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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一杯冷水

我这种生活,已经继续了一个多星期了。我对于勇往直前,实践力行,比以往更坚定了。因为我认为那是情势所迫,不得不然。我仍旧和从前一样,走起路来,匆忙急遽,对于一切,都觉得一直在前进。不论在哪方面,凡是需要我使力气的,我都有多大力气就使多大力气,我就拿这个做我的座右铭。我不论怎样牺牲自己,都在所不惜。我还想到,我顶好吃素不吃荤;因为我模模糊糊地意识到,我要是成为不茹荤腥的动物,那我就是为朵萝而牺牲。

顶到现在,小朵萝所知道的,只是我给她的信上隐隐约约地透露出来的情况。至于我现在这样拼却一切、坚决前进,她一无所知。不过,星期六又来到了,就在那个星期六晚上,她要到米尔小姐家里去。到了米尔先生去赴打默牌会的时候(那就是她们把鸟笼子挂在客厅正中的窗户外面的时候。我从街上看到这个暗号,就心领神会了),我就要到那儿去吃茶点。

顶到那时候,我们住在白金厄姆街的人,都完全安心过起日子来,狄克先生也在那儿心神极为舒畅地继续他的抄写工作。我姨婆把克洛浦太太的工钱,一次付清,把她安在楼梯上的头一个罐子扔到窗户外面,亲自上楼下楼,护送她从外面雇来的一个打杂儿的:这样一来,我姨婆完全胜利,而克洛浦太太完全屈服。我姨婆这种种坚强有力的措施,吓得克洛浦太太胆战心惊,只好躲在厨房里,不敢露面儿:一心认为,我姨婆一定是疯了。我姨婆对于克洛浦太太的意见,也和对于任何人的意见一样,都是完全不理会的。她对克洛浦太太这种看法,不但不加驳正,反倒有些喜欢。这样一来,克洛浦太太本来胆子很大,现在,只在几天的工夫里,就变得非常胆小了;因此,她在楼梯上不敢面对面地硬碰我姨婆,而反倒尽力想把她那肥胖的身子躲在门后面藏起来——不过她那件法兰绒衬裙,却总有很大的一部分露在外面——再不就在黑暗的角落里缩成一团。这种情况,使我姨婆感到说不出来的得意;因此,我相信,每当克洛浦太太大概会出现的时候,她就像疯了似地歪戴着个帽子,往来巡逻:这就是她的赏心乐事。

我姨婆那个人,非常整洁,非常灵巧,所以就把我们的家具什物,都稍稍不同于前另安排了一下。她只这样一来,就使我显得仿佛不但不比以前更穷,而反倒比以前更富。举例说吧,她把那个食器贮存室,给我改成了一个梳妆室;又给我买了一张床,专为我用,还把它装饰了一下,因此,那张床白天看来,再像书架也没有了。她对我的起居饮食,经常关心注意,即便我那可怜的母亲自己,都比不上她那样疼我,她那样专心一意,为我的幸福快活着想。

在这些家务劳动中,坡勾提能尽一份力量,她真觉得是无上的光荣。她从前对于我姨婆那种敬畏之心,虽然仍旧有些残余,但是我姨婆却曾给过她那么些鼓励,对她说过那么些体己话,所以她们现在成了最要好的朋友了。不过,现在时序推移,她必须回家,去执行她照料汉的职务了(我这正说到我要到米尔小姐家里去吃茶点的那个星期六),“那么,巴奇斯,再见吧,”我姨婆说。“你要自己保重!我敢对你说,我这会儿没有你在跟前,居然会觉得难过,真是我从来没想得到的事!”

我把坡勾提带到驿车票房,送她走了。她和我分别的时候,哭了,同时跟汉一样,叫我看在朋友的义气上,看顾她哥哥。自从他在那个太阳辉煌的下午走了以后,我们再就没听到他有任何消息。

“我有一句话,我的嫡嫡亲亲的卫,你要听着,”坡勾提说。“在你还没出师的时候,你要是要用钱,再不,在你出了师的时候,我的亲爱的,你开办事业要用钱,反正不论出师不出师,你都要用钱的,我的亲爱的,那除了我那个甜美女孩子的自己人——这个又笨又老的我,还有谁更有权利,能叫你跟他借钱哪?”

我只能说,如果一旦我要借钱的时候,那我决不会跟别人借,一定要跟她借;除了这个话,我说不出别的来;因为我并不是那种残酷地自命卓越、毫无倚傍的人。如果我在当时当地就接了坡勾提一大笔钱,她自然要感到最为快慰的了;其次,我相信我这番话,坡勾提听了,也最感快慰。

“还有,我的亲爱的!”坡勾提打着喳喳儿说,“你跟那个美丽的小天使说,我真想见她一面,即便只见一分钟的工夫也好!你还要告诉她,就说在她和我的孩子结婚以前,只要你叫我,那我就来把你的家给你拾掇得华华丽丽的!”

我对她说,除了她,我决不让任何别人沾手;这句话,坡勾提听着快活极了,因此她连和我分手的时候,都是很高兴的样子。

我整天在博士公堂里,用种种办法,尽力使自己疲劳,到了晚上约定的时候,起身往米尔小姐住的那条街走去。我到那儿一看,中间的窗户外面,并没挂鸟儿笼子,原来米尔先生吃过正餐以后,定不可移地总要打个盹儿,所以他还没出门儿。

他叫我等的时候太长了,因此我热烈地希望,俱乐部要因为他去晚了罚他才好。后来他到底出来了;于是我看到我自己的朵萝,亲手把鸟儿笼子挂了起来,还往凉台上探头,瞧我是否到了;她瞧见了我在那儿,又跑回去了;同时,吉卜就仍旧留在后面,朝着街上一个屠夫的大狗,往死里叫;其实那条狗,可以把它像一粒丸药那样吞下去。

朵萝跑到客厅门外去迎我;吉卜就踉踉跄跄地跟在后面,一面折跟头,一面呜呜地叫,只当我是个强盗;于是我们三个,一块儿进了屋里,能怎么快活就怎么快活,能怎么亲爱就怎么亲爱。但是我一下就在我们的快活中间,散布了凄凉惨淡;因为我丝毫没给朵萝准备,就开口问她,她是否能爱一个叫花子。我并不是存心有意要那样做,而是因为我心里充满了那种想法。

我的美丽的小朵萝吃了一惊!她的脑子里对于叫花子惟一的联想,就是一副黄脸和一个睡帽,再不就是一对拐杖,再不就是一条木头假腿,再不就是一条狗,嘴里叼着一个滤酒瓶,以及诸如此类的情况,她听了我问她那句话,带着顶令人可乐的惊讶样子,直瞧我。

“你怎么会问起这样傻的问题来啦?”朵萝噘着嘴说。“爱一个叫花子?”

“朵萝,我的最亲爱的!”我说。“我就是一个叫花子!”

“你怎么能这样傻,”朵萝说,一面在我手上拍了一下,“坐在那儿,说这种瞎话!我要叫吉卜咬你啦!”

她那种小孩子气,在我看来,真是世界上再也没有那样甜美可爱的了;但是话还是必须说明白了的,因此我郑重地重复道:

“朵萝,我的命根子,你这个大卫,现在一贫如洗了!”

“你要是再这样逗人,我可真要叫吉卜咬你啦!”朵萝说,一面摇摆她的鬈发。

但是我却板起面孔,做出一本正经的样子来;因此朵萝停止了摇摆鬈发,把她那发抖的小手放在我的肩头上,起初的时候,脸上露出惊吓、焦灼的样子来,跟着哭起来了。她这一哭,却真不得了!我在沙发前面跪下,抱着她,哀求她不要把我弄得五内如裂;但是,有一阵儿,可怜的小朵萝只会喊,哎呀!哎呀!哦,她真吓着了!哦,朱丽叶·米尔哪儿去了!哦,把她带到朱丽叶·米尔那儿吧,叫他走开吧!她就这样乱折腾,到后来几乎弄得我神志都迷惑了。

后来,我满心痛苦地又哀求她,又劝导她,好容易才到底叫她的眼睛看着我了,但是她脸上还满是恐惧之色。我慢慢地安慰了她以后,她脸上别的表情才消失了,而只剩了爱我的神色了。她那柔和、美丽的脸腮,也放在我的脸上了。于是我一面把她抱在怀里,一面告诉她,说我怎样全心全意地爱她,怎样一心无二地爱她,因此觉得,我应该叫她从订婚的束缚中解脱出来,因为我现在已经是一个穷人了;我又告诉她,说我要是没有她,我怎样就永远没法儿忍受,也永远不能恢复故我;只要她不怕受穷,我怎样也不怕受穷;因为我有了她,我的两臂就能生出力量,我的心就能得到鼓舞;我怎样已经勇往直前地工作起来了,这种勇往直前的劲头儿,除了一个情人,别的人不能理解。我怎样已经开始讲求实际,看到将来;怎样凭自己的力气挣的一块面包皮,远远美于继承而来的一席盛筵;还说了一些意义相同的话。我说的时候,滔滔不绝,口若悬河,连我自己都感到十分惊异,虽然自从我姨婆突然把她的情况告诉了我以后,我这些话是我白天黑夜,时刻琢磨的。

“你那颗心仍旧是我的吗,亲爱的朵萝?”我乐不可支地问道;因为她紧紧地抱着我,我从这种情况里,就知道她的心仍旧是我的了。

“哦,是你的!”朵萝喊道。“哦,是你的,完全是你的。哦,你别这样吓人,成不成!”

“我吓你!我会吓朵萝!”

“你别再说什么穷啦的话啦,也别再说什么做苦工的话啦!”朵萝说,同时更紧地伏在我怀里。“哦,别、别再说那种话啦!”

“我的亲爱的爱人,”我说,“用自己的力气挣的一块破面包皮儿——”

“哦,话是不错的,不过我可不要再听你说什么面包皮儿的话啦!”朵萝说。“再说,吉卜每天十二点钟,都得吃一块羊排骨,要不然,它就要活不成了!”

她这种令人心醉的小孩子气,弄得我如痴如迷。我亲爱地跟朵萝说,吉卜一定能像平时一样,按时吃到羊排骨。我把我那生活俭朴的家描绘了一番;那个家由于我能自食其力,可以无求于人——在这番描绘里,我把我在亥盖特看到的那所小房儿,简略地叙说了一番;我姨婆就住在那所小房儿楼上她自己的屋子里。

“我这阵儿不吓人啦吧,朵萝?”我温柔地说。

“哦,不啦,不啦!”朵萝喊道。“不过,我希望,你姨婆大部分的时间,都要在她自己那个屋子里待着才好。我还希望,她可不要是那种净爱骂人的老东西!”

如果我爱朵萝,还有可能比以前更甚,那我敢保,我那时就是那样。不过我却觉得,她有一点不切实际。这种情况,使我的热烈劲头松了一些;因为我感到,我很难把我这种热烈劲头传给朵萝。我于是又作了一番努力。等了一会儿,她的心境又完全平静了,她用手把吉卜的耳朵卷着玩起来了(那时吉卜正趴在她的膝上),于是我板起面孔来说:

“我的心肝!我有一句话,要跟你说一说,可以不可以?”

“哦,我请你可不要再说什么实际不实际的话啦!”朵萝求告着说,“因为我一听那种话,我就要怕得什么似的!”

“我的宝贝儿!”我回答她说,“我要说的话里面,一点也没有叫你可怕的。我要你对这个话,完全换一种眼光看待。我想要叫这个话给你增加力量,使你得到鼓舞,朵萝!”

“哦,不过那太叫人可怕了!”朵萝喊道。

“我的心肝,绝没有什么可怕的。有了持久的恒心和坚强的意志,咱们就可以忍受更恶劣的遭遇。”

“不过我可一丁点儿意志都没有,”朵萝说,一面把鬈发摇摆。“你说,吉卜,我有吗?哦,你吻吉卜一下,叫人高兴点好啦!”

想要不吻吉卜,是不可能的,因为朵萝抱着吉卜,把它送到我的嘴边儿上,叫我吻它;同时还用她自己那张明艳、鲜红的小嘴儿,作出吻的样子来,教给我怎么个吻法;她还坚持着,非叫我吻的时候,四平八稳地恰好吻在吉卜的鼻子正中间不可。我照着她的话办了——她因为我服服帖帖地听了她的话,跟着回报了我一吻——她还把我那一本正经之气,在我也说不上究竟有多长的时间内,化为乌有。

“不过,朵萝,我的心肝!”我后来到底又板起面孔来说,“我刚才正有一句话,想要跟你说来着。”

她一听这话,就把她那两只小手合在一起,举了起来,请我、求我,千万不要再吓她;那时她那种样子,即便叫遗嘱法庭里的法官看见了,都得坠入情网。

“我决不再吓你,我的亲爱的!”我对她下保证说。“不过,朵萝,我的爱,如果你有的时候,也想一想——我这并不是说,叫你垂头丧气地想,这是你知道的,决不是那样——不过,如果你有的时候,也想一想——只是为了给你自己打一打气——你想一想,你跟一个穷人订了婚——”

“别说啦,别说啦!我求你别说啦!”朵萝喊着说。“这个话叫人听着太可怕了!”

“我的命根子,绝对不可怕!”我高高兴兴的样子说。“你要是有的时候,把那种情况想一想,偶尔也对于你爸爸的家务事留一留神,想法养成一种操持家庭琐事的习惯——比如记一记日用账之类——”

可怜的小朵萝,听了我这种提议,发出了一种好像一半呜咽啜泣、一半尖声喊叫的声音。

“——那样一来,那于咱们以后就非常地有用处了,”我仍旧接着说。“你要是答应我,肯把我要给你的一本小书——一本讲烹饪的小书——念一念,那对于咱们两个,都会有说不出来的好处。因为咱们的生活道路,我的朵萝,”我说到这儿,对于我谈的这个题目热烈兴奋起来,“是崎岖不平的;要把它弄平了,完全得靠咱们自己。咱们一定得有勇气。咱们在这条道路上,要遇到种种障碍。咱们一定得迎上前去,把障碍铲平清除了!”

我正滔滔不绝地讲,同时两手紧握,脸上就带出顶热烈的神气来;不过再说下去,却完全没有必要了。我已经说得很够了。我又犯了刚才的毛病了。哦,朵萝真吓坏了!哦,朱丽叶·米尔在哪儿哪!哦,快把朵萝交给朱丽叶·米尔,把她带走了吧!这种情况,简单地说吧,把我闹得神志失常,在客厅里如疯似狂地团团乱转。

我想我这一回可把她的小命儿给送了。我用凉水往她脸上洒。我双膝跪在地上。我薅自己的头发。我骂我自己,说我是一个全无心肝的野兽,不通人情的畜生。我求告她,叫她饶恕我。我哀告她,叫她抬起头来瞧。我把米尔小姐的针线匣胡翻乱抓了一气,想找闻药瓶子;但是在我当时那种痛苦之中,我把一个象牙针匣错当了闻药瓶子了,因此把所有的针,都撒到朵萝身上。吉卜也跟我一样,像疯了似的;我就用拳头照着它比划。我把一切能做的疯狂举动全都做了,神志迷失得不知道到了哪儿去了,然后米尔小姐才来到屋里。

“这是谁干的事儿?”米尔小姐一面救护她的朋友,一面喊道。

我回答她说,“是我,米尔小姐!都是我干的!你瞧,我就是那个毁灭者!”——反正是这一类的话吧——说完了,一头扎到沙发的垫子里,用垫子把脸盖住了。

起初的时候,米尔小姐只当我们两个吵架来着,只当我们两个跑到撒哈拉大沙漠的边儿上去了。不过她不久就看出事态的真相来了;因为我那位亲爱的、心肠软的小朵萝,抱住了她的朋友,起先满口只喊我是“一个可怜的苦力”;跟着为可怜我哭起来,把我抱住了,求我允许她把她的钱都给我;于是又搂着米尔小姐的脖子呜呜地哭,只哭得她那颗仁爱温柔的心,像要碎了一样。

米尔小姐一定是专为给我们两个做福星才下世为人的。她只用几句话,就从我这方面了解了全部事实的真相,跟着安慰朵萝,慢慢地把她说服了,证明了我并不是一个苦力——我从朵萝叙说这件事的话里,我相信,朵萝一定把我认作是一个水手,整天价在一块板子上,推着手车摇晃不稳地来往——因此叫我们两个平复如初。到了我们两个都十分安静下来,朵萝上了楼去用玫瑰水擦眼睛[50]的时候,米尔小姐拉铃儿,叫人预备茶点。在接着来的那段时间里,我告诉米尔小姐,说她永远是我的朋友,如果我有忘记了她对我们的同情的时候,那一定是我的心脏不会跳动的那一天。

于是我对米尔小姐把我刚才想对朵萝解释而没能成功的话,解释了一番。米尔小姐回答我说,照一般的道理讲,心神舒畅地住在简陋逼仄的茅屋里,比起冷酷无情地住在巍峨壮丽的宫殿里来,还是前者优于后者;爱所在的地方,就是一切所在的地方。

我对米尔小姐说,她这句话一点也不错。除了我以外,还有谁能更懂得这句话的真意呢?因为我对朵萝的爱,没有任何别人曾经验过。但是米尔小姐却带着抑郁的样子说,如果我这个话是真的,那对于某些心肠软的人可就好了;我一听这话,就急忙对她解释,请她允许我把我说的那句话,只限于人类中的男性。

于是我问米尔小姐,请她告诉我,她是否认为,我对朵萝说的关于记账、管家务、念烹饪书那些话里面,有切于实用的好处?

米尔小姐想了一想,作了以下的回答:

“考坡菲先生,我跟你要打开窗子说亮话。对于某种情况的人说来,精神上的痛苦和折磨,就抵过了多年的经验;所以我要对你,像一个女方丈那样,打开窗子说亮话。你刚才说的,并没有好处。你所说的,对于我们这位朵萝,全不合适。我们这位亲爱的朵萝,是自然夫人的掌上明珠。她这个人,生来就以光明为形体,以空灵为精神,以喜悦为性情。我毫不掩饰地承认,如果你所说的是办得到的,那也许很好;但是——”米尔小姐说到这儿,直摇脑袋。

米尔小姐在她这段话的结尾承认了我那番话也许很好;我受了这种承认的鼓励,斗胆问她,如果为朵萝起见,她有机会,能使朵萝注意到将来过实际生活的准备,那她是否能放过那种机会呢?米尔小姐对于我这个问题作了正面的回答,而且回答得非常地快当;因此我又问她,她是否肯把教朵萝读烹饪书这件事承担起来,如果她能用潜移默化的办法,别叫朵萝害怕就能接受这种意见,那她是否肯为我做这件无上的功德呢?米尔小姐对于我这种委托也承担了,不过却不抱乐观。

于是朵萝回来了。我看到她那样娇小玲珑,那样可疼可爱,我就想,为这一类平常的俗事而去劳累她,是否应该,真叫我怀疑。并且,她那样爱我,那样叫人神魂颠倒(特别是看到她叫吉卜用后腿站起来接烤面包,吉卜不肯,她就捏着吉卜的鼻子往热茶壶上碰,假装着惩罚它),而我刚才,却把她都吓哭了:我想到这一点,我就觉得,我真是一个巨怪,闯进了精灵仙子的花台月榭。

我们吃完了茶点,朵萝拿出那个吉他来;她唱上次那些可爱的法文歌儿,歌儿里说到不可能由于任何情况而停止跳舞以及拉、露、拉—拉、露、拉;一直唱得我觉得我比以前越发成了巨怪了。

我们那天的快乐里,只有一点小小的波折:原来在我要走以前那一会儿的工夫,米尔小姐无意中提起“明天早晨”的话来,我就不幸不小心,说我现在既然得勤苦工作了,所以每天早晨五点钟就起床。朵萝是否想到我是大宅门儿里一名更夫,我说不上来;不过我那句话,却给了她极深刻的印象,从那时以后,她再也不弹琴,不唱歌了。

我跟她告别的时候,那句话仍旧盘踞在她的心头,因为她用抚慰小孩子那种令人可爱的口气对我说——我老觉得,她那时真把我当作了一个玩具娃娃——

“我说,你可别五点钟就起床啦,你这个淘气的孩子。那太胡闹了!”

“我的爱,”我说,“我有事得做呀。”

“不过我不要你做!”朵萝回答我说。“你为什么必得做哪?”

看到她那时那副甜美可爱的小脸蛋儿,吓得什么似的,想要告诉她,说我们总得工作才能活下去,除了用轻松快活、像开玩笑的态度,还能用任何别的态度吗?

“哦!这有多么滑稽可笑!”朵萝喊道。

“咱们不工作,那咱们怎么活下去哪,朵萝?”我说。

“怎么活下去?不管怎么都成!反正能活着就得啦,”朵萝说。

她好像认为,她这样一说,一下就把问题解决了;跟着由她那颗天真的小心儿的深处,给了我那样得意的小小一吻;因此我几乎不忍得打断她的高兴,说她那种答复是不合情理的;即便有人给我一笔大大的财富叫我说,我都不忍得。

好啦!不错,我爱朵萝、我一直不断地爱朵萝、我不顾一切、心无旁骛、意无他属地爱朵萝。但是同时,我一方面一直不断颇为勤苦地工作,忙忙碌碌地把我放在炉里的各种铁活儿都烧得火红火热;另一方面,到了晚上,有的时候,我就坐在我姨婆对面,一个劲儿地直琢磨:琢磨我那一次,都怎样把朵萝吓得什么似的;琢磨我都有什么顶好的办法,能挟着吉他,穿过困难的树林子;一直琢磨到我觉得我的头发好像都要变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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