑭看着盒内的飞刀,摆手示意毛克己继续往下说。
毛克己拱手称是,继续道:“令人感到奇怪的是,据伙计讲,最先动手的却不是杀尽这十几人的两个白衣人,而是一个约莫十三四岁的乞丐,而根据描述,这个乞丐又似乎不会什么武功,而且这个乞丐很有可能和其余二人不是一路人。看来对于杀手的身份,也许应该分两个方向着手调查。”
说到这里,毛克己看了看在一旁坐着的刘知远,继续说道:“以卑职的经验来看,杀人者必是江湖中专以此为生的刺客,但是卑职目光浅陋,实在不知此二人是何来历。”
刘知远听罢毛克己的分析,微微的点了点头,心中暗道:“果然是方济调教出来的才俊,在性命攸关的大起大落之后,竟还能如此冷静的分析出事情的头绪。”
石敬瑭似乎对毛克己的表现不感到意外,听罢之后放下手中的茶盏,对着刘知远说道:“克己果然没有令本将失望,对于事情的分析条理井然,看来追查杀手的下落的任务可以着落到年轻人身上了。”
刘知远也点了点头表示认同“克己贤侄有师门的照应,想必对于江湖中各路人士的调查应该比我们顺手,况且有将军的天威,应该不会遇到太大的麻烦。”
石敬瑭站起身走到门口定定的看着阴沉的天空,片刻之后,似乎对着刘知远和毛克己二人所说,又似乎再自言自语道:“看来麻烦不去解决是不会自己消失的。”
刘知远没有说话,毛克己静静的站在石敬瑭的身后。
远处,乌云之中伴随着闪电传来了阵阵轰隆隆的雷鸣声。
一场暴风雨看来马上要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