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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第十节 十二金钱六路遍访镖 一豹三熊多方故示警

十二金钱俞剑平和铁牌手胡孟刚等人,听了九股烟乔茂的被囚、逃亡经过,至此已大略得知劫镖的人出没之地。他们立即赶到宝应县,大撒请柬,在宝应县城遍邀大江南北的武林能手,请大家献计助拳,查贼窟,索镖银,一同对付这个插翅豹子。

其中邀请的能人,已经到场的有:丹徒绵掌纪晋光、徐州智囊姜羽冲、阜宁白彦伦、信阳蛇焰箭岳俊超、奎金牛金文穆,和霹雳手童冠英、郭寿彭师徒,鲁镇雄、柴木栋、罗善林师徒,少林寺静虚和尚,及柴旋风八卦掌闵成梁、孟广洪、阮佩韦、时庭光、叶良栋、云从龙、没影儿魏廉等人。

镖行方面有马氏双雄马赞源、马赞潮兄弟,单臂朱大椿、黄元礼叔侄,楚占熊、欧联奎、金弓聂秉常、石如璋、梁孚生、于锦、赵忠敏、铁矛周季龙等人。

自己的人自俞、胡以下,有俞门弟子铁掌黑鹰程岳、左梦云;有振通镖师金枪沈明谊、单拐戴永清、双鞭宋海鹏、追风蔡正、陈振邦、九股烟乔茂等。

居停主人是义成镖店窦焕如镖头和手下的镖头。老老少少,也有三四十位。唯有铁莲子柳兆鸿、女侠柳研青,这父女因故不能前来。(叶批:有他无多,无他不少!)

此外还有一些人,如青松道人和夜游神苏建明,汉阳郝颖先,济南霍氏双杰霍绍孟、霍绍仲等;已答应前来相助,可是还没有赶到。

这一日,在义成镖店摆上盛宴,大家推绵掌纪晋光、霹雳手童冠英为首席,其余序齿而坐。首由俞、胡二人和窦焕如镖头,以主人地位,起立敬酒致词。献酒已过,又请九股烟乔茂述说贼情;然后俞剑平请大家设计献策。

等到乔九烟说罢贼情,在座的人就持杯沉思起来。俞剑平见众人还没有开言,便先说道:“那个高良涧地方,可惜愚下没到过,那里的地势,我一点摸不清。在此的诸位,有谁晓得那里的情形?那里窝藏着大拨子绿林人物没有?或者附近居民中间,也有好结纳、喜技击的人物没有?”

徐州姜羽冲把酒杯放下,说道:“这话很对!我们必须先要访明了当地的形势和那一带出名的人物,方好看事做事。乔师傅当日陷身盗窟,直至脱险逃出,一来是生死呼吸,二来又在昏夜间,所经过的地方也未必能记得准确。何况盗窟的虚实,党羽的多少,究竟还没有访着确实情形。此时必须仔细推敲,从各方面印证一下,方能断定。断定了才好着手,该情讨则情讨,该力夺则力夺。”

俞剑平眉峰紧蹙道:“姜兄所虑极是,小弟我也正想到这一点。等到真下手讨镖,还得费一回周折呢!我们现在必须访明高良涧一带的情形,众位有知道的,不妨说出来,千万别存客气才好。”乔茂闻言,低头不语。

丹徒绵掌纪晋光就说:“俞镖头,你现在不必着急。若说是贼人劫去了镖,远走高飞,那倒是死症;现在既然有地名,这就好想法子了。我说喂,在座的诸位有谁知道高良涧一带的情形,尽请说出来,大家揣摩揣摩。”

镖师欧联奎道:“若说这高良涧一带,我记得那地方多是荒庄野店、苇塘竹林,地势非常辽阔。要是一点准根没有,便到那里,恐怕也嫌无从下手。”

那阜宁城内永和店店主白彦伦,是当日刚赶到的,此时就插言道:“若说这高良涧附近的人物,倒没听说有水旱绿林道出没的。只是距离宝应湖西南,双叉港附近,有个地名叫做火云庄;那里倒有个江湖有名人物,叫做子母神梭武胜文。此人少年时浪迹江湖,专在北方游侠。他的武功却也惊人,使一对纯钢短掌,运用开来,真有神奇莫测的招术。”(叶批:子母神梭。宫注:此人乃本书一关键人物。此暗器也为后来武侠作家常借用。)

白彦伦接着说道:“他那十二支子母梭,也是自成一家的暗器,发出来带响,极容易防,却极不好挡。这子母梭,子不离母,一出手就是两支;躲得开子梭,躲不开母梭。这一子一母的钢梭,分量是一重一轻;赶到发这种暗器,是先发母梭,子梭跟着出手。可是腕力的大小全在功夫的锻炼,母梭是虚,子梭是实;母梭先发后到,子梭后发先到。这种子母梭只一出手,敌人不死必伤。所以这武胜文仗着一双铁掌的兵刃和十二支子母梭的暗器,在北方横行了多少年。这几年方返回故乡,听说是洗手不干了。但是他这火云庄,不免时有江湖异人出没来往。乔师傅被囚的荒堡,可是紧挨着一个港岔子么?”

九股烟乔茂翻眼想了想,迟疑答道:“我被他们由野寺里架走的时候,虽然已近五更,可是教他们把我蒙头盖脸,外面任什么情形也没看见。我破锁逃走时,又在夜间;一道上夺路奔逃,被恶狗追逐,也记不清有港岔没有。如今思索起来,那地方是很荒旷的,四面荒林泥塘倒不少,村庄却不多。他们是由船上把我运来的,然后才把我搬到旱地;推算着,距荒堡不远,一定有河道,那是毫无可疑的。”

众人听了,无不愕然道:“如此说来,这就很对景了。”十二金钱俞剑平十分注意的看着白彦伦道:“乔师傅被囚之地,附近有苦水铺、李家集两个地名。白贤弟,可晓得这武胜文所住的火云庄,距离苦水铺、李家集有多远?”

白彦伦道:“这个,我可就说不上来了。小弟因为开着店,常常有江湖上的人物路过往来,听他们念叨过江北一带新出手的英雄。说到这个子母神梭武胜文,乃是由北方成名还乡的;小弟却跟他并不认识,也没有到过火云庄。”

俞剑平道:“那么这火云庄和乔师傅被囚之地,是一个地方,还是两个地方,还在未可知之列。”

这时沈明谊插言道:“乔师傅这一回,到底是摸着一点影子来了。依我看,还得请乔师傅引路,再去实地勘查一遍才行。”戴永清看着沈明谊,也说道:“可不是,现在我们只得着贼人囚禁我们乔师傅的地方罢了。囚禁的地方,是不是埋赃的地方?还有贼人的首领,是不是就在那里,还是在别处?似乎我们都得切实踩探一下。不过这还得乔师傅出力,引一引路。”

九股烟乔茂狠狠瞪了戴永清一眼,戴永清笑着不做理会。

众人纷纷核议良久,都说一个荒堡,一个火云堡,究竟是一是二,必须先探明。闵成梁也说:“事隔已久,我们还得提防贼人运赃出境。所以事情该赶紧下手,缓则生变。”众人矍然道:“这层不可不虑。本来贼人囚着我们的人,我们的人居然逃出来,他们追赶不上,一定要多加一番防备,就许要迁动地方。现在最要紧的,是怎么防备贼人运赃出境。”白彦伦道:“依我拙见,我们可以派两拨人出去,先访火云庄和乔师傅被囚之地。这须要年轻力壮、脚程快、地理熟的人。”

戴永清插言道:“而且还得请乔师傅领路。”宋海鹏“嗤”的笑了。

智囊姜羽冲接言道:“那个自然。不过此外还得烦几位前辈英雄,武功超众的,率领群雄。就拿火云庄、苦水铺、李家集这几个地名作为核心,四面包抄下去,暗暗布下卡子,以防贼人运赃出境。因为乔师傅这一逃出来,贼人便是输了一招,真得防备他先机逃遁。我们还要请几位年轻的英雄,专管往来巡风拉线之责。必得这样,方才有条不紊,也不致教贼人逸出我们的手心。”又看着乔茂说道:“乔师傅这一手真够贼人消受的,我猜想他们必然乱了阵了。”

此计一出,众人哗然称赞道:“果然不愧为武林先进,智珠在握,阅历规划胜我等十倍。姜师傅这番打算周密之极,劫镖的贼首就是本领高强,也不易逃出我们的掌握。我们看,就依着姜师傅这个主意动手,一定能把贼党的巢穴、镖银下落,一网打着。”(叶批:此计倒也稀松平常。)

姜羽冲笑道:“我这是信口胡说,诸位过奖了。”又看着乔茂说道:“这件事真是多亏了乔师傅!你们看吧,贼人这工夫正吵窝子哩。”那九股烟乔茂正自悻悻不悦,恼着戴永清;此时一闻姜羽冲推重之言,自觉脸上有光,把怒容消释了。

姜羽冲年届五旬,举止文雅,素有智囊之名。他尤其是人情练达,对人非常的谦和,另有一种气派。当下对众人说道:“众位不要这么谬赞,在下不过是一得之愚,略陈拙见。还请纪老前辈、童老前辈和俞大哥、胡二哥诸位斟酌,并请在座诸位指教。”

十二金钱俞剑平忙道:“姜五哥不要过谦了。我俞剑平一介武夫,遭这打击,一筹莫展。这番普请江湖上同道帮忙,还求诸位捧场,给我弟兄挽回已失的颜面,寻回已失的镖银、镖旗。凡是到场的朋友,务必一扫客气,开诚指教,有何高见,千万说出来,好请大家参详。姜五哥刚才通盘筹计,先得我心,咱们就照这个法子下手。我看一事不烦二主,就请姜五哥分派;哪几位探道,哪几位该下卡子,索性商量好了,明天就办起来。不是我俞剑平过于赶碌,实在展限不易,如今已经一个月零十天了,在座的诸位仁兄贤弟不辞劳苦,远道光临,绝没有不帮忙的,我先谢过。”

俞剑平、胡孟刚二人双双站起,再向众人作揖。姜羽冲慌忙起来,连连还揖道:“小弟赶来帮忙,专听二位老哥派遣;教我拿主意,点派人,小弟可是敬谢不敏了。”绵掌纪晋光仰面大笑道:“姜五爷,你不用装蒜了。谁不晓得你是诸葛亮?派兵点将,非你不可。来吧,我先听你的。”

姜羽冲还在推辞,坚让纪晋光为首。禁不得俞、胡二人一再情恳,霹雳手童冠英、绵掌纪晋光又一力怂恿;白彦伦、闵成梁等也齐声劝驾。姜羽冲情不可却,这才拉着纪晋光、童冠英和俞、胡二人,在宴席间,一同商量派遣探道放卡的人选。

大家一面饮酒用饭,一面商量正事。不一时宴罢茶来,众人聚在义成镖局的客室。纪晋光等特邀乔茂、闵成梁坐在桌边。因为他二人便是探镖的地理图;乔茂是身从盗窟逃出,闵成梁却熟悉洪泽湖、宝应湖附近的地理;分派的时候,必须先打听他两个人。然后由义成镖头窦焕如执笔铺纸,预备记事。

纪晋光见姜羽冲还在谦退,便捻着白须,首先言道:“这次俞、胡二位走镖失事,我们本着江湖义气,拔刀相助;在下跟童师傅、姜师傅一同分派办事,这却是难事。我弟兄点配人物,恐有不妥当地方,务请诸位多多原谅。有甚不相宜,请尽管说出来,咱们再另想法。”

众人哄然笑道:“咱们都是为这场事帮忙来的,三位老师傅只管分派,不要客气;我们大家一律遵命。”

纪晋光拱手道:“那么在下就有僭了。姜五爷,来吧。”

姜羽冲道:“纪老前辈,你一个人点派足行了,何必这些人七嘴八舌的?”霹雳手童冠英眉峰一皱道:“姜五爷,怎的这么不爽快?”

姜羽冲这才笑了笑,脸向众人道:“也罢,诸位仁兄,小弟可就要胡出主意,乱派人了。”众人道:“请,只管吩咐。”

姜羽冲道:“纪老前辈,我看头一位得先请乔师傅,带两三位助手,先到高良涧,重新查勘一遍。再须白彦伦白仁兄带三四位帮手,到火云庄访一访。其次,再请几位老英雄分张四面,布下卡子。这须得纪老前辈,俞老兄台,和……”说到这里,眼光向众人寻着。

此刻到场的三四十位英雄,镖客倒占一半,年在三旬、四旬左右;至于武功出众,可以独当一面,竟还不够。姜羽冲眼珠一转,改口道:“俞老兄台,小弟的愚见,我们暂且就火云庄和苦水铺、李家集、北三河这四个地方为界限,在四面布下卡子,以防贼人运镖逃窜。可是这每一卡子,就得有五六位朋友才够用,并且还得每道卡子,推出一个头来。小弟不客气说,纪老前辈、童老前辈,足可独当一面。此外还有两面缺少领袖。”

纪晋光道:“那就烦俞、胡、窦三位镖头分占两面就完了。”

姜羽冲笑了笑道:“但是诸位可别忘了,宝应县这里,还得留几位要紧人物,作为四路的接应。再有续到的朋友,也好有人招待。所以我看俞、胡、窦三位全离不开这里。”

纪晋光道:“有了,姜五爷你管一路;我们童大哥跟这位闵贤弟和朱贤弟、楚师傅、沈师傅分保两路;在下当仁不让,也担一路。”智囊姜羽冲道:“也好……”意思不甚谓然,俞剑平却已听出来。楚占熊、朱大椿也说:“在下微技末学,实在不敢独当一面,怕误了大事。”沈明谊道:“这四个卡子非常要紧;比如贼人的首领率党羽夺路而走,凭小弟的能耐,实在挡不住,我本来就是败将。”脸向胡孟刚道:“总镖头,你说是不是?”胡孟刚道:“姜五爷,咱们都不要客气,我们沈贤弟说的是实话。那个劫镖的盗首,小弟六个人都败在他手下了……”俞剑平愤然道:“那么,怎么办呢?胡贤弟跟沈师傅在这里,我去挡一路。”

周季龙笑道:“诸位忘了这两位能人了。”用手一指姜羽冲和少林寺静虚和尚。童冠英哈哈大笑道:“军师,你派兵点将,怎的忘了你自己?得了,你乖乖的也担一路吧。”

大家闻言,一齐推举姜羽冲。姜羽冲又转而推举少林寺静虚和尚。两人谦辞了一阵,到底由静虚僧担承了一路,姜羽冲却陪俞、胡二人居中策应。这一来三路都有人了。还短一路。正商计着,外面报道:“济南的霍氏双杰霍绍孟、霍绍仲到。”俞剑平欢然说道:“好了,有他哥俩来了,就又有一路了。”霍氏双杰进来,与众人见礼。这兄弟二人武功出众,似可独当一面。

姜羽冲暂且把各路人选草草派定,随即散席。等到夜阑人静,姜羽冲邀着绵掌纪晋光、霹雳手童冠英、义成镖头窦焕如,再和俞剑平、胡孟刚密谈。

姜羽冲说:“这四道卡子,力量单薄,人还是不够用。劫镖的飞豹大盗来历突兀,但既纠结至百余人之多,胆敢劫夺盐课,公然拔旗留柬,公然对名震江南的十二金钱俞仁兄指名寻仇,这岂是无能之辈?就凭他这胆量,已很惊人,他的武功更是可畏。再看他劫了镖一走,竟至于寻访一个多月,寻不着他的踪影;足见此人智勇兼全,是狠辣稳练的老手。我们万万不能小看他,我们现在的人不过三十几位,实在不够用。这还得续请几位武林名手,可以独当一面的,才能卡得住他。不然的话,恐怕一击不中,落个打草惊蛇。我看目下可以先打发探访盗窟的乔师傅和白店主这两拨人先行出发。至于四面的卡子,必得拉开大拨,每拨至少也得有武功出众的朋友五六位才够。另外还得要跑腿传信的十几个利落踩盘子小伙计,给他们打下手。看这地段,西面由洪泽湖,东面到宝应湖,北面由李家集,南面到北三河,这方圆足有百十里地,人少了再分配不开。”

胡孟刚应了一声道:“可不是!我们上上下下,现在不过三四十位,人实在不算富裕。但是我们已派人到海州、盐城邀人去了,大概这三两天总能来一批的。”

姜羽冲道:“人来齐了,那就好办多了。不过,这四道卡子,并不是下在那里,就不动了。小弟的拙见,要采步步为营、层层逼紧的法子;分四路八方,拉开防线,却一步一步往里踏。约定一个日期,指定四个地点,四道卡子从四面收拢起来,往当中挤。到那一天,挤到那个地方打住。就好比张开了一张网,从四面收网一样;必得这样,才容易把贼人兜抄住。要是瞎摸,地势如此辽阔,我们摸到东,贼就许溜到西。贼人一看风紧,保不定明着运赃夺路而走。再不然就暗地埋赃潜踪而逃,教你再捞不着他的影儿。那么一来,我们白费了很大的事,反教贼人冷笑。所以小弟的打算,目下暂时分四路下卡,每处一共就要用一二十人才够。为首的更要有名的英雄,遇见贼首,足能截得住他;就是他们人多,也能挡他一挡。就是挡不住,也能缀住他,然后派急足到各处送信邀援。大家得讯,一齐赶来下手,把贼四面兜抄起来,贼人再不会跑掉。假如我们的人顶不住他,连送信候援的空都来不及,那又是白费事了。”

姜羽冲慢条斯理说到这里,俞、胡二人齐声说是。霹雳手童冠英却笑了,窦焕如便给姜羽冲斟过一杯茶来。姜羽冲说道:“谢谢你。……像这样,四面既然布下结结实实的卡子,内中又有乔、白两拨哨探寻踪的先锋,外面再留下一两拨巡风游缉之兵;另在这宝应县城,常时留下一批硬手,作为各路的接应,仿佛就是大营。这样子办,方才面面周到。总而言之,这回缉镖并不是采取寻常访镖的套数。平常失镖访镖,访得了下落,开镖局子的镖头可以依礼拜山讨镖;讨不成,托江湖朋友说和;说和无效,这才武力对付。这回事却不如此,乃是跟下海屠龙、上山打虎一样;捞得了,恐怕就得动手拚斗。”窦焕如道:“也许不至于吧?”

姜羽冲道:“不然!你看吧,非得拚一下不可。此贼手法如此厉害,分明不是劫财的强盗,乃是寻隙的仇敌。劫财的强盗不过是上线开耙,拾落买卖,我们自然可以按着江湖道走;破费一点财物,自可把镖讨回。无奈他们这次劫镖并非图财,当然不能以利打动;他们既是寻仇,当然也不能以礼打动。伤官劫帑,无礼无情!一旦狭路相逢,将镖银下落寻获,那时候就得由俞仁兄亲自出场,向这劫镖的主儿答话。若是三言两语,把过节儿问明了,揭开了,也许可以化干戈为玉帛。但是实际上,又哪有这么便宜的事呢?”

俞剑平喟然叹道:“正是如此。这个劫镖的豹头环眼的老人指名要会我,我还不晓得他跟我是争名,还是斗气哩!”

姜羽冲道:“不管争名也罢,斗气也罢,反正过节儿不轻。断然不会片言讲和的;一定觌面之后,不免动武。一说到动武,我们要是人单势孤,莫说被贼人打败;就是我们抢了上风,若不能把贼的老巢挑了,那也怕起不出原赃来。他们败了,还许来一场群殴。群殴不敌,还许毁赃灭迹,一走了事。贼走了,镖还寻不出,依然是个不了之局。小弟反复盘算,这一回是非打不可。既然打,我们就得一战成功,直入虎穴,得虎子。那么我们的人数总要压过贼人的党羽才成。纪老前辈,你说是这样看法不是?”

绵掌纪晋光捋着白须,很耐烦的听着,把大指一挑,道:“军师的妙算,实在不漏汤、不漏水。但是这番话,刚才你怎么不说?”姜羽冲笑了笑,不肯言语。纪晋光一迭声催问,姜羽冲道:“都是来帮忙的朋友,人家自告奋勇的,我能说你不行,等着我们另请高明么?人家只往后打倒退的,我也不能诘责他胆小呀!”纪晋光道:“你看你哪里来的这些顾忌?我老人家便不懂得这些。说了半天,军师爷到底要怎样呢?”

姜羽冲笑道:“现在屋里没有别人,我说句放肆的话吧!这些人里面足能表率群雄、独御强寇的,除了你纪老英雄、童老前辈和人家静虚和尚、俞老兄台之外,别位朋友的资望功力都似乎差点。剪断截说,咱们还得再邀能人。咱们办正事,当着大众,说话不能不客气点。我能点出名来,说谁能行,谁不能行么?现在私地里,小弟可要说句不自量的话了。俞、胡二位镖头可以专在宝应县打接应,听各方的情报,款待续到的武林朋友,同时也好分配续到的人,到各路增援。纪老前辈和童老英雄、静虚上人,你们三位可以各管一道卡子。其实就这样,人力还嫌单薄;小弟不才,要是拨给我五六位硬棒的帮手,我也可以对付着管一道卡子。不过若教我当军师,我又离不开宝应县了。干脆说,此外还差一道卡子。必得另请高明。要是铁莲子柳老英雄来了,可就够了。无奈听沈镖头说,人家不能分身。”(叶批:柳某以私废公,竟一至于此!)

姜羽冲又看着纪晋光道:“老前辈,我知道你嫌我不爽快,可是我们总得要看眼色。你留神那位乔师傅么?他一起头,脸上的神气就很挂火;还有白彦伦白店主,又露出为难的意思来。像这些情形,咱们不能太已的强人所难。那自告奋勇的人,我们说话也得小心,别要打破人家的高兴。”

绵掌纪晋光道:“军师,练达人情即是学问,难怪你叫智囊,你的眼力是有的。……好吧,咱们就再邀能人。俞贤弟、胡贤弟,江北江南的武林名家,近处可以邀请的还有谁?”

十二金钱俞剑平、铁牌手胡孟刚,皱眉互盼道:“近处可以说都请到了。可是直到现在,能来的全来了;不能来的,再催怕也赶不来。”胡孟刚道:“我想奎金牛金文穆也是成名的人物了,手底下很是不弱;那霍氏双杰在济南也久负盛名,武功很不含糊。俞大哥,你看他三位怎样,可以独当一面吧?”俞剑平看着姜羽冲道:“姜五哥你说怎样?”

姜羽冲默然不答,低头很想了一会,才说:“可也是!就再邀人,要待着邀齐了才动手,也真怕误了事。那么,先就现有的人派出几拨去。续有请到的,好在都是在这里聚齐,随到再随着分配出去,也倒可以。”纪晋光道:“好!咱们是急不如快,今天晚上定规了,明天就全数出发。”

姜羽冲微笑道:“全出发,那可有点来不及。小弟的意思,明天先派八卦掌贾冠南的大弟子闵成梁、没影儿魏廉、铁矛周季龙师傅,跟着九股烟乔茂乔师傅,前去踩探乔师傅被囚的那个荒堡。他们四位可以先到李家集,一路踩探,直到苦水铺、高良涧一带。只许暗探,不可明访。万一访不着那个荒堡,就折奔火云庄,和白彦伦白店主碰头重访。如果一举成功,访实了贼人囚肉票的所在;那就下心探明贼人的老巢、党羽和底情。只要大概访实了,便赶紧留下人潜踪监视,火速派人返回来送信。咱们就立刻纠合大众,前去找贼首答话。这一路完全是密缉贼踪的做法,须防打草惊蛇。另一路,就由白彦伦白店主,率领楚师傅、云从龙云壮士和俞仁兄的高足铁掌黑鹰程岳,也是四位,径奔火云庄;暗察地势,明访庄主。如果从子母神梭武胜文口中,探出贼情,也要请白店主火速派人回来送信。”

姜羽冲说到这里,又道:“贼人势众,我们每一路人少了,实在无济于事。我看还得续发请柬,续邀能人。好在我们已经访得贼人大概的踪迹,我们可以说,不是请人代访,乃是请人助拳。我们可以快快再发一批信,就说镖银的下落已然访得,催请他们作速前来,协力讨镖。有了准地方,人们一定肯来捧场的了。”

童冠英道:“这话不错,发信再普请一下,咱们大家一齐出名。”遂看着已请未到的人名单子道:“可以照单子,每人再发一封信,催他们都务必赶到。不过这单子上的人物不算齐全,咱们得再想一想。”

胡孟刚道:“鹰游岭的黑砂掌陆锦标,武进的老拳师夜游神苏建明,这个单子上都没列名。黑砂掌陆锦标是在没发信以前,就由俞大哥邀出来的。他已单人独马,自己访下去了。苏建明老拳师,是我私下去信邀出来的。他已经有了回信,这两天大概可到。”

纪晋光道:“我想起两位成名英雄来,一位是游蜂许少和,一位是九头狮子殷怀亮。听说现在江北,这都可以请,他们足可担当一面。哦,还有扬州的无明和尚,这个人也是有惊人本领的。”胡孟刚忙说:“游蜂许少和,我跟他只有一面之缘,我们镖局的宋海鹏宋师傅跟他交情很厚;我们已经在盐城打发人请他去了。可是的,无明和尚乃是峨嵋派的名手,九头狮子殷怀亮也是成名的英雄,怎的把他二位全忘了?”霹雳手童冠英道:“九头狮子殷怀亮不用请,我在镇江见着他了,他不久必来。”

胡孟刚又道:“还有一位,是崇明青松道人,跟小弟交谊很深,却是路远点。上次已经去了一封信;现在要请他们几位,只怕来不及,赶不上了。”姜羽冲道:“请,很可以请;现在请不到,随后还许用得着。咱们只管多多的邀人;这一回事,我管保不是一举手,一张嘴,就可以顺顺当当了结的;一定要闹得天翻地覆,才能把镖银讨回来。”

十二金钱俞剑平微喟一声,心以为然。当下几个人把各处的武林名家,交情深、路程近的,又尽力想一回;开出单子来,托付义成镖局窦焕如,转烦书手写信。就派振通镖师沈明谊、戴永清、宋海鹏、蔡正、陈振邦和俞门弟子左梦云这几位,以及振通、义成镖局的伙计,分头投信。有的只是空函,有的备下礼物,有的派伙计投书,有的由镖客登门邀请,情形不一样,全看彼此间的交情。这一批信具名的人更多了,已经在场的镖头和武林名家,俱各列名。众人列名的公信以外,又就私交,另附私信。送信的法子,除了径投直访外,也托各地镖店代为传书邀人。这一回声势,又比在盐城大得几倍。

这几人秘议了半夜,打算到次日早晨,对众宣布。没想到几个人议罢离座,正要各自归寝,那九股烟乔茂已然在外面等着呢。他在院中晃来晃去,神情似很焦灼。

俞剑平、胡孟刚回到屋里,乔茂也跟着进来了。俞、胡连忙向他客气道:“乔师傅,乔老弟,天不早了,你还没歇着么?”乔茂道:“我,还不困呢。胡二哥!……”胡孟刚自从乔茂犯险归来,很感激他,当然刮目相待。乔茂这几日伤是养好了,脾气又闹起来,跟戴永清、宋海鹏连吵了好几架。

前几天,戴、宋二镖师当着人故意夸奖他的功劳,夸得过火了,又近乎奚落。乔茂哪里肯吃这个亏,把一双醉眼一瞪,说道:“我姓乔的不是小孩子,任什么不懂!杀人不过头点地,挖苦我、损我,我都受着。我是振通镖店大家垫牙缝的奴才,行不行?访出贼踪来,没有访出贼踪来,那是胡孟刚跟我姓乔的交情;要是别位,我还犯不着呢!我本来无能,不错,教贼绑去了;可是我小子事到临头,我没有溜啊!哪位不服气,何不单人独骑,也自个访一访?”

戴、宋二人一看乔茂眼珠都红了,简直要玩命,都一笑住口,不敢再招惹他了。可是偏偏姜羽冲这次派兵点将,又要派他再去摸底。他本想已经访着贼人大概落脚地点,这就该大家一齐前往;自己跟着大帮,只当个引路的,用不着再犯第二次险难了。姜羽冲等又教他领着三个人重去查勘,乔茂老实说,有点怵头了。

当时乔茂把鼠须一扪,头上冒汗,两眼就露出为难的神气;可是戴、宋两人正自拿眼瞪着他,冲他暗笑,他也不好意思对姜羽冲说出别的话来,不过暗地里自己盘算主意。

这时胡孟刚议定出来,乔茂赶紧凑过去,跟着一同进了卧室。九股烟乔茂这才低头对胡孟刚说道:“胡二哥,咱们这访镖的事,就算定局了么?刚才你们几位,还有什么别的秘密打算没有?”

胡孟刚说道:“大致就是那样,刚才我们是斟酌谁行谁不行,所以背地议论一下,倒没有别的什么打算。赶明天早晨,就烦老弟再辛苦一次,这回非得你引路不行,你可以领闵成梁、魏廉、周季龙,由此地径奔李家集,扑到苦水铺,把贼人囚你的地方探实,你就赶紧回来报信。千万别跟他们朝相,更不要动手。这全靠老弟你这一趟了。”

九股烟乔茂把眼翻了翻,看见屋外戴永清、宋海鹏全没有睡着。他本不愿当着人,说出私话,无奈明早就要出发,今晚再不说,更没有说的机会了。

乔茂先咳了一声,这才说道:“胡二哥,我可不是脱滑。你是知道我的,这一回差点废了命,谁教咱哥们不错来着呢。这可不是我姓乔的夸功,别看他们七嘴八舌的说我访得不落实;可是我们好几拨人,直访了一个多月,还没有访出这么一个不落实的消息呢。这好比摸着一点影子,挨着一点边,到底有了下手的地方了。无奈我的能耐就这么一点,我可是都挤出来了。我敢说一点没藏私,还几乎把命卖了。现在教我再去一趟,我也知道该有这么一着。可有一节,我教贼人捉了去,把我蒙头盖脸的监禁起来,一直囚了二十多天。我是认不得人家,人家可认得我。我这回逃出来,请想放虎归山,贼人焉有不害怕、不防备的道理?贼人一准说,姓乔的回去勾兵了。”

俞剑平点头道:“这却是不假。”戴永清看着宋海鹏,微微一笑。宋海鹏说道:“放虎归山,这话还真不含糊。乔师傅一溜烟走了,贼人准吓酥了。”

乔茂霍地一转,冲着两个人一龇牙,就要大吵。胡孟刚连忙拦住道:“算了吧,少说两句吧!你们又好逗,逗急了又真恼,何必呢?……老乔,你说怎么样呢?”

乔茂恨恨的说:“我这回九死一生,还不够给人家垫牙缝的呢!说闲话,算得了什么?我也够不上老虎,老虎躺在床上装着玩呢。有这工夫穷嚼,怎么那时候不把贼人扣下,干么也跟我一样?”胡孟刚说道:“得了得了,瞧我吧!咱们还是说正经的。”九股烟乔茂又哼了两声,这才接着说道:“胡二哥,我就冲着你。别人哪,少挑刺!……胡二哥、俞老镖头,你二位请想,我这一走,贼人一准惊了。”胡孟刚说道:“那是一准的,怎样呢?”

乔茂说道:“你想,咱们这里是访着贼踪,往四下里安卡子,防备贼人逃走。贼人们一见我逃出来,他们也必定四下里埋伏卡子,防备咱们寻来。我这次二回头再去道,我不认得贼,贼可认得我;就好比贼在暗处,我去了,还会有好处么?”

胡孟刚听了,说道:“这可是真的。”眼看着俞剑平要主意。俞剑平却眼看着乔茂说道:“乔师傅,你的意思是打算不去么?”戴、宋躺在床上,两人齐声重咳。九股烟乔茂回头瞪了一眼,忸怩的说道:“,我怎能不去呢?不过我总得把话说明了。”(叶批:音响效果。)

胡孟刚把大指一挑说道:“乔老弟,咱哥俩心里有数就是了。你这回卖命似的卫护我,我不是任什么不懂……”

乔茂说:“胡二哥,你别错会意思。”说到这里,接不下去了。怔了一怔,方才吞吞吐吐的说:“我吃振通镖局的饭,把命卖给振通,那是该当。不过是贼在暗处,我这次再往苦水铺、李家集去,贼人这工夫一定不知撒出来多少人呢!他们一看见我,要明目张胆的跟我们动手。我就是死,我也死在明处,也还算值。二哥您想,我要是半路上教贼暗暗杀害了,我死了不算事,可是那镖还是耽误了访不着,我这一条命,可算白饶了!胡二哥,我可是冲着你,你说我这回去得么?你一定教我去,就是上刀山、下油锅,我也得算着。不过,你得估量估量!”

十二金钱俞剑平听出来乔茂是害怕,不敢再去了。他的话东一句,西一句,虽然不靠边,可是贼人认识他,他不认识贼,这倒有一半对。

俞剑平心中盘算,正要设法激劝;只见胡孟刚脸色一变,用很沉重的语调说道:“乔老弟,你尽管放心,我看这绝不要紧。反正这一回去的不止你一个,还有闵成梁、周季龙、魏廉跟着你呢。那紫旋风闵成梁,虽然年纪不过三十六七,可是他的武功已然尽得他师父八卦掌贾冠南的奥妙。铁矛周季龙你是晓得的,他是双义镖店的台柱子,他师哥赵化龙都不如他。没影儿魏廉,我跟他不熟;可是俞大哥说过,他轻功绝顶,纵跃如飞,你还看不出来么?他探访贼踪,定有把握,他本是绿林出身,贼人的诡计瞒不过他。况且老弟你也不是初迈门槛的人,你也是老江湖了,谁能暗算得着你?你难道怕半路上遇见打劫你的贼人不成?你还怕住贼店、上了当不成?你放心大胆的去。这回并不是请你明访,仍旧请你暗;也不要你直探贼巢,不过教你摸准地方,得了,摸准了,你就赶紧返回来送信,别的事你全别管。你不挨近贼巢,贼人决不会明目张胆的跑出老远来,再把你掳回去。就算光天化日之下,他们真敢乱来,你还有三个伙伴呢。就算他们人多,你们小心一点,你们还有腿会走,有嘴会嚷呢!你放心!大白天价,贼人不会硬绑票。夜晚算计你,你又是行家。乔老弟,你别作难我了;眼下事事都安排好了。就看你这一手了,你可别打退堂鼓。你要是还较劲,……这屋里没外人,我可就给你跪下了。本来打算得好好的,又变卦了,你、你、你真格的还憋拗我么?”

铁牌手胡孟刚双目怒蹙,面带焦烦。那九股烟乔茂辞又辞不掉,去又真不敢,他脸上的神气更是难看。不由把脖颈一缩,把头一扭,口中喃喃的说:“胡镖头,你别下跪,我给你先磕一个头吧。这是怎么说的,咱们不是商量商量么?我舍生忘死的跑回来,我又是净为找别扭么!”

十二金钱俞剑平一看两人又要闹僵,连忙劝解道:“胡二弟,你失言了。人家乔师傅决不是打退堂鼓,人家说的都是实情。胡二弟你别着急,乔师傅也别为难。我说二弟,乔师傅并不是过虑,咱们总得想个万无一失的法子,人家自然踊跃前往;尽发急不行,倒耽误事。乔师傅,这台戏全靠你挑帘唱开场呢。你有什么高见,怎么去才稳当。尽管请说出来,咱们大家斟酌。”(叶批:要紧语。)

乔茂说道:“谁说我不去,我说不去了么?我说的是我这一去,准教贼给毁了,我卖命总得卖得值……”

俞剑平把手一拍说道:“着啊!乔师傅这话太对了!乔师傅这一趟去,倒是越加小心越妥当。要知道咱们是寻镖,不是拚命;我说对不对,乔师傅?”再回顾胡孟刚说道:“二弟你别把乔师傅看错了,人家跟你乃是患难弟兄。乔师傅是一准去,不过……要盘算一个十拿九稳的法子,免得打草惊蛇。”

胡孟刚缓声说:“乔老弟,我心里着急,你别介意,我当你不愿去呢。你不去,我可是抓瞎啦。喂,你说怎么去才稳当?”

俞剑平轻轻几句话,扣定了乔茂不好再推却。乔茂迟迟的说道:“拿稳的法子……刚才你们说,分四路啦,分八路啦,若教我看,满用不着。我说,咱们这些人宜合不宜分,给他个一击而上。你们全跟着我,先奔李家集摸一摸;摸不着,再奔苦水铺。贼人的垛子窑,反正不出这高良涧一带;不过方圆百十里地,还用分那些拨干什么?就是咱们这一堆,直扑上去,一下子准摸着了,咱们就按江湖道的规矩。这可就该你们二位老英雄出头,简直递名帖,拜山讨镖。给了镖,万事皆休;不给,咱们就跟贼人招呼起来。把他们的窝挑了,赃还起不出来么?这多干脆!还摆什么八卦阵做什么?左不过百十来个贼,又不是捉拿楚霸王,十里埋伏,八路兜抄,用得着这么大举动么?”(叶批:句句妙绝!)俞剑平捻须含笑说道:“乔师傅,你的功夫、阅历、眼力劲,我是很佩服,办这事非你不可。不过分路下卡之计已定,不好再改。我也知道你的顾虑,是怕遭暗算,可是乔师傅,你何不改了装去?你脸上抹了颜色,身上换了衣服,打扮一个乡下人,不就行了?或者装一个算卦卖野药的,再把口音改一改。闵、周、魏三位也改了装,暗暗的跟着你。着啊,你们四个人一块去。但在白天访下去的时候,你们尽可以分做两拨;走在路上,谁也别跟谁说话,你们装不认识。这么一来,贼人不论多么能,再也看不破了。乔师傅,我说一句话教你放心;这伙贼人乃是辽东口音,决计是外路来的,决非本地土寇。他们人生地不熟,说不定是潜伏在哪里,跟当地绿林勾结着。你只管放心大胆的访下去,你们出发以后,我再教一两个好手随后跟着你。你们只要在前途遇见风吹草动的情形不好,你就发暗号,我只一得信,立刻赶了去接应你。”

俞剑平拿好话挤,挤得乔茂不好再说不去的话了;可是他想挟着大家一同出发,他自然稳当了,不过这法子不行。

俞剑平不好明白的拦驳乔茂,眼望铁牌手胡孟刚说道:“乔师傅这话非常的对,实在说起来,这分路下卡子的法子,也显得太迂了。不过……”转脸来对乔茂道:“乔师傅你刚才说的很好。你一逃出来,不亚如纵虎归山,贼人这工夫不知怎样的骚扰哩。你这一走,不啻是先赢了他们一招。他们一发慌,乔师傅,咱们真得防备他们溜了。你辛辛苦苦访得贼人的踪迹,咱们在前边搜,他们往旁边溜,末了咱们赶去了,却扑一个空,岂不是一番苦心,白费事了?”

俞剑平又转脸对胡孟刚说道:“不过,只教乔师傅一个人去道,那也太悬虚。乔师傅断不是怕事的人,人家乃是小心,怕误了事;好在有三位跟着乔师傅一路访,那就稳当多了。乔师傅你要是嫌人少,咱们多派几个人跟着你;你觉得哪位跟着你顺手,你就挑哪一位。不过话又说回来了,这回本是暗访,人去多了,更扎眼。况且咱们就是全去,不过才五十六七个人,贼人全伙却有百十多个。所以,还是少去人好,少去人不显眼。着哇!少去人对极了。就是你们四位辛苦一趟,顶好顶好!”(叶批:曲曲写出俞剑平之老辣精明。)

当下,俞剑平、胡孟刚百般激励,九股烟乔茂百般的推辞。到底事情挤在这里,他不去是不行的;这才要约了许多话,俞、胡二人都答应了他;他无可奈何,方才答应。胡孟刚听了,这才把脸上的怒气平消下去;又和俞剑平斟酌了一会,方才睡了。到了次日,群雄纷纷出发。沈明谊等仍去分头送信邀人;绵掌纪晋光、霹雳手童冠英、少林寺静虚僧和霍氏双杰等人分四路布卡。白彦伦与铁掌黑鹰程岳、楚占熊等奔火云庄,拜访子母神梭武胜文。乔茂和紫旋风闵成梁、没影儿魏廉、铁矛周季龙等四人就先奔李家集。俞剑平、胡孟刚便和姜羽冲、窦焕如等,暂时在宝应县义成镖店,一面候人,一面听信;准备哪一路有了消息,便驰往接应。人数虽不多,安排得井井有条。

这些人依照计划出发,俱都踊跃而前,面无难色。只有九股烟乔茂和上刀山一样。同行的三个人中,他和紫旋风闵成梁不熟,铁矛周季龙又有点瞧不起他。只有没影儿魏廉,是俞镖头的晚辈,又受俞、胡的密嘱,对乔茂倒很客气。

临行时,乔茂便请大家一律改装。闵成梁、周季龙夷然不屑,两人只将镖客的服装换去,穿上便鞋,披上过膝的长衫。乔茂无法,又找到俞、胡二人,嘀咕了一阵。俞、胡暗劝数语,闵、周二人这才笑了笑,扮做两个小买卖人;但两人体格魁梧,改装起来也不很像。

九股烟乔茂和没影儿魏廉,都是身材轻捷的人,商量着扮做扛活小工。二人穿短打,用根木棒挑着小小的铺盖卷,内中暗藏兵刃。四人又约好了互打招呼的暗号。这才向众人告别,雄赳赳的径奔高良涧、李家集。

跟着,白彦伦备好了名帖礼物,便和程岳、楚占熊、云从龙等,穿着长衣服,骑着马,前去投刺拜访武胜文。

俞剑平、胡孟刚送走众人,便和姜羽冲、窦焕如,留在宝应县城,暂且听信。预料至多三四天,定有回报。不想就在众人陆续出发的当天下晚,义成镖局柜房上,就遇见了一件怪事。一个乡下模样的人,拿着一个小包,先在镖局门口张望了一会,忽然进了柜房,说是:“由海州来的,给十二金钱俞三胜俞镖头,带来一包药。”

有柜房中人便要往里让。这个人说道:“俞镖头在里面没有?”镖局柜房道:“在!”转身要去请,那人连连摇手道:“这是俞镖头的乡亲托买的,大远的烦我捎来。我的事情很忙,我也不认识姓俞的,你把包儿交给他就完了。”柜房道:“哦!你等一等,我请本人去。”那人笑道:“你们这字号还有错么?我交给你们转给他就行了。”竟转身走出,顺大街入小巷,徜徉不见了。那柜房先生一拿着这小包裹,觉得这也是常事,刚刚迈步往里走,义成镖店的总镖头窦焕如恰从后面来到柜房,问:“是什么事?又有人托寄包裹么!”柜房道:“倒不是烦咱们捎带的,是俞镖头的乡亲烦人给俞镖头带来的。”窦焕如惊讶道:“什么?”急接过小包来,就桌上打开,且解且盘问道:“那个捎包裹的人哩?”柜房道:“刚走。”窦焕如道:“怎么个模样?像哪里人?”柜房道:“是个乡下人,三十多岁,好像是北方人……”

窦焕如已将包儿打开,里面竟是一包包的刀伤药,一共百十多小包。小药包之外,还有一幅纸,画着一个刘海洒金钱、金钱落地的画儿;旁边画着一个插翅膀的豹子,作侧首旁睨之状。窦焕如猛然省悟,骂道:“娘卖皮的,捣鬼?送包的人呢?”飕地窜出柜房,急扑到门口,往外一望;又喝问柜房:“你快出来,你看是这个人不是?”用手一指街上。街上一个精壮的汉子手拿纸扇,敞胸露臂,披着短衫,刚刚从镖局门口走过。那柜房跟出来一看道:“不是这个人。”这个人回头往镖局瞥了一眼,停了一停,却又闲然走去。窦焕如向柜房叫道:“黄先生,到底哪个是送包的人?你怎么把他放走了,也不回一声?”问得柜房黄先生哑口无言,道:“我寻思着……”

窦焕如忿然说道:“你寻思什么?告诉你,往后无论有找谁的,给谁送东西,甚至于揽买卖走镖的;从今天起,你千万告诉一声,别再把人放走了。你不知道,这是个奸细!他就是劫取盐镖的探子,特意来向俞镖头卖弄一手花活的。真是,你们真误事!”一顿吵嚷,闹得后面也知道了。

俞剑平、姜羽冲忙出来询问。窦焕如道:“俞大哥,你瞧!我们这黄先生多么糊涂,这是刚收到的!”一指桌上的包裹,百十包刀伤药漫散在桌上,最刺目的自然是那金钱落地的图画。俞镖头说道:“呀,那送信人现在哪里?”窦焕如道:“我这不是正说着哩!他们竟把人放走了。”

姜羽冲伸手拿起那画来,俞剑平就仔细搜检那一个个的药包。姜羽冲忽然笑道:“哈哈!”俞剑平抬头道:“怎么样?”原来姜羽冲正翻着这张画的背面,背面却写着字:“书寄金钱客,速来宝应湖;盐课二十万,凭剑问有无。”

俞剑平嘻嘻的冷笑道:“好贼,他倒先找起我来了!”

姜羽冲看了看俞剑平的神色,劝道:“俞大哥,他们是激将计,大哥不要答理他们。”但是俞剑平非常气恼。姜羽冲向柜房问明了送包人的年貌,立将镖局的人派出一多半,去到各处穷搜了一遍。这当然搜不着,姜羽冲却也晓得,但是不能不这么做。

光阴迅速,又过了一天。到傍晚,赵化龙老镖头忽从海州派专人,送来一封信,是送给俞、胡二人的,拆开一看,首先触目的,竟也是一幅金钱落地、飞豹旁睨之图;另外才是两页信。信上说,俞、胡二人报告寻获贼踪的信,已经接到了,展限的事正在托人办理。既已觅得贼巢的大概地点,请二人火速设法讨镖。能不用武力更好,因用武力恐怕难免迟误,仍以情讨为是。又说此幅画乃胡孟刚的振通镖局收到的,由苏先生给赵化龙送去,赵化龙特意派遣急足送来。

至于这幅画是怎么收来的,何时接到的,信上草草一说,竟忘提及。俞、胡二人和姜羽冲、窦焕如,读信的读信,看图的看图。这张图的背面巧得很,也题着二十个字,是:“书寄金钱客,速来大纵湖,盐课二十万,凭拳问有无。”

窦焕如一拍屁股,骂道:“捣鬼!一个样的把戏,没出息的贼,没出息的贼!”

胡孟刚道:“一样的词,两处送,这有什么劲!”

但是姜羽冲道:“怎么是一个词?你不看这是两个地名么?”胡孟刚道:“唔,这是大纵湖。”俞剑平这时候默然不语,双眉一挑,面横杀气,半晌才道:“这恶贼戏我太甚,咱们走着看!”

但是,事情越逼越紧,俞剑平离家之后,丁云秀和留下的小徒弟陆嗣清,整日指拨着练拳,倒也平安无事。忽一夜,听外院“啪哒”的一响,丁云秀霍地蹿起来,到院中一看,只见一条人影,箭似的越房逃走。丁云秀仗剑急追,赶出院外。忽一想,恐中了贼人调虎离山之计,忙又返回来;招呼长工起来,点灯寻照。这才在外院,倒座屋门门框上,看见插着一支钢镖,镖上挂着一个小小的锦囊。打开锦囊一看,便发现这幅怪画。丁云秀不是外行,从此家中戒备起来。又一想,恐怕丈夫不知,才又派人给俞剑平送来。

俞剑平拆开家书细看,这幅图画也题着二十个字:“书寄金钱客,速来洪泽湖,盐课二十万,凭镖问有无。”

几天中,连接了三张画,竟邀定三个地点,一、宝应湖,二、大纵湖,三、洪泽湖;却也凑巧,全在江北地方。胡孟刚竟未看出词句似同而大异,俞剑平和姜羽冲却已看出;不但地名是三个,第一凭剑问有无,第二凭拳问有无,第三凭镖问有无。分明指示着俞剑平三绝技,一剑、双拳、三钱镖,劫镖的贼人都要会会。(叶批:正是:狡兔有三窟。)

俞剑平勃然大怒,立刻与姜羽冲商议,要派人分到宝应湖、大纵湖、洪泽湖三个地方,去寻访这飞豹为号的仇敌。姜羽冲道:“但是,贼人如果是藏头露尾的戏弄你,他并不在邀定的地点等你呢?”

俞剑平道:“我有法子!我此行恰巧把金钱镖旗带来一杆,我就打着镖旗走,贼人要是有志气的,我看他敢不敢动我的金钱镖旗,而且,他会画画儿戏弄我,我就不会挂幌子找寻他?我一定这么办!”

俞剑平怒气冲冲的吩咐手下人,快买一匹白布来。他要在白布上亲题文字,指名要会这个藏头露尾的插翅豹子,他要教人打着这一丈二尺长的白布幌子,幌子上写着“十二金钱寻访插翅豹”。就这么游遍宝应、大纵、洪泽三湖。他要公然叫阵,看看贼人有没有胆量来答话。

姜羽冲道:“万一他不出来答话呢?”

胡孟刚紧握双拳道:“那他就栽个死跟头,还是怕人家十二金钱……”这个主意,立刻就这样打定。

第十一节 探盗巢九烟作向导 露马脚二客诈镖师

十二金钱俞剑平怒欲历游三湖,寻仇挑战。姜羽冲劝他不要受了贼人的激诱。俞剑平已经忍耐不住。

却是正当俞剑平准备动身、还未起程的时候,那阜宁店主白彦伦已遣人奔回送信。说是身到火云庄子母神梭武胜文家,投帖拜访的结果,武胜文辞色可怪,显然与贼党通气。现已弄得双方失和,业经变颜诘明,立下誓约,催请十二金钱俞镖头本人到场。人家武胜文不要俞剑平的名帖、礼物和慕名致候的八行书,却单要领教俞剑平的三样礼物:一剑、双拳、三钱镖。人家也备了还席,那是一槽子母神梭和一对铁掌。

俞剑平一听这话,怒气更增,哈哈大笑道:“好好好!俞某末学微技,不承望武大爷如此抬爱,我当然要登门献拙!”

俞剑平含嗔改计,正要策马先奔火云庄,偏偏这时候,九股烟乔茂已垂头丧气,从李家集奔回来了,照旧又弄得一身轻重的创伤。不用说,又吃了大亏了。

据那乔茂喘吁吁的说,已经和贼党碰上,而且交了手,过了话,寻着他那一度被囚的古堡。只是贼党凶恶,公然以乡团自居,倒把紫旋风、九股烟等当贼看待,动起手来。贼人势众,四个人几乎全折在那里。

俞、胡二镖头更问起同行的紫旋风闵成梁、没影儿魏廉、铁矛周季龙三人。乔茂拭着汗说:“还在那附近潜伏着呢,恐怕贼人见机迁场,所以必须监视他们。”说罢,又道是事情紧急,请俞、胡二位赶快先顾这一头,不然就迟则生变了。

十二金钱俞剑平和铁牌手胡孟刚,两个人气得面面相觑,说不出话来。九股烟乔茂坐在一边,挥汗喘气。半晌,还是由姜羽冲发话道:“俞大哥不要生气。教我看,咱们还是依着乔师傅的话,先到李家集去一趟要紧。贼人留柬所说的什么大纵湖、宝应湖、洪泽湖那一定是虚幌子。他们的舵主准不在那儿。武胜文有家有业,咱们也不怕他跑了,这缓一步都行。只有乔师傅访的这个荒堡,我们必须赶早过去盯住了。”

俞剑平一跺脚站起来,道:“对!咱们就先奔李家集,可是火云庄那里,也不能搁着;这可怎么办呢?”

汉阳武术名家郝颖先应邀刚到,谦然接话道:“若是没人去答对这位武胜文武庄主,小弟不才,还可以替俞大哥走一遭。”姜羽冲未等俞剑平开口,就忙答道:“郝师傅肯去,那太好了!”就请后到的几位武师,相伴着郝颖先,同奔火云庄。欲烦窦焕如镖头就近留守宝应县;姜羽冲亲陪俞、胡二人径奔高良涧、李家集。这样分派,总算面面顾到了。

一路上,姜羽冲细问乔茂。乔茂才将他们数日来访镖的经过,重说了一遍。

原来九股烟乔茂和没影儿魏廉、紫旋风闵成梁、铁矛周季龙四人,分做两拨,改装私访,当天走了一站。次日走到过午时候,远远望见一个小村落。没影儿魏廉向乔茂问道:“喂,我说当家子,这一早走出三四十里地,越走越荒凉,总没碰见大镇甸。离着高良涧还有多么远?这是什么地方?”

九股烟乔茂本与众人约好,千万别管他叫乔师傅、乔二哥;只管叫他赵二哥。魏廉便开玩笑的说:“我也姓赵,我管你叫当家子。”就这么当家子长、当家子短,整整叫了一路;说是叫顺了口,省得到地方,叫错了。

当下乔茂把前后地势看了一转,四顾无人,这才说道:“我从高良涧逃出来,是奔东北走的。咱们现在是往西走,这里的路我没走过,我也不知道距离高良涧还有多远。问问梁大哥吧。”梁大哥就是闵成梁,他已走在前边,魏廉赶上去问。闵成梁止步回头道:“我从前在李家集住过几天,高良涧一带也走过;不过那时我是从盱眙奔淮安办事,走的是正路,这里的地理也不很熟。不过看这光景,大概离李家集不远了,估摸也就是还有几十里路。苦水铺我却没到过。”

闵成梁转而问乔茂。乔茂把一双醉眼翻了几翻,末了说:“等个过路人,咱们问问吧。”铁矛周季龙却不言语,双目一寻,看见前面有道高坡,遂抢步走上去;向南北西三面一望,走下来说:“靠西南好像有个镇甸,也许是个大村子。咱们何不投过去,连打尖带问路?”众人称是,遂又绕着路,直奔西南。

走出八九里地,没影儿魏廉忽然若有所悟的说:“这里好像离苦水铺不远了。”闵成梁道:“怎见得呢?”魏廉道:“你看这里的土地都生了碱,这里的水又很苦,一定是苦水铺无疑了。当家子,你看像不像?”

乔茂又复东张西望的看了一晌,还是不能断定。铁矛周季龙道:“不用猜了,咱们到前边打听去吧!”

四个人又走了一程,已到那村舍密集之处。走到切近处一看,这里还够不上一个小镇甸,只可算是稍大的村子罢了。进入路口,街道两边茅茨土屋,百十多户人家,横穿着很直的一道街。从这头一眼望到那头;哪有什么买卖,只不过寥寥三五家小铺罢了。靠街南一家门口,挑出来一支笊篱,上缀红布条,石灰墙上写着四个大字:“汪家老店”;字迹已然模糊不清了。

四个人本分两拨,到了这时,不觉凑到一处,东寻西觅,要找个打尖的饭铺茶馆;却没有找到。在汪家老店对面路旁,倒看见一家老虎灶,带卖米酒。乔茂凑过去问道:“借光二哥,苦水铺离这里有多远?”卖酒的抬头看了看乔茂道:“由这里奔西北,还有五十多里哩。”魏廉又问:“大哥费心,这里有小饭铺没有?”卖酒的用手向西边一指,四个人顺着方向寻过去,原来就是那个汪家老店。四个人虽然嫌脏,也是没法;相偕着才走进店门,立刻“哄”的一声,飞起一群苍蝇来,更有一阵马粪气味,冲入鼻端。里面走出一个像害黄病的店伙,问客人是住店,还是吃饭?周季龙等全不愿在这里落店,就说是打尖吃饭。

店伙把四人让到饭座上。天气正热,又挨着厨灶,热气扑面,令人喘不过气来。闵成梁很胖,头一个受不住,就问:“有单间没有?给我们开一个。”店伙说:“有。”又把四人殷殷的领到一个单间屋内。这屋又潮又暗,只有一张桌、两个凳,一架木床支着破蚊帐,七穿八洞,很有年代了。紫旋风闵成梁催店伙打洗脸水沏茶,一面吃茶,一面要菜,这里的鲜鱼很现成;四个人要了两大盘煎鱼和炒笋、盐蛋、盐豆等物。跟苍蝇打着架,胡乱吃了一饱。(叶批:奇句。)

铁矛周季龙喝着酒,向店伙打听附近的地名。店伙说:“这里叫冯家塘。李家集离这里只有十八里。苦水铺距此较远,还有四五十里,须经过风翅岗、药王庙、卢家桥、鬼门关等地。”乔茂一听“鬼门关”三个字,心中一动,睁着醉眼,把店伙盯了半晌,倒把店伙看毛了。

乔茂道:“好难听的地名,却是为何叫鬼门关呢?莫非是常闹鬼么?”

店伙笑道:“鬼门关这个地方,倒从来没闹过鬼。不过那里是个高土坡,又挨着个泥塘;牲口、车辆走到那里,一个不小心就溜下来,陷入泥塘里了。因此人们管它叫鬼门关,无非是说那里很难走罢了。有一年,一头水牛惊了,竟奔陷在泥塘里;越挣越陷,那牛瞪着眼‘哞哞’的直叫,人们也不敢下去救。等到牛的主人向邻近人家借来板子,设法搭救,时间已经晚了,活活一条牛陷死在泥塘里面了。这泥塘又是个臭坑,又是个要道,上面只架着一个小竹桥,很不好走,所以人们就管它叫鬼门关。”

乔茂打听了一回,看看天色不早,可是都不愿在这里住下。算还饭帐,四个一商量,还是赶到李家集再落店。四个人出离汪家店,走出村口没多远,忽然听见背后一阵马蹄声。

四人急急的回头一看,只见从岔路上奔来一匹马。马上的乘客是一个中年人,穿一身土布短衣服,手里擎着马棒,背上背着一个黄包裹,风驰电掣的奔来。到了四人身边,便把缰绳一勒,牲口放缓了,竟从四人旁边走过去;却又回头把四人打量了一眼,又打量了一眼。然后这人把马缰一抖,马棒一挥,策马飞跑起来。一霎时抹过庄稼地,奔西北走下去了。

访镖的四个人相顾愕然。这样一个荒村野镇,又不是正路,不会有驿卒走过的。这个骑马的人神情很昂藏,令人一望而知是江湖上的人物。而且奇怪的是这人走过去好远了,还是扭着头往回看。这个人是做什么的呢?几个人都把眼神直送过去;唯有九股烟乔茂,一看见这匹马,立刻将手中拿着做扇子用的破草帽,往头上一扣,把上半边脸遮住,又把头扭到一边去。

等到骑马的人驰过去,没影儿魏廉凑过来道:“有点门儿,这东西就许是老合?”闵成梁向四面一看道:“赶下去!”魏廉应声道:“好!走,咱就赶上去。”这两人便要施展陆地飞纵术,凭四人的足力,追赶奔马。

铁矛周季龙笑了笑,问乔茂道:“乔师傅,你看刚才那个人怎么样?咱们追不追?”

九股烟乔茂疑思过了半晌才说:“大白天,咱们四个人在这旷野地拚命一跑,有点太扎眼了。梁大哥,咱们还是径奔李家集好不好?你看这个骑马的,也是奔李家集去了。”

闵成梁把长衫放下来说道:“随你的便,我看是追好,再不然咱们四个人,分出二个人追下去,留两位奔李家集。”

乔茂最怕拆开帮,还是不甚愿意,说道:“闵大哥,咱们加紧走得了。我看这个骑马的,若不是过路的江湖人物,就一准是贼人放哨的,咱们到李家集看吧。这么望风捕影的,拿两条腿的人追四条腿的牲口,太不上算了。”闵成梁和魏廉都笑了。

四个人脚下加紧,一口气奔到李家集,天色已经很晚,太阳落下去了。一进街里,未容打听,九股烟乔茂便已顿时记起这个地方,确是李家集无疑。他从匪窟逃脱出来,在泥塘荒岗边,路逢女侠柳研青,扯谎挨打之后,曾经柳研青询明情由,把他放走。临行时还赠给他十两银子做路费,他便一直逃到此处。就在这街西茂隆客栈住了一夜,还在此地小鞋铺买了一双鞋,又打听了一些情形;第二天就由此处动身,一直北上送信。

九股烟乔茂遂同没影儿魏廉在前,紫旋风闵成梁、铁矛周季龙相随在后,仍旧投到那个茂隆客栈住下。四个人本想分住两个房间,可是商量事情又很不便。结果还是住在一块,占了一明一暗两间房。

到了起更以后,没影儿魏廉悄问乔茂道:“现在到了地方,今天晚上咱们出去一不?乔师傅你估摸你被囚的地方,离这里有多远?那个荒堡是冲哪一面?可是地势很高么?大约一共有多少间房?”紫旋风闵成梁也道:“咱们四个人白天在一起道,究竟有点扎眼。魏兄说得很不错,咱们今天晚上就出去一趟;就按夜行人的规矩,两个人摸底,两个人巡风,先去扎一下子。”

九股烟乔茂简直吓破了胆子,临上阵还是挨磨一刻是一刻,抓耳搔腮的耗过一会;见三个人都拿眼瞪着他,他这才嗫嗫道:“三位这么捧场,总是为我们振通镖局,小弟实在心上感激。不过这有一层难处,不瞒三位说,我教贼人囚了二十多天,蒙头转向。那个荒堡到底靠李家集哪一边,我也说不上来,反正觉得不很远罢了。那天我仗着一根锈钉子,斩关脱锁,逃出虎口来。后有追兵,外无救援,我只顾往黑影里一阵乱钻,拚命似的瞎跑,实在连东西南北也不知道。况且又在半夜里,又心慌意乱,一路上的情形,也没顾得留神。我打算明天一清早,烦你们哥儿三个跟我辛苦一趟,白天到底好琢磨一点。”

铁矛周季龙微微笑了,前天当众报告时,乔茂没肯说出这些泄底的话,他还端着劲呢!现在事到临头,他方把实底端出来;可是这一来又不亚如大海捞针一样了。贼窟究在何处,还是没谱。

闵成梁眉峰一皱,道:“闹了半天,咱们连个准方向、准地方也摸不清啊!”(叶批:瞧不见。)

乔茂脸一红道:“虽然摸不十分清,可是多少还有点影子。贼人的垛子窑至多不出二十里,总算是圈住了。咱们就拿李家集、苦水铺两个地方做起点,我记得那地方是有个高坡和泥塘的。那个荒堡也有点特别,地势比近处都高。”

四个人接着商量,周季龙两眼盯着乔茂道:“乔师傅,我看今天晚上出去一趟最好。你的意思,是怕晚上看不清楚;但是你逃出来也是在晚间,现在乘夜去重勘,岂不更好!夜景对夜景,倒容易辨认。”

乔茂无言辩驳,就说道:“要不然,明天白天先一回,到明天夜间,再重淌一下。今天晚上,我实在去不得了;也不知怎的,我脑瓜子直晕。”闵成梁、周季龙相视而笑,也就不便勉强他了。

乔茂搭讪着,向魏廉说道:“魏老兄,你瞧咱们路上遇见的那个骑马的,可有点怪。咱们进了李家集,就没碰见他。”闵成梁霍地站立起来说道:“对呀!既然晚上不出去,咱们何不出店,到街上遛遛,先把镇甸以里的情形察看察看,怎么样?”说罢,不容乔茂答应,竟自穿着小衫,邀同铁矛周季龙出去了。没影儿魏廉起来说道:“一块走!”也要跟出去。

九股烟乔茂连忙拦住道:“魏老兄得了,你同我做伴吧!这不是闹着玩的;刚才那个骑马的,我提心吊胆的,总疑心他是贼人的探子。我怕他认得我,他们或许成帮的来找寻我。”

没影儿魏廉想不到乔茂也是一个镖师,竟如此胆怯。他哪里想到,乔茂曾吃过大亏,至今谈虎变色!魏廉嘻嘻的笑着,只好不走了。过了一会,他对乔茂说:“屋子里闷热,我可要到院子里凉快凉快去了。”

乔茂眼珠一转,心想:他也许要溜?忙说道:“可不是,真热!咱俩一块儿凉快去。”

乔茂鳔住了魏廉,殷殷勤勤的抢着把茶壶端到院中,又搬来一个长凳和魏廉一同乘凉。此时昼暑犹热,院中纳凉的人竟有好几个,在月影下喝茶闲谈。乔茂低声跟魏廉说话。因魏廉对他不错,遂将自己访镖遇险的事,都对魏廉说了,只没说柳研青打他嘴巴的话。他又对魏廉说,自己逃出匪窑后,贼人曾放出八九条恶狗追赶他,这些狗比人还凶。他又悄悄的告诉魏廉:“我们寻访贼窟,可以专打听养狗最多的人家。”

闵、周二人到李家集街上溜达,魏、乔二人在店中乘凉。约到二更时分,乔茂倦眼迷离。自历凶险,乔茂的精神总还没有恢复过来。那没影儿魏廉连喝了几碗茶,仰面看了看天色,忽然对乔茂说:“当家子,你头晕好点了么?”

乔茂把手一摸额角道:“这一凉快,觉得好多了。”

没影儿魏廉道:“嘿嘿,你好多了,我可肚子疼起来了。我知道我是在路上吃甜瓜吃的。不行!我得泄一泄。”魏廉遂到房间内,找了两张手纸,奔店后院厕所去了。

九股烟乔茂仰面看着星河,寻思明日之事。白天道,就是遇见了贼人,在这人烟稠密的村镇中,他们也不会硬捆人,还是白天寻访稳当。又见店中人闲谈,乔茂就想凑过去,也跟他们谈谈,也许能够探出一点什么情形来。

乔茂又想,不要向人乱打听,只打听养着八九条狗的人家就行了。如果问得出来,就算探出贼人囚禁自己的地方了。不过,看那荒堡情形,未必就是贼人的垛子窑;也许是他们囚禁肉票之处。但是他们的老巢,也必相距古堡不远。

乔茂凑合着,跟店中客人闲谈。没想到他只问了几句话,闲谈中的两个壮年人,忽然问起他的名姓来,又问他从哪里来的?乔茂心中一惊,信口胡诌,答对过去。那两个客人反凑合着跟乔茂攀谈,又问乔茂:“你们那几个同伴呢?”又问:“客人,我听你说话的口音,很像北方人,不是江北土著吧?”越问乔茂越发毛。

乔茂闪眼四顾,闵、周二人全未回来;魏廉上厕所,也一去没回头。这可糟!乔茂不是傻子,是行家!张望四顾,面呈可怜之色;可是又慌不得,只可提心吊胆的支吾着。

那两个客人却也怪,竟不与别人闲谈了,一边一个,挨到乔茂身边。先是一口一个“客人”叫着,后来竟改口叫起“相好的”来了。

其中一个说道:“相好的,你是干什么的?扛活的,不像呀!我看您倒像个在江湖上跑腿的,对不对?别看月亮地,认不清面貌;我就只听你的口音,我就知道你是干什么的。……相好的,可是由打北边来的吧!你贵姓?姓赵,怪呀,巧极啦,我也姓赵,赵钱孙李头一个姓嘛!一张嘴就来。相好的,姓赵的可太多了,张王李赵是熟姓。相好的,我也姓赵,咱们是当家子,你也会姓赵?”

九股烟乔茂久走江湖,月影中忙辨这两个人的面貌,两人背着月影坐着,竟看不甚清。可是听口音,也听出来不是本地人,是外乡人。尤其教人悬着个心的,他们也是北方口音,而且身躯雄健;敞着怀,拿着大扇子,已经不热了,却仍忽扇忽扇的扇着。更令人不寒而栗的,两个人无缘无故,忽然扬声狂笑。

九股乔茂恨不得站起来躲开,却又觉得不妥,未免太示弱了。这两人好像故意开玩笑,把乔茂问了一个够,随后两人又自己闲谈起来。谈的话却又似有意,似无意;忽然讲起出门在外的事。从车船店脚牙,说到绿林劫盗,又由绿林劫盗扯到江湖上医卜星相、卖艺保镖,和看宅护院。内中那个胖子笑着说:“行行出状元,哪一行不是人干的?就只有文的教书行医,武的保镖护院,不是人干的。教书害人子弟,行医误人性命,弄不好都损阴丧德。护院保镖的比这个更不如!”那一个瘦一些的同伴就笑着问:“这话怎么讲?”

胖子答道:“你想,护院的跟财主当奴才,保镖的跟富商当奴才,卖命给人看家护财;就好比看家狗一样,但再有点人气,也不干这个。我说这话可有点伤众;却是巧啦,咱们这里没有一个保镖的。”把头一转,冲着乘凉的人说:“我说喂,咱们这里头,哪一位是保镖的,可别挑眼。我说的话冒失一点,可也跟骂我自己一样,我家里就有保镖的。”

那瘦同伴就问:“是你什么人?”那人嘻嘻的笑道:“就是我的二侄子,他现在就吃镖行的饭。新近丢了镖,憋得孩子成了孙子啦!满处乱撞,求爷爷、告奶奶的找镖。”

这一席话把乔茂骂得背如负芒;暗中端详两人的体格,又很猛壮。他心上又是疑惧,又是惊喜,心想:“这两块料,不用说,什九是贼人的探子。他们必是瞧出我可疑来,故意使诈语,骂贼话给我听,要瞧瞧我的动静。我还是不接这个碴;你会骂,我也会骂,我骂臭贼!……”但是转念一想,又骂不得:“这两块料不是贼,我就白骂。要真是贼,就许骂翻了腔,当下给我苦子吃。”

这么一算计,乔茂只得忍辱装傻,也不敢再套问这两人;他只一开口,就被这两人给几句冷讥热嘲。这两人又是一边一个,紧挨着乔茂。乔茂实在悬着个心。挨到三更将尽,乘凉的人陆续归寝,乔茂也站起来要回房间。这两个人突然也站起来,把乔茂一拍道:“相好的,别走。”

乔茂吓得一哆嗦,失声道:“干,干什么?”两人笑嘻嘻的说:“再凉快一会呀!相好的,千里有缘来相会,咱们多谈一会啊!”

乔茂窘得一颗心突突的直跳,怯怯的一闪身,把那人的手拨开道:“不行,我困了。”扭头就往屋内走。那两人嘻嘻哈哈的笑着又坐下来,竟没有用强。

第十二节 抵隙捣虚金蝉惊脱壳 捕风捉影白刃误相加

乔茂像鬼赶似的进了房,暗恨闵、周二人不该任意出去,更恨魏廉不该借屎遁溜了,连一个仗胆的人也没有。他心想:“只剩下自己一个,万一这两人半夜来动我的手,可怎么好?”

乔茂提心吊胆,背灯亮坐在屋隅,睡也不敢睡,溜又不好溜。试向外面一探头,那两壮汉守着一壶茶,还在院中乘凉呢!乔茂自知落在人家掌握中了,心想:“难道他们半夜真来暗害我,还是绑架我?”又想:“跑是跑不开,我会跑,人家就会缀;还是在店中稳当一点,除非这里是贼店。”

九股烟乔茂为自卫之计,把兵刃暗摸在手下,挑灯而坐,眼睛看着门窗。忽又想不对,忙把灯拨得小小的,身子藏在暗影里;似坐困愁城,挨过一刻又一刻。忽然外面有一阵脚步声和说话声,乔茂深吁了一口气,如释重负;听出这是紫旋风闵成梁、铁矛周季龙两个人回来了。他忙把灯拨亮,站起来迎过去,向二人招呼了一声,又偷眼向那两个壮汉瞥了一眼。那两个壮汉并不在意,还在乘凉闲谈。

闵、周二人进了房间,率尔问道:“乔师傅没睡,魏老弟呢?”

乔茂忙向两人施一眼色,悄悄用手一指院中。闵、周问道:“什么事?”顺着乔茂的手往外看,看到乘凉的人,闵、周二人立刻注意。果然这两个纳凉的人体格精强,不同寻常;又看乔茂脸上的神色不宁。二人纳闷,便又重问了一句:“什么事?”又问魏廉上哪里去了。

乔茂悻悻的说:“谁知道他哪里去了!他说是上茅厕,你们二位刚走,他就溜了。你们三位都走了,只剩下我一个人,可就遇上……”说到此,把话咽住,低低的问道:“真格的,你们两位出去这一圈,想必也不错吧。摸着什么没有?”

但是闵成梁、周季龙,却是白出去一趟,结果只打听来一点恍惚的消息。两个人相偕出店,本想绕着李家集一道。只是听乔茂说过,那个荒堡大概是在高良涧一带,从这里寻起,也是白饶,况且又没有乔茂跟着引道。复又想起,贼巢如果是在高良涧附近,这李家集也算是要道,贼人也许在此伏下底线。

两人遂假装查店的官人,把此地几家小店都走了一遍。问他们:“这里可有骑马的一个单身汉投宿没有?”但是问遍各店,俱都说没有。旋在一家字号叫双合店的柜房上,跟一个饶舌的店主打听;却问出来,前几天有几个骑马的客人,曾来打尖。打尖的时候,也是不住的向店家问长问短,情形有点可疑。店主又说,这几个骑紫马客人好像隔一两天,就上李家集一趟,却不一准住在哪个店;很眼生,自说是跑驿报的,到底也不知是不是。闵、周又问:“附近有匪警没有?”回答说没有。

当下二人回来。记得胡孟刚说过,劫镖的人有几匹马都是紫骝驹,双合店这几个骑马的客人,却是很对景。两人不由动念,正要回店以后,问问乔茂;不意乔茂神色惊惶,倒先反诘问起二人来。

诘问完了,乔茂这才悄声的对闵、周两人说:“你们二位在外面没有探出什么来;我在这里坐等,竟跟贼人的探子朝相了。”遂暗指两个纳凉的人,将适才之事草草说了一遍,道:“这两个汉子翻来覆去的套问我,问我是干镖行的不是。他们打听过你们二位是干什么的,刚才出门干什么去了?神情语气傲慢得很。”只有两个壮汉骂镖行的话,乔茂吃了哑巴亏,没好意思学说出来。

闵、周二人向外瞟了一眼道:“这两个人倒像是走江湖的,不过就凭几句要打听的话,也难做准。人们就有多嘴的,他们也许瞧出乔师傅像个镖客,所以要问问。”

乔茂摇头发急说道:“不对不对!哪有那么问人的?他们还说了好些个别的话呢!(宫注:“个别”天津土语“特殊、讥讽”的意思。)他俩简直绕着弯子拿话挤我,我只没上他的当就是了。这两个东西太可疑了,我管保他俩来路不正,我还保管他俩一定是劫镖的贼人打发来的底线;若看错了,你把我的眼珠子挖去。二位费神吧,咱们琢磨琢磨怎样对付吧!要是放走了这两个点子,不但丢了机会,我敢说我们往前道,可要寸步难行了。”

乔茂的意思,是要把两个壮汉看住了,就由两人身上动手。闵成梁、周季龙却怕乔茂看走了眼,弄出笑话。乔茂自嫌丢人,又不肯把刚才受窘的情形说出来;因此他着实费了好多唇舌,才怂恿动了闵、周二人。二人说:“这么办,就依乔师傅,咱们先鳔鳔这两个小子。”

三个人悄悄商计好,再往院中看时,那两个客人已经回房了。闵、周只顾谈话,一时疏神,竟不知两客进了哪间店房。九股烟毫不放松,身在屋中,两眼不时外窥;看见这两个客人走进对面西房第二个房间,遂暗向闵、周一指。

闵、周点头默喻,溜溜达达出来,假装小溲,到店院走了一圈,暗暗的将两个点子的住处,前门后窗俱已看清,这是八号房,和闵、周住的东房十四号遥遥相对,却是个单间。

紫旋风闵成梁、铁矛周季龙,向八号房间隔帘张了一眼;只看见两个客人的背影,正立在灯前,似有所语。周、闵二人更不再看,转身便回。九股烟忙问:“二位看清了没有?究竟怎么样?”

闵成梁点点头道:“倒似乎可疑。”他探头仰望天空道:“这时也不过三更来天,稍微沉一沉,咱们就摸一下子看。周三哥你说怎样好?”(叶批:以下对白多用江湖唇典行文,味道十足!)周季龙道:“可以摸一摸;但是,要看事做事,别冒失。乔师傅虽说招子够亮的(眼力明),不会看走了;不过咱们要真动手收拾他们,还得先对一对盘(看看面貌)。”

这时候全店客人什九已入睡乡;各房间只有三两处还没熄灯,院内悄然寂静下来。乔茂又挨了一刻,低问周、闵二人:“咱们该下手了吧。魏师傅一个人溜出去,顶这时候,怎么还不回头?……要不然,你们二位在屋里等一会,我先把合(巡视)一下,看这两个点子脱条(睡觉)了没有。”说罢,乔茂把精神一抖,蹑足轻行,掩门屋,向外先向全院一照,内外漆黑,又向西一抬头,不由愕然,只见八号房灯光依然辉煌。

乔茂道:“唔,怎么这两个东西还没脱条呢?”回头看了看,屋中的闵、周二人无形中给他壮着胆子。九股烟这才提起一口气,出房门循墙贴壁,由南面溜到西边。他先附窗倾耳,八号房内声息不闻,也没有话声,也没有鼾声。屋门依然大敞,上垂竹帘,灯亮就从帘缝射出来,在甬道上织起一条条的光线。

乔茂心中纳闷,又向四面一瞥,然后一伏腰,一点脚,窜到门畔。猛探头往里一张,急急缩回来;暗道:“莫非真输了眼?要是老合(行家),决不会这么大意呀?”

这八号房不只灯明门敞,而且屋中一张桌、两铺床,两个壮汉各躺在一铺上,面向外闭眼睡着了,并且睡得很香。两个人的面貌,隔帘看得分明。莫说江湖道,就是常出门的人,也不会这么疏忽。就说是空身汉,天热没有行李,不怕丢东西;可也没有住店房,敞了门睡觉的。难道这两个东西故意摆这阵势么?可这又有什么用呢?暗想着,乔茂又探了探头,偷觑了一眼。

闵、周二人听乔茂出去以后,院内一点声息没有;两个人不耐烦,也轻轻探身出来。恰见九股烟在对面房前伸头打晃,乔茂的影子被隔帘射出来的灯光映照在甬道上,铺了一条长影。乔茂忽一回头,看见了闵、周二人,立即将身形一撤,没入墙根的暗影中。他用弹指传声之法,把中指指甲往拇指指甲下一扣,轻轻的连弹了两声,是招呼闵、周二人过来。

闵、周二人相视一笑,微讶乔茂这么老江湖,怎的在窗根下,乱弹起这个来!这扣指传声之法,只能掩盖外行的耳目,道上朋友没有听不懂的。乔茂既拿这两个“点子”当“合子”,怎的又拿“合子”当起“空子”,真也太疏忽了。两个人忙溜墙根绕过去,乔茂也溜墙根迎上来。三人相会;乔茂一拍两人的肩头,一齐蹲下来。乔茂低声悄语道:“这两个合子怪得很,你猜他们干什么了?他们竟亮着盘儿,全脱条了,这是什么意思?”闵、周二人诧异说道:“睡了,这可是怪事,等我照一照。”立刻两人一分,一左一右,纵到那号房间之前。周季龙穴窗一探,闵成梁就隔帘一瞥。倏然的,闵成梁一缩身,向铁矛周季龙一挥手;高大的身躯一旋转,提气轻身,脚尖点地,“飕”的连纵,已窜到自己房间门前,直入屋内。

铁矛周季龙、九股烟乔茂,料到闵成梁一窥而退,定有所得;两个人也一先一后,纵身飞窜,轻轻退回来,走到屋内。闵成梁向外面一看,回头将灯拨小了。乔茂问道:“怎么样?”周季龙也问道:“闵贤弟才一过目,立刻抽身,必定确有所见。”闵成梁说道:“乔师傅所断不差,就请你费心把合着井子里(院内)。”乔茂靠门口一坐,一面往外瞟着,一面听闵成梁、周季成二人的意见。闵成梁向周季龙说道:“周三哥,可看出这两个点子的来路么?”周季龙微笑道:“我眼睛拙得很,没看出什么来。我只看见他们全暗合着青子(兵刃),一个放在枕头底下,一个插在右腿上。大概他们故意摆这样儿,引我们露相。”

闵成梁大指一挑道:“佩服佩服,这两个东西一定跟咱们合上点,我一看就知道他们是逗咱们上阵。赶到一看出他们暗合着青子,事情就更明了,怪不得乔师傅断定他们路数不正,你看!咱们在井子里做活,人家已经觉察出来。靠西墙的那个老合,竟用击木传声的法子,示意给那伙伴。”

周季龙道:“这个我却没看出来。”闵成梁说道:“您是窥窗孔,自然没看见。我正窥帘子缝,瞧见他那只搭在板铺上的手,食指动了三动。咱们人来人往,他们是连人数都知道了。尤其是乔师傅弹指传声,人家一定听出来了,所以我就赶快退下来。咱们得合计一下,要是动他,就别容他扯活了;要是缀他,咱们也该布置了。”

九股烟乔茂插言说道:“咱们怎么布置呢?咱们要是缀着他们,倘如他们真是劫镖的匪徒,就怕缀不成他,反教他们把咱们诓到窑里去,上他一个当。咱们要是动他,可是咱们一不在官,二不应役;硬在店中捉人,只怕也使不得。不过我这是拙想;我近来时运颠倒,专碰钉子,我说的不算。闵师傅,周三哥,我听你二位的。你说咱们该怎么着?”

闵成梁微微一笑,道:“在下年纪轻,阅历少,我也不晓得怎么办好。家师派我给俞、胡二位镖头帮忙,胡、俞二位又教我跟着乔师傅来道,我是跟着乔师傅走。乔师傅只管分派,我是唯命是从。”

铁矛周季龙素来瞧不上乔茂,可是现在眼看闵、乔二人要因言语误会,只得从中开解道:“闵贤弟、乔师傅,咱们商量正事要紧,千万别来客气。都是为朋友帮忙,谁有主意,谁就说出来。”转脸来单对闵成梁说道:“说真的,缀下去也许上了他们的当。我们莫如动手捉住他们,逼出他们真情实话来,倒是个法子。不过咱们决不能在店里动手,咱们可以把这两个点子诱出店外;找个僻静地方,凭咱们三个人,只能捉活的。喂,乔师傅,你说好不好?”

乔茂总是疑心人家看不起他;不想他才说了一两句冷语,闵成梁把脸一沉,一点也不受他的。乔茂不由脸上一红,气又馁下来,忙赔笑道:“周三哥说的很对。闵师傅,你说他这着好不好?说实在的,出个主意,料个事,我真不行。”过来作了个揖道:“你可别怪我,我简直不会说话。”

闵成梁看了周季龙一眼,“嗤”的笑了;这个乔九烟,怪不得人家尽挖苦他,简直是贱骨头!闵成梁这才说道:“我可是胡出主意。若教我想,我们应该先把外面的道,探一下子,看好了动手的地方,然后还是由乔师傅出头,逗他们出窑(离店)。我和周三哥到敬涡子口(野地)一等,再不怕他逃出手去。捉住了,稍微一挤他,我保管问他什么,他说什么。乔师傅,你可把合(看)住了,两个点子大概扎手的。”他说到这儿,又对铁矛周季龙道:“咱们哥俩得赶紧把道探好了,天一亮,就没法子动人家了。”说着立刻的站起来,把衣服收拾利落,把兵刃也带好;这就要邀周季龙,一同出去勘道。

九股烟乔茂一看这个劲儿,暗吸一口凉气道:“好么!硬往我身上拍!两个点儿要是老老实实的睡大觉,还好;倘若人家一出窑,我老乔就得伸手招呼两下;两个打我一个,饶让人家毁了,还落个无能。这种好差事,我趁早告饶吧!”

九股烟慌忙一横身,满脸赔笑道:“闵师傅,周三哥,二位先等一等。”紫旋风闵成梁怫然站住道:“我也是胡出主意,也忘了请教你了,你若是看着不行……”

九股烟乔茂没口的说道:“不是不是,我的闵大哥,你老可别价误会!您这招好极了!不过有一节,咱们都不是外人,我可得有什么说什么。”周季龙皱眉道:“乔师傅,你就一直说吧,别描了。”

乔茂道:“不是别的,这两个点子一定够扎手的,我看还是你们二位撵底看桩(留守)。要是教我一个人在这里把合这两个点子,万一他们灵了(睡醒),一想扯活,二位又不在这里,我一个人是拾不拾?要是拾,我伸手拾不下来,岂不误了大事?闵师傅武功出众,掌法无敌,准可以把两个东西扣得住。要不然,简直咱们换一个过,我跟周三哥出去道,你老在这里把合。等着我们看好地方赶回来,您再把两个点子移到外面去取供,这万无一失。我说这话,可不是我胆小;我是量力而为,怕耽误了事。这要跟外人说,好像我是吹;贼人在范公堤劫我们的镖,上上下下六十多个镖行,净镖头也七八个,没一个敢缀下去的。只有我姓乔的匹马单枪直入虎口,两次被他们捉住,都教我挣脱出来。我绝不是胆小怕事,无奈人各有一长,各有一短,我手底下太顶不住……”

铁矛周季龙刚要发话,闵成梁连连摆手道:“好啦,好啦,乔师傅不要多心,我焉能往死处照顾好朋友。我不过看透这两个点儿,就当真跟咱合了点子,他们也不会在店里明目张胆的动手。留下不过是看住他,决打不起来。既然乔师傅怕他们扎手,拾了(失败);索性把这两个差事交给我……”

乔茂还要分辩,闵成梁一挥手道:“二位赶紧请吧,天实在不早了,咱们办正事。”

九股烟乔茂见闵成梁正颜厉色的,竟不敢再还言了;转向周季龙道:“那么,咱们就别耽误了,闵师傅多辛苦吧。”闵成梁摇头不答,只将手一伸,做了个手势,催二人快走。九股烟乔茂这才跟铁矛周季龙,悄手蹑脚的掩到店院中;对面那个八号房间,依旧灯光很亮。周、乔两个人溜到静僻处,施展轻功,飞身蹿上后房,翻出店外。

八卦掌紫旋风闵成梁容得二人走开,便将屋门闭上,又把油灯拨得微小,布置了一下,然后坐在窗前暗影中,从后窗洞往对面窥伺。估摸着周、乔二人刚刚跨墙出去,那八号房通明的窗扇,忽然黑影一闪,分明是有人起来了。

闵成梁暗暗点头:“这可得缀住了。”赶紧的站起来,要开门出去;忽又一想,看了看屋内,忙把门闩上,翻身来到后窗前。轻轻一启窗扇,涌身窜出窗外。他回手把窗扇阖好,一下腰,飞身蹿上房顶,伏脊探头,往八号窗前房后一望,丝毫没有可异处。他遂又相了相地势,八号房是西房,自己住的十四房是东房,这须要绕南房奔西南角,比较得势。遂一飘身,蹿下房来,循墙贴壁,奔西南角。西南角两排交错,旁有小棚,很是僻暗,足可隐身。

闵成梁先把退身觅好,这才绕过去,就隐身在暗影中。身未临近,他先凝神侧耳,细细听了听,八号房内并没有发出什么动静来。又看了看周围,正要扑奔八号后窗;忽然听南房后,“啪哒”的响了一声。“这是问路石子。”闵成梁急急的一缩身,就势一伏,将身退藏在小棚门旁不动,两眼注视南房和西房。

紧跟着南房房顶微微一响,闵成梁忙探头一寻;倏见一条黑影,箭似的从外面窜进来。初疑是自己的同伴没影儿魏廉回来;但立刻见这条黑影,从院中偏南一掠而过,好像胸有成竹,走熟路似的,身法迅速,竟一直抡奔八号房。看来人穿着打扮,和魏廉、乔茂、周季龙迥乎不同;一身夜行衣,背插短刀,蓦然已到八号后窗前,把数枚铜钱投入屋内。

闵成梁艺高人胆大,藏身处看不准八号房后窗全面的情形,竟将身一挪,挪过这边来,凝眸再看。只见这个夜行人,立身在八号后窗前,也不知怎么一来,屋中人已然答了话:“起了风吧!”

外面的夜行人轻轻应了一句,却没听清楚说的什么。但只一问一答,顿时见这夜行人抹转身,绕奔前面。闵成梁跟着也挪了几步。这夜行人忽又转到八号门前站住;回头瞥了一眼,撩起竹帘子,直走入屋内。屋内灯光忽然间黑暗了。

紫旋风闵成梁潜身暗隅,闪目四顾;这来的自然是老合无疑了,倒也得盯住他,看看他们意欲何为。想罢,立即一伏身,窜奔贼人后窗;侧耳倾听,屋中人喁喁私语,只能辨声,不详语意。他心里要想挖破窗纸,向内偷窥;却又怕行家遇行家,做这把戏,被人识破太丢脸。正自迟疑着,意欲举步,转到前窗,不意竹帘子一响,从八号房间,一先一后走出两个人来。这两个人先行的是屋中两个客人中的一个,随着的便是刚来的那个夜行人。这两个到当院站住,四面一看,忽然一晃身,上了南房。闵成梁暗道:“不对,要出窑!”正要缀下去,再看这两个人,原来跟自己一样的打算,竟从南房绕奔东南角,又蹿下来,扑奔闵成梁等人住的那个十四号房间去了。

闵成梁大喜,暗想:“得了,这可对了点儿了。我们偷看他们,他们偷看我们;倒不错,看看谁斗得过谁。”他忙从黑影中挪了几步,匿身墙角,探头外窥。见这两人中,一个夜行人留在十四号房前巡风;另一个径上台阶,舐窗往里窥看。但是,屋里的灯早教闵成梁临出屋时拨小了,什么也看不见。贼人回身一摆手,那巡风的夜行人立刻跟过来。两个人低低私语,好像也商量了几句话;又轻轻的推了推门,竟相偕绕奔十四号房后窗去了。紫旋风暗骂道:“好大胆的贼,他竟敢进屋行刺不成!”

当下,闵成梁勃然动怒,便要上前拿人;又一想,要过去把贼人堵在屋内,教他先栽个跟头,给自己看。闵成梁才高气豪,不把敌人放在眼里。敌人是三个,他是一个人,他竟傲然不惧,从隐身处旱地拔葱,托地一跃,直蹿上南房,径掩到东南隅。

闵成梁身躯魁梧,举动却轻捷,不愧旋风之名;“唰”的像一支脱弦箭,从南房东排一跃,飘落到短墙上。又趁势一拧身,早蹿上了东房;东房一排是五间。闵成梁急伏身蛇行,将近十四号房,施“夜叉探海”式,往下面一望,急又缩回。虽然只一瞥,却已看见西房客和那夜行人,一个人在外巡风,另一个挨到十四号房后窗前,把手指微沾唾津,将窗纸弄湿,挖了小小一个月牙孔。

这夜行人却也胆大,明知屋中住的是行家,他仍然窥窗往里瞧。这一瞧,屋内昏昏沉沉,残灯微明;明暗两间房,内间房床上像躺着一个人,却是声息不闻。殊不知这床上实在没有人。

紫旋风临行时,料到自家去后,恐怕贼人潜伏的同党多,也许来窥探自己;便将带来的铺盖卷打开,在床上凸凸昂昂的堆成两个人形。他把枕头竖作人头,上面搭着一条手巾;暗影中乍一看,倒像两个人躺在床上,蒙巾遮面而睡,其实也无非暂掩人一时的耳目。

这夜行人看到床上,心里觉得奇怪,回头来低问巡风的伙伴:“喂,并肩子,你不是说,这里窝着两个点子,听动静好像都出窑了么?怎的这里还有两个脱条?”

巡风的西房客急忙过来,先四面一瞥,小心在意的侧耳听了听,然后探头往里一张。这贼人先用右眼看,又用左眼看,随后把窗孔扯大了,用两只眼细看。看罢回头,悄声说:“不对,这是空城计,你瞧床上不像是人吧?”又撕了一个纸孔,两个人一齐往内看。

巡风的人忽然一笑,伸手把窗户一推,竟悠悠的推开。回头来说道:“并肩子,你输眼了。哪里是人,这是空屋子。人早离窑了!”

两个人在房后窗前,窃窃私议。一个就要一直掀窗入室搜检,一个就说使不得,不要鲁莽了。房上的闵成梁却不禁欲笑:“屋里没有,房上可有人。可怜两个笨贼,连我在房上也听不出来。值不得在此跟他动手!有本领的人仓猝遇敌,不会喊出来。像这两个笨货,挤急了就许炸了;在店里喧闹起来,或者反而害了事。”但又一转念,还是阻止两贼,不教他进房胡翻的好。

闵成梁顿时想了个打草惊蛇之计,把身上的鹅卵石取到手中一块;“飕”的一窜,退回短墙,跃到南房上。然后一探身,抖手打出去;不待石落,自己忙一腾身窜开,潜藏起来。那块鹅卵石“啪哒”一响,掉在东房顶上;咕碌碌的一滚,坠落到平地上,立刻又是“啪哒”的一声,正掉在二贼跟前。

二贼吃了一惊,叫道:“风紧,昏天里窝着点儿了!”意思说黑影里有敌人埋伏。那个夜行人身法也够快,顿时一煞腰,猛一纵身,已蹿上房顶。那个巡风的西房寓客很矜慎,独往斜刺里一蹿,登上后墙,借房山墙隐身探头。两个人急忙四面一打望。约摸石子的来路,疾如电光石火般搜寻过来,又分两个人斜折东南,搜寻过来。

不意紫旋风闵成梁,石子才发出手,早已看准潜迹之地。这南房过厅上,前后有二尺多长的厦檐探出来,门楣上还横着一块匾。闵成梁预有打算,施展轻功,在房上骤将身子一探,由檐上“珍珠倒卷帘”,往檐底一翻,双手一找檐前的方橼头,立刻将身一卷,“金蜂卧蕊”、“壁虎游墙”,顿时悬空转来。他面向檐外,背贴檐里,手指扣方橼,脚尖找横楣。提一口气,轻轻借力,脚登楣框,胸腹往下塌,全身悬成弓形。闵成梁手脚挺劲,俨然将魁梧的身躯挂在檐底黑影中,纹丝不动,上半身借横匾遮蔽,只两腿两手微伸出来。这种轻功全凭手劲脚劲,会者不多,见者少有,是最好的隐形法。(叶批:笔触细腻,历历如绘。)

两个贼人前前后后搜了一个遍,不见一个人影,二人似仍不死心,改由一个人在房上,一个人跳下地,一上一下横搜。又搜了一个圈,却再想不到檐下黑暗影中会有人悬空。两个人心知遇见劲敌,将那鹅卵石拾起来,看了又看;只觉得这个敌人神出鬼没,错疑他腕力强,也许从店外打来的。店外西面和西南面,恰有几棵高树;两个人对着大树端详,又不信人的腕力会打出四五丈远来。

两个人正自骇异,目注十四号房,打不定主意。那八号房的同伴却等耐不得;见两人一去半晌不回,微闻房上有人奔过,急忙掀竹帘窜出来;口中微打胡哨,把两个同伴叫过来盘问。

容得两人进房,又隔过一刻,闵成梁试量着轻轻跃下平地,竟潜行南房过道,倚着门往外探;又慢慢的溜出来,打算自己索性把贼人诱出店外。不想八号房后窗忽开,房中的三个人忽又窜出一个,还是那个夜行人。这夜行人背刀急驰,竟腾身跃墙;向四面瞥一眼,如飞的窜出来,没入黑影中,绕向西南而走了。

这一番举动,竟难住了闵成梁;是赶缀这个夜行人呢,还是看住屋中的两个人呢?是立刻就预备动手擒贼问供呢,还是等候乔、周二人回来再动手呢?闵成梁主意还没打定,猛听八号房门扇一响,竹帘子一掀,又窜出一个人。这个人面向着十四号一看,回身转脸,对着闵成梁潜身的这边,唇边微打胡哨,低声叫道:“相好的露相了,不要藏麻虎了!”

紫旋风心中一动,心想:“他要叫阵,且先不理他。”果然这个使的是诈语。这个人当门发话,后窗却又一掀动,声音虽微,闵成梁正在留神,恰已听到。他暗道:“不好!贼人要分散溜走,这一定是回去送信。”紫旋风更不迟疑,回身一稳背后刀,从过道闯然窜出,向对面人招手道:“相好的,风起了!”

那人闻声侧步,似觉骇异;略微停得一停,只见他一回手,亮出兵刃来,卦闭门户,向闵成梁这边注目端详。想是看不清,这贼人口唇微微作响,低问道:“伙计,带了多少本钱来?”这自然是暗号,闵成梁猝不及答,顺口说道:“本钱带得不多……”

一句话露出破绽,与人家约定的暗号不符了。那人失声笑道:“唔?朋友,还会蒙事么?来吧,光棍遇光棍,有什么说什么。你是鹰爪、老合,还是托线?”这是问闵成梁究竟是做什么的,是官面,是江湖道,还是镖行。

闵成梁不答,微微一笑道:“你瞧我像是干什么的,就是干什么的。相好的,你是干什么的?”

两个人相隔不过数丈,空费唇舌,谁也不说实话。那人突将手一抬,闵成梁急一闪身;“啪哒”一声,暗器打在墙上。那人向四面一看,骤转身,“刷”的一个箭步,退回八号房前。闵成梁道:“不要走!”回手扪一扪背后刀,挺身上前拦截。那人微微闪身,两人立刻低声叫阵。那人说道:“外面宽敞。”闵成梁说道:“龙潭虎穴,随你的便!”两人全不愿在店中动手。

那人回手一拍八号窗户,低叫道:“并肩子,我挂着点子出窑,你马前点,往漩窝里拈。”意思说他这就诱敌离店,催同伴速到旷野聚齐。说罢一转身,健步跃奔南墙根。他那同伴却从八号房窗窜出,跃上了东墙。

闵成梁道:“野地聚齐,就让你们聚齐。”立刻奋身跟踪追出。他跃上墙头,闪目四顾,心中稍有点后悔:“一只手掩不过天来。三个贼人先放走了一个,这一个跳上南墙,那一个却跳出东墙;万一全溜了缰,乔茂回来,我就搪不了他。他一定要说便宜话。”

闵成梁脚上加紧,心想:“这贼人定与劫镖有关,至少也是附近的匪徒。他就逃到老窑里去,我也得追上他,把他掏出来。”立刻认定了跳南墙的那个夜行人,追赶下去。

夜行人前行,闵成梁后追。夜行人刚才关照其同伴的切语,本是说到野外聚齐;不想这人逃出店外,竟不奔野外,反而顺着镇甸的后街飞奔。闵成梁觉得奇怪,便一步也不放松,紧紧缀着,恐怕贼人别有诡计;不便欺近了,只在六七丈外盯着。

那人掠过后街民房,倏上倏下的急驰,忽然间似乎到了地方,那人竟跳进了一所大院子内。闵成梁跟踪赶到,见贼人已然到了落脚的地方,又防他钻小巷逃走;忙飞身上房,往下察看。这才看出,这地方乃是刚才去过的那个双合店的后门。

闵成梁把全副精神贯注敌人的行踪。贼人到双合店后门,腾身上房,越墙而过。闵成梁恰好跃在斜对面一家民房的后脊;看双合店全院的情形,恰是居高临下,一览无遗。那人恰似轻车熟路,回头瞥了一眼,立刻跳入店内;拐弯抹角,竟奔到东南一排店房之前,由南数到北,数到第四间房,便站住了。闵成梁也跟着往前挪了挪;再看贼人,略停了一停,也不晓得他在那里鼓捣什么。

突然“嗤”的响了一声,似穿窗投进去一物,跟着那第四号房间里,“呀”的一声,门开处,窜出一条人影。两条人影往前一凑,倏然分开;一左一右,出离了双合店。二人仍从后门墙隅窜出来,到后街墙根下,交头接耳说了几句什么;立时两个人又分手,各奔东西。

紫旋风闵成梁在房上,隐约看了个大概,暗自点头,却又心惊。料到这双合店和那茂隆栈,俱都有贼人的党羽潜伏着,贼人的势派可见不小。看举动,这几个不过是安桩放哨的小头目,可是身手便已如此矫健,他们的领袖恐怕更不可轻视。而且由此推测,已失的镖银分明可从这里根究出来。

试想这小小一个地方竟有绿林能手出没,布置得这么严密,而乔茂又恰是在此处被囚逃出的;镖银的下落不在这里,又在何处呢?这么一想,闵成梁心中又喜不可支。更见贼人头也不回的直往北走下去,闵成梁立刻飞身一掠下房,拔步如飞的追下去。闵成梁心想:“在茂隆栈走了两个贼党,在双合店还有一个贼党。这一个不用说,是往各路卡子送信去的。先捉住他,就好像寻着了乱线头一样。”

那贼刚跑出来时,是在街上飞奔;这一回出离了双合店,却不走平地,竟登房越脊,沿着街道的铺面房,往北曲折飞窜。闵成梁为恐失了贼踪,也就蹿上房去急追。又恐贼人若有埋伏,故设诱敌之计,一面赶,一面还得留神下面人。此奔彼逐,相隔三四层院子,眼看就追出镇甸以外,闵成梁往旷郊瞥了一眼;外面全是一片片田畦和一簇簇浓影。紫旋风暗暗欢喜,在街市多顾忌;这一到野外,就可以纵步急追了。

忽然,那贼人在房上停了一停,似向闵成梁一招手。此时相距约有四五丈,那贼人猛然一蹿,由房上落到平地。闵成梁也一纵步跃下来,急忙跟缀过去。眼见这贼竟跳到小巷,钻弄堂,跳墙头,弯弯转转奔到镇外去了。

闵成梁倏然掣出刀来,厉声喝道:“呔,朋友慢走!”旷野无人,但闻犬吠,黑影绰绰,遍地都是青纱帐。

那贼人闻呼回头,脚上却加快,一抹改道折向东北而走。东北面正有一大片浓影,横遮在路前。闵成梁暗道:“不好,要钻树林!”“飕飕飕”立刻的施展赛旋风似的身法,疾如电掣的赶过去,要想阻止贼人入林之路,但是相隔十数丈,一步来迟,贼人竟投入前面林中,不见了。

闵成梁大怒,夜行人的大戒,是“逢林莫追”。闵成梁虽然胆豪有智,却顾忌地理不熟,怕中了人家诱敌深入之计。若非诱敌,自己人单,贼党势众,他们何必散开了逃走?闵成梁不肯大意,按刀从侧面近前一看,这不过小小的疏疏的一座矮林罢了,不像有埋伏。闵成梁一声也不响,“飕”的一窜,为截断贼人的逃路,抹过侧面庄稼地,急急的绕林一转。东边虽是苇塘,没有路径,贼人跑不出去;忙又兜到南面。

这南面林木丛杂,隐约露出一段矮墙。闵成梁一鼓作气,飞身蹿上矮墙,在墙上只一瞥,便已恍然。这原本是座茔地,可是跟着又爽然若失了;满心只提防林中有贼人埋伏,谁想这林子倒成了穿堂门!贼人莫非是穿林而出,绕茔地循墙逃走了么?

闵成梁不信自己脚程这么快,会放贼逃开。顿时飞似的绕林踏勘了一圈,竟不见贼踪;忙又伏身倾听、窥视,林木疏落,黑影掩蔽,又听不出一点意外的动静来。紫旋风既恚且惭,像疯了似的,又像飞也似的,倏然转身,一跃窜入矮墙以内,矮墙内丛莽乱生,中有数道狭径,和一堆堆的坟墓。

闵成梁跃上坟头,纵目四眺。忽见北边远隔数箭地以外,似有人影奔驰。闵成梁骇然暗道:“这贼的脚程比我还快么?怎的一个展眼竟奔出恁远!”他不由惭愧起来,自己一步没放松,居然会把贼人追丢了,放跑了,自己还叫什么紫旋风?一想至此,他越发忿怒;立刻一纵身,跳下坟头,又望着这人影追去。但要追这人影,必先出离茔地,绕过苇塘,蹿上高坡,再扑奔小路。

紫旋风闵成梁跃上高坡,再一看那人的趋向,竟是由北往斜刺里奔西南。闵成梁不由愕然,回头望了望树林,心中纳闷:“莫非这另是一人么?怎的往那边走?不管他,只好先捉住了再说。”相了相贼人的路线,他又是往斜刺里横截过来。闵成梁跳下高坡,有青纱帐;横穿狭径,前面又是一片青纱帐。

闵成梁算计着,再绕过青纱帐,定可把此人截住;这一回一定跑不了。脚下攒劲,备力一跃。……冷不防从近处青纱帐,相隔两丈远近,骤纵起一条黑影。这黑影迅若飘风,突然扑到自己身旁,冷森森一把钢刀,斜肩带臂的劈下来,真个是来势迅猛,猝不及备。

闵成梁吃了一惊,刀锋已到,急忙的往左一塌腰,左掌往外一穿,用“龙形穿手”掌势,身随掌走,右脚尖用力,身躯如箭脱弦,凭地蹿出丈余远。他立刻将厚背折铁刀交至右手,封住门户,才待发招;来人手下更快,头一刀劈空,霍地腾身而起,刀尖一展,跟踪扑来。闵成梁还未容身势转回,已闻得背后金刃劈风之声,正是间不容发。

紫旋风闵成梁幸而利刃在握,施展八卦刀,回身探臂,“苍龙入海”,左脚往外一滑,右脚尖擦地一旋,厚背折铁刀已随拧身回旋之力,向后面扫去。敌人的刀挟着一点青光递过来,却又走了空招,“唰”的撤回。闵成梁更不容情,“腕底翻云”,往外一展,刀锋抹过去,正斩敌人的小腹腿根。这个敌人不但身形快,手法也很快。倏然变招为“跨虎登山”,用力一撤,往下提刀攒,亮刀刃,骤向闵成梁的刀上一挂。“当”的一声响,二刃相碰,都是纯钢利刃,顿然激起一溜火花。各自抽招换势,往回一收。

紫旋风闵成梁吸了一口冷气,却未免有点寒心,想不到一个跑腿踩盘子的小贼,居然有这么硬的功夫。亟将掌中刀一紧,施展开六十四手八卦刀,往前进招,一开手连环四式,那敌人却用十二路滚手刀法,展开来也是进手的招术;刀法很巧捷贼猾。闵成梁一点也不放松,奋力应敌。展转数合,抓着一个破绽,暗影中虚领一刀,借势一攻,喝一声:“着!”拦腰横砍,敌人急闪,只斜身一蹿,横纵出一丈多远,却一脚登坑,险些滑倒。

那敌人不禁出口骂道:“鬼羔子,太爷今天非得活活捉住你!”(叶批:妙在哑斗半晌才出声。)

闵成梁闻声愕然,不由得闪身侧目,停刀封住门户,厉声喝问道:“喂,你是谁?”

敌人早挺刀揉进,猛攻过来,闵成梁挥刃接架。那人忽又撤回去,他侧着头往这边窥看,喝问道:“你是谁?……哎呀,原来是你!”

闵成梁也听出来了,不禁失声惊呼道:“咦,你是魏仁兄!你上哪里去了?刚才不是你呀!你怎么一声不响,就给我一刀!”没影儿魏廉收刀顿足道:“嗬,糟透了!闵大哥,我太对不住,我再也想不到是你。你不是同周师傅一块出去的么?周师傅呢?”

两个人凑过来互相询问。才晓得魏廉只身缉贼,转了一个更次,也是追赶两个夜行人,到这一带不见了。因瞥见闵成梁从茔地飞窜出来,魏廉这才埋伏在青纱帐里,满想伏隅暗袭,定可刺倒贼人,捉个活的来问问;不想阴错阳差的,和自己人打起来。又觉得可笑,又觉得可愧。魏廉不住向闵成梁道歉,说:“小弟实在太冒失了,我只想你同周师傅一块出去的,决不会落了单,这是怎么说的!”言下很觉对不住。

闵成梁笑道:“这没什么,魏兄千万别过意。早知道是自己人,怎么也得问一声,谁想咱们竟哑打起来。”闵成梁遂将店中之事对魏廉说了,又道:“我是在店中把合着三个点儿,竟全给放跑了。现在乔、周二人出去勘道,这工夫也许回来了。费了很大的事,三个贼跑到三下里,我一双手拾掳不过来,只得认准了一个追。追到这里,竟教他溜出手心,你说多么丢人?”又问魏廉,独自访得怎么样?

魏廉道:“唉!我本来是出去瞎撞,东扑一头,西扑一头,倒是没白忙。在道上遇着一个夜行人,也不晓得跟镖银有关没有。我也是追了一程,追丢了;回头就瞧见你从那边茔地跑来……”

闵成梁耸然道:“哦,你也遇见夜行人,在什么地方?”魏廉一指北边高地,黑影隐约,是个小村落。闵成梁往四周看了看,也用手一指丛林茔地,道:“我是追到这里,把人追丢了。又望见那边有条人影,往这里跑,我这才斜截过来。照这情形看,他们也许都是一伙。”闵成梁停了一停,又笑道:“不管他,我只纳闷,这座茔地,孤零零的,贼人是怎的会溜了?魏仁兄,你我正好是一样,都是丢了人。咱们合起来,再搜搜吧。真格的空手回去,一定要听那位九股烟乔师傅的闲话了。”

两个人立刻结伴重到丛林茔地查勘,哪里还有人影?他们又登上高坡,往四面望;一片片的青纱帐,到处都容易潜藏人踪。闵、魏二人都很不乐,正要下坡,忽见李家集街里,又窜出两个人影,东张西望,竟往这边奔寻过来。没影儿魏廉道:“闵大哥你看,这两个东西鬼鬼祟祟的,保管又是两个夜行人。”

闵成梁道:“倒像是道上的朋友,好歹捉住,就可以追究出真情来了。咱们迎上去!”魏廉道:“还是埋伏起来的好。”两人站在高坡上,眼见两个黑影越走越近,这才溜下坡来。再看两个人影,竟也似看见闵、魏二人了;两影顿时凑在一处,似在商量什么话。忽然两人一分,一左一右,竟直向高坡扑来。魏廉大喜道:“有门道,你看他们这不是搜过来了,快藏起来。”

闵成梁一笑,跟魏廉到后坡,一同潜藏在高粱地内。魏廉将刀拿在手内,静等敌到,就猝然袭击。闵成梁目注前方,忽然说道:“且慢!魏仁兄,你可留点神;不要冒冒失失的,再伤着自己人。我越瞧这两个人,越像是周师傅和九股烟。”

魏廉道:“是么?”又看了看道:“倒是一高一矮。”当下,只见那两个人影,箭似的驰到坡前,忽然站住;目望青纱帐,似又低声密议。两个人影倏复分开,一个直抢土坡,一个绕奔侧面。魏廉暗笑道:“他们还想兜抄咱们呢!”

忽然那高身量的人先抢上高坡;那矮身量的绕向后坡,巡了一圈,也蹿上坡去。两个人影背对背,往四面张望,立刻发出疑讶之声。一个尖嗓子的人说道:“又扑空了,简直是活闹鬼!”那个高身量的答道:“准是钻了高粱地了。”

闵、魏二人一听这话,互推了一把。听口音这两个人影分明是自己人,一个像是乔茂,一个像是周季龙。闵、魏二人失声笑道:“你瞧这事!”

这一句话又教乔茂听见,也是一推周季龙道:“那里有人!”周、乔二人立刻亮出兵刃,扑下土坡。这一边,闵成梁连忙窜出来,鼓掌招呼魏廉;魏廉应声也钻了出来。

第十三节 拨草寻蛇环参唇典 临流买渡蓦遇骡夫

四个镖师瞎转了一圈,竟在李家集镇甸外相遇。周季龙忍不住大笑起来。魏廉道:“我们简直教鬼迷了。”九股烟乔茂似笑不笑的,冲着魏廉说:“嗬!你们两位倒凑到一块了。魏师傅,你不是上茅厕去了?你原来独自个访下去了;不用说,一定不虚此行喽!”又冲闵成梁说道:“闵师傅,你怎么也在这里?店里那两个点子怎么样了,您都给撂倒了吧?”闵成梁摇头道:“他们溜了。”

乔茂道:“咦,怎么溜了?这可倒好,我跟周师傅把道也好了,地方也琢磨定了,净等着闵师傅诱贼人入网了。刚才我们扑回店去一看,敢情鸡飞蛋打,剩下空房子了!我这么一琢磨,也许两个点子要扯活,闵爷不肯放,缀下去了,我们才又翻出来。哪知道闵师傅也捞空把了!这可真是,怎么样呢?想必这两个点子手底下有活,拾着扎手?”

说着,乔茂又回顾周季龙道:“幸亏是闵爷,要是搁在我身上,一准是连我也得教他们拾掳走了呢。真险哪!”说着吸了一口凉气。没影儿魏廉听了这些话,嘻嘻哈哈的冷笑了几声。

紫旋风闵成梁不由冲天大怒,抓着九股烟,厉声道:“乔师傅,你说话可估量着点!我也知道把点儿放空了,是怨我无能;但是事机不巧,我一路追下来,竟在这里误打误撞,跟魏师傅动起手来,才把贼人放松了。我本来少智无才,只会说两句闲话;我不过奉了家师之命给俞老镖头帮帮忙,跑跑腿。说真的我本来就是废物,我别耽误了您的正事。乔师傅,请你访你的吧,我别在这里现眼了,我跟您告退!”一松手,忿忿的插刀甩袖,转身就走。

铁矛周季龙、没影儿魏廉忙一齐拉住,同声劝解。乔茂也慌了,作揖打躬的告饶道:“闵师傅别怪我,我是加料浑人,我不会说人话!”

平地风波的又闹了一场误会。周、魏二人作好作歹,才把闵成梁劝住。周季龙特为岔开这事,又问魏廉,出去这一趟,结果怎么样?

魏廉笑道:“我本来没打算踩探去,乔师傅疑心我匹马单枪的访下去了;其实我诚如闵大哥所说,我也是加料废物,离开人,我半步也不敢多走。不过我刚从茅厕出来的时候,偶尔听见窗外有人弹指传声,听着好像夜行人通暗号。不由引起我多事了,要出去瞧一瞧;也许与镖银有关,我就从墙头跳出去了。不料出去一看,墙外并没有人。我想,或者有人早溜了,我就信步瞎撞起来。一路瞎遛到镇甸外,竟赶巧遇上两个走道的人,搭伴急走,迎面而来。不知怎的,一见我,拨头就转弯。我立刻随后赶,这两人忽然施展起夜行术来。”

魏廉接着说:“我想,这也许是道上的朋友,出来拾买卖的。只是这么一个小地方,怎么会有绿林光顾?说是过路的夜行人吧,又未免太巧了;怎的偏会教咱们访镖的碰见?当时我就上了心,把两人缀上了。谁想我只顾跟缀人家,人家后面还有缀头,反过来又把我缀起来;想着也怪可笑的。我就装傻,连头也不回,直着脖子往前走,耳朵却留了神;我是要试试他们怎么通暗号的。跟了一会儿,前头那两个人竟不进镇甸,反向大路边斜岔过去,绕奔西北。却是他们走着走着,又不跑了,反而慢慢的踱起来。在我身后缀着我的那个东西,居然也把脚程放慢了。我们四人简直成了一串。果然又缀出几箭路,前后两拨贼通起暗号来,前面的两个点子,一个矮个儿的,有意无意的忽把右手一曲一伸,立刻哗啦一响,顺手坠落下几个铜钱来。”

闵成梁默然的听着,听到这里,不禁出声道:“哦,也是铜钱,你没有拾起来看么?”

魏廉道:“谁说不是?铜钱堕地,我也想看看丢钱的人是不是故意留暗号;因此我借着一提靴子的当儿,偷偷往后窥了一眼,我就俯身要拾地上的铜钱。我才刚刚的弯腰,那后面缀着我的那小子,冷不防的给我一袖箭。他当我真不知后面有人呢!袖箭奔下三路打来,被我闪开。我一怒之下,揭开了假面具;并冒充官面,喝骂拿贼。我抽刀翻身,要料理这东西……”

闵成梁又插言道:“到底你拾起铜钱来没有?”

魏廉道:“拾起来了,要不是顾着拾钱,焉能挨他一袖箭?他发这一箭,明明是阻止我,不教我拾他们的暗号。这东西一箭无功,拨头就跑,我拨头就追。”

乔茂也问道:“前头那两个人怎么样了?”

魏廉道:“前头那俩么?你别忙,听我说。我翻身追捕,这东西不知是什么意思,总在西北一带打转,似乎不愿跟我动手,又不肯离开此地。他的脚程好像不如我,眼看被我追上;这东西忽然口打唿哨,从那边丁字路口道边上,忽然又钻出两个人,他们竟想把我围住。可是这两人也全不是我的对手,竟又奔向高粱地,钻了进去。我便要闯进去,谁知我先追的那两个人,倒追起我来,内中一个高身量的人,也使一把厚背刀,蹑手蹑脚,从后面溜来,要暗算我。被我打了一暗器,两人又翻回头,奔庄稼地。我紧追着,一步也不放松;两个东西竟又扑奔小村。我追入小村,眼看他跳到人家院内,我就蹿上房,也要往下跳。不知怎么一来,把本家惊动了。一下子弄炸,好几户人家一齐喊着拿贼,放出几只大狗,乱叫乱咬。”

魏廉接着说道:“这么一搅,我也不好缀下去了,那两个贼也溜了,我只好退回来。撤到这里,忽然又看见一个人影,在茔地树林旁边打旋。我只当又是贼党了,我这才悄悄的溜过来,藏在高粱地里等着。我想这么一下子,敌明我暗,总可以出其不意,把他料理了。哪知茔地里乱钻的不是贼党,乃是闵大哥;阴错阳差的瞎打了一阵。要不是听出声来,工夫大了,我准得受伤。”

周季龙听罢,说道:“吓!这小小李家集,到底潜伏多少道上朋友啊!你看两个一伙,三个一伙的。你们三位遇上多少人?就是我一个也没遇见。”

乔茂是在店中遇见两人;闵成梁是除了店中两人以外,又遇见一个夜行人;还在双合店看见一个,刚才又看见两个人影。魏廉遇见了五个;合起来,至少也有十个。而实际上才七个人,他们有遇重了的,他们自然不晓得。茂隆店确有两个,另外一个是传消息的,一个是在野外巡风的,两个是在路口放卡子的。(叶批:何必说破?)

九股烟乔茂此时不敢多说话了,实在憋不住,这才对周季龙说:“咱们怎么样呢?是先回店看看,还是再在这里探勘一下呢?”闵成梁默然不语。周季龙道:“近处可以搜一搜;咱们一面搜着,一面往回走。”

四个人于是又分开来,把近处重搜了一遍,一面往李家集走。四个人都是没精打采,白闹了一夜。几人将入镇甸,正由双合店后门经过,闵成梁不由止步。周季龙看出他的意思来,对乔茂、魏廉道:“这里恐怕还躲藏着人呢!”

魏廉道:“贼人的举动可真不小,我们总得把它们的垛子窑和瓢把子访出来,才算不虚此行。闵大哥,咱们进去搜一搜,怎么样?”

闵成梁道:“也可以。”四面一看,“嗖”的蹿上店房。魏廉道:“周师傅、乔师傅,给我们巡风。”说罢,跟踪也蹿上去。

两人直入双合店,从房上翻落平地暗隅;然后放缓了脚步,就像住店的客人起夜似的,从厕所旁边,一步一步踱过去,一直找到东房第四个门。张目一看:门窗紧闭,屋内灯光已熄。因为里面住的是行家,二人不敢大意,四顾无人,急急的抢奔后窗。俯身贴墙,二人侧耳一听,屋中一点动静也没有。闵成梁向魏廉一点手,急忙撤身退离窗前,悄声道:“大概窑是空了。”

魏廉点头道:“我们试一试。”闵成梁复又翻回来,手扶窗台,点破窗纸往里看;里面黑洞洞的。闵成梁回手从身上取出几文铜钱,划破窗纸,抖手把铜钱放入屋内;铜钱“哗啷”的一声,触壁落地。闵成梁、魏廉急忙抽身,窜开两丈多远,四只眼睛齐注视着后窗和前门。但铜钱投入之后,屋内依旧寂然无声。闵成梁对魏廉说:“贼人一定早已出窑了。”重复扑到窗前,轻轻用指甲弹窗,屋中还是不闻声息。两人至此爽然,立刻一纵身,出店院,越墙头,来到后街。

九股烟乔茂、铁矛周季龙追了过来,问道:“怎么样?”魏廉道:“走了,只剩下空屋子。”

九股烟乔茂道:“要是这样,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咱们进屋搜索一下,看看他们还留下什么东西没有。反正他不是正路,就是拾炸了,有人出来不答应,咱们也有话对付他,咱们是奉官访镖。”

周季龙微微一笑。夜行人私入人家宿处,是可以的,镖行却差点事。没影儿魏廉却不管这些,说道:“屋里头我们听了两回,确实无人喘气,钻进去看看,也没有什么。这么办,我豁着进去;要是教店中人堵上了,或是屋中竟有人藏着,拾炸了,我就赶紧往外撤。我把他诱出来,你们三位就上前打岔;我也躲开了,你们也可以跟他朝相过谈了。”

紫旋风道:“好,哪位带火折子了?”

乔茂道:“火折子现成。”连火折子带竹筒,都递给魏廉。魏廉笑道:“这个我也有。”没影儿魏廉展开飞行纵跃的轻功,与闵成梁第二番来到客房后窗之下。

魏廉抢步当先,身躯斜探,右手压刀,伸左臂,叠食指中指,再将窗格一弹,屋中依然没有动静。暗想:反正屋中人不是空了,就是扯活了。立刻刀交左手,把鹿皮囊中插的火折子,从竹筒里抽出来;只一抖,燃起了火光,又一抖手,把火折子带火苗投进屋去。

魏廉把刀仍交回右手,闭开了面门前胸,破窗往内看;火折子在屋内燃烧,火光熊熊,照得屋中清清楚楚,屋内空空无人。他向闵成梁低声只说得:“入窑!”两个人立刻一长身,左手一按窗台,右手握刀,推开窗扇,就将刀暂作了支窗杆。魏廉腾身一跃,一个“小翻子”,轻似猿猴,掠入屋地。

火折子散落在地上,松脂腾烟,烟火甚浓,没影儿伸手拾起,捏得半灭。紫旋风闵成梁见魏廉入窑太猛,很是担心,急忙窜出来,只探头向内张望,未肯入内;暂且留在院中,替魏廉巡风。魏廉笑了笑,身在屋中,如游蜂一般,倏地先往屋门一窜,验看双门扇;门扇交掩,轻轻把插管开了。急抽身到桌前,晃火折一照,看了看桌上的油灯,又摸了摸灯壶。闵成梁低问道:“怎么样?刚走的?早走的?”

魏廉道:“灯只有一点热,走了一会了。”

没影儿魏廉又到床前,床上只有一床薄褥,此外一无所有。

掀褥子,看下面,枕旁褥下也没有什么。猛回头,看见前窗窗棂上,挂着一串铜钱,还有一张纸条,信手给扯下来,带在身旁。魏廉还在满屋中搜寻,将床下、墙角都借火光细细的察看。忽然,紫旋风在外面轻轻一吹口哨,道得一声:“快出窑!”飕的蹿出上房去。

没影儿魏廉知道外面有警,却恶作剧的把火折丢在地上,把薄褥引燃;回身一窜,直往后窗窜出去。脚不沾地似的又一作势,跃上了墙头。张目一望店院,这才看见恍恍悠悠,从双合店前院,走来一个赤臂起夜的人。没影儿一声不响,追上紫旋风,从店房上抄过去,跳到后街。

这很经过一会工夫了,周季龙、乔茂正等得心急,也都上了房。一见闵、魏二人出来,忙凑过来,问讯道:“怎么样,人是溜了么?”

魏廉道:“早溜了。”

闵成梁回头瞥了一眼道:“快回店吧,少时双合店一定闹起来。”

周季龙问道:“怎么啦?”魏廉笑道:“我临走时,放了一把烟火。”

周季龙道:“那又何必开这玩笑?”魏廉道:“这就叫做打草惊蛇。店中人看见失火,必然闹起来。只一闹,就发觉他们屋中没人。那个卧底的朋友,再也不好在这里住了。”

四个人说话时,都上了房,往双合店房看。果然双合店惊动起许多人,哗然喊叫救火。果然乱了一阵,发现失火的房中,那个自称姓严的客人失踪了;店中的掌柜和伙计全惊异起来。

店家也略略懂得江湖上的勾当,嗅出这把火的气味来,明明不是失慎,乃是人故意放的松香火种。店中人倒疑心是这姓严的客人临行不给房钱,反倒放了一把火,断定他不是好人。那姓严的客人也很乖觉,他竟没有再回来。

没影儿这一手坏招,果然颇收打草惊蛇之效。九股烟乔茂暗暗佩服没影儿魏廉,心说:“他这一把火不要紧,屋中的贼人恐怕在这李家集,就没有立足余地了。店家必定猜疑他跟店伙怄气,才挟嫌放火。将来这个贼走在这条线上,也怕有点麻烦。人都说我乔九烟做事缺德带冒烟,看起来这位没影儿比我更阴。”(叶批:“瞧不见”加“没影儿”,无独有偶。)

闵成梁等四人,眼看着双合店的火扑灭,方才悄悄从房上溜走。展眼间来到茂隆栈,天色已经不早;四人各将兵刃插好,就要越墙入店。

紫旋风闵成梁微微笑道:“等一等,咱们会给人家使坏,也得提防人家给咱搁苍蝇。我们四个人出去这一会子了,说不定咱们店屋中,也会有人给咱们来一下子。”铁矛周季龙道:“这可是情理上有的。”

魏廉道:“我先进去看看。”他即从店后飞身上了墙头,先往院里一看,店院中依然寂静无人。没影儿看明白了,飘身落下来,急急的了一趟道。

本来店房中难免有值夜的伙计不时出入。魏廉循墙试探,院中昏暗,却喜没有什么声息,这才翻身回来。那九股烟乔茂已然跟踪而至,正伏着墙头,欲要跳进来。魏廉忙打了个招呼,乔茂也向墙外递出一个暗号。铁矛周季龙、紫旋风闵成梁立刻蹿上墙来。三个人一条线似的,轻轻跳进茂隆栈后院。

乔茂和魏廉从房上窜过来,直奔自己的房间。闵成梁和周季龙就往东绕;从那夜行人住的东房前面走进,这里也是一点动静没有。四个人分两面,来到自己住的十四号房前;闵成梁稍稍落后,要看看九股烟乔茂的举动。

九股烟乔茂果然是个老江湖,一点也不敢大意。虽到自己门口,也不敢直接进入,仍然很小心的侧耳倾听了,闪目微窥了,等到确已听出自己的屋中无人,回头来向没影儿魏廉道:“喂!您瞧!咱们这里可真是有了人,动了咱们的底营了。”

九股烟又绕到后窗,不住向三人招手,故意俄延,竟不肯先进去。居然也和没影儿的手法一样,要过火折子来,晃着了,也抛到屋内。火光一照,屋中景象毕见;九股烟这才放心大胆窜入屋内,把屋门开了。

闵、周二人推门进来,没影儿却从后窗跳进来,顺手把火折子拾起来,把桌上的油灯点着。四个人仔细察看屋中的情形。乔茂一看自己的行李卷,已经改了样;向着闵、周、魏三人说道:“得!人家果然动了咱们的东西了,这才叫一报还一报,快看看丢了钱没有吧?”

周季龙很不高兴。看乔茂的意思,仿佛把一切失误,都推在闵成梁身上,一个劲的向闵成梁翻眼睛。乔茂又将自己的小褡裢打开一看,却喜白花花的银子分毫没短。乔茂是有点犯财迷的,一见他的银钱没丢,不由情见乎词的指着银子,率尔说道:“咦,这屋子明明有人进来了,可是什么东西也没动!你瞧这劲,他们或许不是贼呢!”

紫旋风闵成梁冷笑道:“可不是!这年头财帛动人心,小毛贼哪有见财不起意的?莫怪乔师傅觉着稀奇了。他们或许是好人,他们不过是闲着没事,上人家屋子溜达溜达。他们居然连乔师傅的十好几两银子都舍不得动,二十万盐镖,他们更不肯动了。咱们趁早往别处访去吧!”九股烟乔茂才晓得自己随便一句话,又教人奚落了一顿,低着头不言语了。

铁矛周季龙、没影儿魏廉都向他暗笑,却各自动手,细细检查屋中的情形。果然看出屋中进来了人,进来的还是个高手,并没有留下什么露着的形迹。他们四个人携带的包裹行囊,全被人搜索了一遍。

闵、魏等人检毕,没影儿魏廉用手一指桌上灯台道:“这可不错,针尖对麦芒!你搜我,我搜你,暗中斗上了。乔师傅,你瞧这里有火折子松香末没有?进来的点子还真不含糊,很有两下子,他也是走后窗进来的。可是的,他们是什么时候溜进来的呢?”

九股烟乔茂忙答道:“这可得问闵师傅,闵师傅是末一个离屋的。”乔茂到底又给了闵成梁一句话。闵成梁哼了一声道:“不对,你和周师傅不是还翻回来一趟么?你们回来的时候,贼人进来没有?乔师傅一定知道了。”

铁矛周季龙见两个人又暗中较劲,忙插言拦阻道:“不错,我们两个人回来过一趟。可是我俩是好了道,匆匆回到屋中一看;闵师傅没在屋,我们立刻就到对面八号房窥探了一下。见贼人门窗洞开,人已不见,我们就料想贼人溜了,闵大哥必是缀下去了,所以我们才出来赶。现在不要管他了,先说眼下的吧,咱们再到八号看看去;闵大哥,你陪我去一趟好不好?”

闵成梁情知周季龙是排难解纷的意思,便站起来说:“好!”两个人开门出去了。

九股烟乔茂咳了一声,说道:“魏师傅,我现在走背运,说一句话,碰一个钉子,镖没有访着,我的脑袋先肿了。魏师傅,咱哥俩投脾气,您可别怪我,您得帮帮我的忙。赶明天,我打算……”

魏廉正向门外探头,漫答道:“明天打算怎么样呢?咦,又是一条人影!”

没影儿突然从屋中窜出去。乔茂骇然,从床上爬起来,也跟着出去;只见没影儿魏廉箭似的竟抢奔后院而去。乔茂窜到院心,突然止步,望了望八号房,房中火亮一闪,乔茂心中一转,竟不追了;就在院墙根一蹲,眼睛瞪着东西两面。

片刻之间,紫旋风闵成梁、铁矛周季龙从八号房扑出来。乔茂忙站起来,迎过去。闵成梁也不言语,径与周季龙回到十四号房;乔茂搭讪着跟了进来。闵成梁却手举一物,与周季龙就灯下一同端详。

周季龙道:“魏师傅呢?”乔茂道:“他说他又看见一个人影,他追出去了。”闵、周二人惊讶道:“唔,还有人影?”

乔茂道:“你们搜出什么来了?”也凑到灯前看时,见闵成梁手中拿了一串铜钱,约莫十几文,用红绳编成一串。又道:“这是在他们屋里找出来的么?他们人全走了吧?”

周季龙点点头,说是在八号房靠南床的板墙上,钉着个小钉,挂着这么一串钱,不知是什么意思?

乔茂道:“给我瞧瞧。”

闵成梁不语,把钱放在桌上,躺到床上去了。乔茂把鼻子一耸,将这一串铜钱取来一看,是十二文康熙大钱。乔茂道:“这不过是贼人遗下的钱文罢了,他们屋里没有别的扎眼的东西么?”周季龙道:“干干净净,只有一份褥子,什么也没有。”

乔茂把十二文钱暗数了一遍,抬头偷看了闵、周一眼,方要说话,复又咽住。心里说:“你们不用瞧不起我,嘿嘿!咱们往后走着瞧。十二文钱,你们懂得么?”

乔茂正在寻思着,没影儿魏廉在外面微微一弹指,撩竹帘进来;没等人问,就先说道:“我瞧见一条人影在南房上一探头;我紧追出去,又没有追上,不知钻到哪里去了。三位,我不知你们怎么想,若教我看,这地方大有蹊跷,我管保附近必有大帮道上的朋友潜伏着,李家集简直可以说是他们的前哨。你绝不能说他们是外路的绿林,在此探道;这是个小镇甸,哪有油水?不会值他们一盼的,他们必是在这里下卡子。我们明天必得打起精神来,好好的摸一下子。说句武断的话,这什九跟已失的镖银有关;我还琢磨着咱们的动静,他们是报回去了。”

闵成梁坐起来说:“我也这么想。”周季龙道:“我也这么想,他们一定跟咱们对了点了。明天我们务必要和衷共济的访一访,咱们可别闹闲气,折给人家。”说时,就抬手把那一串铜钱指给魏廉看,道:“这是我们刚在八号房搜出来的。”

魏廉只瞥了一眼,立刻恍然,对闵成梁道:“闵大哥,镖银的下落一准是落在这里,现在我可以看十成十了。”乔茂道:“怎么呢?你从哪里看出来?”

魏廉道:“就从十二文铜钱看出来。乔师傅,你难道不晓得这十二文铜钱,是贼人的暗记么?”

乔茂心中一动道:“他倒看破了。”故作不懂道:“怎么见得呢?”

魏廉面向闵成梁道:“闵大哥眼力真高。”又对乔茂说道:“闵大哥人家早就看出,贼人是拿十二铜钱做暗号,这分明影射着十二金钱俞老镖头的绰号。我和闵大哥在双合店里,也搜出这么一串铜钱来,还有一张纸条。”乔茂矍然道:“闵师傅就没对我们说……”

魏廉忙道:“本来还没顾得说,这纸条和铜钱都在我身上呢。”急将一张小纸条和一串铜钱掏出来。周季龙、乔茂一齐凑过来,就着灯光,一同比较这两串钱。果然全是十二文康熙大钱,全是用红绳编成一串。

四个人相视默喻,忙又看那纸条。纸条上只写着一行字:“六百二十七,南九火十四,四来凤。”

乔茂道:“这是什么意思?简直像咒语。”

闵成梁冲着魏廉一笑,立刻教乔茂觉察出来了,忙说:“我是个糊涂蛋!你们哪位解得出来,告诉我,让我也明白明白。莫非这是他们的暗号么?”

周季龙道:“别是他们的口令吧?……一对,二对,三对!……哦,一共十三个字,倒有九个数目字。除了数目,就只一个‘南’字,一个‘火’字,和‘来凤’几个字。你瞧这‘来凤’两个字,许是人的名字。那连着的两个‘四’字,末一个也许不是四字,也许是个‘向’字,有姓‘向’的吧?这许是‘向来凤’。”

四个人八只眼睛,翻来覆去的琢磨这十三个字。这里面乔茂最糊涂,周季龙也不明白。魏廉和闵成梁是首先看见纸条的,已经揣摩了一会子了。半晌,闵成梁“哦”的一声道:“今天是几号?”

乔茂抢着回答:“今天是二十七。”周季龙眼珠一转道:“我明白了,这‘六百二十七’,莫非就是六月二十七日的意思么?”魏廉道:“这一猜有谱……”

闵、乔二人也连连点头,魏廉又道:“末尾三个字大概是人名,再不然就是人的绰号。这里最难解的,是‘南九火十四’五个字了,这不定是什么哑谜呢!”转向闵成梁说道:“大凡绿林中做案,暗暗通知党羽,就许把做案的方向、动手的时候约定出来告诉伙伴。这个‘南九火十四’,也许指的是方向;下面‘火十四’三个字,莫非指的是夜四更的意思?”

周季龙想了想点头道:“八九不离十,‘南九’就许点的是靠南边第九家,‘火’字倒许是说‘夜晚点灯火’,‘十四’未必是四更天,这不是做案的时候。”

乔茂道:“是不是明火打劫,要来十四个人?”

魏廉道:“这也许是有的。”但是闵成梁却说:“那么猜,可就跟咱们寻镖的事无关了。那十二文一串钱,也没有意思了。这纸条和十二文钱确是放在一处里。我们必须认清,纸条和钱串互有关系的。”

周季龙道:“这话不错,我们必须照这意思猜。”于是四个人重新揣摩起来。周季龙把末尾的几个字,看了又看说道:“我刚才猜得又不对了。这决不是‘向来凤’,道上的朋友断不肯把全名全姓露出来。”

魏廉道:“况且就露出来,也不会遗落在店中教外人搜着。这两个‘四’字,必定另有意思。四四是一十六,二四得八,……这是什么数目呢?”越猜越猜得远了。

闵成梁道:“咱们先别猜这十三个字的哑谜;咱们先猜这条子,有什么用意?是贼人约会同党,共赴作案之地呢?还是密报同党,潜通什么消息呢?若教我拙想,咱们共是四个人,这里可有两个‘四’字……”紫旋风这么一解释,众人一齐憬然道:“着啊!这话很对。”

周季龙本着这意思,联贯下去,逐字解释道:“那么‘六百二十七’说的是日期,六月二十七正是今天。‘南九’许是方向,或者就是南边第九门第九家的意思。‘火十四’就算它说的是时辰,再不然,就是咱们来了四个人。‘四来凤’可不晓得是怎么讲。总而言之,他们这一定是密报同党,潜通消息的了。”

闵成梁道:“周三哥猜得很对。不过,这‘火十四’决计另有意思。‘四来凤’倒许是说咱们来了四个人。”没影儿魏廉道:“那么,我们可要小心这‘火十四’。他们或者是要在夜四更天,邀人来对付咱们。”

四个人像猜谜语似的,从各方面揣测,都觉得日子很对景,人数很对景,而贼人出没窥探的举动更足参证。这十二文钱暗暗影射着十二金钱俞老镖头的绰号。四个人又惊又喜,觉得镖银的下落现在可以说摸着门了;但是贼人今夜还有什么举动,却难以揣度。

乔茂惴惴的说:“现在正好是三更已过,四更正到,咱们怎么着呢?”

没影儿魏廉率尔说道:“兵来将挡,水来土屯。依我说,咱们吹灯装睡,他们真格的跟咱们对了点儿了,咱们正好看看他们玩什么把戏。”

周季龙道:“好!咱们预备起来,可是哥们别忘了‘南九火’这几个字;这店里南房第九门,咱们倒要探探。”闵成梁摇手道:“不用探。”

乔茂道:“怎么呢?闵师傅探过了么?”闵成梁道:“你们全没留神,我可留神了。这里就没有九间房,哪来的南房第九门?”魏廉道:“由此看来,这‘南九房’,又不对劲了。”周季龙道:“不管对不对,咱们总得防备。”

四人议定,熄灯装睡。然而事情很怪,四更天转眼度过,五更破晓,转瞬又将天明,外面一点异动也没有。又挨过一会,天色大亮了。乔茂、魏廉忍不住假装出来解溲,溜到南房巡了巡,不论怎么数,怎么算,南房一共才五间,并没有第九号。

但在魏廉解溲回来时,一抬眼看见自己住的这号房,钉着“十四号”的木牌,这才想起了“南九火十四”,这“火十四”联看起来,岂不是指“南九火第十四号房”?魏廉顿时又跑出茂隆栈外,站在街上数了数。巧极了,这茂隆栈恰是路南,恰是第九户。

这一来,“南九火十四”五个字也算揭明了。魏廉忙跑回来,告诉三人道:“这十三个字的秘语,我全猜出来了。”继而面向周季龙道:“周师傅,你猜这‘南九火十四’怎讲?”周季龙道:“怎么讲?”

魏廉满面喜色的说道:“原来这个火字太古怪,我刚才才看明白,这是指客店,写一个火字乃是代替‘火窑’。”

闵成梁正洗脸,也回头来问道:“你是怎么悟出来的?”魏廉笑嘻嘻的说:“我刚才出去数了,咱们住的这茂隆栈,恰好是大街上路南第九门;所以这个火字就是指南房……”

周季龙恍然道:“不用说,这火十四就是说咱们住在火窑第十四号房里了。哈哈,这纸条原来是贼人窥探咱们,得到结果的一个密报!”

于是,全文悉解。“六百二十七,南九火十四,四来凤。”正是说:“六月二十七日,李家集大街南火窑(茂隆栈)第十四号房,有四个点子来了,凤。”

下面的凤字,自然是写条的人的暗号,也许姓凤,名凤,或者外号带个凤字。这一张纸条,贼人一时的自恃,以为旁人猜不透,无意中遗留下来;不意镖行四人,人多主意多,居然逐字解开了。头一个就是九股烟乔茂,非常的欢喜,立刻对三人道:“这一定无疑了。魏师傅,我真佩服你,还是你呀!”

乔茂话里总是带刺的,总要伤着一个两个人才痛快,他是不管周、闵二人下得来下不来。他接着说:“好极了!咱们算是访实在了,咱们该回去报信去了。咱们四个人,应该留两位在这里;两位回去送信,请俞、胡二老镖头,率众前来寻贼讨镖,一举成功。……好好好!咱们一下子就访着实底了。魏师傅,要不然,就是咱俩回去一趟。闵师傅、周师傅二位留在这里把合着。”这就站起来,拍拍屁股要走。

但是,周、闵二人不必说,就是魏廉,也一动也没动的笑道:“访着什么了?就访着这么一个纸条,我们就回去么?倘若回去了,宝应县现有大批能人,不论哪一位,问问我们可访着贼人安窑在何处?藏镖在哪里?共有多少贼?为头的到底是谁?我们可是半句话也答不出来呀!”

闵成梁哈哈的笑了起来,周季龙也笑了起来。乔茂不禁脸通红道:“魏师傅,您的意思还想在这里露一手,您不怕打草惊蛇,把贼逗弄走了么?”

这一回,闵、周、魏三个人,齐主张还要细访,乔茂随便怎么说,也扭不过三个人去。闵成梁等教店伙进来,打水净面,略进早点。因为通夜没睡,在店房歇息了一会,方才由闵成梁、周季龙二人,找到柜房上,打听八号房的客人。

此时柜房也正在诧异;据说这八号房的客人是前几天投店的,都是白天出去,晚上回来。一到掌灯,便把第二天的店钱交了,人很规矩,自称是买卖人。不知怎的,昨晚临上店门,没见人出店,一夜之间,两个客人竟会全不见了。店中人很疑心,也觉得他们有点来路不正;查阅店簿,写的是姓于、姓钱,也不知是否真姓?

在茂隆栈问不出什么,又到双合店探询。这双合店却很热闹。昨夜那把火,直到此时,还惹得店家疑神疑鬼。周季龙下心套问一回,也无所得。打听附近有无强人出没,店家也都说:“地面太平,倒没有成帮的匪人。”魏廉道:“我们出去访访吧。”

四个人仍分两路,把这李家集前前后后、里里外外,细细查看了一遍,再没有遇见可疑的人。又按着昨夜追贼所到的地方,来回寻了一遍;在丛林、古茔、荒郊、高岗、青纱帐,盘旋了几个时辰;只遇着两三个乡下人种地的,也不像是绿林道的眼线。

周季龙笑向乔茂说道:“乔师傅,你看怎么样?当真我们就这样回去,岂不是笑话?”

乔茂无言可答,过了一会道:“白天看不出什么来。一到晚上,贼人就要出现。”

闵成梁道:“可是出现的不过是贼人放卡子的,摸不着他们的老巢,总算白访!”

四个人转了一圈,随后在一棵树阴下坐了,商量着如何奔哪边访下去。闵成梁打算今晚还在李家集住下;如果贼人与镖银有关,他们必定再窥探我们来。没影儿魏廉却打算就此往西南访下去;昨夜所见的人影,揣度来踪,应该是从西南来的,并且苦水铺也正在西南。周季龙又打算先奔苦水铺,摸一摸看,如果摸不着,再翻回来打圈排搜,反正贼人离不开苦水铺、李家集这一带。

三个人三样打算。及至一问乔茂,乔茂只想翻回宝应县去;以为贼人的下落算是访着了。闵、周二人不由大笑道:“咱们四个人正好分四路,各干各的。”末后,还是依了魏廉的主意,由这里往西南,一步一步访下去,自然就访到苦水铺了。

在镇外又绕了一会,四个人回店用饭,算还了店饭钱,一直投奔西南。乔、魏在前,周、闵在后,迤逦行来。离开李家集约有八九里地,前面横有一道高坡,没影儿魏廉望了望,用手一指道:“当家子,你看这地方!”

乔茂立刻站住,周、闵二人也跟了过来。原来这片高地,后面通着一道小河,旁有泥塘,这地势很像在前途打听的叫做鬼门关的地方。魏廉见乔茂皱眉咂嘴的看了半晌,也没有言语,忍不住嘲笑道:“当家子怎么样,还没咂出滋味来么?”九股烟乔茂把一双醉眼,盯着魏廉说道:“唔?”魏廉道:“到底你瞧这地方对景不?不要哑巴吃偏食,肚里有数啊!”乔茂舒了一口气道:“什么,你说对什么景?”

魏廉不悦道:“咱们干什么来的?你不是说,你逃出匪窟的时候,曾经被狗追入泥塘么?可是这泥塘不是?当家子你可别玩劲,咱们干正经的,你若是老这样,我可恕不奉陪了。”

想不到又把魏廉怄恼了。九股烟乔茂这才慌忙说道:“不像,不像!我记得陷入泥塘的那地方,这边是一带疏林,那边才是一个高坡。”又将身一转,手指后面道:“后面不远,估摸二三里地,就是一座高堡,这哪里像?我琢磨着,这倒很像那个什么鬼门关。人家不是说,鬼门关闹过路劫么?我是琢磨这个来着。咱哥俩很好,我怎能跟你玩劲?我是揣摩这条小河,不知道能行船不能?”

魏廉哼了一声,不愿再问了。铁矛周季龙在后面插言道:“这里可真是一个险僻的地方,线上朋友在这里开耙,倒是个绝地。只是……”展眼四顾道:“这附近一带,却没有安窑的地方,就有歹人,也不过是小毛贼打杠子和,不像窝藏大盗的所在。我们索性不要三心二意的到处闷猜,莫如一径先奔苦水铺倒爽当,由苦水铺再往四处排搜。闵贤弟,你说怎么样?”

闵成梁道:“好!”只说一个字,迈步就往前走。魏廉道:“但是,咱们也得到这里扫听扫听,一步也别放松了。”

没影儿魏廉记得昨夜追逐人影时,恍忽是从这里窜过来的;便绕过泥塘,通过斜径,走上高坡。这是一道斜坡,一步走滑,就要陷入泥塘的。到了高处,向四面展望;一片一片的青纱帐,高低起伏;唯有偏南是一片草原,看来很荒凉。江南膏腴地方,象这样的还不多见。那条小河曲折流波,好像也能行船。因想着要找个乡下人,打听一下;这还得往东绕,未免又多走半里路。魏廉便要溜下坡来;紫旋风闵成梁跟踪走过去,也要登高一望;周季龙也不觉得信步跟来。

九股烟乔茂却呆望着小河,心想:“记得自己被囚时,是经贼人装船,从水路把我运来的,莫非就是这里么?可是那囚我的高堡又在哪边呢?”他正要独往河边,顺流探看;忽然听闵成梁、魏廉二人在高坡上,手捏口唇,轻轻的打了一个唿哨。九股烟乔茂说道:“什么事?”

魏廉催道:“二位快上来,你瞧那边!”乔茂慌忙绕过泥塘,走狭径,奔了过来。魏廉催道:“快着,快着,要看不见了。”

九股烟乔茂“嗖”的一个箭步,连蹿带蹦,跃上了高坡。铁矛周季龙眉峰一皱,恐怕教乡下人看见,不愿施展武功,只紧走上几步,也上了高坡。

魏廉说道:“你看,你来晚了一步!”周季龙急顺手往西南看;西南面一带疏林大路,相隔一里来地,征尘起处,有人跨马飞驰。路随林转,周季龙一步来迟,仅仅的看见了马尾一摇,一个骑马的人背影眨眼没入林后。那片疏林拐角处,恰巧遮住了视线,林后浮尘却扬起很高。

铁矛周季龙只瞥得一眼,回头看九股烟乔茂、紫旋风闵成梁,都跷足延颈,目送征尘。周季龙问:“这过去的是几匹马?”乔茂将二指一伸道:“两匹。”没影儿魏廉说道:“而且全是紫骝马。”闵成梁说道:“并且骑马的人全是短打扮,后面背着小包裹,细长卷,很像是刀。”

没影儿魏廉、紫旋风闵成梁两个人跃跃欲试的都想追下去。周季龙不以为然,徐徐说道:“这里相隔一里多地,假如真是劫镖的主儿,他给你小开玩笑,两条腿的到底跑不过四条腿的;他把咱们遛一个大喘气,又待如何呢?依我说,反正到此逐步缩紧,总不出这方圆数十里以内;咱们加紧排搜,也跑不掉他们。咱们还是奔苦水铺。”没影儿对闵成梁说:“不追就不追,闵大哥看这两匹马是干什么的?”闵成梁道:“不是放哨的,就是往来传信的;我们便不紧追,也该履着他们的后尘缀下去。”

九股烟乔茂却站住不动,只呆呆的望着那条小河,道:“三位师傅,记得我被他们掳去以后,他们就把我带上船,从水路走了两天半;随后就把我移上旱地,囚禁起来。你们看,这不是一条小河么?你们再看那边,地势很高;若教我揣度起来,我们还是奔正西。刚才这两个骑马的是打正西,往西南去的。我们不如履着河道走。”

紫旋风、没影儿还在犹豫,周季龙就说道:“乔师傅说得对,咱们就奔正西。乔师傅是身临其境的人,总错不了。”

四个人打定主意,傍水向西前行。走了一程,河道渐宽。前面横着三岔河口,河口上有两只小小的渔船,料想横当前面这一道较宽的河,必然是正流。问了问渔人,这个三岔河口地名叫七里湾。要想坐船上苦水铺去,还得往西南走,到了卢家桥,才有搭客的船。

九股烟乔茂拿出江湖道上的伎俩,向渔家打听地面上的情形:“有一个地方,紧挨首河沿,地势很高。有这么一家大宅子,养着十几条恶狗,这是谁家?”

渔人看了看四人的穿戴、模样:闵成梁、周季龙是雄纠纠的,穿着长衫,打扮成买卖人;魏廉体格瘦小;乔茂形容猥琐,打着小铺盖卷,一张口摇头晃脑,倒像个公门中的狗腿子。这渔人赔笑回答说:“我们打鱼的天天在水里泡着,除了上市卖鱼,轻易不上岸的。你老要打听什么,你老往那边问问去。”用手一指道:“你老瞧,由打这里再往西走;过了庄稼地,不到半里地就有一个小村子。”

周季龙道:“叫什么村?”答道:“就叫卢家村。哦,卢家村地势就不低,你老打听他们,他们一准说得上来。他们本乡本土,地理熟,哪像我们。”

乔茂一点什么也没问出来,但是还不死心,又问:“附近可有辽东口音的人在这里浮住的没有?”又问:“这里安静不安静?”打鱼的全拿“说不清”三个字回答,乔茂脸上带出很怪的神气,索性不问了。离开渔船,乔茂向周季龙讨主意:“咱们是奔卢家桥雇船,还是先到卢家村问问?”

周季龙道:“等一等。”回身向渔人大声问道:“二哥费心,这卢家村紧挨着河么?”渔人道:“离河岸不远,不到半里路呢。”周季龙“嗤”的笑了,对乔茂说:“这个老渔翁滑得很,你没看他神头鬼脸的,拿咱们也不知当什么人了;好像咱们会吃了他,他一定是拿咱们当了办案私访的公人了。乔师傅,你也疏了神了。”

乔茂道:“怎么呢?”周季龙道:“你一开口就叫他相好的,这可不像个小工的口气,你没看他只转眼珠子么?这是老滑头,咱们还是奔卢家桥吧。”

四人走到卢家桥,果然看见桥下停着几艘小船。讲好价钱,四人上船;船家划起桨来,径往苦水铺驶去。乔茂坐在船头,两只眼东瞧西看,全副精神注意两岸;没影儿和紫旋风低声谈话;铁矛周季龙却有一搭、没一搭的和船家攀谈。

周季龙的口齿可比乔茂强胜数倍,他本是双义镖店的二掌柜,功夫也强。慢慢的闲谈,片刻之间,把船家笼络好,一点顾忌心也没有了。问什么,答什么;居然问出地势高而傍河近的三四个地名,又居然打听出养狗最多的人家。有一家民宅,养着六七条狗;有一家烧锅,养着十多条狗。又有一家因养得狗多,惹了祸,把人家一个老太婆、一个小孩子咬伤吓坏,几乎打了人命官司;后来拿出几百串钱,方才私了结了。又问:这里为什么好养狗?据说是地面上不很太平,养狗的人家,不是豪绅,就是富商。

正在谈得起劲,九股烟乔茂突然失声道:“咦,那不是他们么?”

铁矛周季龙愕然四顾道:“你叫谁?”看乔茂时,两眼都直了。这时候恰有两艘小船,箭似的迎面驶来。小船飘摇如叶,船头上搭着两个客人,并不坐在船上,却昂然立着。两个人俱在壮年,短衣短裤,敞着怀,手摇黑折扇,很显着精神。

紫旋风、没影儿一齐注意;以为乔茂必定看出来船可疑,再不然,船上的客人和他认识。但是转眼间,一艘小船掠着他们的船,如飞划过去了。再看乔茂,两眼还是直勾勾的,并不回头,似乎眼光远瞩,正倾注在前途东岸上。九股烟猛然站起来,一迭声的催船家拢岸;把整个身子往前探着,似要一步跳到岸上去。船家甚是诧异,呆看着乔茂的脸道:“客人,什么事啊?你老可留神,别晃到水里去呀!”

乔茂只是发急,催促:“快拢岸,快拢岸,我们要下船!”把手举得高高的,冲岸上连连招呼:“喂喂,前面走道的站住,走道的几位站住!”

紫旋风等急顺着手势,往岸上看;东岸上果有五个行人,像是一伙。听九股烟这一喊,五个人倒有三个人回过来瞧;好像说了一句什么话,一伙人立刻住脚回头。没影儿忙问:“当家子,他们是谁?”

九股烟急口的说:“是熟人!”他又大声招呼道:“我说你们站住啊!”

船家努力的摇动双桨,小船掠波靠岸。岸上的五个人忽然喊叫了一声,一齐翻身,拨头就跑。九股烟急了,未等得船头抵岸,飞身一窜,“嗖”的登上了陆地,没影儿、周季龙紧跟着也飞身跳上去。

紫旋风闵成梁也要离船登岸,船家拦道:“那不成!客人,你老坐不坐的,也得把那一半船钱付了。”闵成梁不禁失笑,忙掏出一块银子,说道:“这使不了,你等着我们。”这才飞身上岸,跟乔茂一同追赶那五人。

这岸上五个行人一见乔茂等下船赶来,越发的连头也不回的急奔下去,那样子竟要奔入前面那一带竹林。没影儿莫名其妙,在后面追问乔茂:“喂,怎么回事?他们是什么人?”乔茂顾不得回答,只催快追。

前面五个人全是短衣襟小打扮,有三个手里拿着木棒,两个空着手;有的头上蒙着破手巾,有的顶着个草帽,看模样很不像当地的农人。铁矛周季龙见事情可疑,也顾不得忌讳,长衫一撩,施展开轻身提纵术,立刻赶过来。

九股烟乔茂回头看了一眼,用手一指路旁,叫道:“三哥奔那边,咱们两边截。”一面跑着,一面提起喉咙喊道:“呔,前面走道的人站住!喂,站住!”

前边的五个人着实可怪,若是五个人分散开逃走,就不好追了,这五个人却抱着帮,拚命往一块跑,镖师们顿时就要赶上。五个人失声叫了一声,互相关照了几句话,也不知说的什么,依然大踏步奔竹林跑。九股烟乔茂喊道:“呔,前面可是海州泰来骡马行的骡夫么?快给我站住!”

乔茂这一嗓子顿时生效,五个人骤然吃惊,一齐回头,情不由己的往前狂跑了几步;忽然又站住,张惶失色,不敢再跑了。五个人又互相关照了几句,好像晓得脱不开身,老老实实的回身止步,不等乔茂、周季龙追到,反而惴惴的迎上来。内中两人满面惊慌的说:“爷们,我们尽快走着,一步也不敢停,一步也不敢走错了道。我们一路上任什么话也没说。你老不信,只管打听!”

这五个人说的话很离奇,铁矛周季龙飞身急追,越过了乔茂,首先赶到。把兵刃亮出来,提防着五人动手,正要喝问他们。谁想这五个人,倒吓得跪下了三人,齐声的央告道:“我们真是没说话!你老算一算路程,我们连半天也没敢耽搁呀!除非是走错了道,那是我们路不熟呀。”

周季龙一见这情形,简直莫名其妙,不禁问道:“你们说的什么,你们是干什么的?”

五个人你瞧我,我瞧你。周季龙的话本很明白,这五个人竟瞠目不知所答,只是瞅着周季龙那把短刀害怕。那站着的两个人一见同伴跪下了,也跟着跪倒。青天白昼,五个人打圈跪着,只叫饶命。

周季龙忙催道:“这是怎的!快站起来,不要下跪,起来!起来……”

五个人还是磕头礼拜的央告,展眼间乔茂斜抄着追过来。铁矛周季龙忙问:“乔师傅,他们五个人都是谁?你一定全认识他们了,难道他们就是咱们要找的人么?”

乔茂摇头道:“不!不!”用手一指内中的一个胖矮汉子,说道:“我只认得他,他就是咱们海州泰来骡马店的骡夫。”

周季龙一听这话,猛然省悟过来,把头一拍道:“嗬!看我这份记性!这可不像话,你们快起来吧,别跪着了。”五个骡夫惴惴的跪着;周季龙一开口,露出海州口音,五个人顿时上眼下眼,把周、乔二人打量一个到。周、乔二人为访镖银,都改了装,这五个骡夫偏偏也都失了形,七个人十四只眼睛竟对盯了半晌。

乔茂失笑道:“周三哥,我不信你还不明白,他们就是在范公堤失镖被掳的那五十个骡夫。这一位胖矮个,脑袋长着一个紫包,所以我才认得他。”骡夫也省悟过来了,先后站立起来;垂头丧气,脸上都很觉挂不住。那年老的一个向周季龙面前凑近了一步道:“你老是咱们海州双义镖店的周二掌柜吧?”那个额长紫包的胖矮汉子也对乔茂发了话:“你老估摸是咱们海州振通镖店的达官,是不是?我记得你老不是姓柴,就是姓乔。”

说话时,没影儿魏廉、紫旋风闵成梁也都赶到。周季龙把刀插起,忍不住哈哈大笑。五个骡夫越发的难堪,怏怏的抱怨道:“好么!二掌柜,哪有这么来的!你老拿刀动杖的,差点没把我们吓煞!”五个人个个露出羞惭怨忿的神色来。

但是,四镖师无意中得逢被掳脱险的骡夫,自然人人心中高兴;以为这总可以从他们口中探出盗窑的情形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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