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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火焰

作者简介

庐隐:原名黄淑仪,又名黄英,1898年5月4日出生于福建省闽候县,父亲是前清举人。笔名庐隐,有隐去庐山真面目的意思。五四时期著名的作家,与冰心、林徵因齐名并被称为“福州三大才女”。 2003年美国哥伦比亚大学出版的女作家在现代中国之中,与萧红、苏雪林和石评梅等人并列为18个重要的现代中国女作家之一。代表作:《火焰》、《曼丽》、《地上的乐园》、《灵海潮汐》、《象牙戒指》、《或人的悲哀》等。

内容简介

《火焰》为作者去世后出版的遗作进步小说。通过进步青年林文生在敌占区的所见所闻,及第十九军第十三营第五连的一个普通士兵陈宣之所作所为、所形所叙,讴歌了与日本侵略军俗血奋战的十九路军,同时也批判了国民党政府当时坚持内战、对外妥协的政策。庐隐作为五四运动后的第一代女性作家,她的思想、作品、人生追求,对唤醒中国现代女性的意识起着启蒙的作用,对现代妇女的解放起着推波助澜的作用。

晴朗不染片云,而满缀了闪烁繁星的夜幕,正笼罩着黄浦江边的上海市。这市里包容三百万的民众,和全世界的各国的侨民,荟萃人类各式的生活;它是一匹神秘的怪兽,从它所喷吐出来的,有玫瑰般的甜蜜气息;有地狱里鬼魔的咆哮;有快乐的呼喊;也有惨凄的呻吟,你只要站在那热闹的十字街头,你便可以看见种种不同的面孔和灵魂了。

但假如你只肯站在西藏路一带的旅馆的最高层楼上,你所看见的都是充满活力和繁华的上海。当你很闲暇的倚着露台向前望去,你要惊讶得叫起来,除了歌颂夜景下的繁华和富丽外还能另有话说吗?含有水仙和腊梅花香的夜气,回荡于冷静的夜里,五色的电灯如彩虹般环绕在大马路的公司旅馆;跳舞场上,那灼灼逼人的光彩使天上的群星都羞避于天幕后;电车的轨道交叉环绕;那飞龙猛虎般的电车汽车,迎着冬夜的寒风向前飞驰;许多青年的男女,阔绰的绅士,穿过熙攘的人群,去追寻夜的狂欢。

在跑马厅对面有一所巍然的跳舞厅,从窗楼射出醉人的玫瑰色的光华,回荡灵魂的音乐正交响着,香槟的香气和舞侣们轻盈的身影,使路过的人们停止了前进。

九点一刻左右,门前停住一部小小的汽车,从里面走出一位西装青年,披着黑呢狐皮大氅,头上戴着水獭皮帽,匆匆的推开跳舞厅的门进去了。舞场里音乐协和声中,一对对的男女正从容的舞着。他悄悄越过人丛中,坐在茶桌旁的一张椅子上。茶房拿过香槟酒来,照例的满斟了一杯。他喝着香槟。微笑的看着那些熟悉的舞女与朋友们。不久乐声停止了,人群中走出一个年约二十四五岁的舞女,她身上穿着薄绸的单旗袍,身材很丰满,走起路来,显出曲线的颤动与袅娜。

“哦,晚安,林先生!“她说:“今夜你来得特别迟,我们已经舞过两场了。“

“真的迟了,不过我们可以晚些散。“他说:“你也来一杯香槟,还是来一杯柠檬茶?“

“就是香槟吧,你知道在舞场里,不喝香槟,跳舞就要失色的呀!“

“是的,香槟可以帮助舞姿的活跃与迷醉。来,我们干一杯,祝彼此的健康吧!“

“喂,老林,让我们来祝中华民国的胜利,“一个身材魁伟的青年,从对面桌上,奔了过来,手里端着满满一杯的香槟。“胜利,那只是刺人痛的一声符咒,中国那一天会有胜利?就是今天日方提出的四条件,不也是忍辱屈伏了吗?这就是外交失败我们只好说祝我中国有雪耻的一天。好,朋友!能这样就不错,干杯吧!“他们果然端起满杯的香槟酒,在兴奋的心情中咽下去了。

“听说在六点钟的时候,形势很严重,如果市长不在那时候把使对方满意的复文送到,本海军陆战队就要开火呢!“那个身材魁伟名叫王琪的青年说。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呢?王先生!“舞女怀疑的问。

“最先的起因,是为了日本的几个僧人同中国人冲突,听说有一个僧人受了重伤,日本政府一面提出抗议,而日本浪人却同时谋报复;在一天下午结队成群的跑到纯粹国货的三友实业厂暴动起来,而日方认为这次暴动是他们民众的公意,是非常合理的。因此提出四条非理的条件:最重要的是不许中国民众自动爱国,取销一切的反日团体“

“中国答应了他们吗?“舞女问。

“怎能不答应呢,唉,弱国讲不起公理啊!“林先生似乎愤慨的说。

“好了,现在总算平安无事了,第三场的音乐开始了,我们去跳吧!“舞女很娇媚的站了起来,林先生也忘了适才的愤慨,搂着她的腰随着音乐向场中舞去,王琪也寻到了舞伴。他们快活的舞着,低声的亲切的谈着,全场中充满了女人肌肉的温香,与陶醉的情流。在这里面的男男女女,都是另自创造,一个超人间的世界!

窗外鼓动着凄清的气流,枝落秃的树干,如山魈般狞立在路旁,这些都与正在酣舞中的男女不发生关系。

忽然门外走进一个青年,神色仓皇的叫道:“王琪先生!“

王琪忙丢下舞女奔到门口问道:“老张,什么事?“

“形势严重,快些回去吧。你们老太太急得要命,打电话,四处找你,

我家里也都逃到法租界亲戚家去了。“

“不是没有事了吗?怎么忽然又严重起来!“

“日本人得寸进尺,现在又提出条件叫我们驻在闸北的中国军队立刻退出上海,这不太岂有此理吗?“

“我们的军队退不退?“

“政府当然是仍旧不想抵抗,可是驻扎这里的军队听说不肯退呢!“

这确是一个惊人的消息,自这两个青年匆匆走后,其他的舞客也都不敢留恋的回去了,那时正是十一点三十分。

青年林文生和他的朋友握别,各自跳上汽车走了。林文生家住在天通庵路,当他的车子开到北四川路的时候,果然看见零零落落的日本水兵,在那里张望。街上行人几乎绝迹。当他到了家门口时,只见电灯已经全熄,静悄悄的一点没有声音,他用力的揿动门铃。不久一个娘姨出来开门,见了他道:

“少爷,你到楼上去吧,老太太同少奶奶小姐等你不回来,他们先到租界上去了,给你留了一张字条叫你回来看了地址,立刻就去,“

“轰“的一声,不知从什么地方来的大炮,震动得窗橘擞擞发抖。

“呀,打起来了!“娘姨胆小的哭丧着脸说。

林文生急急的走上楼去,只见屋子里的橱柜的屉子都已锁了,一切零星的东西,也都收拾一空。他向着写字台,果然见上面放着一张纸条写道:

消息不好,这地方恐要变成战区,久等你不回,我们先走了,你回来立刻到法租界金姨家找我们妹芬。

林文生将字条揣在怀里,又到处看了遍走下楼来。忽听见门口有沉重的脚步声,他悄悄开了大门,只见门前已堆满了沙袋,几个身材短小,而精神活泼的兵士,在掘战壕。林文生向前才迈步,忽听一个广东口音的兵士说道:

“喂,你到那里去?前面已经开火了!“

林文生一听是同乡的口音,于是便和他打起乡谈来道:“我想到法租界去!现在前面走不过去,也没法,让我来帮助你们掘地壕吧!“他们正在谈着,远远已听见铁甲车在深夜寂静的马路上,向这边驰来。他们的战壕已经掘好;兵士们也已把沙袋堆好,里面共藏着四个兵士和林文生。铁甲车的声音越来越近,其中有一个姓梁的小排长,他叫他们都伏在壕里不要作声,而他自己一面吸着香烟,一面静静的听。林文生悄悄的问道:“敌人来了,怎么还不开枪?““不忙!离这里还远呢,等他们走近再给他几枪,子弹就不至白费了。“林文生听了这话,看了这些沉着不忙的兵士态度,他竟忘了战争的恐怖,而感着新奇的兴趣。不久梁排长轻轻说道:“弟兄们预备!“黑影中已看见庞大的铁甲车,如一只恶兽般的奔来。上面的机关枪无目的的扫射了一阵。梁排长放下烟卷,一面将手一挥。四个人一齐搬动枪机,对准铁甲车放去。一阵浓烟过去,前面那辆铁甲车上的一个兵士已中弹了,其余的一个失了帮手,机关枪也失了效用。于是他们从战壕里窜了出来,拼命的向前一涌。那铁甲车中的兵士,莫明其妙的伸出头来观察敌人的踪迹,而梁排长已拔出身上的大刀,向那人头上一挥,一道红光迸射,一颗圆滚滚的人头已落了地。而后面另一辆铁甲车里的兵士,知道前面失了事,拼命的开机关枪,但是那四个人一声不响的伏在地下,等他们的枪弹开尽了,于是跳上车去,把那车上的两个敌兵也用刀结果了性命。他们轻轻易易夺了两辆铁甲车,同时又把那四个死尸身上的军衣和枪弹都拿了下来,一面派两个兵将铁甲车开回后方。梁排长同一个兵士,仍回到战壕来,林文生迎着欢呼道: “真打得痛快!我以为日本兵有多凶呢,原来也很容易对付!“

“他们都是些少爷兵,打扮得多整齐,但是你要知道二十多年来他们并不曾有过战争,打仗专靠书本上的知识是差点事。“梁排长说。

他们正在谈着,暗影中又来了几个中国的哨兵,他们帮同守住这里的战壕。但很久不再有敌人到这边来,只听见密繁的枪声和炮声从闸北那面传来。

不久东方露出鱼肚白的颜色来,天渐渐的亮了,梁排长对林文生说道:“林先生,你先到你家里躲一躲吧,等有救护车来时,你便同他们一齐出去。“

这如暴风雨般的战争,在这个论调下向前进展着。

黄昏的时候,天色更加阴沉了,天上凝聚着极厚的彤云,气压很低,西北风如虎啸般吼着,多坏的天气呀!可是当我们听见第一、二营都要从大场调到这里来的消息,我们什么都不愁了,坏天气对我们又有什么关系呢?因为第一营第四连小排长张权和第二营第十七连列兵谢英当然也是随营而来的,那末我们又得快欢一场了。于是我立刻回到帐棚里约了排长黄仁,铁道炮队队兵刘斌去看他们。

谢英是个小身材,凸起的额头下面藏着一对深陷而敏锐的眼睛,他面部的轮廓和蓬勃的精神都表现着广东人的特色,今年只十九岁。他是我们这里第三营第五连排长黄仁的同乡,并且也是幼年的同学。但是黄仁却像是江浙人,他面部的表情,非常温柔静雅,假使他不说话,不动作,谁也不相信他不是江浙人,自然这也因为他曾受过两年的大学教育,当他脱离文人生涯而投身军队的时候,也只有二十岁,今年是二十三岁。那个长着绕腮胡子根的张权呢,他本是一个铁匠生意人,后来因为买卖蚀本,铁匠店倒闭,他便投身军队;他是我的同乡,而且他的铁匠铺就在我家的隔壁,同时也是邻居。

刘斌是一个头脑清楚,而举动很诙谐的人。他的家乡在湖北,我们曾在兵工讲习所同过两年学,今年二十一岁;他是对什么事都没有严重性的人,就是在和敌人肉搏的时候,他也似乎是在开着玩笑。他的确很可亲近,我们若缺少了他一定要减少许多的生趣呢。

最后该介绍到我自己了。我是陈宣,第十九军第十三营第五连的上等兵;我的家乡在湖南,当我十八岁的时候,在家乡的初中毕业后因为闹土匪,家里情形很坏,有田不能种,所以就决意出来找出路。那时在一个朋友家里碰到刘斌,我们谈得很投机,后来便一同进了兵工讲习所,在那里住了两年,就到军队里服务。

我离开家乡整整五年了,父亲前年死了,只剩下一个孤零的母亲;前天接到母亲托人带来的家信,说是我的年龄不算小了,而我的婚姻还不曾解决,她很不安心,嘱我得机会请假回去一趟。这当然是很合理的提议,而且我的未婚妻,也很能使我满意,结婚自然是美满的生活。未婚妻是我的表妹--我姑母的女儿,她也曾进过乡村小学,可是她从来不给我写信。她是一个乡间纯朴的女孩,生成一张椭圆形的面庞,两颊泛溢着健康的血晕,好像西天晚霞似的绯红;一双伶俐而没有机诈的黑色眼睛,和浮着天真笑意的花瓣似的唇,多么可爱呢!要不是这几天消息太坏,我决定请假回去了,而现在这些事只好暂且搁置起来了。我将来也许叫她上海来。刚从帐今夜我们正好都轮到休息的日子,所以我研瓣了。晚饭后我们请了假,一同奔江湾一座酒楼里来,拣了一间雅座坐下。我们先泡了一壶茶,又要了五斤白干,和几色小菜,今夜我们打算大大的乐一场;因为以后的命运谁都料不一定,军人的生活,真是多么渺茫呀!上峰一个命令下来,我们便要忘掉一切,开始和敌人拼命。那末跟着来的结果,就是总有一方面要卧在血泊里了账的。

今夜我们乐得像是发了狂,吸着美丽牌的香烟,烟缕丝丝的在寒气中回荡;后来,伙计拿上白干来;我们每人干了一杯,浑身渐渐的暖和起来,再喝上几杯,面孑都像是猪肝般又紫又红,尤其是张权简直红得变成紫葡萄的颜色了。“宣哥,听说你的姑妈催你回去,和你表妹结婚,你到底几时回去?也让我们喝杯喜酒呀!“刘斌笑嘻嘻向我说。“别提了,这个局面,还有什么工夫结婚?“我说。

“听说我们的陈大嫂--就是你的令表妹,样子是刮刮叫,你把像片拿出来,让我们兄弟们瞻仰瞻仰不好吗?“刘斌又向我挑衅了。我说:“老刘,你别挖苦我了,我们乡下女孩子有甚刮刮叫,

倒是你的情人喜姐现在怎么不来了?“老刘的脸红起来。可是他还是笑嘻嘻的说道:“喜姐吗? 等老子那天发了财,作了大官,你看她来不来!““喂!老刘用不着什么大官,你只要有钱也开一座绸缎店,喜姐敢保还是回到你怀里来!“黄仁打趣他,因为他的情人喜姐现有的新相知,正是一个开绸缎店的小老板呢!“算了,这种女人有什么提头,我们还喝我们的酒吧!“刘斌有些感慨似的,只顾端着白干往嘴里送;后来他简直灌醉了,放起喉咙唱起朱买臣的《马前泼水》来。他一面唱,一面已与多,我们看了他那疯癫的样子,简直笑得肚皮疼了,远远听见更夫敲更鼓的声音,我们回到营里,天上正在下雪,、细小的水点,和着冷风扑在我们灼热的脸上。

现在我们五个人都调到闸北的防地来。今天一早,东方才有些淡白色,我们已经奉命,到虬江路宝山路一带去装置铁丝网。我们先到军需处拿了木架铁荆棘,然后分成二小队,每队七个人,把铁荆棘缠在木架上,安放各重要的路。谢英不小心被铁荆棘刺伤了手,血随着大拇指直滴下来。

十二点钟我们才换防回去吃午饭,我们都有些疲乏了,爬到营棚里倒头便睡;并且今夜该轮到我们这一连作夜工,我和黄仁更觉得不能不趁这时休息休息。刘斌今天轮到守炮位,六点钟才换防,张权、谢英到青云路一带去布防了。

今天还是阴沉的坏天气,夜里的冷风细雨侵着我们的肌肤,但我们在九点钟左右,依然出发了。我们每人都拿着器械,挖掘战壕,我们拼命的,手不停的把平地掘了一个宽约一丈左右、深一丈上下的战壕。然后上面用铁板盖好,用浮土掩埋,使它和平地没有差别,如此敌人便窥察不出。同时另掘了交通地道,周转灵便;这种的工程,从前剿匪的时候也曾用过,这次我们作得更坚固。天亮时,来了一辆大卡车,把我们换回后方,我们吃喝了一顿,又是倒头便睡着了。

下午谢英和张权换防回来,我们几个人又聚在一堆了。“喂,这次战事怕免不了了!“谢英说。

“你听到什么消息?“刘斌慌忙的问。

“今天我见到五六一旅的秘书袁先生,他告诉我一个坏消息,他说日人自从夺了我们的东北以后,他的野心还不够,要想乘我天灾正盛,政府没有办法的时候,侵占我国腹地上海,然后控制长江流域,把我们最富丽的地方得到手;一面再从东北进兵占据华北,这样一来,我们中国的版图就完全属于日本之手了,所以才有日本浪人焚烧我们的三友实业厂的事情发生,这原是一根引火线,等到那一天,引火线燃到火药库的时候,自然免不了有爆烈的事实。这样看起来,上海是免不了卷入战争的。他如果来侵占上海,那我们当然是首当其冲。

谢英这一段的报告,不知为什么使我们都兴奋起来了。说到战争,的确是可怕的,它所造成的结果,是悲惨、死亡、破灭。尤其是打内战,自己人对着自己人瞄准开枪;我们到底有什么深仇,要这样咬牙切齿的杀戮?我们的长官训诫我们,临阵要努力杀敌,不要回头,才是真正的卫国军人。可是我们杀了我们自己人,与卫国又发生什么关系呢?因此我们每次打内战,谁都软瘫瘫的提不起精神,并且总要先发两个月的饷,然后动动枪杆;有时看见对方,不但不是敌人,而且还是熟人,这枪机怎么扳得动?大家向空放一枪,比比架式就算了。所以我们有时真不明白,我们为了什么要当兵?我们为了什么要打仗?

“假使日本人真来时,我们就和他拼一拼,看看他到底有多厉害r黄仁兴奋的说。

“厉害不厉害,我们不敢说,可是他们头上戴着灼灼亮的钢盔;身上穿着厚黄呢的军装;脚上黑亮的皮靴,在马路上横冲直闯,神气却是十足呢!“刘斌说。

“管他多神气,他总也是个血肉作战的人,枪子穿过他身上时,一样的要挂彩;而且战争要是为了正义,自然理直气壮,我们虽然样子太狼狈,可是我们的心,却是光明的,怕他们什么?“黄仁说。

在我们谈话的时候,第五营第六连连副秦国雄进来了,他是一个聪明而有谋略的人,他今年才二十岁已经作了连副,并且他还很喜欢文学,有时也学作一两首小诗。

他坐下来,一面吸烟一面说道:“日本人真荒唐,他说中国人的军队不值得一击的,他同英美人说,只要四小时内便可以解决驻扎在上海的十九路军,把上海占领了;这样的夸大狂,怎不令人可笑可气?!“

“当然若果拿沈阳的事情作前例,他也不算很梦想,不过他看错了全部的中国人了,中国的民族虽然是太爱和平,不想侵略别人,可是人家欺负到头上来,依然是会自卫的!

不知道我们的长官对于这事,有整个的计划没有?“我这样说。“当然有计划,不过时机没到,我们无从知道罢了!“秦国雄说。

“那末让我们喝一杯,庆祝我中华民族最后的胜利!“刘斌不知从什么地方弄来一瓶白干;我们大家也都兴奋的举起杯子来,高叫着庆祝的口号。

这几天以来,我们大家都仿佛有所期待般的紧张着,我们忘了战争的可怕,我们的热血使全部的血管膨胀了,每人的心头都压着一盆盛旺的烈火,只要有机会,便要燃烧起来。

当我们每回换防回到后方的时候,总不免把我们所有的来福枪搬出来,擦试得发亮。刘斌说:“有时我情不自禁的要和可爱的枪杆接吻,不久便可以把日本人所加在我国的压迫与耻辱,完全毁灭消除!“在他那缺乏严重性的面孔上,罩着一层诙谐的面网说出这话来时,我们自然要好笑;可是我相信这实在是真理,不被人侵略侮辱的人,他必要有自卫的实力,不然公理也只等于一块空招牌呢!

今天又平安无事的过去了,我们除了堆沙包掘战壕以外没有什么新鲜的工作。

但是明天呢,太阳纵使还是像今天一样的明艳;而在明艳的波光下究竟有些什么现象,谁又能预先知道?

今天听说市政府接到日方的哀的美敦书了,我们知道弄得不好,战争就在眼前。我们都极度紧张的期待着。晚饭吃过,但不见有什么动静,莫非已经和平解决了吗?刚才听谢英说日方所提的四条道歉、惩凶、抚慰、下令封闭抗日团体的条件,市政府已经完全承认了,唉,我们禁不住要叹气!中国的政府除了不抵抗以外,没有别的办法。他们只顾着作一天官,刮一天的地皮;全不管民众是怎样的愤怒。谢英把来福枪拼命擦得发亮,仿佛这样一来,多少淹了些悲愤。我们都无精打彩睡着,天色渐渐变成深黑了。淡淡的几颗星点,少光失色的睐睐大地;一切都埋葬在冷寂的沉闷中。

忽然传令兵传出集队的号令,我们就地跳了起来,背上枪弹在营前立定,只见我们的长官,命令道:“即刻开拨到最前线去,日方海军陆战队已向我们攻击了。““好!开到前线去!“我们禁不住低低的欢呼了,好像我们这几天以来,满心所期待的事情,就是上前线杀敌。

我们上了卡车,不到十分钟,已开到了目的地。那时日军分三路向我们攻来,一路由天通庵车站,向西北猛进;一路由哈桂路向横滨路谋取联络;一路由虬江路向广东街进犯。我们的一队就在虬江路口的阵线和日军厮杀。那时正是夜半,西北风虎虎的狂吼,一阵尖利的寒气,浸透我们的肌肤,但是我们的热血由心头直喷到全身;我们躲在沙包后面,静静的期待着。前面隆隆的声音,越发来得近了,庞大如怪兽的铁甲车,作了先锋队向我们的阵线冲来。“手榴弹掷过去!“黄排长命令着。我们敏捷地把捏在手里的手榴弹上的保险栓抽了出来,对准那蠕蠕而前的铁甲车,用力地掷了过去。

一阵浓烟起处,响声如雷的轰着,而前锋队的铁甲车翻倒了;我们就势如潮涌地冲了过去,那些本来躲在铁甲车旁的敌兵,有几个跑得慢,都被我们那锋利的尖刀刺死了。当我们回到原来的阵线时,隐约听见路旁茅草屋里,小孩惨哭和男女谈话的声音。“已经打到我们门口了,怎么还不逃?“一个女人呜咽着说。“唉,那也没办法!我怎么不想逃,可是你看妈这么大年纪了,并且又正病着,怎么逃得动!“一个男人叹息着说。“我个人倒不要紧,这些孩子怎么办?并且我肚子里还有一个,不然你先把孩子们送走,回头再来接妈?“女人又说了。“我们都走,只剩下妈,就不让炮火打死,吓也吓死了,你要逃你带着孩子走吧,我无论如何,总得守着妈!“这是那男子的声音。“你叫我一个女人又怀着孕,带着四个孩子怎么走,昨天听人说日本兵把我们邻居张大的儿媳用刺刀刺了几个大窟窿,我怎样敢一个人走?“女人更哭的伤心了。“那也是命运,你想我们本来是穷苦的人家,平常没事,都有点扎挣不起,现在兵荒马乱,只有等着死吧!男子也有些呜咽了。孩子哭得更凄厉了,使我不能不伸进头去看一看。只见那个男人正把两个六七岁的孩子,捆在两张竹椅子上,孩子拼命的想爬下椅子来,哭着叫著,而那个男人和女人,也是泪流满面。男人一面拭泪,一面说道:“孩子!我们对不住你们,养你们不活,你们只好碰运气去吧!“男子说着将一张写着字的纸,放在孩子的胸前,那上面写着:

“落难人无力养活儿女,如有仁人君子抱去养大,实在功德无量!“

孩子仍然拼命的哭着,睡在板床上的老病妇,浑身抖抖的抖着;那中年妇人,呜咽的哭着。呀,这真太惨了!我没办法,也就不愿进去惊扰他们。连忙掉转头赶上前面的队伍,回到战壕去。

谢英回头对我道:“你听见那些逃难人的哭声吗?“

“怎么不听见!我还看见那些欲逃不能,坐着等死的人们的惨象呢!“我叹息的说。

“你怎么看见的?“谢英问。

当我把适才那一段事实描述之后,每个人脸上都满布了悲愤的色彩,眼睛红得像是冒了火。

“我们怎能不拼命和这惨无人道的东洋鬼子干一干?“黄排长愤慨的说:“他不顾世界公理,也不尊重人类的和平,来侵略我们中国;我们为了公理,为了民族的生存,为了拥护人类的和平,也得同这残暴的人群干一干,我们官长的话是不错的。“

悲愤的火,燃烧了我们的全身心;这时虽然都睡在战壕里,然而谁也合不拢眼,也忘了什么叫疲倦,只紧张的期待着。

远远听到卡车的声音。我连忙把头露出堑壕察看,原来是援军到了。铁道炮队也参加作战,刘斌也来了,这使我们太高兴了。

“好的,你们已经打了一个胜仗“刘斌跳进来说。“不瞒你说,他们只是一群中看不中吃的家伙!“谢英说。刘斌送给我们一包香烟,我们每人吸了一支,烟缕在空中纠结着。这时四周依然没有什么声息,夜光表正指在三点半;突然间,嗒嗒嗒的机关枪声又在发作了。同时天空发现轧轧的飞机声,我们都站了起来,各据一个壕眼,准备着。远远的大队敌人又跟着庞大的铁甲车向我们的阵线攻来。我们放了几枪后,谢英如疯魔般的一窜,两个手榴弹同时掷了出去,轰的一声铁甲车的轮子碎了。不知什么魔力推动我们,“杀!冲上前去!“两方“的距离更近,我们用不着放枪,只用枪上的刺刀,向前冲去。一声“杀呀!“敌人手足失措的向后转,而我们早已赶上。谢英的刺刀,早戮穿一个敌人的胸膛,我却活捉了一个。我们一直追到敌人的阵线,后面补充的一队,也已赶上来。于是一群敌人如被狂风拔起的朽树般,晃了两晃,便都躺在地下了,其中有一个:如受伤的狮子般,咆哮的喘着、叫着,这使我性起。当心头又给了他一刀,这才算安静了。

这一次我们得了不少的子弹和步枪。一个年轻身材玲珑的兵士,他抢了几顶铜盔,他一面走一面笑嘻嘻的道:“这东西倒好带回家去当锅子用,管保结实耐久!“惹得我们也都哈哈笑了。

这一战真战得起劲,我们的阵线右面,进展到横滨路,左面向天通庵路,其侧面的右翼却向河南路方面进攻。前线进到海宁路以南老靶子路以北。敌人这时候只好厚着脸皮,仓遑失色的逃到租界里去,忙得头上亮铮铮的铜盔也丢了,肩章也掉了,枪也没有了,早把那中看不中吃的“帝国军人“的威仪丧失尽了。我们却越杀越有精神,我们并不是活得不耐烦,自己想送死,但是我们是被侵略的弱小民族呀!我们除了用我们的铁血赤诚来拯救这民族的危难外,我们更知道些什么呢?

可是我们的长官下令了,“我们为了人类的信义,和维持世界的和平,我们只可敌来抵抗,不要攻到租界里去!“这时我们虽然满心怀疑,日本人为什么可以拿租界作根据地攻击我们,而我们就要受信义的束缚,不能打进租界,把敌人全体赶到军舰上去呢!呵,这个不公平的道理,只有上帝能裁判吧!我们在中午时候,被调到后方去休息,几辆卡车装着我们的同志,在高低不平的马路上驰着。太阳依然放着美丽的光辉,照耀着大地,但是那些僵硬的肢体,和凝冻着的赤血,使我们发见了人类的丑恶,这种丑恶就是大自然的美丽也掩饰不住呢!路旁小河的细流,潺溅的唱着,但和着呜呜的风声,使我回忆到茅屋里悲泣的男人女人,和垂危的老病妇,无知的将要被父母抛弃的儿女。

唉,人类为什么一定要有战争一个人的生命已经太短促了,而我们还只是二十多岁的青年呢,我们爱好生命,我们要尝人生的趣味,但是昨夜僵卧在战场上的弟兄们,甚而就是敌人,他们都是爱好生命,也都想尝味人生的呀;但是我想起敌人无缘无故的侵占了我们的东三省,杀害了我们无辜的人民,焚烧我们工人血汗造成的建筑物;这还不够,扰乱青岛,利用便衣队,扰害天津,最后又跑到上海来作怪,他们逼着我们走进战争的漩涡;我们纵使极度的忍耐,但我们的命脉还是抓在他们手里,任他们宰割,我们又怎能爱好生命;又怎能尝味人生呢?现在我是预备牺牲了,我们个人纵不能爱好生命,尝味人生,但我们的民族,我们的子孙,为了我们的奋斗,他们才有生路。唉!这又是多大的力量,推着我们上前线!战争之神,虽是露着可怕的狞笑,然而我们却不能不在那可怕的狞笑里找出路!

在卡车上我只是想着这许多问题,不知不觉已到了后方。

刘斌、张权也都来了。我们的身心,暂时都解放。昨夜一夜的厮杀,直到这时,才感觉到疲倦。大家放下了子弹袋、来福枪一类的东西,伸直了腿,舒舒服服的睡下。

张权从外面走来道,“快些出去,许多热血的市民,拿着食品来慰劳我们了。“我们果然都出去,按次序站着。有几个绅士模样的男人,还有女学生式的小姐。那几个绅士,对我们的长官询问前线战争的经过。后来又对我们说:“诸位同志都辛苦了,我们市民们虽不能直接上前线杀敌,但愿作诸同志的后盾。希望诸同志抵抗到底,现在我们带来了各民众团体赠送诸同志的一些物品,略表我们的感谢与致敬的意思。“

官长令我们立正向他们致谢。跟着那几位女士,便把东西一份一份的递给我们。我们接了东西,仍旧散队,回到我们营棚里。我把我的一份东西打开一看:原来有面包,有饼干,有牛肉干,有糖,我们铺在地上,一面吃一面说笑。不一时把所有的东西,都装到胃袋里去了。刘斌站起来道:“了不得,适才因为饿得很,把裤带收得紧紧的,这一下子吃得太饱了,竞把肚子的四围撂了一道印!“他一面说,一面松裤带,并且抚摸着肚子只管挣,使人不禁哈哈大笑。

我的上下眼皮,只管往一齐合来。不久我就听不见他们在说什么了。--这一觉睡得真痛快,醒来时已经六点了。一翻身看见枕头旁边放着一封信,正是母亲从家里寄来的。我连忙拆开看,她说:

宣儿:

前一个星期,接到你唼请假回来结婚的信,我很快乐。一切的东西,我都同你姑母替你们备办得差不多了。至于款子呢,我几年来织布得来的已存了二百块钱。其余还卖了一口猪,拼拼凑凑,想来也差不多了。好在你的姑母也很体谅我们,聘礼不必多,送去四五十元也就行了。此外你自然应当制一套装新的衣服,房里也应买一些用具。再加着办喜事那天酒宴和其他费用,我想二百五十元总差不多了。你的表妹人很勤俭,样子也出落得很好,想来你一定很高兴的,望你能在年底回来,办完这件事,我也就安心了。

母氏白

结婚、杀敌这两个念头,现在把我的心分占了。我未婚妻无暇的影子,明显在我的心幕上映射着。母亲五十一岁了;她希望我结婚,安慰她老年的寂寞;而我呢,有时也感到生活的孤寂,结婚当然对我也不坏。

远远的炮声罩在轰击了,敌人残忍的脸子,使我什么都忘了;我把母亲的信,放在贴肉的小衣袋里,集队的号令已经下来了。今夜我们仍要到前线去守阵地。我们到了前线,但并不曾有剧烈的战事,只偶尔听见一。两声散碎步枪射击,但是吴淞方面的炮声很繁密,这使我们担心,敌兵虽然中看不中吃,但他们的军火又多又锋利。我们只靠着步枪和一些小钢炮,和他们拚,真太容易送命了。幸而敌兵的炮,是闭着眼睛放的,他们躲在炮后身,无目的的放了一炮又一炮,只是白费值钱的炮弹,结果使他们国内多添几千失业的人民罢了。

吴淞方面有战报来了,据说今天至一两点钟的时候,停在吴松口的日舰,都驰到口外,把炮口直向吴淞炮台猛烈的轰击。同时在吴淞附近的浦口岸边,张华浜方面,有大批的日军登陆,打算在炮火的掩蔽下,夺取炮台。于是我们方面也还敬了几炮,、敌人不能支持,只管往后退。那时敌人见陆上没办法,便架起飞机飞旋至炮台方面,拚命的向下面掷炸弹,但弹落在海边的沙泥里,失了爆炸的作用。同时我们方面的炮台的炮口,转向了天空,那凶残的铁鸟不敢再下蛋了!忙忙的飞跑了。

自开敌到现在,整整二十小时了,盐泽那小子曾说,四小时内使把我们的军队解决了;现在呢?谢英道:“盐泽平日高昂着骄蹇的头,应藏到裤裆里去。“我们不禁露出愤慨的苦笑。

今天前线太沉寂了,我们躲在战壕里听留声机,刘斌找了一张梅兰芳《天女散花》的唱片,开了唱机他也跟着装起女人的小喉咙来。他本来很胖的身体,罩在灰军衣下面,太臃肿得可观;可是他还要左一扭右一歪的学着天女的散花舞。这真使我们笑得在战壕里打滚。张权笑嘻嘻拿了一大包吃的东西进来;我们一拥而前把他围住,像一群猴子般,手敏脚快的各人抢了一份。不知哪里来这许多好东西,牛肉红烧鸡,冠生园的饼干,白金龙的香烟,还有什锦糖;我们一面吃着,一面听大戏,简直忘了我们还在战壕里;东西不久都吃光了,就是烟也一支都不剩。刘斌这时不装天女散花舞了。他抓住张权道:“喂,你哪里拿的那些东西?再来一听牛内,够多好!“他这话使我们也想到追问这些东西的来历了。张权说:“这是冠生园老板送给我们吃的,仅罐头已堆成一座小山了;还有其他民众团体,送来了许多草鞋、衬衣、热水瓶一类的东西,我们每人都可分得一份呢!“

“民众对我们太好了!“谢英叹息着说。

“所以我们这次打的仗,是为民众而战,真是军长所说,这是我们军人表现我们的卫国精神的好机会了!“我说。

阵刷刷的雨声,打断了我们的谈话,雨水沿着壕边流下来,颜色是水红的。同时有一股血腥气昧,冲到我们鼻子里来。我们不知不觉都沉默着,自然这血腥的气味和这血水,都使我们意识到在战场上许多被炮火毁伤的同伴。

刘斌和张权冒着雨出去了。谢英躲在角落里打瞌睡。凄冷的西北风,夹着雨丝,一阵阵的打进来,我们的鼻子都冻得像一颗红枣。我把军用毡向身上裹住,前线一切都十分沉寂。黄排长同刘斌、张权拿着一大包东西回来了。

“好,今天我们可以痛快的醉一醉。“黄排长说。

刘斌把捧着的一大堆酒瓶放下,这些酒瓶具有绝大的魔力,使我们都兴奋起来。我们每人都有一瓶,顾不得好好把瓶塞去掉,只把枪干敲碎了瓶Zl,对着嘴如鲸鱼吞海浪般的团团咽下去。

“今天英美领事出来调停议和,看来是白费唇舌,东洋鬼子,要是就这样撒手,那算他聪明“黄排长说。

“据说他们是为了救兵没到,军事上还不曾布置好,所以来这么一个缓兵之计。“张权说。

“东洋鬼出名的狡狯,这次的议和,当然只是个鬼计。“我说。

“不管他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总之我们是为了自卫而战,他们能一旦觉悟侵略别人的罪恶而停止战争,那是人类的福气。不然的话,他来一个,我们杀一个,只要我们中国人没有死完,我们总不能让正义与人道被强权所蹂躏。“黄排长说。“我们要拥护正义,抵抗到底!“我们大家不约而同的高叫着这口号--这是我们的长官所深刻于我们每个人脑子里的理想。

黄色制服的战地服务团,在下午的时候,送来了一大包绒线织成的围巾与小背心。我们每人分得一件。最使我兴奋的是每件毛织物上面都系着一首小诗;我得的一条的围巾上题着这样几句:--

“风雪人新春,干戈起沪滨,心长嫌线短,聊慰出征人。“

谢英的一件小背心上题的是:--

“织此织物,聊表寸衷,慰我将士,暖我兵戎,守土尽责,为国效忠,歼厥丑类,克奏奇功。“

刘斌分得一条围巾,他也正拿着题诗在念道:--

“一针一线密加工,送至军前慰有功,勿忘御寒并御侮,闺闱救国与人同。“

黄排长和张权的围巾上也各有一诗:--

“秦大触天河,伤心奈若何,欢腾男壮士,累唱凯旋歌。“'士庶庆弹冠,倭奴胆尽寒。只因雪国耻,真个斩楼兰。“我们把围巾围在冷风正侵袭的颈子上,谢英笑道:“让我把背心也穿上,不知道织这个背心,和作这首诗的是那一位女士,假使我能见到她,我就发誓为她拚了命吧!“

“那你又算什么呢?“刘斌突然的接上这一句,把我们都惹笑了。

集合的信号响了,我们都聚集听令。我和谢英被派到宝山路,刘斌仍回到炮队上去,张权、黄仁到虬江路,八点钟时我们便动身了。

晚上雨虽停了,但风还很大,我同谢英在冷寂荒凉的宝山路的沙垒后面静静的守着。敌人没有影踪,只远远的听到一两声步枪的声音,不知道又是那个老百姓遭了殃。

天陕亮的时候,另外一队人来接防,我们便回到后方休息。中午我仍同谢英到宝山路的一所高楼上面的沙垒背后守着,今天前线仍然不曾开火。在西横浜桥那面有几个敌兵,正在桥上坐着晒太阳。远远的一群,约有七八个逃难的人走过桥来,他们仓仓遑遑的只顾向前奔;不提防砰的一枪,一个五十多岁的老人倒下去了;眼看又是砰砰的两声,一个女人同一个十四五岁的男孩子也倒下去。这一群人只有一个中年妇人和手里抱着的小孩子,还有一个十七八岁的女孩子,不曾倒下;那敌兵不知转到什么念头,不开枪了,如一群猛兽般的冲上去;女人和孩子们吓得伏在尸上,而敌兵中的一个先把那女子从死尸上拖了起来,满脸露出丑恶的笑,伸手向女孩身上乱摸;女孩嘶声的哭叫着,同时那妇人也被另一个敌兵搂在怀里。我低声叫谢英来看,我们的脸色变成铁青,心头的怒火郁塞着。由于我们没地方去找出道,除了借重我们手里的枪弹。我们先对准两个,砰的一声,果然倒了;其余的两个,知道有人在暗算,连忙放下那女孩子和女人,四望探寻。我们跟着又给了他们两枪,这两个家伙也到地狱里寻快乐去了。

那妇人见敌兵都倒着不动,连忙抱起孩子,同那个女孩子一同逃过了桥,脸色白得如同坟墓里掘出来的死尸。

“可怜这些老百姓,他们并不曾惹到谁,结果一样的吃枪子。“谢英悲叹的说。

“吃枪子还算是幸运呢!“我说,“昨天听说有三个女学生,经过六三花园。.被一群日本兵围住;把她们横拖直拉的,拉进六三花园的草坪上几个发了色情狂的东洋鬼子,把她们身上的衣服,用刺刀都戳破,一片片的撕了下来。赤裸裸的捺倒在草坪上,三个一队的轮流着,把那三个女学生强奸了。最后当场奸死了两个,其余的一个,也只剩了奄奄一息。后来这消息被第一营的弟兄们知道,悄悄的把这一群兽兵包围住,用刺刀全部解决了,才救出那一个已经昏厥了的女学生,你想这不死的更惨吗?“

谢英两眼充满了愤怒的火,紧握着枪杆狂叫道:“混蛋!那一天等我们打到东京时,也一样的报复他才能淹这心头的恶气呢!“

冤冤相报,这世界将没有一天安静了!但是所谓文明的人类,文明的程度只到这地步呀!我想到这里也不能责难谢英了。

闸北这三天以来,没有战事。我们的工作,是掘散兵壕,装铁丝网。今天接到吴淞方面的战报说:“在十点钟左右日方开来了四艘战舰,泊在吴淞口外,三夹水海面,敌兵先乱烘烘的吹了一阵警笛。跟着拚命挥动他们那面太阳旗,同时就用大炮向我们吴淞要塞轰击,并且有十多架的飞机,如饿老鹰般,在天空张牙舞爪的盘旋。接连不断的抛下自四十磅到一百一十磅重量的炸弹。一个黑点接近地面时,轰的一声,黑烟滚起,地上的土块都跳了起来。我方守炮台的司令官,虽然知道这时还在停战期内,不应当有什么战争的事情;但是敌兵既然破坏约束,我们就不能不抵抗了。司令官奋勇的跑到前线指挥;兵士们也都抱了死的决心,一面开枪射击敌人停在吴淞口的敌舰;一面用高射炮射击那高飞天空的敌机。这样混战了两点多钟,把敌军第二十二号驱逐兵舰击沉了,又击伤敌兵的洋舰两艘,敌人才不敢急战,忙忙的逃出阵地。

这个消息使我们都不禁欢呼中华民族万岁。

明天停战的时期就满了,日方所希望的救兵,听说已大队的在汇山码头登岸。这使我们都气愤得狂叫起来,假使汇山码头不是租界的话,我们为什么让他们这群恶兽从从容容的上岸来杀戳我们的民众,来搅乱了我们的和平呢?

刘斌的话真不错,“我们只要有一连人,埋伏在海岸边等他们上岸时,用机关枪一阵扫射,便把他们都请到龙王宫去吃大菜了!“可是现在只为了维持片面的国际公法的尊严,使我们的繁华市场,变成废墟,正富有生机的青年,都死于炮火枪弹中。

这也正如人生的谜,叫人猜不透的公理呵!

“明天“--他们的脑子只要转念到明天,无论什么东西都失了宁静。谁都晓得,明天必有一番猛烈的战争,假使这时地球能和月亮碰上一下,我也不反对的。呀!因为这样一来,大家都去受最后的裁判,还可以免掉那些死了丈夫的妻子,失却爱子的母亲,望着广茫的人间,流那无穷的伤心之泪。

战事突然又起来了。下午三点钟的时候,我们又奉命到了前线。在青云路,虬江路方面,和敌人接触了。大炮和机关枪声,错杂的响着,觉得天地都在震撼了。炮火把太阳都吓得躲到云层后面去了。我们伏在散兵壕的沙垒后面,在那炮火焰中,我们紧紧闭住嘴,脸色发白;但是我们还不曾忘记瞄准放枪。炮火继续的响着,最后敌人如溃了限的潮水般冲过来。但是他们冲锋的姿势很特别,整整齐齐的排成一长列,按着拍子举枪迈步。谢英说:

“你看他们不是在打仗,是在练习体操呢!“

“杀!冲上前去!“连长的号令下来了。我们如疯了的野兽般窜出战壕,捉住按好刺刀的长枪直冲过去。就在半路厮杀起来。敌兵渐渐招架不住,由邢家木桥退入北四川路。我们奋勇的杀上前去,敌人再向狄司威路退却,“好!又到了租界地了!“我们只好罢手,沿道只见穿着煌煌陆战队的制服的死尸,满布了广阔的马路。

这一战,我们的损失少得使人惊奇。同时我们又得了许多的子弹枪支。听张权说,今天我们的飞机也到了两队,在沪西我们把铁丝一松;一阵拍拍轰轰的声音,早见敌人的铁甲车四分五裂的倒在地上。那些敌人不敢向我们正眼看一看,没命的向后转,溜之大吉。有两个被打伤的敌兵,伏在地上;如受伤的狐狸般凄切的嚎哭。

说不定他们也正有着满腔说不出的伤心事呢!我转念到这里忽然想起前天刘斌所告诉我的一段消息了。那就是日本和我们开战以后,便竭力的在国内宣传打了大胜仗,并且已经得了上海。因此骗了不少骄气塞胸的青年兵士,到上海来送死!并且有几个兵士上岸时,听见轰轰隆隆的炮声,看见一卡车一卡车日本兵士的死尸。他们的腿软了,骄气都从七窍里淹尽了;暗暗的懊悔“上了当“。安知这两个在地上嚎哭的敌兵,不也是后悔“上了当“吗?唉,为军阀作走狗的战士,的确是“上了当“呢!

前线的炮火暂时平息了。大约是敌兵经了这次败仗,又等着生力军的增援。好在我们完全是被动的,他们不来,我们就乐得在战壕里听听留声机,吸吸香烟;他们要是来呢,我们也不客气的仍请他们回去。

“呀!好大的火哟!唉,商务书馆遭了殃!“一个瘦个子的广东兵,跑进来说。我们果然都跑到战壕外面去看。只见北面的天空映照得血般的红,隐隐听得见轰隆,毕剥的燃烧和毁灭的呻吟,一阵浓重的烟雾,顺着风势向上直冒。一条条如魔鬼吞噬后,尚带着血汁的巨舌般的火苗,冲上烟雾,一闪一闪的盘旋着。无数文人呕血绞脑所写成的作品,现在都像被秋风所摧残的蝴蝶般,漫无目标在空中作最后的挣扎。有几页残稿,被风卷到战壕近边来。我们跑出捡起来,只见一张烧残的纸页上,还标着最新生物学教科书的字样。

“唉,打仗就是一个大毁灭,为什么一些哑吧的书籍,也会遭这样的大劫!“我们的连长愤慨的说。

“书籍固然是哑吧,可是他维系着我们全民族的生命呢。当初日本人灭了朝鲜,第一禁止朝鲜人读他本国的文字。这正是日本人斩草除根的辣毒手段,现在想依样的加在我们身上。他的野心我们很可以明白了。“黄排长说。

“那么他们不是违犯了战时公法吗?“我说。

“日本人现在是天之骄子,但早看透了世界的大势,欧美各国都因了经济的压迫,处在不景气中。谁有充分的力量来对付他?同时我们中国,又是内有天灾、土匪之乱,当然他可以什么都不顾忌的干一下了。“黄排长说。

北望东方图书馆也燃烧起来了。同时看见敌方的飞机向上一起飞向西方去了。不用说它是向着东方图书馆抛下燃烧弹;不然火怎么起得那么猛烈呢?这时我们的心里也响应着那猛烈的火焰而郁结着。天上虽然不住吹着寒冷的西北风,而我们的热血在每根血管里沸腾着。

下午我们奉令调到八字桥去。听说敌兵乘我们那里兵力薄弱,他们要用全力攻击。当我们到了那边阵线上时,天色已在九点钟左右,我们的长官在一座高坡上,架起望远镜视察敌方的阵线后,便下令叫我们准备。

一大炮来警告我们了,我们都聚精会神的等候着。一列坦克车,由大炮掩护着,向我们的阵地猛冲过来,这一路的敌人大约有二千多人。只见他们尾随着坦克车,如蜂群般接连而来。我们静悄悄都躲在壕眼的沙垒后面,用手机关向他们射击。同时手榴弹也是接连不断的向敌阵勇猛掷去。这样拍拍轰轰的交战着,忽然敌方的坦克车两辆,被我们的手榴弹炸毁了,不能再向前进。

这时我们的长官一声号令叫道:“杀,杀,冲上前去!“我们都忘却人世间的一切,只有单纯的一念“杀!““冲上前去!“而这次的敌兵,好像是受了严重的号令,前一排倒下了,后面又接上。这一来我们也更加兴奋了;简直忘了我们还是一群高出万物的人类!我们回到原始的时代了,什么都不使我们生怜悯和同情的心。我们和敌人越逼越近,于是双方的机关枪、迫击炮,都失了效用。敌兵向前扑一阵,又向后一阵。我们冲进敌兵的阵中,左一刀右一刀,杀得敌人东倒一个,西横一个。血花四面飞溅起来,好像春风过处,下了一阵杏花雨般。肢体、肉片、血液,渲染了漫漫黄沙的大地。敌人不敢再顽强了,掉转头去情愿用背脊挨枪弹,直向虹公园方面败退。我们当然只有追上去,在靶子场又和敌兵肉搏了一阵。但他们脸上都没了人色;眼光只向后张望,得些机会便向后退。这时我们的前锋队,已到狄司威路,后方的部队也能呼应而进。

因此我们的最前线,不久就进展到岳州路,向虹镇一带进趋。敌兵只有拚命的逃窜。虹镇一带的居民,老的少的男的女的,都结队成群向租界上的铁门冲,但铁门是悍然冷然的看着这些找不到归宿的人们狞笑。而铁门这一面呢;车马如游龙般的飞驰着,除了一些好奇的人群排列在马路两旁,有些乱烘烘的样子,其余似乎很平静。不过在那些民众的脸上,有时也看得出一股从心底冒出来的愤慨情流,在眉梢眼角议论着。唉,他们是才从梦里醒来。--被敌人炮火轰醒的吧!今晚我们很平静的睡了一夜,天亮时调来了一批大刀队。他们的服装很奇异,每人手里拿着亮晃晃的大刀,挺着高隆的胸脯,身上只穿一件护褂,有的手臂上及前后胸,都刺了大朵的花。那种纠纠的样子,使人不期然回忆到古时的侠客英雄一类的人物来。这一群人,不但样子奇异,他们还有着大无畏不怕死的精神。他们都是要以铁血赤心,换取民族的自由的。 敌军在上午十点多钟时,又向八字桥我们的阵地进攻了。他们有的是锋利的军器,多量的子弹,所以每逢进攻之前,总要随随便便的放上一大堆炮弹,那轰隆的声音,自然有些震耳朵。不过这几天简直听惯了,偶尔不听见时,反觉得前线太沉闷了。所遭殃的是那些无辜的老百姓,八字桥附近的民屋,被炮弹打穿成为黄蜂巢穴般的洞孔。一群没有家的难民,有的露宿在坟堆后面,有的逃到乡村去。他们不明白究竟犯了什么罪过?竟被命运之神这样残忍的摆布着。

敌兵的机关枪繁密的射着。我们只用极稀疏的枪声回答他们。一面遣那一批大刀队由小路抄出敌阵的背后,他们静悄悄的蛇行而前。敌人却只顾放枪,放得忘了一切。正在这时,忽然如霹雳一声“杀!杀!杀!“跟着一颗颗的人头,骨碌碌的滚到地上去。敌兵目瞪口呆,各人只顾摸着脖颈,仿佛作了一个恶梦般,失神落魄的逃走了。而我们的大刀队,完全没有损失,回到战壕时,他们从容的把刀细细的擦亮。他们的队长,是一个满脸长着绕腮胡须的人,个子高得像个门神,两臂的筋肉,一股一股的高隆着。前胸用刀刺了一条姿势矫健的飞龙。我看了他,不禁联想到《太平广记》里面所写的虬髯客来。并且他是那样能吃,十个馒头,一大碗青菜煮豆腐;还有两听红烧牛肉,他一顿都吃净光。

今夜我们都有些疲倦了。敌人受了这次的大创伤,也没有再来进攻。我们都困乏的睡下,连吃东西的劲都暂时失却了。过了几个钟头以后,我们才把民众所送来的罐头牛肉、什锦菜等来吃。因为我们连日都没有吃过一顿饭,这使我们生长在南方的人,都觉得有要吃一顿白米饭的愿望。我们把伙夫找了来,让他替我们烧了一大锅的白米饭。下着牛肉咸菜饱吃了一顿。现在我们舒服了。把我们被炮火轰得忘却的一切,又慢慢的回到脑子里来,我不知为什么,我忽然极强烈的想到我的家乡!我的老母,还有我的未婚妻。我独自躲在战壕的一个角落里,向那漫漫长夜的天空觑视着,我看见了一幅我家乡的图画。

可爱的碧绿的田野。稻子已插了秧,温和而夹有野花香的春风,轻轻吹拂着齐斩的稻秧。田旁有一架水车,一个十八九岁的女郎正踏着水车辘辘的转动。小河里的清流,沿着水车的轮子,哗哗的流到稻田里去。那女孩是怎样的强健快乐的工作着?一双聪明无邪的眼波,不时向遥远的云天望着;一缕温柔的美意浮上她天真的嘴唇。她正梦想着那英勇的未婚夫吧!唉,我的心颤动了,我要想放下枪杆,在这夜深人静的时候,我逃出火线,回到甜蜜的家乡,我正年轻呢!

轰的一声巨响,把我从幻想中惊醒了。我抬眼一看,炮火的闪光在遥远的敌方闪烁着。我提起我的来福枪预备着,但是声息又归寂静了。

将近清晨的时候,天色依然很是昏黑,天上云朵如厚絮般堆积着。雨和雪夹杂的落了下来。阴惨雨雪霏霏的天气。前线又是这样沉寂。只有零星的步枪声,在这沉寂的空气中震荡。我满心希望家里有信来,--尤其希望我的未婚妻,破格给我写封信。但这仅仅是梦想,一个纯朴的乡间女孩,怎么会给未婚夫写信呢?我不知不觉把袋里母亲写来的信再拿出来从新的看了又看。--你的表妹人很勤俭,样子也出落得很好,呀,这真是可怕的诱惑哟,我不相信如我这样性情的人,竟有时能如猛兽般,见了敌人的血从他胸膛里冒出来,我会不动心,甚而还觉得痛快!人类真太复杂太神秘了,有时在他们的血管里,是充满着纯洁的鲜艳的血流。他们可以与神灵接近,但有时他们的血管里,的确是流着残暴的丑恶的血流。只有恶魔是朋友,无穷的人类,便在这极端的矛盾中受磨折。任凭你诗人怎样讴歌和平,假使不把根本的自私残暴的兽性消灭了,这世界将永成罪恶之渊--屠杀将没有完结的一天。--想到这里,我禁不住悲哀的侵袭,我抚摸着我的枪杆,眼里充塞着悲愤,人类呀!为什么不能舍弃了侵略别人的自私的战争生活,而另找出路呢!全世界的弱小民族现在都是在巨大的压迫中呻吟着,使世界充满了悲惨的罪恶的叫喊,我们要使那些恶魔般的人们觉悟,我们除了给他一个迎头痛击,使他深深了解侵略别人的罪恶,这世界将永久沉沦在地狱的生活里呀。唉,为民族而战,是使世界走向和平的一条必经之路,不然那些被压迫着的呻吟,将使太阳失了颜色,大地变为愁惨的坟墓。--我的热血又在心头沸腾了,我要尽我的力量使侵略我的敌人受创,使敌人觉悟到他所造成的罪恶,我个人是多么渺小呀!

后方送来许多新鲜的面包和水果。我分了两个桔子,两个面包,还有几支香烟。我依然沉默的吃着,其余的人似乎很高兴,因为他们已从疲劳中恢复了。

沉闷的过了两天。敌兵的炮火重线,又转到八字桥来。这个消息传到我们耳朵里,人人又都兴奋起来;我呢,也似乎已冲破了沉默的悲哀,预备厮杀。但是我们只听见大炮轰隆的响个不休,而不见敌人来冲锋。到了下午炮火更猛烈了。每分钟约放二十炮,我们替他们算算,那一天至少发了一千多炮,隆隆的大炮声,把整个的上海都震动了。后来我们的炮队,也在活动了,炮弹在空中穿梭似的织着。有几炮从我们的头顶上飞过,一块炮弹碎擦破了我的头皮,谢英连忙用纱布替我绑好了。这时敌兵想在炮的烟幕下,向我们袭击。但我们,不放松,炮火越加得猛烈,同时我们用机关枪射住了阵脚,使他们一步都难前进。而且预备冲锋的大刀队,闪闪的刀光,也使他们没有胆子再和我们肉搏。

但是他们的炮火,使得地穴都动摇了。我们的战壕,也被他们打毁了一个。幸好我们这时都躲在散兵壕里,没有受到什么损伤。只是炮火的烟焰,充塞着我们的鼻孔,嘴里又苦又涩的滋味。有几个兵禁不住吐了。

天亮时敌方的炮火稍微停止了一些时候。但到十点多钟时,敌方的炮弹更密集得像暴雨般,不过他们的目标不准,我们的堑壕都安全,炮火虽厉害,而我们还是很镇静。

谢英说:“我们静静听他们唱大鼓调(指大炮说),等他们的步队出发,向我们冲来时,才和他们弹琵琶耍子(指机关枪)。“

果然他们的“大鼓调“,唱了一天也不曾歇,我们的“琵琶“就没机会弹了。

敌兵又调来了一批生力军;今早天才有些放亮,他们的大,炮又大响而特响起来。跟着他们的步队就在炮火的浓烟下冲了过来。我们有了“弹琵琶“的好机会了,拚命的向敌兵的最前步队放射;他们冲不过来,又被我们赶了回去。我们又回到我们的战壕里来。过了半点钟,敌人的炮弹又不断的飞过来,跟着又来了一大队生力军向前冲杀。但是我们这次懒得等他慢慢的来,我们抛了几个手榴弹以后,便奋勇的追上前去。大刀队也跟着追来,把敌人如切瓜般的切了一大堆。这一来他们只有拚命的跑,我们也紧跟着追。但是又为了租界地到了,我们只好仍回到原防。

敌人一共攻了四次,都不曾攻过来,大概是没有别的办法,只好又请出他们专一的法宝军器来了--钢炮、追击炮、过山炮,一共总有一百门左右,全力向我阵地方面轰击,每一点钟放到三百四五十响,把地面轰成了许多深坑。那些残余的民屋,更来一度的轰毁,坟地上的白杨树,连根都被拔起了。同时在我们的头顶,又发现了轧轧的声音。吓!一大队的铁鸟在我们头顶盘旋;但我们都躲在隐蔽物的后面。他们尽管抛掷炸弹,但是只见民屋在炸弹的爆烈中,毕毕剥剥的烧了起来。我们只是静静的伏在壕里,不动声色。过了好久敌兵想是耐不住了,便用六辆铁甲车作先锋,向我们阵地攻过来;我们还是不客气的请他们吃手榴弹,炸毁了两辆铁甲车;趁势我们冲上前去。敌人还是怕死,又纷纷的退回去了。

这一仗打得我们都筋疲力尽了,但后方已调来一批生力军,于是我们便到后方休息去了。

现在我们这一队被调到吴淞,加入战斗了。我们开拔的时候,正是夜晚十二点钟,我们的大队在凄冷的北风里向前进行.着,整齐而轻健的脚步声冲破了田野里夜的沉寂。天上的星点在深黑色的空际向我们闪眼。它也许正在赞美我们吧!这些勇敢不屈的年轻人,拚了他们的一切,来完成他们比个人生命更悠久的生存。可是同时我觉得它也在冷笑呢!愚钝的人群呵,除了屠杀毁灭以外,竞想不出更高明的办法!使群星所照临的宇宙,永久是缺陷的,罪恶的。

我们是平安的到达了,今夜此地没有战事。据黄仁说,敌人是最喜利用“拂晓战“。现在仅仅三点钟,至少要等一个多钟头才是动手的时候吧!

“老陈!日本人要在三小时内占据吴淞炮台呢!“谢英对我说。

“哦,他们到这样算定了,--可是他们除了尽量的唱大鼓以外,还有什么了不得的拿手?“我说。

“唱大鼓当然不出奇,只可惜我们的大鼓太少了。不然和他对唱到也不坏。

同时我们也缺乏铁鸟的助威,不然这些怕死的家伙,早就请他们回三岛去睡长觉了。“谢英说。

“没关系,仅靠兵器,是靠不住的。他们的兵士,只要有一天想起他们为什么不好好在国内过着平安的生活,要劳师动众,跋涉海洋,跟到别人家里自找苦吃,他们将要忘记拨动大炮的机纽了。因为他们也正年轻;他们应当享受人类应有的生活呵。“我说。

“这话不错,师出无名--最后是必败的。“谢英说。

“所以打内战,谁都提不起精神来。这次我们仅仅三四万人,竟能和日本人十万雄师,拚了这么久。并且我们军器陈旧,而且缺乏。这只是一股可贯天日的忠正之气的作用。

我们就是败了,我们所留给人类的,也是一朵芬芳的花,而不是罪恶。

这一点就是我们无往不利的军器。唱大鼓,弹琵琶,那只是枝节问题吧!“

我的这一段话,显然发生了效用。在战壕里的每个人,眼里都闪出一种无畏的坚强的正气的光波。

天色有些发亮了。我们都准备着,天空发现了铁鸟的飞翔。我们的高射炮队出动了。吴淞敌方的战舰上的大炮响了。炮弹真不少,如同夏天的暴雨般飞洒着。我们都伏在战壕'里等。一阵炮火之后,果然不出我们的意料,敌人的铁甲车,坦克车,如巨蟒般的向我们阵线张牙舞爪的冲过来。可是他们的本领,是闭着眼睛放炮。说到冲锋,却不是那样服装整齐的少爷兵所能担任的了。

“杀呀!杀呀!冲锋!“一队的敌兵,在这耀武扬威的喊声中冲过来。可是他们的炮火,为了投鼠忌器,只得暂停。我们就在这时候,窜出了战壕。手榴弹先敬了他们的铁甲车和坦克车。前面两辆铁甲车吃得太饱,睡下了,不能动转。其余和自然也不能前进,那些尾随着车后的敌兵,看见自己挡剑牌失掉了,立刻手忙脚乱起来。而我们的刺fJ不容他们喘息的刺了过去。大刀队的健儿,也补充上来,一个敌兵正落荒而走。只见刀光一闪,跑的敌兵已平均的分成了两半个。头的大半连着左边的肢体,倒在一个炮弹打穿的深坑里;其余的一半被踏成模糊的肉饼了。

还有一个敌兵的头,直滚到我的面前,眼睛还睁着,短短的仁丹胡子,似乎还在动呀!这简直比一场恶梦还可怕。我一跳跳开了;但一件软懦懦的东西,又绊着我的脚,低头一看,原来又是一个被戳死的敌兵的尸体。这时敌人已去远了。我们仍回到原防,在那一堆黄色厚呢制服的尸体中,有一件灰色的东西,还在转动,那是我们的兵士受了伤了。远远看见谢英从敌阵回来了。我便招手叫他把这个伤兵抬了回去。我们都不知道他的姓名,而他已经昏过去了。当我们抬近战壕时,他忽凄然的哼一声。便两眼神光散乱的死去了。我们在战壕旁边,挖了一个坑,把他掩埋了。这次我们的人伤了二十多个,都由红十字会送到后方医院去了。

我们都杀得又饿又倦。伙夫送来了饭菜。我们正吃着,轰轰的炮声,和嗒嗒嗒的机关枪又作起怪来。我们只得放下饭碗,躲在散兵壕里,谢英嘴里还在嚼着一根香肠,一面扳动手机关枪。远远的敌人又如潮水般的冲了上来。我们的机关枪连,不动声色的准备着,看看敌人来的近了,立刻扳动机关枪,嗒嗒嗒的声音,一阵紧似一阵。敌人像枯苇般,来一个倒一个。但是后面还是接连的冲上来。我们也就一涌而前的近上去。

“杀!杀!杀!“的声音又响成一片。这次可来得凶猛。我们两边纠在一块,刺刀枪柄都失了效用。有一个敌兵扭住我滚来滚去,结果滚到一个坑里去。这家伙真够顽强,他竟想捏住我的咽喉,我用力一挣,就把他摔在下面。我就势骑在他的身上,咬紧牙根,用拳头在他口头用力的捶。突然他喷出血来。我的手莫明其妙的软了,我看见他眼角有两棵晶莹的泪滴。唉,我不能再眼看着他咽气,连忙从坑里爬出来,我的神经错乱了。我跄跄踉踉的向前跑着,后来我跌到了。昏沉中,一个巨响把我震醒了,离我十步的前面。又显出一个大坑,硫磺气味使我仍然吐不出气来。头顶上轧轧的声音,越来越近了,我连忙躲在一堆黄色制服的死尸后面,砰的一声,一颗枯柳被炸弹打倒,燃烧起来了。这时天色慢慢的黑下来。但是我太疲倦了,而且口渴得几乎冒出烟来。远远的有一道白光,在惨淡的月影下闪着,这使我记起那边有一条小河来。我想到那边取点水喝,但是我的四肢像是失了韧性。我全身的骨节都松散了。我只得爬上前去,唉,满地躺着死尸,血腥一阵阵冲到鼻子里来。费了很久的时间,我才爬到河边。我用那沾满了血污和泥垢的手,掬了一些水,喝了下去。我的嘴唇舌头才恢复了知觉。我足足的又喝了有二大盆的水,我神志才清楚了。我抬起身子看看,这里离我们的战壕,大约有一里路。我连爬带走的到了那里,“哎哟“一声,我又倒下了。这声音惊动了一个哨兵,他叫道:“你是陈宣同志吗?你受伤了吧?脸色怎么这样惨白得可怕,而且满身都是血迹?“

我只点了点头,他把我抱到战壕里,谢英连忙跳过来,把我的衣服解开,检查我身上的伤痕。除了手臂擦破了一块皮外,并没有发现其他的损伤。他又替我把脸上头上洗了一阵,一切都很安好。他才放了心说:“这到底是什么一回事?“这时黄排长给了我一些酒,我喝过之后,血脉渐渐活动起来了。我把杀敌的经过告诉了他们。

黄排长说:“你辛苦了,暂且到后方去休息些时罢!“我应命回到后方。

我倒在营棚里睡去了。在梦中我看见那个眼角含泪的敌兵,他满脸都是血迹,一双睁得圆而且大的怪眼,向前面遥远的方向看着。他似乎告诉我他家里有年轻的妻,有幼稚的子女,而他自己也还年轻。

是的,是我亲手打死了他,我心头一阵酸梗便醒了。这时刘斌、谢英也正换防回来。他们望着我叹了一口气道:“我们的滕参谋长完了!“

“什么,你说的是那位贵州人的滕参谋长吗?“我问。“正是他呀!“谢英慨然的说。

“昨天呀还看到他的。他同司令站在小山坡上察看阵地,怎么今天就完了!“

“炮火中的生命,是不能预算的呀!“刘斌愤恨的叫着。“到底什么时候失的事呢?“我问。

“今天下午,敌人集全力向我们吴淞炮台猛攻。炮弹像夏天的冰雹般,打了下来。我们的炮台的三合土,都被他们打得粉碎,炮口也打毁了几尊。情势太紧张了。我们的滕参谋长,从战壕里跑了出来,上了炮台,指挥向敌人的军舰开炮。正在这时,敌人的炮弹飞了过来,打中他右臂,而滕参谋长仍然奋勇上前;跟着左肋又中了弹,就这样的殉了难!“谢英说。“炮台究竟被敌人夺去不曾?“我问。

“炮台的东北角曾被敌人击开陷口,幸好这时援兵已在第二道防线暗暗增防。这时敌兵有一千多名由北沙上陆,要想趁势夺取炮台。我们等敌人来切近时,一声号炮,战壕里的伏兵如深山猛虎般的窜了出来,使敌人出其不意的受了惊吓,勉强招架。被我们的大刀队和刺刀杀死了八百余人。今天大刀队杀得更起劲,他们连护心褂都脱了。身上只穿了一条短裤。脚上穿一双跑鞋,有的还赤着脚,手里拿着寒光灼灼的大刀,在凄冷的寒风中,和那些头戴钢盔,身穿铁甲的敌兵大战。他们奋勇无畏的精神,只吓得敌人堕入了神秘的深渊。虽然到处都不曾掩护的身体,是很容易中伤,而他们都不敢打;这也真怪!“刘斌描述完;我们都高叫中华民族万岁!一片欢笑的声音,把营棚都震动了。

几个乡间的民众,抬了两头杀好的羊和两头猪,还有四坛绍兴酒,来找我们的长官。黄排长出去了,一个年纪最大的老农民,满脸诚恳的说:“官长,我们镇上,全体民众感佩贵军队的卫国杀敌,使我们不至作亡国奴。连日多辛苦了!今天特送上一点礼物,慰劳贵军队,并表示我们的一点敬意!“

黄排长握住那老农人的手,慨然的说:“卫国是军人的天职,蒙父老兄弟们这样爱抚,更使我们惭愧了!但愿全体民众一致作我们的后盾,抵抗到底,最后的胜利必属于我们了。“乡民去后,我们便把伙夫找来,先烧了两块羊肉,开了一坛绍兴酒,这样一来,我们似乎什么都忘了。我们尽量的吃喝,因为我们是一个兵。我们所最需要的就是吃得饱,休息得够。等到明天,我们又要到前线去。我们要从炮火底下找活命,、那又是怎样的不可靠呢。像刘斌、谢英、黄仁、张权、和我五个人,到现在还都活着,但是战事何时才能终了,最后究竟谁死谁活那个知道?唉,我们的生命真太短了!

今夜我得到很好的休息了。

天才黎明,我们又奉令到前线去。雨不住的落着,我们把背上的竹笠戴上,这种帽子可以挡雨,也可遮太阳,又比敌人的铜盆帽来得轻便,可是子弹来时,是太容易穿透的。

前线的炮火依然的猛烈,但是我们的战壕筑得很坚固。而且我们在战壕上面,除盖上很厚的铁板,同时又用浮土掩埋。土上又种了许多白菜,这样一来,敌人再也看不见我们所躲藏的地方。当他们的飞机来侦察的时候,只见吴淞几十里的地方,空空洞洞,一个中国兵也看不见。但是只要他们冲过来时,不知从什么地方立刻涌出二三千的人来。这真够敌人惊吓的。因此他们轻易不敢冲上来,只是没有焦点的把大炮乱放一阵罢了。现在他们仍然继续不断的放着炮,同时日舰二十艘总攻吴淞,烟焰迷漫天空,炮弹如飞蝗似的打来。我们只躲在战壕里,忽来一声巨响,落在我们的战壕左近,震得壕里的沙土纷纷的掉下来。我们只有吸着烟,忍耐的听着。炮台上面,我们的守兵也放了几十炮回敬他们。这样轰轰砰砰的,震得我们的耳朵嗡嗡的响起来。好容易炮声稀了,我们贴在地上的耳朵,已听见骨隆隆的铁甲车的声音了。我们连忙把机关枪的子弹装好,来福枪瞄准了,手榴弹也预备好。恶兽般的铁甲车近了。连长一声号令,我们就一齐动手,砰砰拍拍手榴弹又奏了奇功。铁甲车一部倒了。敌人和我们正在恶斗,但是被我们活捉了十五个,打死了二三十个,他们不能再顽抗了,便纷纷的败退。这时天空中又来了三队飞机,每队七只,如雁阵般,由白龙港飞来,在天空用炸弹向我们阵地袭击。我们的炮队立刻出动,向天空还击。飞机高高地飞起,忽然一阵暴风雨来了,天上的云层如墨,飞机在上面辨不出方向,不久就飞回去。

战争之神暂时安静了。

今天闸北没有战事,就连散碎的步枪声,也听不见了。原因是为了法国神父,同英国总领事,可怜那些困在火线里的无辜的百姓,向两方军事当局。请求停战四小时,好让红十字会救他们出险。这一件事竟成了我们在后方谈论的中心了。

第一是刘斌对于日本人的残忍异常愤慨,他告诉我们以下许多的事实:

他的同乡左琳,家住在虹口嘉兴桥附近。当战争发生后的第五天,他出来街上看看动静。忽然遇到几个日本兵,不问青红皂白,逮捕了他,送到东洋御是馆一就是日兵的司令部去。先把他的双手反缚,用皮鞭痛打了一顿;强迫他承认是便衣队,并且要供出我们的军情。左琳说:“我只是一个商人,怎么晓得军队里的情形?“日本人问不出口供,于是又把他送到北四川路横浜桥东洋影戏馆去。唉!那地方简直是一座人间的活地狱。里面押着五百多个中国人。每天只给两顿饭吃,每一顿只给冷硬的小饭团一个,温茶一杯,在上午九点钟时吃一顿,下午三点又吃一顿。就是这样还算不错,至少还不至饿死吧!可是日本人残忍的兴致特别高。这些半饥饿着的人们,还怕他们的两个小饭团消化得太慢。于是把这一群人,排成一大队,叫他们学习东洋操、跳舞、比武等运动。比武的时候,先叫中国人和中国人角力,--换句话解释他,就是叫中国人自己互相捶打。这是多么使人含泪的滑稽戏呀!自己人打自己人,当然是手下容情。于是再换个花样,日本人和中国人角力,那就是日本人捶打中国人了。

至于跳舞呢,那更是魔鬼的胜利。把许多老的少的妇女,连在一起,叫她们绕着院子跑三圈,然后停下来。把年轻的,略有动人姿色的,全选了出来,叫她们把衣服都脱光,然后穿上绿色的、红色的运动衣,迫令她们在地上作狮子打滚。在打滚的时候,周围站了四个日本兵,那滚得面色发红的年轻的妇女们,时常被他们领到草棚后面去,在那里发出一阵阵羞耻的愤怒的压迫的惨呼。

其中有两个十八九岁的少女,日本兵命令她们脱了衣服,少女愤怒的瞪视着,不肯服从。一个日本兵走过来,狞笑的提住她,用刺刀将衣服刺破,雪白的乳峰现露了。不知是什么诱惑力,使得那日本兵的眼发红了。而少女用双手遮住胸口,这更把他潜藏着的兽的残忍激动了。刺刀亮铮铮的在少女的胸前一闪,流血的手无力的垂了下来。跟着雪白的胸前的一对乳峰,也蠕蠕然的掉在尘土上。血涌了出来。少女昏蹶在地上了。其余的一个,不肯脱裤子,于是那长而锋利的刺刀,便从那女子的下体,刺了进去,一声尖利的号哭,震动所有的人心。--便是那蔚蓝的天色,也渐渐阴沉起来!

左琳呢,只有把悲愤的眼泪,向肚里咽下。在这种压迫之中,他能作什么呢?就连自己的生命,还不知怎样结果?他后来被工部局方面营救出来了。当他到战地来看我的时候,他说愿意加入战争,他誓为世界上的一切弱小民族吐一口冤气!

“他现在到前线来了吗?“谢英问。

“我介绍他加入学生军;现在正在后方受训练,将来当然也要上前线的。“刘斌说。

“唉,什么是战争?换句话说,就是一群恶魔替大自然作毁灭的工作罢了。生老病死这种的转变,在人类还嫌太慢;因此加上战争;不该死的青年,都很快的死去;不该毁灭的建筑,也都于瞬息之间变成灰烬。于是人类的海里,起了不平的浪涛,使和平的人类都被浪涛所惊扰。“这是我解释战争的意义。

“那末我们这次为什么要打仗?“张权对我的解释,显然不赞同。他这样的问了。

“当然我们这次的打仗,。是另有意义的。第一我们不是为政府打仗,这与平常的战争,自然有不同的意义。我们是为我们自己的生存问题,而与敌人一个迎头痛击!“我说。“那么敌人为什么要攻击我们?“谢英插进一句。

“敌人吗?除那几个军阀,执政者,要想由战争里巩固自己的地盘和权利外,其余的人那全是一群被骗的傻子。这话也许你们不相信,但是我可举个例来证实!这次日本海军陆战队,为什么要同我们开仗,最大的原因是争他们的面子。你们当然记得,九一八,东三省被日本陆军不费力的得去了。这一来陆军省在国内出了大风头,--海军省未免比较减色。于是便下了侵略上海的决心,同时骗了无数的傻子来拚命。

唉,这简直是可怜的是滑稽的呵!“

“唉,民众对我们太热烈了!“黄排长从外面叫着进来。我们都把目光转向他的身上。只见他面色绯红,两眼充满着兴奋的光波。正在这时候,我们看见伙夫又搬来了一大堆的罐头,还有一卡车新鲜的面包,在日光下透出甜香的味儿来。

两个穿洋装的新闻记者,手里握着一个记事本,他们对黄排长说:“现在我们带来了一个爱国舞女赵秀贞所捐募的五百元大洋-_她是每夜过着失眠的生活,含着疲倦的笑容,向舞客们求得一些舞资,然而她是全数的贡献给爱国爱民的英雄们。民族自卫自救的意识,已经惊醒了每一个睡着的人心。此外还有三位姓陈的小学生,他们把各人四个月以来的点心钱,储蓄了二十元寄给了他们所敬爱的十九路军。就是那些苦力工人,他们也不能反对良心的激动,把他们吃白米,穿粗布衣的钱,节省了三十块,送到后方办事处去了。足见贵军队,这次的奋斗,实在是为了民众,为了正义呵!“

黄排长含着感动的笑容说道:“这次的战争,真苦了百姓,而他们还这样的爱护我们,使我们有卫国护民责任的军人,只有感激惭愧!同时我们也极痛心,但愿人类能走向光明的途程,使正义公道之神,能在战神之下抬起头来。我们愿与全人类共同努力!“

黄排长的这一番话,显然的打动了新闻记者的心弦,他们把这些话都写在本子上告辞走了。

太阳的光线,忽然被一层浮云所遮蔽,北风阵阵的吹着。虽然正是午时,而我们依然有些感到寒冷。刘斌提议去弄几瓶酒来,我们当然赞同。我并且举荐了谢英去办。因为他是有名的会掉枪花,伙夫是最不敢得罪他的。

谢英走后,发现我的干粮袋里,还有半包烟,我分给刘斌、张权每人一支。黄排长也得了一支。我们吸完烟,而谢英还不曾来。这使我们都有些等得不耐烦。张权忽然在那放衣服的墙角里,摸出一把胡琴来。他咿呀的拉起《梅花三弄》来。这声音冥然转变了我们的心情。我们不相信,我们是过着战壕中的拚命的生活。似乎悠闲的岁月又光顾了我们。脑子里所有的恐怖,怨恨,暂时都被遗忘了。但是一响一愁,就在这情形下袭击了我的心。同时我真确的意识到,我还是一个人。一个有理智有情感,和禽兽完全两样的人。并且我清楚地回忆到我的童年:

在一天正是初春的时序,我同邻家的小白,在一条小河边上钓鱼;我们一面看着钩竿,一面谈讲龙女的神话。后来我的钓竿有些震动了,我连忙拖起来一看,那钩子上正钩着一条三寸多长的活鲤鱼。我们非常快乐,把那鱼装在一只竹篮里。我们继续着一直钓到月儿上了东山,我们才慢慢走回家去。那时我们的母亲便把鱼烧好给我们下饭。

这一个不相干的回忆,想不到竞在这时重映于我的心幕上,我内心绞着恋慕母亲的情绪。然而现在,我没有权利为母亲着想。有时我疯狂的追杀着敌兵,母亲就离我更远了。假如我这时要想到母亲,我便不能伤害敌人分毫。因为敌人也有着他们的母亲,为了这个,我将失却所有的战斗的勇气。可是现在母亲,明明的又跑进我的心里来了。写封信吧,安慰母亲吧!再过些时,母亲又将从我心里失掉了。只要轰的一声大炮响,我们便要从人的世界跑到兽的世界去了。

门外短小精悍的谢英闪了进来。他果然有本事;他不但弄了很多的酒,他也弄来了一锅子烧肉。我们所有的人,都欢呼起来。刘斌竞把谢英举到肩头上,可是谢英很快就跳了下来,他得意的笑道:

“那个矮胖子伙夫,正把烧肉送到长官那里去。我藏在他背后,等到他转弯时,我便从他两肋下出现了。他出其不意的一吓,两手一松,而我却端个正着,真可笑,他急得胖脸上蒸出一层隐油来,其实这老家伙是故意装腔,他至少还藏着两倍这样的烧肉呢!不然他就吃得那样肥了?“我们大家恣意的吃喝笑乐,张权头上的青筋都涨红了,那久已不刮的绕腮胡子,也格外的耸了起来。

我们似乎都非常的快乐。四个钟头停战的时光,转瞬就过去了。

这时吴淞方面日本兵在黄浦江西岸,张华浜阵地派遣了八百敌兵用野战炮,和天空的飞机掩护,向蕴藻浜和曹家桥方面进攻!战争非常猛烈,我们又由后方回到火线去了。

我们回到前线时,机关枪声,和步枪仍在不断的响着。但敌人已停止反攻了。那瘦个子的广东兵李元度也死了。其余还有许多不知姓名的熟面,现在都不大看见了;而陌生的补充队伍今早已经到了一部分。

三点钟的时候,我们的翁旅长来检阅所有的部队。我们整队时,雄壮的军乐在奏着。远远来了三匹马,上面端坐着我们的军长和旅长、师长。先是军长向我们训话。

在一个小土坡上面,我们久经战阵的军长,巍然的站着,--他的身材很高,尤其是较长的脖颈上,所托着一颗充满热诚的坚毅的头颅,使我们直觉出他是一个近代典型的军人。他的一双锐利的眼神逼视了我们之后,他说:

“全体官兵同志:自从一二八敌人犯境以来,我们全体官兵同志,都为了民族争生存,为国家争国格,人人抱必死的决心和敌人周旋。所以激战到现在,颇占优势。但敌人的援兵,仍不断的来;我们要得到最后的胜利,更要奋发士气,努力奋斗,总要使敌人知道侵略弱小民族的罪恶,同时使世界各国知道,我中华民国不是可欺侮的国家;中华民族非不抵抗的民族“

军长的训话使我们的心弦都震动了。我们所负的责任太重大了。除了使我们最后的一滴血洒在战场上,我们是无以对国家和民众的呀!

我们的旅长,从容的也上了土坡。他和军长所给我们的印象完全不同;他是那样的和霭、亲切,但他眉峰眼角所表现的英毅果敢的精神,也是一样的感动了我们。他说:“诸位官兵同志,现在是我们军人唯一报国的机会到了,我们不要把这机会错过,大家发挥素日沉着的精神,不慌不忙,把枪瞄准,务要一弹一敌;至低限度,也要使子弹从敌人的耳边飞过,吓得他不敢抬头,--子弹用完了,上起刺刀来杀敌;刺刀杀断了,用枪杆来杀敌;枪杆击坏了,挥拳去打敌;两拳打痛了,还有你们的牙齿,可以咬敌。“

我们的心跳起来了。我们的旅长把怎样对付敌人的具体方法,明白的显示出来了。我们晓得怎样使敌人不敢轻视我们了。散队后,我们依然回到各营队去。谢英、张权、黄排长和我仍在一处,刘斌到炮队的防地去了。

下午我们渡过吴淞河,和其他部队联络,在这里--沿杨家宅的前后左右。我们都筑了强固的阵地。在各阵线架设了百连发的机关枪,并且由右侧阵地到对岸东家宅吴淞海滨的炮台,修成长蛇般的阵线,我们就在那里面驻守。

夜里雪霏霏的下着,敌人大约是怕冷吧,暂时安静了。东方才有一些朦胧的晓色,火线上已经很热闹了。

炮火的浓烟和早雾绞成一片,轰轰隆隆的炮声,越来越紧。我们都散开伏在战壕的沙垒后面,不动不忙;我们只在等机会。忽然一个炮弹掉在我们左边的一道壕沟里,跟着扬起了一股浓厚的烟尘,细看壕沟的一角,已被打得粉碎!在半天空里一团灰色的东西,还在旋转,等到那东西落在尘土上时,唉!可怕!半个血肉糊涂的头,连着残缺的尸体,狼藉的堆在那里。

不知道究竟毁灭了多少同志?!但见救护员如穿梭般在战地里忙乱着,接连不断的用帆布床,抬出那些受伤的人们。炮火依然猛烈的轰着,连长叫我们大家散开,每人中间都隔到十八步远,无论敌人的大炮怎样的猛烈轰击,我们不后退也不还击,只静静的等到敌人的炮放了一阵后,据他们的想象,总以为我们早都被炮火打成焦炭和肉酱时,于是他们才一队队站好,作好了姿式,扯开喉咙大叫几声,冲了过来。我们等他去喊叫,还是静悄悄的不作声;直到他们的炮火完全停止了,冲锋的队伍已走得步枪可以打到的距离时,一声号令,我们便一齐开枪,同时乘势冲出战壕。敌人本来只靠大炮、飞机,现在所有的护身符都没有了,只有连忙的往回跑。师长的话不错:“我们用精神胜过他们的物质!“

我们的一个排长,这时忽被敌人的枪弹击伤右腮,血如泉水般的涌了出来,但是他马上用带在身边的绷带裹好,仍旧奋勇的指挥我们;那不停止的血液,已透湿绷带了。谢英劝他到后方去,他只摇摇头叫着:“杀!冲上前去!“不久左臂又着了一弹,身体有些站不稳了,才被救护队救到后方去。

敌人的冲锋失败了,前线陡然沉寂起来,我们趁这个机会饱吃了一顿。

我们才放下饭碗,前线的枪炮声又起了。日军从张家浜发动了。几声长而尖利的嘘嘘怪响,从阴沉的空气中穿过。跟着榴散炮从日军阵地像飞沙一般的掷出。飞机上的炸弹和机关枪如骤雨飞蝗般的落下来。可是我们永远是不慌不忙的,那边炮队的高射炮在对付飞机了。我们呢,握紧手榴弹,装好机关枪,对付那一群如野狼般的冲锋的敌人陆军。

他们败退了。天色将近薄暮,漫漫荒野的战场上,睡满了黄色制服的敌人死尸。而幂幂的烟雾中,萦绕着无数的大和民族傻瓜的阴魂。吴淞河潺溅呜咽的流水声中,含有无数冤鬼的幽泣。

战争又开始了。炮火狂吼着。天空中云雾迷漫着。但奇怪,烟雾越来越浓厚,简直仿佛整个的天就要压在我们头上了,什么都望不见。我们正在不得主意的时候,忽听见后面声音叫道:“留心!敌人用烟幕弹掩护!在曹家桥的浜南搭浮桥,有几大队的冲过来了。“于是我们照样的喊起来,顷刻全阵线都准备了。

烟幕弹这名辞,我们还是第一次听见。究竟是什么样的一种东西呢?这使我们都不禁惊奇的注视着对面。不久果然有了新奇的发现了。这烟缕的确很像一重幕帐,从地面上直弥漫到半空里,这简直使我们感到神秘的恐怖,幕帐的背后究竟藏着些什么呢?恶魔猛兽吗?我们都提心吊胆的期待着。

这烟幕很快的向我们的阵线移来j但是我们依然不动,敌军就在烟幕的掩护下,占据了曹家桥。这一来他们个个都增加了勇气,挺胸凸肚的向我们的防线里施行猛烈的射击。那时我们的援军又到了一部分,悄没无声的给敌人一个三面包围。敌人的枪炮失了效用。于是把步枪横过来,他们要想冲出去。可是我们和他们搅在一齐,玩起跌横的把戏来。敌人如同被猎人关在笼子里的困兽,东吼一声西冲一下。我们只是不放松。大家愤怒的睁视着,撞打着,同时外面的我们的援军,越来越多。把他们围得像铁桶似的,使他们就连从原路退却都来不及了。于是敌人的飞机只管在我们头顶上轧轧的叫着,而他们的炸弹,虽然很猛烈得多,但抛下来时,弹子是没有眼睛的,反眦他们自己的人炸死了许多。焦臭的气味羼和着血腥,简直是从地狱中冲出来的怪味。我们都杀得眼睛里充满了血丝,头衙部失了知觉。但是我们的手,却能伶利的动作,脚也能敏捷的跳动,直到把活的敌人都变成僵冷的死尸时,我们才喘出一口气来。

当我们整队回到原防时,敌人都安静的睡着不动了。到战沟里时,一看手表已经五点了。呀,我们整整的血战了十二小时,这简直使我们自己都不能相信。可是我们真是杀得筋疲力尽了。幸喜和我们换防的步队,已经开到。于是我们.这一群疲困的,和满身都染着血迹的战斗者,便被载在几辆卡车上,运到后方去。我们暂时可以喘气了。敌人的大炮,虽然还不时的震动着我们的耳膜,但那声音只像闷雷似的隆隆的响着,一点伤害不到我们了。

当我们把身上的衣服脱下来的时候,在我的衬衫上发现了几个硕大饱满的虱子,它们就在这几天里跑进了生的世界;但是不久便被我们用指甲掐死了,这样看来它们的生命,比我们还短促呢!

谢英脸上染了不少的血迹,据说他用刺刀刺了敌人的右肋一下,敌人却在一声凄厉的狂吼中,扑了过来,同谢英滚作一团。谢英是出名的小个子,因此他的脸几次贴着他的胸部,最后那种强壮的敌人到底躺下去。谢英又当心给了他一刀,可是谢英自己也弄了满脸的血污。他洗过脸之后,他叫我看看干净了没有。在我向他注视的时候,我忽见他的面孔完全变了,又 黑又瘦,颧骨如小山峰般的耸着。目眶深深的陷下去了。而且眼睛的四围,露着裹扎的圈子。

唉,我的心有一阵莫明的凄梗。我感觉到刻骨的疲软了。我怔怔出着神。谢英摸不着头脑,他似乎也有些发慌了。

“怎么,莫非我脑袋上有个大窟窿吗?“他不住用手前后左右的摸着。“不是,你一点伤都没有。你是完全好的。不过你黑了瘦了。你的眼睛有着红的血丝,当然这算不得什么的。“我回答他。

他不说什么了,只把每个人的脸都看了看。他沉默的穿上干净的衬衣,他无力的倒在一堆稻草上了。

我呢,当然也是疲倦得抬不起头来。可是我想在一个美好的梦里休息一下的事实,终也只等于泡幻。我的身体越疲倦,而我的精神活动越厉害,脑膜上所曾刻镂过的印象,都一幕一幕的重映出来。

我才闭上眼睛,我们旅长英毅果敢的影子,又逼真的出现了。务要一弹一敌,至低限度,也要使子弹从敌人的耳边飞过,不错,我们什么都缺乏,无论是枪炮、子弹,我们都不够和敌人打个痛快。假使我们要有飞机,只要把吴淞口外的军舰炸毁了,敌人就不敢把许多无辜的傻瓜运来和我们作战了。现在呢,我们只好眼睁睁看着他们,把许多使我们毁灭的锐利的军器和猛烈的军火,一船一船的搬到我们的地方上来打我们,唉,我们有点什么呢?是的,我们只有用精神来胜过他们的物质。这二十天来,我们都只是用着可贯天日的,不屈不挠的精神,在和敌人对抗。可是他们天天有增援的军队开到,而且又来了一个恶魔化身的植田司令。他曾经杀戮过我们济南的民众,他这次又戴着强权胜利的王冠,再度的来伤害我们了。

无数的爱国民众,都在向我们膜拜了。许多菜场的摊贩,把菜肴和捐款部送到伤兵医院,慰劳伤兵。唉,我们这次是抗日的民族战呵,我们不是傻瓜呢!就这样疲劳到死去。我们还有什么不甘心的呢!

哟!敌人的尸首堆积成了一座小山。今天一下子,就解决了一千多人。他们为什么要来送死?莫非是他们的民众的意思吗?

我想起来了,昨天,我们在后方看见报上有一段新闻,日本的妇人组织了向政府索夫的团体。她们很聪明,可是她们觉悟得太迟了。她们为什么不阻挡她们活着的丈夫不作傻瓜,到头来只向政府要她们的死丈夫呢?这真够滑稽得可悲了!

还有一件事实浮上我的观念界来: 前天敌人又来了三千多名的援军,但当他们接得向我们总攻击令的时候,其中竟有六百人,不愿参加作战,顿时哗变起来。当时其他的敌兵,把那六百个包围缴械,并立刻急电植田司令请示处置办法。植田命令把这一部分哗变的军队,立刻押解回国,免得煽惑军心。过了一天,这些人便被装在一艘军舰上驶出吴淞口外的洋面上停泊了。不久就听见有步枪和机关枪的声音,被海风送来。约过半点钟,才寂静了。据说这六百人,因为不愿当傻瓜,所以都被枪决了。唉,魔鬼化身的执政者与军阀,他们诚然都具有魔鬼伟大的权威,但是所有的民众,都不愿作傻瓜,他们的权威就立刻粉碎了。

唉,我们的敌人,何尝不是我们的朋友呢!只要毁灭了我们中间的障碍,原可以握着手,亲切的互弹出心弦中无私的交响曲。造物主创造了人类,何尝希望人类互相屠杀呢?但这仅仅是我所憬撞的光明世界哟,而在我所睡着的地方,依然只有咬牙切齿的互相屠杀,互相毁灭罢了。

我被这些不一致的思想、回忆困恼着。同志们的鼾吁声一阵响似一阵,天色渐渐的黑下来了。明早又要上前线,想到这里:我不能不安静自己设法睡去。我只有闭紧眼,数着我自己的叹息,使睡眠之神快快的光临。

现在我们被调到庙行的火线来。

昨天这里有着很猛烈的战事,敌人连日到了增援的许多部队。有第九师团,及久留米混合部队,一共有两万多人。而我们全阵线的战士,不过三万多人,在这里作战的仅仅几千人。至于军器呢?他们有重炮、野炮、小钢炮、榴弹炮、迫击炮、山炮,还有坦克车、铁甲炮车、飞机等,我们所有的仅仅少数的机关枪,炮虽然也有几门,但可怜每一师才有一个比较像样的炮兵团。我们拿什么和敌人比?不过我们从官长到每一个兵士,都怀着为民族牺牲的精神,我们不愿被压迫而死,我们的头颅热血和忠诚的心,就是我们唯一的利器了。就这样和敌人对抗,直到公理之神抬得起头来的时候。

敌人仍然是用坦克车和铁甲炮车,掩护冲锋。他们由江湾跑马厅的西北角推进,越过铁路,取道孟家宅,向我们的阵线猛烈的扑过来。在他们的坦克车、铁甲炮车前进的时候,天空的飞机,好像秋天南去的雁阵,弥漫了蔚蓝的云天。炸弹如雹子般落下来。于是天空和大地充满了惨厉的号叫,和使人心碎的恐怖。一阵霹雳的爆炸声里,所有村庄的房屋毁灭了。大火吐着可怕的火舌,在吞卷一切;火势蔓延到茂密的竹林里,空心的竹杆,霹雳拍拍的爆烈了。高耸云层的竹竿倒在地上;一切生物的扎挣,都成了失败。它们都被炮火所征服,变成随风飞扬的灰烬。

我们被毁灭的恐怖包围,静静的躲在战壕的隐蔽物后面。果然一个大炮弹落在离我十码左右的壕沟里了。雷似的爆炸声,从地底发了出来,把壕沟连底翻了出来。几个灰色的东西,裹着烟尘在半空中跳掷。残缺的肢影,血淋淋的散了落下来。谢英的脸变成灰白,他咬住牙,凄厉的叫道:好厉害的炮火!但是还有什么用?现在只有奋匆的把人打死,不然就是我被打死。我们愤怒地狂吼着,手里的枪不住的放射着,每个人都变成狰狞的恶魔了。我们在困苦中和敌人拚了一天一夜。敌方的兵力越来越厚,我们的阵线被突破了五百余米,而敌人的大炮更猛烈的轰击;我们只好退出庙行镇,于是敌人占据了我们自庙行镇南端无名河流以东的阵地了。

下午我们的援军开到了,于是我们便向敌人反攻。罗营长率领着我们向散人冲锋。敌人把坦克车作了护符,使我们不易攻进去。因此派遣了三十个敢死队,全身束了手榴弹,滚进敌人的阵线,把坦克车炸毁了。自然他们是永不回来了。可是我们就在这时候,大队的冲了过去,给敌人一个不及防备。痛痛快快杀了一阵,几百个死尸杂乱的堆在地上。敌人胆寒了,不敢再和我们肉搏,忙忙的后退。于是我们又把失去的阵线夺回来了。而罗营长左臂受了弹伤,仍不肯休息,在前线部署一切,防备敌人的反攻。

果然不久,正面的敌兵千余人,向我们的阵地放射一阵炮火,便如怒潮般的冲上来。罗营长如猛虎狡兔般在火线上奋勇指挥,使敌人们不能前进一步。而我们的同志们,如鸷老鹰般,越杀越起劲,足足杀个钟头。敌人有一半送了命,其余的一半疲乏的退回去了。我们的同志,这次也损失了不少。熊连长同李连副都受了重伤。当我们整顿部队的时候,发见刘斌失踪了。这使我们很焦急。我同谢英到各处去打听,都没有他的消息,难道说他也完了吗?战争是连同死亡毁灭一齐来,死是当然的,我们只能这样想,不然我们简直要发狂了。

前线暂时安静了,我和谢英到底不能就这样把刘斌放下,我们在昏黄的天色下,跑到前面去寻找刘斌。也许他躲在炮火打陷的坑里;不然我们也该看看他的遗体,也许还不曾掩埋,那么我们把他埋了。也算对得起他了。

唉,这里是多么可怕的地方呀?!尸体零零落落的躺着,赤红的血,把黄土染成黑紫色。我们正在向前走的时候,忽听见嘘的一声,我们连忙伏在地上,好险,一个子弹从我的耳朵旁边飞过去。我们知道前面一定有敌人的步哨,因此我们不敢站起来走了。我们如蛇般慢慢向前爬。当我们经过一个陷坑时,我听见有人在呻吟,谢英连忙叫道:“你听,不是有人在呻吟吗?也许就是他!“我们连忙伏在坑边喊道:“刘斌!刘斌你受了伤吗?“但坑里的人像是不了解般,依然呻吟着。谢英把身边藏着的电筒拿出来,向坑里一照,这使我们两个人都失了常态:那里是刘斌哟,只是一个穿着整齐的黄色制服的敌人,然而他是快要死了,他的黄色制服上染了一片血,他的肚子被刺刀划了一道很阔的伤痕,大肠的一部分流了出来。当他睁眼看见我们时,陡然的把身影向下缩去,一双悲伤绝望的眼睛,向我们注视着,同时有一点亮晶晶的东西,挂在他的眼角上。唉,他是将要离开这个世界了。而我们是看他临终的两个人,我们应当让他从这个世界里带些什么东西走?我们同他站在国家的立场上,是敌人。是互相杀屠者。然而我们全是人,让我们把人类独有的同情给与这个将死的人吧!我把他的手放在穴里,同时替他解开紧拴脖子的军装衣领,使他透气容易些。同时我又给他喝了一些热水瓶中存着的酒。他向我点了点头,他是在感谢我们吗?唉,那只是羞耻呀,人杀人杀到这地步!

他咽气了,我同谢英不由自己的把陷坑四面的黄土堆在他的身上。他就在我们圣洁的同情中被埋葬了。刘斌没有下落,也许是在后方医院,但现在我们没有时间去看他。

天色发白的清晨,我们的旅长同团长都骑着马到庙行火线来视察。满地都躺着黄色灰色的死尸,死亡之神,无论向我们怎样压迫,而激烈的战争,依然继续着。我们这里来了一部份生力军,因为罗营长负了伤,所以将罗营调回从新整理。在换防时,前线仍有小接触。林排长、熊班长,同着三个列兵正在和敌人死拚。他们身上受了重伤,但仍不肯退,直到敌人失却战斗力时,他们才被用伤床抬到后方医院去。

敌人经过这一场失败后,于是变更战略;又利用他们猛烈的大炮,向我方阵地猛烈的轰击,打算破坏我们后方的阵地,因此炮声如连珠般接连轰来;同时陆用飞机三十多架也都一齐上了阵线。在那飞机上放下白色的汽盆来。这一着真凶狠,他们的大炮就跟着汽盆所指示的目标轰击。炮火震失了我们的感觉和理智,我们简直变成了麻木凶残的了。

那些飞机始终在我们的顶上打旋,在他们出现的霎那间以后,炮弹就如骤雨般,在我们附近掉下来。我们的战壕虽很坚固,但仍不断的把我们毁灭着。

突然间一个在我旁边的列兵倒下了。我连忙伏下身去看他,而他正昏迷着,直到猛烈的大炮把他震醒时,他只是痛苦的呻吟。我细心地察看他的伤,最后在右腋下,看见他一根排骨露出来了,血液兀自不住的淌流。我找了一卷绷带,轻轻的把伤处裹好,他翻起无神的眼睛向我望着。“安心点,不久救护车就来了。“

他绝望的摇着头,凄苦的说道:“恐怕来不及了!“

当然这话是真的,他的脸色已由灰白变成紫的了。死神的黑翼已来包围着他,

我这时应当对他说什么呢?!

他的气急速喘着,我握了他的手说:“朋友!你死得光荣!“这句话果然安慰了他,他就在凄楚的微笑中死去了。我们挖了一个坑,把他草草埋了。

敌人的十余辆的坦克车和铁甲炮车,排成一字形,在炮火掩护中,向我们盂家宅西面的阵地进攻。这一着早在我们预料之中,所以当这一列的坦克车,来到相近我们阵地二百米的地方,轰隆一声巨响,有三辆铁甲车陷进了陷井,其余的立刻停住了,不敢前进。这时我们就冲出战壕,手榴弹,步枪,及手提机关枪,一齐在空中飞射。我们猛扑坦克车后随的敌人大队,于是黄色的,灰色的阵线混合起来了。每一秒钟里都有死亡的受伤的。喊杀的声音,使四野的土地都似乎震动了,渐渐的敌人的数目减少了。我们的同志也横七竖八的倒下了。但黄色的尸体,多得使敌人吃惊,于是只有向后溃退。

敌人起先进了我们的铁丝网,此刻急忙退去,竟忘了铁丝网的障碍,等到他们退到铁丝网时,我们追了上去。因此被铁荆棘刺伤的,被刺刀戳死的,竞又有一百多人。敌人都掩护救去,尚有一部分伤亡的。仍放弃于我们阵地前。

我们看见几个受伤的敌人,凄厉的号叫着。我们走到他们的面前,他们的面色变成青白,全体战栗着,把他们的枪刺刀,盒子炮都柔顺的高举过头,等我们收缴。'只要让他们还活着就够了。这情形使我们除了怜悯,'还有什么?他们的死,只是侵略弱小民族的残暴者的结果呵!

谢英忽然看见敌人的小队长,脸向地面僵卧着,身旁有一只图囊。谢英拾起来,打开看时,里面装有上海市详图、上海巷战要图、上海附近详图、山东省详图、还有我们兵力的配备略图、上海日军联队编制官长姓名一览表,这许多东西,使我们都看得惊住了,不知在多久以前,他们就预备着侵略我们哟!

我们现在回到战壕来,当然是十分疲倦地都睡俺了。不一会的工夫,只听见鼾呼的大声,如同打雷般的充塞了战壕里。忽然集合的信号,把我们都从梦中惊醒,急忙的跳起来,背上枪弹在沙垒后面,向敌人的阵线瞄准,我们的连长,命我们一队由敌军后路包抄;一队由庙行镇正面攻人麦家宅。我们才到达目的地时,忽接到团冲锋的信号,于是只听胡哨一声,一千余人集合一处,全向敌人阵线猛冲过去。我们队伍密集如铜墙铁壁;冲过去时,数千敌人都好像海上孤舟遇到掀腾的怒潮般,不敢抵抗的弃了一切,拖着武器拚命的逃窜。于是我们的前队,与左翼的队伍有了联络。敌人被这一冲前后都受攻击,简直没有方法退走,只好竭力的在我们的包围中闯来闯去。

几个钟头以来,双方如疯狂般的杀着拚着,狂吼着;吴淞江的流水呜咽着,蔚蓝的云天沉默地凝视着。天空的飞鸟不敢在附近的树上停留,敌人始终没有法子冲破这层层的包围;于是只得躲进所筑临时散兵壕里面,用猛烈的机关枪,密集射击。我们的指挥官,就下命令暂时停止攻击。候部署定后,再来解决那些残余的敌兵。而敌人在这时也停止了抵抗,前线陡然变成寂静。这时我们和敌人相隔仅四五十米,彼此伏在战壕里瞄准,期待射击。谁都不敢露出头顶来,因为这是太容易被毁灭了。四境异常的寂静,使我们感到神秘的恐怖,仿佛对面的壕沟里有着猛鸷的毒蛇,暴怒的饿虎,贪狠的狼群我们就挣扎于这不能形容的恐怖中。

忽然一阵歌声冲破了这恐怖的寂静。我们细听,原来是敌人在唱国歌。这阵歌声,把我们叫回人类的世界。于是我们也不约而同的唱着党歌与射击军纪歌。这虽然是由于两个绝对不同的心弦颤动,然而当这音波从这漫漫的荒郊撩过时,从那无数浴血尸体上飞过时,那里面含有悲哀、兴奋、挣扎、反抗种,种复杂的情绪。

不久前线出击的命令下来了。“趁敌人的援军没到的时候,我们决定转移攻势压迫敌人庙行、江湾全线,把残敌歼灭。“我们接到这一项命令时,人人精神抖擞,个个发誓都要把敌人灭尽,使他们不敢轻易的侵略我们。这是我们死战的唯一信念。无论死亡、破灭的恐怖怎样的压迫我们,而只要一想到为民族牺牲个人的信念,便什么都不怕了。

我们分三路进攻,一部分集中李家库,经唐东宅向赵家宅、孟家宅、白漾宅的敌兵攻击;一部分就渡河经北沈宅、南沈宅向周家宅攻击;还有一部分从庙行一面以金穆宅为攻击目标,我们这样配置好了。我们一队是加入庙行正面的火线。今夜月色很娟洁,我们在明媚的月光下,向敌人韵阵线猛攻。我们没有坦克车,铁甲炮车的掩护,我们只在少数的炮火的掩护下冲过去。敌人的机关枪,虽然猛烈,但是我们奋勇的,一排一排冲上去。除了一部分牺牲外,其余的到底冲过他们的阵线了电我们跳进他们的战壕,谢英先一刀刺死了那机关枪的队兵,他是个较胖的,有着两撇胡须的人。他倒下了,于是谢英把机笑枪的机件毁坏了。一阵猛烈的肉搏之后,被我们占领了。黄排长和我们的第一连李连长打死了敌人的小队长西尾少尉,得了他的钢盔及呢军服。

第二连冲过敌人的步哨线,夺来了敌人的三八式步枪五枝,张权抢来一面太阳旗。

我们足足杀了一天一夜;虽然我们疲倦得连话都不想说了,不过我们是打了个大胜仗。我们是在猛烈的炮火下,多量的飞机下得了胜利,这使我兴奋得几乎忘了疲倦,在我们被调回后方从事整理和补充时,我们依然挣扎得很好。

我们挤在卡车上在那被炸弹轰陷不平的马路上颠顿着时,虽然早晨的空气那样锐利的刮着我们的脸,但是我们的头部仍然昏沉着。当然我们是太疲倦了。在这几天里,我们忘记了饭和睡眠的味道。

到后方时,第一件事情是先填饱我们饥饿的肚皮。其次呢抽根香烟,睡眠--倘使能睡个一整天,我们不再希望什么了。

伙夫今天送来了很好的烧猪,还有大坛的陈绍,他笑嘻嘻的说:

“这是军长的好意!“

我说:“你替我们烧得这样好,也是你的好意!“

他哈哈的笑了。我们团团围坐着,他把一份一份的烧肉分给了我们。--香味浓烈的冲进我们的鼻子,饥饿从喉咙里伸出手来。于是大块的烧肉,被塞进我们的嘴里,贪心的嚼着咽。陈绍一碗一碗的吞下去。不久我们的肚皮,感到适意了。于是似乎又有了精神,仿佛再杀上两三天也不算什么。这样一来,我们又有说有笑的闹成一片。

个从江湾阵地回来的列兵,他咂着嘴,兴高彩烈的向我们述说战场的趣闻。他说:.“今早敌人忽用马队向我们阵线冲锋,--我们的李连长,早已想到有这么一着。老早预备了几百只无用的炭窭,挖了许多的窟窿,散放在阵线的各要道上。当一阵猛烈的炮火轰击过后,那一队骁勇善战的战马,伸头扬蹄的冲过来了。不提防马脚踏进炭窭,把马蹄套住,因此跑不动了。这群蠢东西就使起性子来,人从马上跌落。马和马又互相咆哮踏践,人的阵角已经动摇;于是我们指挥官发出号炮,我们一齐从壕沟里奔了出来,奋勇冲击,敌人不敢应战,向后败退了。这一仗我们得了不少的枪枝钢盔,还有日本皇后所绣的旅团旗一面。“

我们都高举酒杯,狂呼中华民族万岁!公理胜利!一群兴奋的人们,都敌不住疲倦的侵袭,纷纷的倒在床上鼾呼的睡去,但我忽然想起刘斌来,明天无论如何要到后方医院去探听个明白,谢英赞同我的计划。

不久我们也睡着了。

我们在后方医院的伤兵名簿上,发见了刘斌的名字,这真使我们放了心。

但是谢英说:“不知道他究竟伤了那里?“我的心又紧张起来了。

“也许是轻伤,但重伤也可能,谁知道呢?“我说时全身的毛孔里似乎侵进一股冷气,有些寒战了。

我们被揣想的恐怖所包围了,当然我们沉默无言的走过医院里那条深而狭的甬道时,浓重的阿末尼亚的气味,刺激得我要打喷嚏。同时病人无力的呻吟和痛苦的呼叫的声音,充塞了我们的耳壳。困扰了我们的心灵。

医院里挤满了人,一个个的伤兵,睡在铺着白布单的铁丝床上和帆布床上,有些面孔是很熟识的,我们走过他们面前时,他们脸上都有一种兴奋的表情。

“战事怎么样了?“一个头上裹着绷带的伤兵,向我们问讯。

“很得手,放心吧!同志!“

他点点头,从嘴角边浮上一丝安慰的微笑。

问病房的门开了。我看见那房里有两张床。那上面睡着的正是我们的林排长和熊班长,我同谢英连忙向他立正,并且低声问道:“觉得怎样?排长,班长!“

林排长声音微弱的说:“我的左腿断了!可惜敌人还不曾杀完!“

“排长放心,我们还有许多不曾断腿的人呢!我们一定要把倨傲的敌人杀尽,替国家雪耻;为排长和一切的同志报仇!“排长点了点头,他的脸色青白,缺乏血液,我们恐怕他也许要挣扎不得。

“班长觉得怎样?“我们背转身来看着熊班长说。

“不要担忧!我只是左肩上伤了一块!假使日军再向我们进攻时,我还得上火线和他们拚一拚呢!“

班长在兴奋的情绪下,左手也跟着动起来,但立刻他哎哟了一声,头上的汗点,如珠子般滚了下来。我们晓得他的伤势也不轻,我们不敢多坐,使他们劳神,连忙站起来向他们告辞道:

“再见吧,排长班长,我们下次再来看您。希望那时候伤口全好了!“

林排长和熊班长对我们诚挚的注视着。我们黯然的走出了这间房间。

对面来了一个年轻的女看护,她手里托着一个盘子,上面放着一杯牛乳,热气还在一缕缕的冒着。我向她问明刘斌的住房,原来在二层楼上。我们连忙的跑上楼,奔刘斌所住的房间去。谢英轻轻的推开门,只见这是一间长方形的大房间,里面排列着十二张帆布床,床上一律铺着洁白的被单,每架床前放着一张小茶几,上面放了各种各式的药瓶茶杯一类的东西。刘斌睡在靠窗子边的一张床上,他这时正从梦里醒来,他睁开惺松的睡眼看着我们,他头部好好的没有一点伤痕,不晓得他究竟伤了什么地方?

谢英如飞的窜到他的床前。

“老斌,什么地方受了伤?昨天我们简直担了一夜的心呢!“

“这简直是开玩笑,一块碎弹片把我的臀部划掉一块肉!“刘斌说。

“没有伤到筋骨吗?“我问。

“没有大概两三天后就可以回到前线去了。今天有战事吗?“

“敌人第九师团到后,还是吃败仗,现在又在等救兵,大约这一两天里不会有什么猛烈的战事吧!“

“好的,等到我的伤好些,再开火吧!“

刘斌的面色精神还照旧,这使我和谢英都放了心。这间屋子里睡的都是轻伤;所以护士也不来干涉我们高声谈笑。刘斌告诉我们许多医院里的故事。他说:“医院里天天有许多民众到来慰劳伤兵,今天早晨来了一批女学生,温和的从我们床前走过,并送给我们一块热手巾。

正在这时候,有一个受伤的同志,向她们叫道:“渴死了,我要喝水!“一个女学生连忙把他茶几上的茶杯举起,倒了一杯温开水,扶着他的头慢慢喂下去。那位受伤同志喝下了,她又扶他轻轻睡好,才含笑问道:“够了吗?“

“够了!谢谢你!“他说。

“哦!你们是为民族辛劳的英雄,我们应当谢谢你们!“那女子说。

“那时我的心里充满了感激和羞愧的情绪。热诚的民众呵!我们负着卫国护民责任的军人,是不是个个都对得起你们呢?我们的良心在这样的问着。 +

“这一批女学生刚走,又来了一队小学生,每人手里拿着一袋食物,苹果般的面孔上,嵌着一对纯洁的明亮的眼睛,嘴唇边浮现着热烈的亲切的微笑。他们把食物轻轻的放在我们的茶几上,向我们发出音乐般的声音说道:'可敬的先生,愿你们早些痊愈!我的心跳起来了。当一个年约九岁的小男孩走到我的面前时,我不禁把他的小手握住,我说:

“小朋友!你几岁了?“九岁!他温和的回答。“谁叫你们到这里来看我们?我问。

“我们自己要来的,在学校时先生告诉我们,日本人不讲公理,趁着我们国里闹水灾的时候,把东三省夺去了。现在又打算来抢我们的上海,幸亏你们这些可敬的先生!不顾自己的性命替我们全体民众和日本人打仗,现在你们都受了伤,所以我们应当来看看你们;把我们母亲给我们的点心钱,积起来买了些东西送给你们这些可敬的先生!因为我们都还小,我们没有法子去打仗。

“呵,聪明的小朋友!我只能说了这么一句,因为我的眼泪已经梗住了喉咙!“

刘斌和我们正在谈讲的时候,忽见一个年纪老迈的乡下老人走了进来。他身上穿着打了钉的蓝布棉袄和棉裤,自得像银丝般的稀疏的头发,约略的遮掩着后脑,前额秃得发出橙黄色的亮光来。在那满了辛苦的皱纹的脸上,漾溢着仁慈的色泽;他手里还提着一篮红艳的蜜橘,在他身后有一个身材高大的护士,随了进来。只听那护士向我们说:“诸位!这位老人是一个水果小贩,名字叫作小江,他因为这次诸位为国牺牲,所以特地把他历年来所积储的大洋四十元,买了一箱蜜橘,慰劳诸位受伤的同志!“

老人让护士说完时,他满面含着诚挚的笑容,走到我们床前,每人分送两只大而且红的蜜橘,我同谢英也得了两枚。我们向他道谢!他只谦逊的含笑向我们点头。

后来他走到我们连长的床前,连长收了他的橘子说道:

“你的盛情我们十分感激,但是你偌大年纪,又是小本经纪,我们怎样好白受你的,

这里二十块钱你先拿去吧!“

“哦,官长!那可不能收,我虽然是小本经纪,但我每天一块钱的水果,可以赚四角钱,很可以过得去了!“

连长露着感动的眼波,望着那老人的背影,直到转弯看不见了。他拿起一个油红的橘子,剥了皮,一瓣一瓣的在沉思中咽了下去。

这时门外一阵脚步声,几个穿着白衣服的医生和护士,来检验病人了。一个伤了右眼的兵士,他的绷带上浸透了血液,医生对站在旁边的看护,低声说了一些话后,只听他痛苦的叫道:

“不行,医生,不能挖掉我的眼珠呀!“

“安静点,那是没办法,左眼不挖掉,恐怕连你的右眼也要保不住了!“医生淡然的说着。那左眼受伤的兵士,依然不理解的喊着叫着。

“不!不!我不愿让你们施手术!“但两个护士已把他抬在一张有轮子的小床上,推着走了。医生依序的检视其他的受伤者,最后他走到刘斌的床前,先由一个女看护替他检视了体温,医生看了看他的脸色说道:

“你的伤处觉得怎样,痛得利害吗?““还好,只是不能自由转动!“刘斌说。医生点了点头,忙忙的走出来了。不久又来了两个看护妇,她们是非常和蔼,亲切,她拿了装药的白镍的盒子,另外一个白瓷的盆子,还有绷带、药棉一类的东西,走到刘斌的床前,轻轻的把刘斌的臀部的旧绷带懈开;解开后三寸长两分多阔的弹伤露出来了,那个比较年纪大些的女看护,用药水轻轻的敷过之后又挑了一点黄色的药膏涂在一块纱布上,轻轻的包扎好了。她微笑道:“你没有发烧很好,再有两三天就可好了!“

“多谢女士!“刘斌含笑说。

她们的雪白的身影消失了。

“她们真好,简直不拿我们当军人待温柔和气的为我们服务。我在战场上受过三次伤了,而这一次是好极了!“刘斌慨叹的说。

“不错!这次战争,我们同志们都得到意外的安慰和舒适。我们什么都不缺乏,物质上我们有得吃有得喝,而且这些吃喝的东西,是我们无论那一次战争时,都不曾有过。精神上呢?我们有纯洁的安慰,有光明的鼓励,的确我们同民众是站在一条战线上呢!“谢英接下去说。刘斌似乎要睡了,我们便约定假如可能的话,明天再来看他。我们别了刘斌走过林排长的屋门口时,看见林排长的身体挺直的睡在有轮子的床上。三个看护妇,静静的往手术室那边推去。他的脸色变成灰白。两只眼眶深陷下去。嘴唇露着灰紫色。谢英悄悄的掐了我的手轻轻说道:

“我们恐怕不会再看见他回来了!““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我问。

“我,咱他经不起施手术就要完了!“谢英说。“但是他们为什么一定要这样作呢?“我问。“当然医生是有医生的道理吧。“谢英回答。

我们俩不能就这样离开医院。我们站在走廊上等了大约三刻钟,手术房的门开了,而我们的林排长呢,被一块白色的被单,连头带脸一齐盖住了。而推轮床的不是护士和女看护,而是医院里的夫役。

“完了,你看他把林排长推进冰房里去了!“谢英恐急的说。

“什么冰房?“我不大明白他的意思!

“你不晓得医院里的冰房吗?那就是停放尸首的地方呀!“谢英凄然的说。

“我们再去看看熊班长吧!“我提议说。谢英点头赞成。于是我们又找进熊班长的房里。 “熊班长见了我们问道:“你们知道林排长施过手术怎么样了?“

谢英向我递眼色,我明白他的意思。熊班长和林排长是很好的朋友,同时熊班长也受着伤,这个可怕的消息,怎好向他报告?只得支吾道:“大约很好吧!可是他因为才受了手术另外住了单间房,恐怕一时不再回到这里来的。“

“但是我总不放心,他伤得太重了!昨夜他把支饷簿子交给了我!“熊班长的声音有些发颤了。我们连忙安慰他道:

“不要紧的,这里的医生手术很高明,一定有法子想.班长还是自己保重吧!““是的,谢谢你们!“我们告辞出来时,看见又抬了一个受伤的人,补充了林排长的铺位。

医院门外正刮着凄冷的北风,天上没有星没有月,我们在这昏暗的夜中,回到了军营。

今午前线很沉寂,不过我们接到命令,明天早晨要回到前线去。

敌人又调到大批的生力军了。会合残部总有一万多人,向江湾西南面,庙行东南的小场庙我们的阵线进攻。这里只驻有我们一营人,所以我们唯一的对付方法,就是沉住气。等到那一群像毒蛇般的敌人,在猛烈的炮火烟焰中,渐来渐近时,我们便似潜伏的猛虎一跃而去,同时百连发的机关枪,不停的扫射。只见第一排冲锋的敌人倒下去,第二排跟上来,但也一样的倒下去。这真使敌人没有勇气前进。第三排倒下以后,、他们暂时停止了前进。也许他们正怀疑我们这里不只一营兵,于是轧轧的飞机声,开始在我们头顶上盘旋了。在他们侦察之后,便用左盘右旋的方法指示敌人炮击的目标。一颗颗的炮弹,打在我们的阵地上,一股股的烟尘,把蔚蓝的天色,变成惨暗,我们的同志眼看着接二连三,被炮弹所毁了,因此我们只好暂时退却。

我们到了第二道防线时,我们的同志少了三分之一。我四面的看了一阵,看到谢英和张权、黄仁都安全无事,这使我多少有些高兴。敌人暂时不来进攻,我们也没力量反攻,火线上这时平静了,营长已经打电话到军部去了。我们预计下午必可反攻。这时我们吃了些干粮,装好子弹只等反攻的信号。

不久我们的援军分三路来了,一路从谈家宅袭击敌军的左翼。一路从塘东宅水车头向敌的右翼包抄。一路协同我们从正面进攻。这一来人人兴奋,把敌人三面包围。敌人呢,这一次也来得非常猛烈。这地方是他们重要出路,所以不肯轻易放弃。于是两面的炮火,都猛烈的交击着。子弹嘘嘘的在空气中狂吼。大地都撼动起来。火光如闪电般在烟尘中时现时隐。我们人人忘记了死,只顾向敌人开机关枪,掷手榴弹不停的进攻。可是敌人的炮火也够厉害了。阵线前,沟壕旁,一个一个深陷的弹坑,使人联想到魔穴的恐怖。空中充满了砰砰的弹声,噼啪的枪声!迷漫的烟雾,羼和着硫磺味道,使人差不多要窒息昏去。一阵混乱的攻击过去后,两方的距离更近了。于是我们冲进敌人的黄色队伍中去,枪杆横打过去,刺刀向胸前腹部各地方戳下去,于是地狱中的惨号悲吼的声音,冲出了人间。地上的血?自成了一条小小的河流,蜿蜒的流开去。尸体堆积在地面,成了一座多色彩的小土阜。

正在混杀的时候,忽见我们的左翼方面一声呐喊,敌人阵地冒起浓烟,手榴弹纷纷的暴裂了。敌人如山崩般的溃退了。同时我们正面跟着逼上去。使得敌人先头部队与左翼失去联络。于是敌人惨败了。我们唱着雄壮的凯旋歌,在腥风血雨中回归原来的阵地。

我们掳了不少的俘虏,与一千多杆的枪枝。还有机关枪九架。那些俘虏是要送到后方去的,于是我同谢英、张权便得了这一个轻便的差事。

我们把他们装进一辆大卡车里,不许他们动。我们时时把枪对着他们,假作瞄准,这当然是开玩笑,可是他们都惶悚的如被宰割的小羊。

那是一所广大的如监牢形的空屋子,我们就在那里下车,把这群俘虏押进里面。当我们开开那重铁门时,里面已经有着不少的俘虏了。我们把这一群新的,另外赶进一问空屋里。于是实行检查了。谢英把枪向他们指着,那些人连忙把双手高高举起。我们一共六个人,把俘虏分成六队,每人检查一队;他们很驯服,都像好学生般的,一排排站着不动。我们先搜他们的衣袋,然后再摸摸他们的腰部,结果很好,都没有武器,可是在一个二十五六岁年轻俘虏的身上,我们搜出了一封信。我们六个人中间谁都不懂英文,这真扫兴,我们把他的信翻来覆去的看了又看。只有几个汉字如上海北四川路,我们是认得的。其余那些一钩一撇的字形,对我们真是太陌生了。我们把俘虏安置好,

他们向来是惯于席地而坐的,这时当然也都一排排盘腿坐在砖头地上。他们看来很怕冷,人人都向有阳光的地方挤。我告诉谢英,我要去找李连长,--他是日本士官学校的毕业生,他一定懂得这封日本信。

“好,你请李连长,把它译出来让大家看看吧!“谢英说。我独自到离这里约有一里路光景的官长办事处,找到了李连长。这时他正坐在一张圆桌旁,和许多长官在研究战地地图。我把信交给了他,李连长随看随在原信的空白上,译成中文;后来李连长把这封信读给在座的长官听道:

母亲大人膝下:

儿身临疆场,才知道战事是这样失利悲惨!岂是人类互相杀屠,也是竞争历程所不能免吗?除了弱肉强食就没有别的出路吗?唉,儿的心绪太坏了呵!这一次第一个感想:就是人生第一件重要的事情,实是个人的修养。

三日动员令下后,十三日到上海,受在沪同胞百般恩待;到二十夜,乃到北四川路任警备之责,翌日移防上海北区;二十二日调到江湾加入火线,和敌人苦战一天一夜,结果是惨败了。等到明天的援兵到来,仍要反攻,和儿同学的西尾太郎已经战死了。

战事何时结束尚不可知,总而言之,敌人这次的勇敢善战,和他们民众的觉悟热烈,都是在吾人意料之外。儿记起从前和俄国开战时,国人是那样的奋激,就是柔情的妇女们,也都鼓舞欢送以“祈战死“的绣旗相勉励,而这次呢,大家的战争情绪是那'样灰色凄凉,儿不解是什么缘故,大概是师出元名吧!

万一不聿,儿因战争而死,那也是没办法的事情,务请母亲宽心勿以儿为念!并恕儿赦儿,不能报恩于养儿成人的白发老母。并请告文谅儿罪勿徒悬念,生命有限但愿神佛保佑,J乙切望大家亲友不要为儿着急,各自保重身体,儿前诸承照拂,无以为报,非所愿,天也!

别话多未及,惟感谢吾亲二十余年教养之恩罔极。

诏和七年二月二十三日子甚叩。

这封哀怨悱恻的信,经李连读完后,围着圆桌的长官们,眉目之间都有一种异样的表情。我呢,也觉得心头惘惘然。当我回到俘虏看守所时,我把这信的始末告诉了谢英他们,大家都不知不觉同情那个写信的俘虏,我们特别跑到他坐着的地方,从铁栅缝中向他细细的观察。他是一个阔腮,高鼻的青年,他不理会我们围在他旁边窃窃的私议。只是两眼凝望着天空,沉思着。

“他们中间也有好人?“这是张权的新发见,在霎那以前他的确认为日本人,只有欺诈、专横、险奸和野心一类的劣根性。他曾经这样提议过:“假使我下次和敌人肉搏时,一定要划开敌人的胸膛,看看他们的心肝五脏,是不是黑的?“

“当然世界上不都是坏人,孩子们都是纯洁无私的;只是一些自命为聪明的人,有权势的人,为了个人的私利,在那些纯洁的小心灵中,播上罪恶的种子,最后自然有了这悲惨的结果!“我对于张权的话,发生了这种的感想。

“那么一切罪恶的结果,是不可免了,比如侵略的战争一类的事。“谢英说。

“在这时代自然是免不了。因为那些聪明的人,和有权势的人,他们的运气还没有衰竭,

换句话说,他们正在走着红运,同时平民们还没有发见自己是傻子!“我说。

“假使平民有一天觉悟了呢?“张权说。“那我们就有好日子过了!“我说。

“那恐怕不是我们的时代了!“谢英插进一句。

“不见得吧!“我说“你看这次我们民众给我们的援助,就是他们觉悟的一个证据!“

“可是日本人也可以说他们的侵略我们,是为了他们的民众!“谢英很机敏的反驳我的话。

“不过事实已经反驳他们这种骗人的话。“我说。昨天黄仁曾告诉我这样一段新闻:

“有一个日本在乡军人,这次也被征调加人前线作战,足部受了弹伤,他住在红十字会医院--他是一个商人,在中国很久,说得一口流利的中国话,有一天一个中国朋友见了他,他说起这次战事的感想:'我们商人在贵国营业,一向安居无事,自从战事发生后,什么买卖都停顿;损失了不知多少?而且最痛苦的,我们还须放下算盘去拿枪杆。这一来又不知牺牲了多少陛命?

政府出兵的理由是保侨,而结果呢,我们侨民就牺牲于保护之下了。这冤枉有什么可说,又向谁去说?“我们看了这一件事,我们就明白这不是日本民众要和我们打仗。只是军阀政客要卖弄他们的军火多,军器利,而无数的民众便作了莫明其妙的牺牲品。““这种没意思的战争,总有一天要被拆台的。“张权说。“我们只希望早点拆台,枉死城里也可少去几个!“谢英说。我们背后的大铁门又开了,铁锁哗拉的一声,打断我们的谈话。跟着进来一群新俘虏;他们面色很阴沉,当然作了俘虏还有什么耀武扬威的力量呢?照样的一个个坐在地上,有几个身上的军装都被撕破了;肩章斜在一边,头上的钢盔帽也失掉了,有几个脸上还渲染着血迹。

中午时我们发给他们一些干粮和水,有几个又伸出手来问我们再讨一些;照张权的意思是不去理会他们。我呢,觉得他们已经是赤手空拳的俘虏了。同时他们里面也有不少好人, 于是我又给了他们一些,他们非常感谢的向我鞠着躬。屋外走进几个和我们换班的弟兄们。“你们走罢!让我们来看这些矮东瓜吧!“一个高个子的兵豪爽的说。

“喂,他们这些东洋鬼子真迷信,“另一个广东口音的兵说。

“怎么?又有什么新鲜把戏吗?“谢英打着乡谈问。

那个广东兵从袋里掏出一张符策似的东西,如一块椭圆形的铜牌,那张符篆上写着“南无阿弥陀佛“几个汉字。铜牌上呢,一面铸了一尊趺坐的佛像,一面刻着三行汉字,左一行是:“别当常乐寺“,中间一行是:“厄除北白大悲尊“,右一行是:“信浓国别所“。

“这是什么意思呀?“张权问。

“什么意思吗?

就是文明的本国民,上战场的时候,还希望神佛保佑!“

“佛!假使有也不能让他保佑这些杀人不眨眼的魔鬼!“那高个子的兵接着说。

我们都哈哈笑了。那些俘虏们莫明其妙的望着我们,那个广东兵向他们作了一个鄙视的鬼脸;俘虏们有几个,筋涨眉耸的似乎要发作起来;正在这时,谢英把他身边的枪举起来,这一下那些野性的俘虏,便又都酎了。

“假使我们手里没有这杆枪,我们这几个人准要被他们打成肉酱了。“谢英说。

“当然他们如果没有那些猛烈的炮弹刀枪,他们也不敢上我们的海岸了!“我说。

“武力真可怕!“张权说。

“公理更可怕!德国的失败就是证据!“我说。“那么日本为什么要作第二德意志!“谢英说。“日本是初生的犊儿不怕虎。“我说。

我们谈讲着已到后方的营帐里。前线断续的炮火声从寒风里送来!

十一

清晨,我们又被一辆卡车载到火线了。雨不住的飞洒着,我们的车上没有油布,于是把箬帽从背上拉到头顶来,雨滴从箬帽的四围流下来,整个的卡车里都是水。北风吹得起劲,我们只好挤在一堆,似乎可以暖和些。

到火线时,双方的攻击已经暂时停止了。我们很从容的换防。昨天敌人又用极猛烈的炮攻,所以壕沟有几处被击陷落。我们拿了铲子,从事修理的工作。救护车也开到了,受伤的人都被装到车里,开回上海伤兵医院去。

黄仁也在我]的战壕里,他似乎已很疲倦,脸上满是灰土,眼眶有些发紫。

“昨天这里的战事怎样?排长!“谢英向他探讯。

“昨天整整炮战了一天,敌人至少总发了一千多响吧!“黄仁说。

“我们损失了多少?“我问。

“伤了二十几个,死了十个左右吧!可是敌人的飞机到处抛掷炸弹,万安桥一带的房屋,因中硫磺弹都焚烧了。火焰有几丈高,江湾车站附近的庙宇民房,也烧了许多。总之这次打仗,民间的损失实比军队大得多吗!“

“而且他们专门和平民过不去。“一个湖南兵插言说:“昨天我见到同乡郑统一君从日本便衣队总部逃回来。他说日军司令部里拘捕了许多安善的良民,诬赖他们是便衣队,把他们一个个的衣服脱光,实行检查。遇到有银钱一类的东西,那检查的人便悄之的放在自己的私囊里。然后使这些人一起跪在地下,用弹柄或马鞭不问原由,挨着次序捶击一顿。--算是他们的下马威。打过之后,一个书记一类的人,拿着一个小本子和自来水笔,一个个的问口供。稍有含糊的立刻押出去,只听远远砰的一声,这个人的生命便结束了。老郑他幸喜认得一个日本医生,求到他的保释才算放了出来。

当他出来之前,他看见一个穿西装的青年学生,不肯承认是便衣队,被那一个日本兵当脸一刀,一直划到小腹,鲜红的热血和肠子都流了出来,伏在地上惨凄的哀号了许久才死去。这些死尸,都被装在麻袋里,运到黄浦江抛弃完事!“

“这种残忍无人道的东洋鬼子,真是魔鬼的化身!“一个正在擦着来福枪的广东兵说。

“所以我们为了人道,也要把他们歼灭!“谢英说。

这的确是坚定我们这次抗敌意志的原因。日本人在我们脑子中所刻镂的印象,只有小气、奸险、恶毒、残暴种种的劣点呵!

轧轧的飞机声,又在我的头顶盘旋了。但不久便飞向大场那面去。下午时前线哨兵忽带来了一个乡民,手里拿着一只白纸糊成的盆形东西,据说早晨有一架敌人的飞机,在大场附近放下了一百多个这种的汽盆。里面藏有一种药物,到了地上时,立刻就炸发起来,变成一股浓烟,自从这个消息传出来以后,我们都有些担心。前几天就有一种谣传说:敌人打算要用化学攻击,说不定毒瓦斯也要试用。这种毒气,如果吸到肺里,肺便立刻要烂的,而且死起来是非常痛苦的。

这真是一种可怕的暗示,我们时时想用鼻子试验,但又不敢深呼吸;假使真有毒气,那就完了。我们的营长也顾虑到这一点,晚上我们每人都得了一个面罩,谢英把那只露着眼睛的面罩套在脸上,没有经过多久他便拿下来了。

“真闷气!只有少量的空气吸完以后,便得将那吐出来的热气再吸进去了!“他说。

我们对于这件事都有些忧愁,但希望这仅是一种谣传吧!敌人又开始对我们的阵地开炮了。

“他们的步骤永远是定了的,总要把炮口轰到发热的程度,那末再慢慢的冲锋。“谢英愤恨的说。

那三个守机关枪的兵,正在掷骰子,第一个对谢英笑道:“尽他去唱大鼓吧!“

他一面又抓起骰子掷下去,一面伸出头去看看道:“卑咧!“

于是第二个兵接过骰子去掷了:“喂,一付不同!“他叫着。轮到第三个兵了,他一面掷一面叫道:“来个分相!“第一个兵又拿起骰子正要掷时,他忽抬头一看道:“喂,来了!“于是放下骰子,猛烈的摇着机关枪,不久那来冲锋的六十几个敌人死了一半,逃回去一半。在机关枪声停止时,他们三个喝彩.道:“吓!好一副分相!“这使得我们也不禁哈哈大笑起来。

正午时我们奉命,绕道到持志大学后面去包抄敌人,这时我们的炮队正猛烈的轰击持志大学正面的敌军部队,我们的大队跟着炮火的掩护猛勇的冲过去,双方正在扭作一团,厮杀时我们由后面一拥而上,把敌人困在核心,敌人失色张皇的左冲右突,始终打不出去。我们的刺刀不停歇的染着残暴敌人的鲜血,一阵阵的血腥的气味,使我们的喉咙发痒,喊杀和嗥吼的惨厉声浪,撼动了大地。这样继续了五小时,所有的敌兵都变成尸体了。我们呢,头脑像要爆裂了。眼里冒出血来,心脏急速的跳着,直到我们睡到战壕里的稻草堆中时,我们的神志才渐渐恢复。

伙夫送来了饭菜,我们正饥饿到扎紧裤带都没有用的程度;所以疲倦早都忘了。我们狼吞虎咽,把那大锅的粉条烧白菜,和饭满满的装进胃囊。这使我们稍稍的高兴,同时谢英又送了我两支香烟,我慢慢的吸着,看那缭绕于空中的烟缕,似乎什么都满意了。可是今晚轮到我巡哨,我肩着枪在江湾路上来回的走着。忽见倒塌的房屋后面,接近敌人阵线的地方,有一问小小的茅革房,时而闪着一阵亮光,这当然使我怀疑。难道这里面还有什么人住着吗?也许是敌人间谍,躲在那里侦察我们的行动吧!?这事无论如何,我必须去看个明白,于是我顺着那时亮时暗的房屋方向走去。一路上看见许多被烧死的残尸,一个个深陷的坑沟。空中充满着焦臭的气味。--当然这地方一直烧了两天两夜,便是那些高大的白杨树,也都烧剩了一些光木干,偃卧在血水流过的地上。至于那些坟地呢,高如小丘的坟头,也都被铲平了。有些棺材也都被炮弹辟碎了。死了很久的枯骨,也再受一次炮火的苦刑。我经过了一条坑陷不平的马路,前面有一个小小的石桥,--这桥还完整,我走过桥,便找到那问房屋了。我不敢就进去,悄悄的蛇行到那小屋的门旁,只听见一个人在喘息的声音。我放胆进去,吓,在一盏豆油灯的光影下,我看见有几个死尸倒在血泊里。细看时正是三个全体赤裸的女人,血肉模糊的被压在三个穿黄色制服的敌人身下。这是一副活秘剧,然而是那样令人可怕。一个敌人的头,只剩了一半,其余的两个肢体也都被炸毁了。在离那堆死尸约一丈的墙角里,倒着一个尚在呻吟的妇人。她满身都染着血,一只右手用白布包扎着,血液浸透了所包扎的白布,身体不住的颤抖。

“这到底是怎么一件事呀?“我向那脸色苍白的妇人说,那妇人一双无神的眼,睁得很大的盯视着我。

'弥是十九路军吗?“她用着微弱的声音问我。“是的,这个时候你们怎么还不逃开!“

“唉,我们何尝没有逃开,但是在路上被这几个禽兽兵截住了,他把男的都杀了,而把我们掳到这里来!“

“那末是谁把他们炸死的?“我说。

“唉,天叫他们着了迷,把手榴弹放在身旁;我便捡起一把切菜刀丢了过去--当他们正在寻开心的时候,偏巧,打在手榴弹上,轰的一声我也就吓昏了,当我醒转来时,他们便成了这副模样,而我的手指也被炸去了四个。“那妇人兴奋的说。

“你对付得很好,只是可怜了那几个女人!“我说。

“归根是一样的,他们不会好好的放她们活着回去!“妇人悲愤的说。

“但是这里仍然很危险,你快想法子逃吧!“我说。“可是在这深更半夜我往那里逃呢?“她流泪了。“不然,你就先到我们的防线里去躲一夜,明天救护车来时你便可出险了。“我说。

那妇人的身影在黑暗中渐渐的消逝了。

当我回到防线时,夜是那样凄凉。风从黄浦江撩过,冲击得海波发出一阵刷刷的声音。大地上伏着一团一堆的黑东西,还有一两个垂死的敌人,在远处送来断续的呻吟声。嘶哑的痛楚的哀号,使我好像到了荒凉的刑场旁,--正期待着执行吏的绞杀。

我用力握住枪杆,好像有了这种武器,我茫漠的生命便有了凭藉。但同时我也就联想到不知那一天,我的生命也正因了这种武器而毁灭。

走近战壕时,微微听见同志们鼾呼的声音,这些可怜的疲劳人,他们这时都走进梦境了。在不断攻击的战场上,很难得有这样平静的夜。更难得有什么平静的梦。平静诚然是我们所渴望的,但在这靠不住的霎那问的平静,却只有使我们的心更沉入困苦。在前线炮火的扎挣下,我们可以忘了一切。而平静时呢,我们的心便被一种可怕的小虫紧咬着。--这时我们渴望和平的生活着。我们急切的追逐那各式各样的幻想。这是造物主特予我们人类的权利。只要我们从猛兽的漩涡中扎挣出来时,便不知不觉有了这种企求。但是为了人与人互相残杀的事实继续着;这种企求只是增加苦痛而已。因为我们所追逐的幻榻.我们的四肢,极力的活动着,从毁灭中找出路。也许就是从毁灭中找归宿。唉,生的希望,有时似完整,有时似破碎的,在不断的向我这时的心灵攻击,使我对于多罪恶的世界发生咒诅声。我这时有一种愿望,假使这世界终有光明的一天,那末我们应当不再继续演那人杀人的惨剧。不然我们应当把整个的世界毁灭。一些空洞的希望,骗人的幸福,都应当宣告死刑,使一代一代的人们,都在战争中扎挣,这是可耻的呀!

可是刘斌曾经说过这样一段话:“战争是起子人类自私心的扩大,而且私心又是维持人类生趣的唯一条件。假使人类没有自私心,没有占有欲,结果就要变成以今生为糟粕的和尚了。因此战争是无论那一天,都免不掉的。“这话如果是真理,那么我们只有绝望的等待最后的大毁灭了!

然而我以为刘斌的话尽管对,可仍然是片面的真理。至少这真理只能适用于蛮性还存在的人类,而不是我们理想中的文明人的举动。

这种思想使我困扰。我的枪从肩上滑下来时,我的思想完全从虚幻中惊醒了,我连忙肩起枪来往的巡行着。

时光在不知不觉中过去了。敌人所最高兴的拂晓战,在第一声鸡叫时,就将开始了。因为我已经听见敌人阵线上,有隆隆的车声,不知他们正在集中些什么东西。

接防的兵,已向我这里来了!我便回到地穴里,寻了一杯热开水喝下去。谢英给了我两块干面包,还有半罐什锦酱菜。这对于我很够了。我坐在角落里吃着。凌晨的冷风,吹进一股沙土来,打在谢英的脸上,这好像是不祥的预兆,谢英用衣袖擦那飞进眼里的沙子。我们互相的沉默的看着。

十二

敌人从拂晓时开始用大炮向我们的阵线猛烈的轰击。但始终不见他们来冲锋。从清晨到现在,只见无数的炮弹从冷风中送来。嘘嘘砰隆的巨响,把地面炸成如蜂窝般的坑陷。有时也落在我们的壕沟旁。四飞的弹片,打伤了一个机关枪兵的左臂,和打死了两个抬伤床的工兵。但我们个个的脑子闷,都被大炮的巨响,震得发昏。我们蜷伏在战壕的隐蔽物下,沉闪的吸着香烟。过了大约两个钟头,敌人的攻击停止了,前线徒然寂静起来。

“大约他们的救兵还不曾调来吧!“我揣测着说。

“救兵,救兵,每天不断的开来,但是有什么用处?他们只要一想到政府利用他们作侵略的工具时,便连忙往后转了。“一个班长愤慨的说。

“这些问题谈他作什么?无论如何,战争还是要继续下去,死神时时跟着我们后面追来。“谢英悲愁的说。他今天真是特别不高兴,脸色是那样青白,眼皮发黑,这使我们每个人的心中都感到不安的情绪。我们不再出声的呆坐着,而前线又是死一般的沉寂,远远听得见失了家的黄犬在狂吠。

将近黄昏时,前线又有了响动了。敌人的炮火又连珠般轰起来,跟着炮火烟焰的掩护下,一小队的敌人出现于战场上了。我们在沙垒的隐蔽处,向前进的敌人准瞄击射。敌人如风摧残苇般倒下去。跟着我们的机关枪开始扫射,嗒嗒嗒的繁密声里,又打倒了不少的敌人。这小队始终没有冲过来,便被我们解决了。但第二批又跟着来了,这一次约莫有五六百人,他们用手提机关枪队和手榴弹队作先锋,我们依然躲在战壕里,不住的把手榴弹掷出去。同时左右壕沟的机关枪队,也辅助我们猛烈扫射。但敌人渐渐的来近了,我们的大刀队,第一组的三十个人,都赤着膊,挺着胸,如飞的从战壕里冲了出来,就往敌人的阵线猛击。但因为他们身上毫无遮蔽,很容易被手提机关枪弹所伤。霎那问这三十个人却倒了二十九个,只有一个退了回来。于是第二队的五十人补充上来。--他们这次因为避免枪弹的射击,使每人手持大刀卧在地上。如飞的滚进敌人的阵地,陡然的跳了起来,挥着光闪闪的大刀,左砍右切。红光飞动中,只见一颗颗的人头落地。两方杀得正厉害的时候,敌人又来了一队主力军,围着五辆坦克车,从我们的左翼冲过来。忽然轰隆砰拍一声,好似火山崩裂,使得大地都撼震了。敌人的坦克车不知为何都倒了、破碎了。敌人正在仓惶想退,我们趁机追杀上去。抢了不少的枪枝子弹回到原防。沿路倒着许多断头缺颈的敌人死尸,我们的人也有不少,都设法抬了回来。当我们坐在壕沟里休息时,一个正在擦铲子上血迹的工兵说:“今天亏了那些香烟罐子,折了敌人的锐气!“

“那里有什么香烟罐子?“谢英问。“就是那些炸毁敌人铁甲车的地雷呀!“

“怎么我们的地雷全是香烟罐子呢?“张权插进去问。

“咳你想我们这里一切的东西都缺乏,一时那里去备办这些地雷?所以我们的参谋长,便叫我们找了一千多只香烟罐,装上火药,埋在那重要的地方,

这便是我们的地雷了。“他说。

“这件事,我先也约略听见刘斌说过,但我们不相信这种地雷会真发生效力!现在居然奏了奇功,真是幸运!“我说。这件事使我们都稍稍的高兴。

夜晚时,天上已挂出一轮圆盆似的明月,但天上的云朵很厚,不时把皎洁的光华遮掩住,一阵亮一阵暗。我们这时在竹园墩阵地的战壕里正分吃冠生园的什锦糖,听着那不断的枪炮声。

张权说:“你们听敌人的炮声枪声,继续着一两点钟的放下去。可是他们是那样怕死,埋头埋脑无'标的的射着。真替他们可惜子弹!

怕他们的子弹会有不告缺乏的危险?!可是他们的危险就是我们的安全

老谢,我们的炮弹不是已经快放完了吗?须在六小时以后,才有得补充,那末我们趁这个时候到敌人那里借几杆六五枪,及一两挺轻机关枪来,做纪.念也好。只要有四五个人就行了,

老谢,我们去同连长说声好不?“

“好,这是个好办法,要不然敌人若趁机会冲过来,我们子弹已完,那可真危险

连长来了,我们就和他说吧!“老谢说。

这时秦连长果然从外面进来,于是谢英把我们的计划告诉他。他想了想道:“可以赞成,但是除了你们俩之外还有那个去?“

谢英回头向我道:“老陈,你怎么样?“

“当然可以去。“我说。

于是我们决定了,由秦连长带着谢英、张权、我四个人同去,我们每人一枝驳壳枪,备一百粒子弹,六个手榴弹,一一把大刀,装束停当;便在九点钟的时候,在左翼的出击线集合。秦连长对我们说:“我探知左翼出击VJ右前方,有敌人一小队,防守他们的阵地。同时配了两挺轻机关枪,兵力很单薄。又因地形处于我们的交叉射击线下,为减少我们牺牲计, 为阵地支撑点的安全计,我们选择敌人的弱点--就是他的胆小怕死,和他们失却飞机助战的可能,我们今夜去袭击他们。至于前进的姿式,用散开的匍匐形,以免打草惊蛇,而求一网打尽的大效果。还有武器使用法,驳壳枪上子弹一排,兼上筒,关保险机,挂在腰的右边稍前倾些,口里衔驳壳弹一排,等枪筒扫射完时,便继续用口里的那一排。手榴弹除了左右手各拿一枚外,脖子上挂四枚,背上负大刀。“

一切都安置好了,我们又把这些计划向大家宣布,使哨兵将这消息一处一处的传达;并请邻近的指挥官等到我们的手榴弹掷到第二个时,便指挥所属的士兵,用猛烈的炮火向敌人阵.地射击,又规定几个代名辞的记号,必要时就变更匍匐形为跃进式。

攻击的时间到了,秦连长率领了我们鱼贯的出了掩蔽部。再出了击线口,散开匍匐前进着。秦连长为热血所鼓荡,忘了生死的问题,只以扑灭敌人为志。所以不耐烦慢慢的匍匐前进了,把规定跃进的符号表示于我们。我们也都领会了,个个争先恐后的冲到敌人的战壕前。敌人发觉了,立刻放枪射击。我们也不怠慢,就把右手里紧握着北门式的手榴弹还敬了敌人。轰轰的响了几声,谢英左右手的手榴弹都一齐掷了出去。

跟着又轰轰的响了几声,张权的手榴弹也扔出去了。秦连长和我的手榴弹,也都预备好,觑准那守机关枪的敌人掷了过去。打个正着,两个守机关枪的敌人倒了下去了。其余的敌人,也都在挣扎着。我们这时先伸右手,把悬挂在腰间的驳壳枪拿起,开了保险机,瞄准的射击。一排子弹放完了,把口里衔着的那一排子弹,顺势又装上了。我们用跳栏的姿式,一蹭就越过敌人的铁丝网了。谢英他把第二排驳壳弹,最先瞄准的又放了。他不再装子弹了,把驳壳枪挂在右脚边,一反右手,就抽出他那光闪闪的大来,飞舞着向敌人的头脸砍去。一个正在要跑的敌人,被他一刀从脑壳一直劈到肚脐,血花四溅,肠肚齐流。这使我们都像是发了狂。一齐抡转大板刀,把敌人砍成七零八落的。最后只剩了谢英,还同一个敌人在互相格斗。谢英个子太小了,而他所碰到的敌人,又是一个凶悍的家伙。因此他几乎吃了亏,幸好张权从斜刺里给了那凶家伙一刀,才解了谢英的围。我们回头看秦连长,正同一个敌人扭作一团在搏击。我便窜了过去,对准敌人的腰眼给他一刀,他轧手轧脚的倒下了。这一队的人被我们收拾尽了。可是他们援兵还没来,这自然要佩服秦连长的安派,他在没有出发之前,已经通知我们在主要阵地的部队,一听到掷了第二颗手榴弹,就以猛烈的炮火向敌人压迫;敌人以为我们全线出击,所以不敢出来援救。

我们得了不少的子弹,还有六五步枪八杆,轻机关枪一挺,我们砍毁敌人的钢丝网,托着轻机关枪和六五步枪,从从容容的回来了。那时天上的月光,更觉清碧,堆积的云朵,也被北风吹散了。

谢英昨夜左手负了伤,他说大约是和那个凶悍的敌人的刺刀接了吻呢,但他不愿被人知道,所以悄悄的用橡皮膏贴了。敌人拂晓的时候,又向我们开始攻击;将近我们的突出部时,秦连长和张权还有三四个列兵,正一齐跃出战壕,想生擒那几个敌人。忽然一个炮弹掉在他们的面前爆炸了;一股黑烟冲起,而他们五个人都被打成粉碎了。张权的一只手臂飞到我们的壕沟边,赤红的血滴还在淌着。谢英想把这残肢用土掩埋了,他刚露出头部,一个子弹飞过来从左边的面颊进去,而从右耳根穿出来,便昏倒了。我们把他抬到战壕里,用药棉和绷带替他裹好,但他一直昏迷着。直到救护车来时,才把他运往后方去医治。

前线的炮火依然在猛烈的攻击。我们都紧张的期待着。黄仁听见张权阵亡和谢英受重伤,更愤慨得几乎发狂,他咬紧牙关,拚命的向敌人放枪。敌人的大队冲过来,我们也急速的窜出壕沟,杀上前去。我们年轻的营副,在前面奋勇的指挥着。忽然一个敌兵的刺刀,戳伤他的肚腹,大肠流露了出来,血水如喷泉般的涌着。而他不顾一切,仍奋勇的挥刀冲杀,这使敌人不知不觉想往后退。而我们的营副,一面杀敌,一面把大肠收进肚腔里,用九龙带束住伤口,大声喊杀,一跳跳到敌人的壕沟前,敌人更吓得手脚失措,而我们见了营副这种勇敢精神,个个都愿和敌人相拚,因此敌人只好退到第二道防线去了我们的营副被军医强拽进救护车,运送后方医院去。我们围在病车前看他,他大睁着一双含愤火的眼,要想从车上挣 脱;军医们拚命的抱住他,连忙开车走了,我们还隐约听见他喊“杀!的声音:今天我们的情形很坏。伤了营副和小班长。虽然打了胜仗,而毁灭和死亡仍不断的袭来。尤其使我伤心的,谢英和张权、刘斌都不在这里,张权就连死尸都找不到了,谢英呢,伤势看来不轻,刘斌还不曾回前线来,唉,我现在是多么孤零呀!

今午这里没有战事,听说敌人又集中全力攻打闸北,轰隆轰隆的炮声,从早晨响到现在,差不多没有停止过。我沉闷的蜷伏在战壕里,忽然看见地上有一张报纸,是今早救护队带来的,这使我稍稍安慰些,我差不多上火线以来这还是第一次看报。忽然看到一个标题写着《爱国车夫胡阿毛》下文记载着:

胡阿毛年四十一岁,是上海本地人,在南市火会开车,某天到虹口看朋友,被兵截住;搜察他的身上,有一张开车执照,知道他会开车,就把他押到司令部。后来有子弹军火一卡车,迫令阿毛开到公大纱厂,日兵驻扎的地方。有四个日兵押车,阿毛假意答应,登车拨动机关,如飞的驶去。将要到目的地时,忽然转换方向,直冲进黄浦江去。但见浪花四溅,胡阿毛和四个日本兵、一卡车军火便都沉溺江心了!

这一段消息不一时便传遍了前线,无形之中,使人人增加了爱国的热忱,战壕里充满了活跃的空气。

我惦记着谢英和营副的伤,便和连长请了假,到后方医院去看看他们。正巧有一辆车要开往后方去,我便随着去了。他们俩都在第一伤兵医院里。

我到了那里,向看护妇问明谢英和陆营副的所在,那看护妇,向我看了一眼道:“陆营副今早已经完了!“

“到底是死了呀!“我黯然的说:“那末去看谢英吧。“

她点了点头把我带到谢英所住的地方。他睡在一张行军床上,脸上裹着绷带,我走近握住他的手道:

“老谢,觉得怎么样?“他摇了摇头没有说什么。“哦!他的伤很重,不但面颊上受了子弹伤,而且他的腰部也受了很重的弹片伤。所以你不要多同他说话,使他劳神!“那领我进来的看护妇向我说。

“是的。“我恭敬的应了声,她含笑的走了。谢英一双无力的眼直向我望着。他的脸色非常可怕,枯黄灰黯,手不住的发抖颤.看那样他是不能再和死神强挣扎了。

我沉默的坐在他床前,紧握着他抖颤的手。不久他的手渐渐的冷起来了,我连忙捺电铃,看护妇走来了。

我焦急的说:“女士,他怕不行了!“

看护妇从容的伸手把了他的脉搏,她摇了摇头,后来又用听筒听了他的心房,向我叹口气道:

“已经完了!“

我慢慢站起来,我的眼泪不禁的滴了下来。当看护妇把盖在他身上的被单,拉上来遮住他的面孔。我愤怒悲伤的跑出医院;回到前线时,我全身在发冷:“天呵!你所赐予人类的一切都请收回吧!“我这样的咒诅着,便倒在地上了。

当我醒来时,敌人的炮火又在轰隆轰隆的攻击着。

十三

我被调到后方来了,这里很热闹,新来了一批学生军,他们都很年轻、精明,同时也是热烈兴奋。他们之中有一些穿着短裙,态度洒脱的女学生,被编为后方救护队。这时正要整队.出发了。我同一个十三连的列兵,站在办公室门口值班,不久她们从办公室里,拿着药布绷带一类的东西出来了;一个一个.从我们面前安详的走过。在她们俊美的面孔上,漾溢着果敢与诚挚的表情。她们的身影已去得很远了,而我的心灵里忽发生一种强烈的欣喜与渴望。“唉!“我不由得叹了一口气,在战地里被恐怖毁灭而压迫成为麻木的灵魂,这时又从新跃动了。这些无邪的女孩,她们正像漫漫深井里,独有的几朵白玫瑰,使人多么兴奋呵,当然我会联想到我的未婚妻。我背着枪在办公室门口,怔怔的站着。我的一双眼看着前 面的茅屋时,忽有一种印象冲上我的心来: 正是落着雪,恰像今天的天气。我骑了一匹白马到张村我的姑母家里去。正走到一座木桥上时,那雪片越下越紧,前面小山上的红梅,都被雪遮住。只偶尔露出一星星红色的花蕊来。四境十分静寂,只有马蹄踏在雪上,发出沙沙的细响。而冷风吹过一阵阵寒梅的幽香,使我竞忘记前进了。在桥上不知停了多久,才被一阵狗吠声惊醒了沉醉的心灵。这才放开马蹄,慢慢的穿过一带梅井,便到了姑母的家门口。我叩了两下门上的铁环,一个十四五岁的女孩儿出来开门了。但那女孩,见了我时,面颊上立刻涌起一朵红云来,连忙掉头跑了。跟着我的姑母,便出来迎接我,留我在她家吃过晚饭,才叫种田的长工送我回去。当我到家时,我便问妈妈,为什么姑母家的表妹,看见我便躲了起来。妈妈只是微笑着不响。

“怎么的呀?妈妈!“我问。

“傻小子,她和你定了婚,自然不好意思见你了!“母亲说。

“哦!“我好像明白似的哦了一声,可是我觉得未婚妻躲得很有趣,羞答答的样子更可爱,因此我故意常常出其不意的到姑母家里去。

这是多么甜美的回忆呀,我发痴的回味着。远远轰隆的炮声,陡然由一股北风里带来了。我不禁睁大了眼,四面看了看,我便又成为这里所独有的我了。所有的回忆,也都破碎了。肩着枪在门口来回的走着。

代替我的人来了,我便回到帐棚里去。刚才有几个民众代表,运了一大卡车食品来慰劳我们。有牛肉有新鲜面包有糖还有烟,这使我们都很高兴,每人领了一份,尽量的吃饱,这是前线所没有的好运气。

下午我有了一些自由的时间。当然我也很需要睡觉,可是我躺下去,打了好几个转身,还是睡不着。后来我便爬起来,找了一张包面包的白纸,和一支铅笔,开始写信给我的母亲:

亲爱的妈妈:前二十多天收到来信,我正想照您的意思请假回去,看看我几年没有见面的 妈妈。谁知道不巧,日本人竟在那时候要占据我们的闸北,因此便开火了。我们的军队就在江湾闸北吴淞一带的防地和敌人打,现在已经二十多天了。可是敌人还在大队的增兵,将来打到什么地步谁也不知道。

我们打了不少的胜仗,可是我们也死了不少的人。从前住在我们隔壁的铁匠张权阵亡了。还有我的好朋友谢英也因重伤死在伤兵医院里。但这都不算什么。我们还是很高兴,人人都愿意把最后的一滴血洒在战场上。

其实敌人并不禁打,他们非常怕死,每次冲锋时他们都喝得醉醺醺的,凭着酒胆端着枪没有准的乱放一阵。然后摇摇晃晃的冲了过来,有些被我们生擒回来。因此我们这里有'捉醉鬼的口号。

还有一件可怜又可笑的事情,他们这次到上海来打仗,有许多人都是被骗来逛苏州的寒山寺的,那里晓得他们的军舰开进吴淞时,就听见轰隆隆隆的炮弹声。同时许多用盐腌过的日兵死尸,又一麻袋一麻袋往停泊在江边的军舰上搬。于是把这些人吓得黄了脸。里面有一个裁缝和一个剃头匠,不愿上陆,后来被两个穿黄色制服的陆军用藤条鞭打,他们才含泪上陆。

日本军阀跟我们的军阀一样,只顾了自己的利益把民众来牺牲。这些东西真是世界和平的障碍呀!敌人中间很有不少觉悟的人,只可惜数目太少了!

还有一件好消息:就是我们在这里吃的、用的、穿的都很富足。而且昨天又发了双饷,这都是我们热心爱国的民众送来给我们的。所以我们这次人少军械缺乏。反倒能打胜仗。而且这次我们和敌人开火,是出于我们自己情愿,并不单是长官的命令。所以我们每次都打得很起劲,我们用种种方法,使敌人丧胆。有一次我们反攻,要占领日军的司令部。当时我们先锋队有一百人,把身上的衣服都浸了火油火酒,拚死冲进日军司令部去。我们打算假使占领不来的时候,就把身上点着火把司令部烧掉。当时日兵看了这些不怕死的中国人,都吓呆了。连忙退出司令部,向靶子路方面逃去。这时我们的补充队也已赶到,把司令部占领了,所有被俘虏的日兵,连忙把枪械放下,向我们脱帽行敬礼。

我们停止攻击的时候,多半在战壕里掷骰子,听留声机片消遣。有时我们也同口兵开玩笑,当他们用枪射击我们的防线时,我们都躲在战壕里,把几顶军帽放在壕上,时时在壕边的枪孔里偶尔放几枪,然后仍回身掷我们的骰子。可是敌人一听见枪声,又看见壕上的军帽,以为我们的兵正伏在壕里作战,就连忙开机关枪、步枪、迫击炮,乱哄哄的吵成一片,军帽有时被敌人枪弹打得掉在战壕里,我们就又慢慢拣起来,再放到壕上去。隔些时候,等他们不攻了,我们再放上一两枪,这一来他们又手慌脚乱的忙起来了。而我们却乐得一面听大炮,一面谈谈笑笑。

这些情形妈妈听了觉得怎样?想来妈妈也会高兴的吧!我现在很平安,也许运气好,这仗打了我还能回到妈妈跟前,那时再把军队里有趣味的事情告诉妈妈。

我的姑母和表妹也请她们放心。

就是我不幸战死了,那也是保土卫民光荣的死,妈妈应当骄傲:有了这样的一个儿子!

你的儿子

宣谨禀

我有点惊讶我自己,居然能写一封这样充满兴趣的信,心里觉得坦然了。倒在草垫上,不一时已经人了梦乡。

朦胧中我觉得有一件东西压在我的身上,使我惊醒了。睁开眼,正看见刘斌坐在旁边,用手在摇动我的身体。

“呀!你回来了。伤处全好了吗?“我问他。

“全好了!这几天前线的情形怎么样?我们的人都安全?谢英、黄仁、张权他们怎么不见?“他像是有些担心的说着。

“前线依然是不断的攻击反攻。可是张权、谢英被死神捉了去,其余还死了陆营副,至于那些不知姓名的同志那就数不清了!“

“唉!“刘斌气道:“杀不尽的强贼,今天听说又开到两三千人。“

“这是他们的劫,而也是我们的劫,造物主创造了人类,他自己不忍来毁灭,只叫人类互相毁灭呀!“我说。

“不错,人类最大的努力,仅仅就是想方法怎样把世界毁灭了完事。真是笨蛋!“刘斌握紧拳头悲愤的叫着。

我们互相沉默着。我递了一支香烟给他。烟缕在我们面前织成了白色的绸,慢慢又在冷风中散去。“你打算几时回前线?“我问刘斌。“我恨不得立刻去,把那些不讲公理的强盗杀个干净。只是现在时候已晚了,只好等到明天!你呢?“

“我也是明天回去,我们一同走好了。后方医院里情形怎么样?有什么新闻吗?“

“唉,提到新闻,说起来真叫人忍不住要发狂,前天医院里抬来两个受伤的乡民,一个子弹从背后打进去,打伤了肺叶,到医院不久就死了。另外一个打伤腿部,幸喜不曾伤到骨头,包扎以后,经过很好,昨天我从他床前走过,他很客气的招呼我。因此我们便谈起话身乞我问他受伤的经过,他叹了一口气述说道:'我住在江湾跑马厅附近,家里有几亩薄田,已交给我的儿子去种。我在一家姓赵的地主那里充长工。昨天正在田地里采白菜,忽被敌人飞机上的炸弹打伤。唉,日本人真够残忍的,当我们从跑马场经过的时候,看见堆了许多平民的尸首。最惨的是一些年轻的女人,全身剥得赤裸裸,有的背上有一个子弹洞,有的肚子划开了。紫红色的血凝积在地上。还有一个七八岁的小男孩,满身都是子弹洞。一件薄棉袄都被血水浸透,这些老百姓碍着他们什么?而竟死得这样惨!“

“'惨的事情还多呢!睡在老乡民左边床上的一个中年男人接着说。

“'怎么还有惨的?我向他问。

“'自然哕!真他妈的,恶魔!那中年男子愤怒的说道:'他们把许多妇女青年学生,都掳到三元宫日军司令部去。叫那些妇女把衣服脱得精光,让他们开心。有的妇女怕羞耻不肯脱时,那凶恶的日本兵,用刺刀强划开她们身上的衣服,把两乳割下来。或者眼睛挖出来。他们听着妇人鬼号似的惨叫!反倒向其他的妇女狂笑,好像看什么有趣味的把戏般。

“'还有一个我们同乡的女人,她被掳去时,怀里还抱着一个一岁多的小女孩。日本兵先把孩子从她手里强夺过来。那妇人自然拚命的来抢,--孩子也是挣扎着哭着要娘。这一下惹起他们的气来了。一个日本兵把尖锐的刺刀从小孩子的肛门戳进去,把孩子举得高高的,孩子昏过去。那日本人把孩子向地下一摔,可怜小小的生命,便被结束了。那妇人看见自己的女儿这样惨死。她愤恨得向那个日本兵身上用力的冲过去。日本兵向旁一躲,那女人的头正好撞在墙上。立时脑浆流溢倒地死了。

“'唉,世界上都认为日本是文明国。可是他们所作的事情,比野蛮人还可怕!

“那个中年男子述说这些事实的时候,全屋子里所睡着的病人,没有一个不怒容满面。尤其是我们的同志们,他们急望着快些好,好到前线去杀敌,替老百姓报仇。“

刘斌告诉了我这些事情,我们的脸上现着愤怒。

前线又运来一批疲乏的人。他们倦得脸上火烧般的红。眼睛也网着红丝。他们爬进帐棚,话都懒说,就倒在草垫上了。我同刘斌去拿来了许多的食品,分给他们。差不多过了半点钟,他们才喘过气来。于是大家吃着喝着,渐渐又恢复了常态。刘斌提议打牌玩,但是谁都不赞成。.他们丢下香烟头,已经打起鼾呼来。

我把寄母亲的信,给刘斌看,他笑了笑说:

“你写得很好,在这里,我们自然还有些烦闷,但和她们女人说是不漂亮的!“

我也是这样想,而且事实是不容我们躲避的,这是现代人的悲哀呵!

十四

早晨我们被载在一辆卡车里回到前线去。在那坑陷不平的道路上,还遗留着些我们自己人的残缺的死尸。几个掩埋队正在路旁挖了一个大穴。把这_些满了血污的尸体,拖进那又深又阔的穴里去。

在一棵老树干下面,有一个庞大的东西,远看正像卧在泥里的一只大灰猪。

“呵!那是一头瘟猪吧!“刘斌叫着。

“唉!一个死尸正和瘟猪没有什么分别!“站在我身后的那个湖南兵说。

“可是瘟猪到底比死尸有些用处!“我说。

“不错,在那卫生局注意不到的乡下地方,瘟猪肉却是勤俭农民的好食品。但这是被人认为不道德的行为。至于那些武力侵害人,而使无数活跃的青年人,都变成瘟猪一般的尸体,蜷伏在一棵秃了枝叶的光树干下面,可从来没有人说是不道德的。人生的事情多么不可解呵!“一个蓄着短须的小班长说。

我们的卡车走近了,那庞然的大东西,才被我们看清楚,原来是一个大胖子的兵士的尸体。他灰色的军衣上满涂了泥土,脸上如枯蜡般发出黄色的油光,腹部隆起像一面战鼓;不知道他是怎么死的。刘斌的意思说:“这样的大胖子,最容易中风,也许他是被炮火震死的。“

“这个人不是我们的胡伙夫吗?“那个湖南兵说。

“呀!是他,一定是他!--一个伙夫,不然怎么会这样胖呢!“刘斌的决定使我们都相信了。可是他究竟怎么死的,除了他自己却没有人知道了。

车走过一座桥,便到了我们的防地,我们都下车找我们自己的壕沟去。刘斌送了我一包美丽牌香烟。他说:

“回头见吧!“

“好,祝你平安!“我说。

我回到我的战壕里,发觉又少了几个人,我不愿问也不敢问。因为昨天这里曾激战了一整天,损失是想得到的事。我找到一个草垫子,坐下,沉默的吸着烟。今天这里没有战事,所以那些筋疲力尽的人们,都打着鼾呼睡着了。

刘斌的防地,离我们的只有半里地远。我便去找他。他们那里真热闹,正在开留声机片。我也围在那里听。我们正在听得出神的时候,忽然飞来一个六五枪的子弹,静悄悄的落在机旁,不曾爆炸。刘斌突然的携着手提机关枪,跳出战壕,正有五六个敌人的哨兵,悄悄的走来。刘斌扳动机关枪机,那五六个敌人便都安安静静的睡下了。他依然回到战壕里来,一面放下手提机关枪,一面和着机片上的丁甲山的调子唱着:

你东洋做事真正莽撞,是我们同心协力打东洋,盐少将,野少将,俺十九路军闻得怒懑在心腔,惹着俺性起把战场上。掷过了手榴弹,我再开机关枪,矮东洋,小东洋,矮小的东洋难免一概要遭殃。送进了枉死城,你把望乡台来上,这也是你自作自受自遭殃!

“好呀!“我们都喝起彩来。大家拚命的寻开心,不让这短促的生命更染上悲伤的色彩!

后来,我同刘斌到前方随营病房去看黄仁。这里今天新来了几个年轻的女看护。据说是她们自愿来投效的。有些是在战事开始后,一星期内受过训练的;有些是本来在医科大学里读书的。这些年轻的女孩子,都一律穿了白色的罩衫,臂上缠着红十字的标识,满面忠恳的在穿梭价忙着。

“请问女士,第三营第五连排长黄仁住在那一间屋里?“刘斌向一个圆形面孔的年轻女看护问。

“是上礼拜五来的吗?“她问。“是的。“刘斌说。

“请你们随我来!“她说完便领我们到靠右手的一排房子里去。那是一间大房间,里面排排列列睡着许多受伤的同志。他见了我们,无力的对我们望着,但表示一种愉快。

“觉得怎么样,仁哥?“刘斌问。

黄仁悲凉的俯下头去:“恐怕没有什么希望了!一只腿要锯了去,而医生说我的肺部也受了伤呢!“

我向他看看,真的,他的脸色非常的苍白,而且嘴唇有些发紫。这使我感觉到他生命的活跃,已经停滞了。死神的黑影也渐渐的笼近他。但是我不能让他就这样在失望中死去。我应当怎样的安慰他呢?我向刘斌使了一个眼色,而他只摇摇头表示对于睡在这里的朋友是没有办法了。

“我拜托你们一件事情。“黄仁喘气说。

“呀!仁哥,无论什么事情你只管告诉我们吧!“

“假使我的病好不了,请你们给我的母亲写封信,告诉她,我这一生不曾孝养她一天,就这样死去。我是非常对她不住的。不过从来忠孝不能两全,我为了国家只得抛开母亲。

请你们设法安慰她!还有我的妻和两岁的孩儿,叫他们好好的靠着父亲留下来的一些田产过吧!“两颗亮晶晶的眼泪挂在这垂死人的面颊上。

“仁哥,那里就会怎么样呢?你不要焦心,静静的养几天就慢慢的好了。至于你所托我们的事,那不过是你的过虑,也许将来你好了,我们会把这件事当一种笑话说呢!“刘斌很机警的开导他。但有什么用呢?在黄仁的脸上,如昙花般的一现笑纹后,那死的痛苦,依然紧紧的抓住他,使他全身都痉挛起来。

个女学生看护,端着牛奶进来了。

“喝些牛奶吧!“她和蔼的说着,同时用小匙舀了一匙牛乳,扶起黄仁的头,慢慢的喂下去,但是喂到第三小匙时,黄仁摇着头呻吟起来;那年轻而富同情心的女看护,连忙放下牛奶,问道:“你觉得怎么样?“

“肺部痛得很,“黄仁声音微弱的说。“我去请医生来看看吧!“她说着匆匆去了。黄仁的神气太不对了。

“一定完了!“刘斌低声向我说。我浑身觉得发冷,禁不住的打着抖。

“你最好应当喝点酒。“刘斌望着我的脸色说。“我的颜色很难看吗?“

“自然。“他说。

可是我们不能不等医生来过,就抛开那和死神挣命的朋友。我只好握紧拳头,努力的支撑着自己。

一个神气活现的医生来了,他向我同刘斌打量了一眼。那是多么冷淡漠然的视线哟!我们不明白他心里怎么想!

他掀开病人的被单,解开睡衣的纽扣,病人瘦得像干柴般的胸部,豁露了出来。那医生长着黑毛的胖手,在脸部敲了一阵,又用听筒听了听,他直起身体来。从看护的手里接过那张温度升降表来,约略的望了一望出去了。

“怎么样呀?医生!“刘斌追着医生问。

“没有多大希望吧。“医生冷然的说着,已走到别的病房去了。女看护拿来了一个小玻璃瓶。里面装着淡黄色的药水,她替黄仁在手臂上打了一针。

“女士!这是什么药针?“我向那年轻的女看护打听。“这是强心针,他的心脏很弱呢!“她和蔼的说。

“医生说他没有多大希望了,真的吗?“刘斌问。

“现在还没有十分坏现象,不过他的热度太高了,肺部恐怕要发炎!那就太危险了!“

黄仁似乎睡着了,我们不敢惊扰他,轻轻的走出房门,和那位女看护告辞。并托她多照顾黄仁些,她和蔼的点着头又忙别的事去了。

我们走出了医院的大门,天气是那样晴明,蔚蓝的青天,竟一片云都找不到。而且太阳的金黄色,照着那座古庙的屋顶上,发出闪烁的光华来,使我们被紧束的心灵,于霎那间解放了。

远远的立着一队学生军,手里提着铅桶和刷子一类的东西,他们正是工作回来:在他们的队伍前面站着几个绅士和绅士太太,正在训话。--我同刘斌也站在旁边听。那训话的老妇人,据说是柯夫人,她很有学问,而且热心于慈善事业,她和几个朋友带来了一大卡车的药品、食物、慰劳前方的战士。

看上去她大约有五十岁的光景。两鬓已经花白了,面貌很慈祥,她对那些学生军诚恳的演说。我和刘斌因站得远,所以听不清她的辞句。但由她那颤抖悲惨的声音里,我们受到了感动。那些团团围着的人,都静寂的听着。有时她的声音竟像是呜咽,大家的头也慢慢低下来。

不久她们走了。学生军也散队到后方去。我和刘斌仍然在那光明的日影下俳徊着,我们揣想黄仁现在也许睡着了。不过刘斌的意思,觉得“死的可能性太多!“这不能不使我们想到替他写信的嘱托,唉!这是多么辣手的事呢,我真不知道怎样写法?我想象到读这封信的人,--一个年纪已经六十岁的老寡妇,听说自己抚养成人的儿子,连最后的诀别都没有便死去了,这是怎样的打击呢?而且旁边还站着那年轻娇好的儿妇,和天真纯洁的孙儿,这简直是可使人疯狂的打击哟!

“老刘!这封信怎么写呢?“我说。

“你的学问比我好,你当然晓得怎么委婉措辞了!“他说。“唉,委婉!再委婉些,他的儿子还是再不回来了呵!““那谁知道这些呢!这个世界的命运是排定了的呀!““我不管那些,还是你写了吧!我简直为了这件事要发疯呢!“

“也许他还活着呢!“老刘沉默了一刻这样的说。于是我们约着再到医院去看黄仁。这时他正醒着,可是见了我们他只是叹气。

“你睡过后精神觉得好些吗?“我低下头问他。他只点点头,那发红的高起的颧骨,和松驰的筋肉,深陷的眼睛,都已经告诉我们:情形更坏了。

他伸出枯蜡的手,在枕头旁摸出一个金戒指来,这个东西的来历是很有趣的。正是前几天他和敌人肉搏时,从僵卧的敌人的手上取下来的,据一个俘虏对我们说,这是他们出来打仗的时候,妻子们所送给他们的纪念品。

“你把这个东西寄给我的妻。“

我接过那戒指来,我的眼泪几乎要忍不住了。我不能说出他把这戒指寄给妻的心情是怎样的可怜,而我却能知道被战争所牺牲了丈夫的妻,是有着一样的可怜心情。

“仁哥!你现在不要睡吗?“刘斌握着他枯瘦的手说。

他并不回答,把头藏在枕头下,他哭了。半点钟过去了,我和刘斌沉默的对坐着,我们要想问问他还有什么话说不?但是我怕使他难受,始终忍住不敢说。而他也只沉默的流着泪。忽然黄仁喉头沉重的咯了一声,头向枕旁一歪,便死了。我连忙的跑出去,抓住一个医院里的勤务兵,我发抖的叫道:“黄排长死了!“

“死了吗?放在尸床里,搬出去埋了完事!

今天这里已经死了十二个了。“他若无其事般的述说着。

我们把那金戒指收好,饷银簿和他衣服上的符号牌子也解下来,带着回去。也许能领到一些抚恤费寄给他的妻子。

“我们五个人已经死了三个,不知明天又轮到那一个了?“刘斌叹息着去。

“那要看命运了“

我们默然的在黄昏的斜照中往战壕去。

十五

断续的枪声又在开始了。据说敌军的新司令植田谦吉又在改变战略,他把战线极力拖长。这当然对我们是致命伤。因为我们连在前线和补充的兵士,总算起来不到四万人。而敌人至少有八万呢。小排长王一飞正靠着胸墙边,向敌人的哨兵瞄准。拍的一声,一个敌方的子弹,正从他耳边飞过,打在战壕后面的空地上,但不曾爆炸。这使他恨得咬牙,拚命的扳动枪机,两个敌人的哨兵应声睡倒了。

“真他妈的!“他怒叫着:“这些怕死的矮脚鬼,却总死不完!“

“不管他来多少,我们除非牺牲到最后的一卒、一弹,还是要和他拚。准不能睁着眼睛,看他们占据我们的尺土寸地!“那个守机关枪的张大雄接着说。

“是的,拚了命才是我们的出路!“我黯然的想着。

驻扎在张华浜的敌人大队,这时不知又在集中些什么,隆隆的车声,不时从北风中断续的送来。猛烈的大攻击就要开始了。而我们呢?只有镇静的等候他们的发作,绝不能多浪费炮火和子弹。

夜深了,敌人疏落的枪声,也已停止。我们都蜷伏于壕沟中鼾睡。忽然我的脚趾,被一件锐利的东西刺了一下。我从梦中跳了起来,细看我所穿的草鞋的带子,已经被咬断了。大脚趾上有细小的牙印和血迹。

“倒霉的畜生,竞和我开起玩笑来!“我愤怒的咒骂着。而那个有着小小尖锐眼睛的田鼠,又在地穴里伸出头来。我举起枪柄给它一下,可是它早缩进身子逃了。

我摸着袋里所余下唯一的一支香烟,燃了慢慢的吸着。战壕外,已射进一些白光来。我的夜光表正指在五点三刻。

“是时候了!“我正自猜想着。“砰隆“声大炮已从敌营那边打过来了。这一下,把所有梦中的人都唤醒了。个个背起枪弹,伏在胸墙边的沙垒后面等候着。

寂静的前线,陡然热闹起来了。大炮、机关枪、迫击炮,各种声音错杂成一种令人恐怖,以至于窒息的巨响。我们分两队迎敌,第一队在蕴藻浜的正面,第二队在沿浦江南草庵地方的小桥旁,我被调在第二队。天色才破晓,我们侦知有一大队的敌兵要想从草庵地方偷渡过来。我们的炮队开始猛烈的攻击,跟着我们的手提机关连作第一步的冲锋。以后大刀队和步兵跟着逼上来。我们激烈的杀着,拚命的绞作一团。我们都忘记了人类所独有的怜悯与同情,现在唯一的事情,就是手脚不停的在努力毁灭。只要看见黄色制服的敌人,便咬紧牙关,刺刀凶猛的刺进去拔出来,看着那鲜红直冒的血流,更加兴奋。在这个时候,虽然蓝色的天,仍然明洁的盖在每个人的头上。而人心却沉入红色的暴怒中。我们不知继续了多少时候,才把敌人的阵线冲破。我们的右翼,又包抄了敌人的后路。因此敌人没有顽抗的力量了。他们如斗困的老虎般,无力的倒下。这一路的战事便暂时有了结束。

当我们疲乏的回到战壕时,天色已成了淡灰,西方挂着一抹残霞,绯红夹杂浅紫,这种太鲜明的色彩,更衬出人世界的黯淡了。

今早战地服务团送来了许多信件,其中有一封是谢英的,一封是我的。当那位身体强硕的战地邮差,把这两封信递给我时,我禁不住全身发颤。“唉,谢英他已经没有法子看这封信。你退回去吧!“我向那邮差说。

邮差向我看了一眼,正要伸手接时,我又连忙缩了回来道:“好吧!等我设法退回去吧!“

“这是什么意思!“邮差冷笑的看着我说。

“见鬼!去你的吧!“我愤怒的叫着。不管他再说什么,掉转身跑到我自己的战壕里去。我把谢英的信,放在我的包裹里,并设法使我自己镇静。我喝了一杯开水,然后将我家里寄来的信拆开,只见上面写道:

宣儿:一切的东西都准备好了,只盼你即回!听得上海发生了战事,你平安吗?我天天站在门前望你,有时我想象你就要回来了,我非常高兴,但是又怕你开到前线去,唉,愿神天保佑吧!如能早回,千万早回。

母亲

我拿了这封信,心头真不知压扎成什么样子,倚间的白发老母,盼佳期的表妹,在这不可捉摸的命运中,谁知道是什么结果呢!

隆隆的大炮又在响了。集合令已经下来,我把信藏好,跳出了战壕,开到前线去。

阵阵的琉璜气冲过来,跟着一个炮弹,落在我们队伍前约两丈远的地方爆炸了,我头脑觉得一晕,便倒在地上了。不知什么时候,我已睡到医院里来。当我睁开眼,向左右看时,忽然看见一个很熟识的面孔,向我眼前一晃,我细细的辨认着,原来正是刘斌。

“喂!老刘,现在轮到我们了!“我低声向他说。

这虽然是一句意义不很清楚的话,但刘斌他很能了解,他叹了口气,点点头道:“很好,只要国家的命运,能因此延长,民族的精神,不至毁灭;轮到我们又有什么关系呢!“

“这几天前线战事怎样了!“我问。

“不清楚!“刘斌摇摇头,脸上显出焦虑的样子来。

忽然一阵愤恨和浩叹的声息,从隔壁房间里传了过来,跟着受伤的弟兄们,有的放声痛哭,有的咬紧口唇,捏了拳头,不住的击着床沿。在杂乱声中,隐约听得出:“退了!唉,退了!我们弟兄们牺牲了一阵,结果仍然退了!“

病室里充满了愤慨,悲痛的喊哭声。有几个轻伤的弟兄,从床上挣扎起来,护士们慌忙走来拦阻,但是那一颗被热血燃烧的心,现在正燃着烘烘的火焰,这正是民族自觉的表现,有什么力量可以将它扑灭呢?

我正从一个缺了右臂的弟兄那里,接过报纸来看:--

“敌人从浏河登陆,我军后援不继,因此全线动摇,为保全实力计,只得退至第二道防线“

忽然听见一声怪叫,跟着扑冬一声,我连忙抬头一看,原来是刘斌从床上摔下来了,他含糊不清的叫着:“唉,杀杀!“这时护士已从外面跑进来,将刘斌抱上床去,另一个护士去找了医生来。我远远看着刘斌苍白的脸色,我的心不禁跳得很厉害。

那个面目庄严的医生,同着护士来了。诊过刘斌的脉搏后,冷然的摇着头说:“完了!“他一面将手插进裤袋,就踱出了房门。我闪眼看见护士,用一块白布,向刘斌的脸上一盖,跟着几个医院的夫役进来,把那僵硬的尸体挪出房去。唉,这时,我心头感着一阵绞痛,满眼前冒着金星,不知经过多少时候,我才清醒过来。

当我睁开眼时,我已移到另外一间新房子里了。这屋子只睡着两个人,那一个缺了一只右臂的,我不知道他的姓名,他这时样子很昏迷,据说才施手术不久。而我呢,一只左腿已经被锯掉两天了。唉,我们都成了残废,以后我们不能再到前线去,我们可以回家了;我这时心里是一半苦恼,一半庆幸,我终于掉下两颗亮晶晶的泪珠来了。

个月过去了,我已能勉强支着木拐,站起来了,医生允许我再有两个星期,便可以回家了。但是提到回家,我的心便又一阵阵紧起来,--一个残废的人,能作些什么呢?我那妙龄的表妹,她情愿同一个残废的男人过一世吗?这几天以来,我的心情简直坏透了,我除了诅咒残暴的战争外,我更想不出淹愤的方法呀!

两个星期的日子,居然过去了,我今天就要离开这六个多星期住熟的医院。医生慷慨的把那双木拐送给我,临走时,他并且对我说:“勇敢的朋友,在你这一生里,你曾经有过光荣的历史,我祝福你前途快乐。好,回去吧!现在正是最美丽的春天呢!“

“是的,人类是可爱的,“--今天这个医生我觉得他太可爱了。我临出门时,心里不知不觉起了一阵凄恋之感。当医院的影子隐在我视线之外时,我才像是从一个幻境里醒来。

我背着背囊,坐在一辆黄包车上。车夫是一个三十多岁的壮年人,他一面拖着车子,一面说道:“你看这都是日本人大炮轰坏的。这次要不是十九路军和他们拚命,这闸北早已变成日本地了!“

我听了车夫的话,一股热烈的血潮,不知不觉又从颓唐的心底涌起。我忘了一切的苦痛,我也不惋惜我变成残废;至少我在这世界上,是作了一件值得歌颂的牺牲。这种的牺牲,是有着伟大的光芒,永远在我心头闪着亮的呵!

车子已到了火车站,我下了车,就奔站台去。在那里,我又遇见几个弟兄,他们是来送朋友的,不久仍要回到他们所属的部队去。他们见了我很亲切的望着我,--尤其对于我的残废使他们失掉镇静;但我匆匆的上了车,不敢对他们细看,我怕我深藏心底的怅惆,又将被他们怜悯的眼光所激动了。

车子蜿蜒的走过广大的原野,柳树已经吐着嫩绿色的新芽,桃花也已经开了一两枝,远处的山崖上,正开着二月兰,鲜艳的紫色花朵,在春天的阳光里闪烁,大地都笼罩于春的怀抱中。

再有一站就到了我的家乡了。这里已离战事区域比较远了,所以景色更美丽,青青的早稻,已布满了田畴,农夫们正抱着满腔希望,努力的耕种着。我的心里也不禁开了一朵美丽的生命花,想象母亲见了我,一定像发狂似的跑过来迎接我一日是不,她不会为了我的一只腿不见了,而悲伤吗?呵,母亲!

陡然听见停车的汽笛响了,把我从想象的世界抓回来,我连忙把背囊拴紧,拿好了拐棍,预备下车去。我才走下车子时,我看见车站那边,有一队步兵,向这边来。他们个个是强健的,英勇的,当他们走过我身边时,我那只被锯去半截的腿,不禁在发抖了。但同时我又转了一个念头:就这样也值得感谢神明的,从此我可以安然的住在家里了。

这时我心头的火焰,渐渐的消灭了!回头遥望闸北江湾的天,是青得可爱,杀戮的恶梦,暂时从人心里觉醒,炮火的烟焰正被这怡荡的春风所吹熄,一切暂时都变为平静了。

在一所茅草房里,这时走进一个为民族争生存的英雄,他那头发花白的老母正抚弄着爱子的残废的腿,在她的笑靥上挂着两道泪痕,然而她是骄傲的呵!

(《火焰》,庐隐女士遗著,北京书局,1936年1月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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