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谓向死而生,便是有一道光亮支撑。当没有光亮,也就只有无边长夜默默,自己一人苟活。
张清夏去光明报道的时候,问了个前辈说:“周记者会回来吗?”
前辈很和善,笑了笑说:“周仲眠?”
张清夏点点头。
“他离职一年多了,现在也就写点儿行走观察,报道什么的都不再做了。”前辈回答说,“你要是好运的话不定什么时候能碰到他一次,他偶尔会回来。”
张清夏点点头。
前辈带着她去找她的位置上说:“好好干。”
张清夏也只能点头,笑着回答:“谢谢您。”
张清夏想,都过去十二年了,十二年里面,她和他没有交集,她所知晓的这十二年里的周仲眠,二十岁在哥伦比亚毕业就做了战地记者,报道了十年的战争,书写了十年的历史。
那十年里有时候他会出镜报道,身后是战火漫天,轰炸遍地。
生与死只有一线之隔。
十年里,盛夏,寒冬,相互轮转。
实习第十天的时候,张清夏应该是真的走了运。
一块儿实习的钟心说:“夏夏、夏夏、夏夏我告诉你,他们说周仲眠来了。”
张清夏说:“周仲眠?”
“对对对,就是他。”钟心说,“我听人说他刚从伊斯坦布尔回来,一回来就来了。”
“土耳其?”张清夏小声说。
“你要不要去偷偷看一下?”钟心挺激动的问,“我听说你是南大毕业的,周仲眠也是南大毕业的,虽然毕业十多年了,但是你也能混个师妹的名号啊。”
张清夏摇摇头,“不去不去,我得把今天的新闻分析看完。”
钟心觉得有点儿没劲,“这你都不去,新闻界的指向标,一个行业的记忆啊,更何况,长得贼好看啊。”
“我刚学新闻那会儿,超级崇拜他,就想着做一个他那样的记者,铁肩担道义,妙手著文章,但是我怕死,后来做战地记者这个想法就不了了之咯。”钟心看了看表,说“快下班了,我等会儿就走了啊,你要是有幸见得一面,记得给我描述一下感觉,毕竟是我当年的男神。”
张清夏说:“好的好的,你放心吧。”
张清夏试着写了一篇今天的报道,写完了都已经是六点了。
冬天的天,黑的及早,外面已经是长夜盖天了。
办公室里跑新闻的前辈大多不在,显得人也不算太多。
在这儿十天,也没有什么所谓的旧人欺新人,她遇到的一些问题都是办公室里的前辈悉心指点的。
张清夏有种爱屋及乌的感觉,她认为周仲眠是一个好人,那么就觉得跟他有关联的所有东西都是好的,所以她执意要来光明来实习。
她现在读研二,还是攻读的新闻,却从大一算起来,学了六年的阿拉伯语。
张清夏坐的位置很安静,她静悄悄的准备走,却未曾想走廊中有人。
张清夏有点儿轻度近视,却不妨碍她认出来那是周仲眠。
走廊中只有他一个人,倚着墙,抱着胳膊。
张清夏有些微微呆滞,不知道是去打招呼,还是直接离开。
她心中是忐忑,不知道该不该打招呼,也不知道该不该做自我介绍。
钟心跟她说周仲眠来的时候她内心不激动是假的。
她仰望了他十二年,以自己的方式执着追求着心中的道,做着他虔诚的信徒。
当有朝一日与心中之道咫尺可见的时候她又莫名胆怯。
她的导师吴路山给她说过:“所谓向死而生,便是有一道光亮支撑。当没有光亮,也就只有无边长夜默默,自己一人苟活。”
她心想,周仲眠就是她的那一道光亮,支撑着她为追求真相而活,支撑着她渡过苦海,越过漫漫长夜,看到还有正义之言。
十二年前周仲眠为她父亲写的那篇报道已经没有了,可十二年前那个递给她一个不倒翁的人,却仍然停在她的记忆中。
张清夏还是走到了他跟前,道:“周前辈。”
周仲眠乜着的眼睁开,眉眼间是化不开的困倦。
“恩?”周仲眠给了个问句。
张清夏思量着措辞,道:“您还记得十二年前的海阜事件吗?”
周仲眠眉心微皱,停了一下说,“张清夏?”
张清夏意外的睁大了眼,“您还记得我?”
周仲眠声音有些哑,说:“记得你。”
张清夏说:“谢谢您,十二年前就该开口说谢谢您。”
周仲眠笑了一下,说:“你不用谢我,谢你自己吧,十二年前我什么都没有做。”
“我母亲说,您是唯一一个没有逼问她的人,而是耐心的听她说完了所有的事情,并且为我父亲说话。”张清夏不自觉的掐着手指。
“那时候我什么都没有做到,也什么都没有改变。”周仲眠说,“入了这行就好好干。”
张清夏点点头,不知道该怎么接话了。
周仲眠看起来很累的样子,也没有再往下说,只说了句:“那我先走了。”
张清夏道:“再见。”
张清夏看着周仲眠的背影消失在拐角,深呼吸了口气,也离开了。
外面的灯都亮起来了,喧嚣声四起
张清夏心想,就这样,一声谢谢终于送出去,没了十二年心中憋着的那句话。
张清夏有几分雀跃,这些年来少有的雀跃,算是了却了一番心愿了。
今天真的很走运,张清夏心想,见到了周仲眠,和他说上了话,他还记得自己,并且自己说出了一直想要说的话。
张清夏搭了公交车回学校,路过学校门口的时候买了一份粥回去。
她其实挺冷静的,哪怕那人是千回百转的梦,今日一朝触手可得,可是还是不可向迩。
他是那高楼月,遥遥一观即可。
以前读论语的时候,张清夏看了那句“朝闻道,夕死可矣”,便想起来了父亲。
旋即也想起来周仲眠。
她觉得,周仲眠才是真正的为理想正义而战。
以一个旁观者的姿态记录固然重要,但是周仲眠不仅记录,而且还以一个旁观者的姿态试图改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