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尺之局兮，为战斗场；陈聚士卒兮，两敌相当。
棋局即是战局，这两句东汉辞赋，所言虽是纹枰，但以此来形容博局也不失恰当。
艾文端坐棋案一边，象牙制成的棋子分放在棋盘两角。他轻轻摩挲着用菎即玉装饰的竹制博著，神色莫名。
薄雾般的白色烟气沿着木质的地板漫卷而来，如若翻滚的云潮，环绕在棋局四周。
“怎么了？有何不妥之处？”巴塞洛缪见艾文迟迟未有动作，出声问道。
“没什么！”
艾文摇了摇头，轻持博著扬手尺余，六分饰玉之竹从虚处跌落，短短空隙粘却诸般变量，摇揽冥冥机谶，卷落向未知之数。
竹声落定，艾文捏子行棋，自偏角滑及点站，跃曲道，进逼池城。
静室幽间，林叶不动，似有惊蛰虫鸣乍然起，牵引生生危杀阵。
三尺之局，如升百里城郭，甲兵列阵，矢在中宫阁。蹈天定之数，一骑出阵若飞，首向旗台枢机。
巴塞洛缪坐身肃然，庄而重之地持著掷采，如请祷苍冥，行有仪轨，恍若天外之物不涉宇称，直取本由，与变定真。
竹制的博著，在木质的桌案之上轻弹缓落，音清声脆。
数定，棋随之而进。走八卦天门，如轻骑敢卒，以天时地利，抄绕要害捷径，直取城关。
艾文再掷竹著，得天之数，以巧施行，前卒再滑数步，如绝妙之剑式刺落绝佳之位势。对敌，可予拦阻，于己，标的即在咫尺。
此地之关隘，进可得益，退可守成。艾文已处势优，先制于人。
巴塞洛缪，颜色不改其肃。他安静地抬起持著的手，摇揽变机，竹落数定，再行一棋。
如大星划落，光横天宇，直渡水复山重，定于敌骑之后，巍巍若峰。
艾文眉眼轻锁复展，扬手投箸，举棋再行。
一卒奋勇，入水食鱼。单骑孤兵，欲取道回阵。
下一手，惊雷若震，龙跃于渊，又是一子跳马越江，横栏阵后。
孤峰连成岭，如若一座高山断崖拔城起，阻绝孤兵回阵路。
艾文手持博著，轻击桌案，竹木之声清清悄悄。他目视博局兵争之势，停思不语。
“你这一子，孤进太深。虽已牵得一鱼，却首尾不能相顾，如今回程被我全数阻截，断然不会再有安然返阵的道理。
“你牵得的这一鱼，已在我编织的渔网中，收网取货之期，只在下一手间。”巴塞洛缪抬起头，声音平静地说道：
“这一手，你既失算计，亦失命数。已经没有挽回的余地了，请投箸吧！”
艾文手中动作顿止，停留在棋局上的目光投向空处。没有找到焦点的眼神，空空蒙蒙的，意味不甚明了。
他似轻似缓地抬起手臂，如若风吹柳条、细枝拂舞，在半空中描画出一道曼妙的轨迹。
消风浮雾，博著无故而落，闪掠出重重空影，拓留不可知计的数机。坠落未知多少光阴，始因而数定。
兵卒再动，积培浑然风力，绝负浩浩云气，如若天柱之上希有之鸟，左右张翼。东及沧海引王公，西覆昆仑登王母。
志存天地，不屑唐庭。鸴鸠仰笑，尺騴所轻。超世高逝，莫知其情。
恍然间，若似峨姿鹏鸟自兵阵而起，摇展两翼，蔽日月，遮群星。
抟风运海，横击一万九千里。振北图南，垂翼拦空跨山巍，直勾一鱼落池回。
艾文先得一筹，他取一博筹置于一侧，语气淡淡：
“巴塞洛缪先生，该您了！”
“我真的没有想到！”巴塞洛缪不由失笑一声，“却是我策算不明，先失一地。也好，还只是初局之时，于大势无碍。”
“你虽先得一筹，却也不要得意。”巴塞洛缪似乎兴致颇高，话语之间是先前未有的激烈情绪，“只看局盘之上，我全占地利，据守多处要地，进退皆有作为。
“而你牵回这一鱼后，在棋盘上可就是零零散散，再谋攻势已是难以为继。比之先前，可还要小心筹谋，才有胜机可言。”
话声一落，他抬手投箸，掷采定数，兵行攻势，进犯中宫，欲食鱼而返。
艾文神定色闲，行棋若稳，整兵列卒，步步为营。
却遇山高崖险，每每欲进之时，总见道道不可逾越的巨城险关，队队士卒被拦回了来路。多番攻势，却是未立寸功。
于此之间，对阵之敌却是调度宜理。一面锁阵布关，阻断敌方前行之路，一面入水食鱼，回营归阵，计分得筹。
如是种种，行之有条不紊，已是多有建功，现得二筹，领先于艾文。
局盘之上，兵势僵化，已成反复之态。
敌阵守势严密，未有空隙可为之所趁，艾文屡屡组织进攻，皆是不得其法，无功而回。
而对面则是调兵入水，每每食鱼而返，筹数渐涨，已呈优胜之势。
“艾文，局面已至于此，焦粘势久，若再无变化，于我不过是稳中求胜之态。”
巴塞洛缪看向对面，碧蓝色的眼睛平静而深邃，“而你，可是要做好失败的准备了。”
“巴塞洛缪先生，恕我冒犯！”艾文目光紧紧落在棋盘上，冷静的声音中听不出任何情绪的存在，似是已完全投入到棋局之内，“听您话中之意，似乎并不希望我落败于您？”
“是的。”巴塞洛缪点了点头，“的确如此。”
之后，未再多言。
艾文也点了点头，“巴塞洛缪先生，六博棋是一种听天由命的游戏，虽然它的技巧性无可否认。”
“但决定最终胜负的，一定不会是两方的技巧高下。”
艾文抬头、扬手、投箸。
“我也希望，自己能有足以制胜的好运。”
竹落、数定、棋移。
如若鹏飞云上，扑象而食。一骑冲杀敌阵，斩翻一将，摔于红漆圆点，画地囚牢，不得动弹分毫。
对面如铁阵势豁然一开，似崔巍城门立地倾倒，一片开阔。艾文使数子长驱直入，危临中阁。
敌阵不见忙乱，似雄狮自深林而出，巡月立崖，啸聚百兽，整兵再起。
双方结阵相抗，进退攻杀，艾文行棋先入水中，食一鱼而回，再得一筹。
敌阵紧随其后，亦入水食鱼，正在返程。
“艾文，我若再得这一鱼，就有三筹之数了。”巴塞洛缪缓缓说道：“到时，对你来说，最好的结果就是以三筹对三筹的平局收场。”
“当然，这并不是我想看见的。只是，你如今兵力全在后阵，对我这一棋，已是阻之不及。”
巴塞洛缪看向艾文，声音郑重：“如果说你现在还有获胜的机会，那么全在你这次的投箸之上。
“无论如何，我都希望，你能有好的运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