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已夏至。
艳阳高照，炎热得似乎空间都要扭曲。
卖寒冰丸的店铺在门口摆了个写着售罄的牌子，早早歇业。
街道上人烟稀少，显得干净空旷。隔三差五还能看见一朵乌云盘旋在一户人家屋顶，专下那一区域的雨这样的奇观。
人走在街上，偶尔会有种误入了异空间的错觉。到处都静悄悄的，连尘土都懒得飞扬，除了知了还为了求偶声嘶力竭地鸣叫，一切都恹恹的。
从远处走来一个人，周身冒着气。
走近了人们才看清，他穿着褐色的纯色道袍，身材矮瘦，戴着黑色的斗笠和乌鸫面具。
修士界奇装异服的人海了去了，人们看到他，也只是心里腹诽这个人捂得恁严实，难道不热吗？
陈歧当然不热。
他一边走着，一边吸收水灵气。
一直使冰灵力维持在体表是个体力活。太阳像个贪心的孩子，总是和他抢那一丝凉意。
神识放得很远，基本覆盖了这边陲小镇，谁家有点灵气波动，都无法瞒过他。
瓦严城在天旭派山脚下，隶属于天旭派管辖。
城中禁止当街斗法，神识外放，凌空飞行。
因此只有少数人知道，瓦严城的格局其实很有意思，从高空俯瞰，赫然是一个八卦阵型。
当然凡事无绝对，这些规则只是约束底层修士的。
这个叫福愆的小镇在瓦严城的边缘，离城中心最远，受管束少，鱼龙混杂，各方势力在此盘根错节，交纵复杂。
这里是最容易滋生腌臜事的地方，罪恶的温床，也是绝妙的藏身之所。
陈歧不放过一丁点异常，仔细盘查着。
但是他并没有捕捉到那个人的气息，也没有感知到乌啼剑的所在。
夏日炎炎似火烧，像是也终于点燃了他掩埋在心底的焦灼。
从师门出来已经有两年时间。
他一直循着蛛丝马迹，在寻找那个人的踪影。只要有一点风声，他就会去一探究竟。
常常是到了那些犯罪现场，却发现那些都不是他。
他抓到过一些小贼，顶着他的名义作乱，手段之拙劣让他颇有些哭笑不得。
是啊，那个人又怎么会是这样卑劣的呢？
可是他又有些怀疑，从前就是这一昧的信任，才使得他遭受背叛。
心里的矛盾让他变得茫然。
爱恨交织时犹如一碗浑浊发臭的汤，呈在他这个即将渴死的人面前。
师傅对他说，你的剑钝了。他不得不来找他，找到他，才能找到答案。
如果真的是他做的，那么自己会毫不犹豫地杀了他。虽然陈歧并不相信是他做的。
可是为什么他只是走了，一声不响地消失，不作任何解释？
福愆镇上的人家过得朴实。
被日常所淹没。除去修炼，和凡人似乎并无两样。
有妇女指着晾衣绳上一滩尿渍，拍打怀中婴儿赤裸的屁股，娃儿哭泣，而男人则在一边劈着柴，看着他们憨憨发笑；有正室和小妾在互相扯着脸皮和头发，周围围了一圈家丁不知道如何是好；有年少的男女互相依偎在树下乘凉，时不时低语窃笑；有人浣完衣服，趁别人不注意，将水泼在了邻家门口；有乞丐三三两两横七竖八躺在破庙里睡午觉……
有小孩儿无惧烈日还在巷道里追来赶去玩着躲猫猫的游戏，当鬼的小孩越跑越深，没有注意到阴暗处有一双更像鬼的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他，待小孩儿丝毫不察地跑近时，得意中不知不觉泄露了一丝魔气。
陈歧面具下双眼一眯，身影瞬间消失，再出现时却不是在魔修身后，而是停在离魔修不远处一户阁楼的窗棂上，隐蔽在荫翳中。
他及时停住了，有点惊讶。
他自诩神识了得，能神不知鬼不觉探查出范围内所有灵气波动，就算是元婴级别的龟息术也一样无法隐藏。
可是他竟然生生漏掉了这个女修！
女修出现得比他快，可见她一早就藏匿在魔修附近，打的就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主意。
在魔修想抓住那个小孩子的时候，比他更快地出手，从背后刺入胸膛，一击毙命。
魔元迅速被抽离，魔修肉眼可见变得干瘪。
小孩儿乍见这样鲜血淋漓的场景，吓得脸色苍白，瞬间失语。
女修将小孩儿赶走，然后开始搜刮魔修的身家。
小孩儿啊地叫喊着，跌跌撞撞地跑开了，完全没有回头，像是背后有恶鬼在追着索命一样。
陈歧饶有兴致地看着这一切。
女修出手利落，手能化爪，可是却又不像妖修，身上也没有魔气，不知她修行的是什么诡异功法，竟然能吸干人的功力。
明明只是个练气期，却能将筑基期的魔修越级一击击杀，龟息术更是连他都无法察觉……陈歧并不认为是他的疏忽。
只能说这个女修浑身都邪门得紧。
女修没有发现陈歧。陈歧也并不想出面。
女修难得对陈歧的胃口，像个活在阴影里的刺客。
如果一个人行恶，那么他最好有觉悟——被脚下影子里伸出的魔鬼的利爪拉进地狱的觉悟。
陈歧一向恨绝那些畜生行为。
今日就算不是这个女修，他也会杀了这个魔修。
为了一己私欲，连孩子都不放过。如果是他，定然不会这么让那该死的杂种这么轻易地死去。
他会让他知道，对于像他这样穷凶极恶泯灭人性的畜生来说，正义的审判，和地狱的折磨没什么区别。
然而就是这一点，一向为师门那些伪君子不齿，声称不屑与他为伍。
师父也说，他有邪性。邪性和善念不能两全。
若是他不好好修行，迟早会为之所害，必落得凄惨下场。
因此师父将他送去了法堂。或许师父是希望通过目睹那些对罪行的审判，明白什么道理吧。
他还是让师父失望了。
从那些审判中，他看见了藏污纳垢，看见了以权谋私，看见了丑陋，独独没有看见正义。
他怀疑。
为什么那些十恶不赦的人，被关押起来，有吃有喝，有人伺候，过的倒是神仙日子，时辰到了，也就是一死了之。
这就是公平吗？
这就是正义吗？
为什么这样轻飘飘的没有重量？
和那些狗东西犯下的罪行相比，实在是轻如鸿毛。
后来，他加入了天谴，瞒着师父执行秘密任务。
既然上天看不见，不处罚，那么就让他的手来——以暴制暴，以恶止恶！
在杀戮中践行正义。
即使他的手满是血腥和罪孽，即使他会堕入地狱深渊。
陈歧目送女修的离去。
他想，他不会后悔自己所做的决定。
希望那个人也不后悔。
……
昼晷已云极，宵漏自此长。
玩游戏的孩子们躲在各处，等啊等，等到一觉睡醒，等到华灯初上依然没有等到鬼来找出他们。
夜幕降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