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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红雾

丽君刚才打发运搬夫把行李运走了后,就发见还有一个网篮留在亭子间的一隅,给运搬夫漏搬了。她看见了后,半是无意识地轻轻地顿了顿足。

——糟了!怎么处置呢?

她想网篮里的东西本来不是怎样重要的。两个锡制的茶叶罐,一副今年由汉口出来,过九江时才购置的茶具,——一个磁盘,一把磁壶,十个杯。——还有几套半新不旧的衣服,只能留作家常服穿的,想全数送给娘姨,又觉得有些可惜,所以索性用几张旧报纸包好装进网篮里,打算带着走。此外有两双皮鞋,——一双是高跟的,一双拖鞋,和一个打汽炉。此外再没有什么了。

她想,因为这个网蓝,特别叫汽车装着走,有些不合算,但是像这样一个重赘的东西,怎么好提着搭电车呢,当然只有叫黄包车之一法了。于是她从窗口伸出头来,望了望街路,但不见有一辆黄包车。站在亭子间中,她又歪了一歪首,只一瞬间,她带着几分夸张的神气,表示她很有决断而且活泼,提起双脚,当当地一直跑下厨房门首来:

“娘姨!快到马路口上,??”她又歪了一歪头。“做什么事?”

那个年约四十多岁的娘姨正在替她的小孩子们洗几件小衣裳,听见少奶奶有事差遣,便撩起衣角,先揩干她的双手。

“你赶快去叫一辆黄包车来!??马上要!??”“好的。”娘姨不象她那样紧张,很从容地踏出后门,站在街路当中了。“娘姨!”

丽君又叫了一声。“??”娘姨顿着足望了望她。

“到北四川路去的黄包车要多少钱?”“我从乡里出来上海,由码头上到亲戚家里坐过一次的黄包车,以后就没有坐过车子,也是中国街上的。租界上的要比中国街上的贵些,大概至少要四五角钱吧。”

看着娘姨去后,她又走上前楼房里来。虽然这次的出奔是下了很大的决心,但望着熟睡在床上的两个小孩子,也不免有几分心痛,无端地掉下了几滴眼泪。

——自己还够不上做女丈夫啊!已经下了这大的决心,还这样酸酸楚楚

的演出许多难看的丑态来做什么呢?丈夫对自己完全无爱了。他之还在敷衍自己,不过是为小孩子,想来利用我替他把小孩子养成长大罢了。谁还会这样当傻呢!

她虽然是这样地想着,但又禁不住在阿二和阿三的嫩颊上吻了一吻。阿三熟睡着了,不知道母亲在和她作最后的接吻。阿二到底比阿三大些,并且是男的,给母亲最后地一吻,便在梦中伸出小手来在他的小颊上拂了拂,他好象是当有苍蝇停在他的小颊上。他向里面一翻身,又呼呼地熟睡回去了。

——你俩醒来时,找不着姆妈,别哭啊!她再叹了一口气,又走到亭子间里来了。

——最初听了父亲的忠告,何至于和这个男人结婚。近六七年来真是忍气吞声,受了不少的罪。现在可不能忍耐了。自己只恨当时岁数太轻,又麻醉于自由恋爱的思想,没有深思,只顾外观,看见他西装穿得漂亮,用钱用得阔绰,便给他骗上了。他只为自己做了一套平常的衣服,便对他浃髓沦肌般地感激起来,终于失身了。现在想来真觉可笑,也觉可怜。??也不能单归咎于他。自己也有错处的。象自己和他那里说得上是恋爱,完全是起因于自己的性闷烦。在那时候饥不择食便和他勾搭上了。由是和父母决绝了。一生中,单只生我一个女儿的父母,现在怎么样了呢?也还是和七年前一样,在乡里过平和的生活么?

丽君思念到父母,又有些伤感起来。但是在她眼前幻现着的父母的影儿,真地是一瞬间。她的思索仍然转向到丈夫身上来了。

——二三年来,也不是不知道他的品行不端。第一因为自己在这社会上是孤立的人了,——譬如有一次把自己的苦情向堂姊姊申诉,姊姊便叹了一口气说:“你们是自由结婚的,还有什么话好说呢?”——无所归依。第二是因为小孩子的关系,尽去敷衍他,宽谅他,不和他计较。到了今日,真是不能再敷衍了。他的轻笑的态度,明明象是在向自己说:“你这女人有甚能干?能够把小孩子抚养长成,就算是你的最大本领了!除此外,只乖乖地坐在家里吃饭过日子就好了。丈夫在社会上做的事,也用得着你来管么?”他是完全不把自己当做一个人只当自己是一副机械了,那我还能忍受么?不向他反抗一下,他更会看不起自己了。

她正在沉思,娘姨带着车夫走来了。她听见娘姨在下面叫她,才觉着此刻真地非走不可了,不禁又怆然地快要流泪了。

“叫车夫上来,把这件行李搬下去。”她才说了这一句,便有些悲咽起来了。

车夫把那个网篮安置上车里去后,便请丽君上车。“大哥儿回来,你告诉他,妈妈过几天就回来。你要好好地看着他们啊!”丽君的喉头早有些辣辣的,不能再多说什么话了。“少奶奶旅行去,几天才得回来?”“说不定,少则三天五天,多则一星期。??身体太坏了,不能不去休养几天。”她的后一句话又象是对她自己说的。

她坐进车子上去了,车辆开动了,她还听见娘姨在后面说:“只几天工夫的旅行,带这些行李去干什么呢?”接着还听见她在后面呶呶地说了些话,但听不清楚了。

车子走到街口转了弯,丽君第四次翻转头来看时,已经看不见自己的房子了。她忙把一方小手巾搁在眼鼻之间,有几次她真想叫车夫把车子拉回头了。

——还是那几个小孩子害我苦了几年啊!

当她坐的黄包车走到四川路桥上时,有两名红毛兵指挥着二三个中国巡捕要她下车来,检查她的网篮。她恨极了,也后悔不该省几角钱,不叫汽车。但到了这时候,也无办法了,只好听在异种的白人指挥下的同胞们的检查和侮辱了!

八年前的暑假,丽君才十八岁,跟着父母到牯岭租了一家西洋人的房子,在那里度夏。丽君的父亲姓朱名伯年,是柏林大学出身的化学博士,伯年的性质非常顽固。因为他的专门是化学,每遇着友人和学生,都高唱他的化学救国论。后来有一个学物理的友人忠告他说:

“单靠化学如何能救国呢?”

“那就改为理化救国论吧。”

“单提倡物理化学两门还是不行的。”

“那,自然科学救国论是千真万确的了。”

象伯年一类的理化学者是这样顽固的。所以他对于他的女儿的教育。也是一样地顽固。

一天在山顶起了雾,相距五尺,便看不见人了。朱博士一家人,当然不敢出去散步了。朱太太在她的房里清理丈夫和女儿的衣裳。朱博士在他的书房里准备下学期的讲义。朱太太把衣服清理了后,便走到丈夫房里来。

“又在编讲义了么?使人看见都头痛啊!每年由春到冬,总是这样东抄抄西抄抄,抄了十多年了,还抄不完么?何不拿去出版呢?永久可以用作教科。”

“你姑娘婆婆们懂得什么!每年都要添加些新材料才算是好的讲义。并且我这部讲义是秘本,发表了后,我们靠什么吃饭呢?”

“丽儿呢?没有到这里来过么?”朱太太不再谈化学讲义的事,想向丈夫提出女儿的事来讨论。“不在她房里么?”

“我去望了望来,没有在她房里。??”

朱太太说了后,又叹了口气。“外面这样大雾,也出去散步了么?”“又出去了吧。??”

朱太太想把自己的猜疑,——在昨天有几分证实了的怀疑,——对丈夫说出来,又怕丈夫生气,搅乱了神经,不能安心继续编讲义。

“她十八岁了,看她也无心读书了,还是早点替她拣一个相当人家,结了婚了事。”

过了一会,朱太太这样说着叹气。因为丽君近三四晚都托辞到外面去乘凉,一直到更深后才回来。这只有朱夫人知道。博士只热心于翻化学书和编化学讲义,全没有心事理及女儿的事。

“陈鸿康最好,岁数虽然比丽君儿长十二三岁,但这在外国是很平常的事。他的有机化学真学得好,毕了业叫丽君儿和他结婚吧。明年冬毕业,还要等一年半,我也打算留这个学生在教室里当一名助手。??”

朱博士含着雪茄微笑着说。他以为在这世界中最重要的一件事就是研究化学。至于男女婚姻,不过是在社会上发生的一件偶然现象,也是可以随便配置的,最大目的也不过是维持种族而已,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事。但朱太太则以为不然,她觉得在他俩间的最重要事件就是丽君的婚事了。

第二天的下午三点半钟时分,丽君居然伴着一位穿潇洒的西装,看去和丽君一样年轻的青年走了来。朱太太看见女儿这样大胆地伴着一个男友嘻嘻哈哈地回来,心里有点不高兴。她原来站在正门的阶段上的,看见他们从屋前的石路上转进围墙外门里来时,便退回里面去了,表示她是不高兴看他俩的怪样子。他俩居然走进屋里来了。“妈妈!”

丽君一跳进门廊里,就叫了她母亲一声。朱太太在里面房里虽然听见了,但不高兴回答。只当没听见。

“妈妈!”

丽君又叫了一声,走近她的母亲房门首来了。原来牯岭的石构的屋子,面积都很小,只要行两步脚,就走够了全屋的。同在一家小石屋里。当然没有听不见声音的,朱太太到此刻只好回答了。

“什么事?”“啊!我妈在房里!”

丽君活泼地笑着拍了一拍掌,便伸出白嫩的左掌向外头招一招。“来!快过来!我替你介绍。”她说了后,又向着她的母亲说,

“妈妈,那就是李梅苓先生,在南京时我和妈说过的,现在他也到牯岭来了。他说要拜候爹爹妈妈呢。”

朱太太便想起在南京时,丽君从上海女校回来,说认识了一个同学的哥

哥姓李的,如何有学问,如何有见识,家事如何好。看丽君的样子和意思,是十二分中意那个小白脸。她老人家正在沉想,那个小白脸李梅苓也居然大大方方地走到朱太太的房门首来了。

“朱伯母,好!”

他的音调非常之自在,脸上也一点不会红,面貌又清清秀秀。这些又给了朱太太一个好感。她不能不略起一起身,回答他一个点头礼。

“坐吧。??请进来。”丽君和梅苓便同在一张梭化上坐下来。

“爹爹在用功么?他想拜候爹爹去,可以么?”朱太太知道丈夫的情性顽固,便说,“你爹此刻不得空吧。写得正起劲的时候,搅嘈了他,又怕他生气呢。”梅苓听见,很伶俐地便说,“那么改天有机会时再拜候吧。”

朱太太和梅苓谈了一会后,觉得他还不错,知道他的父亲是个上海相当的殷商,不过有七八兄弟,稍微差了一点。最后又听见他在上海一家私立大学专门政治学。她想,这在博士是最难通过的一件事了。否,不得父母之许可,先和年轻的男性结交起来,已经是博士所最厌恶的。何况他老人的心目中又有一个陈鸿康呢。

在东京时,陈鸿康常来他们家里,又瘦又黑,穿一件竹布长褂子也脏得不堪。丽君每看见他来,都不十分理睬。当鸿康坐在博士的书房里时,博士便会叫女儿过来说,“象她们自由女学生那样轻浮,交结男朋友是不可以的。但是也不可太拘谨了,该正大光明地出来交际交际,应酬应酬。陈先生在这里,和你妈进来坐坐吧。”

“好的。”丽君应了一声,但在书房门首跑步般地走过去了。等了许久,也不见进来。

“年轻女子总是这样害羞的。”博士笑着对那个高足说。“Ei,Ei。”

鸿康虽在表面上肯定老师的说话,但心里却不以为然。因为他早听见过人说,朱小姐丽君是再活泼不过的女学生,在上海交结了不少的男友。

现在梅苓走了。朱太太把他和鸿康比较起来,学问程度之差如何姑且不说,问问自己的心,还是替女儿表同情呢。

次年晚春的一天。

朱博士由学校回来,精神十分疲倦,脸色也非常之不高兴。当然,第一

原因是近数天来丽君违反了他老人的意思,执意要嫁李梅苓,第二是学校的校长,因为化学教室的经费问题,和他发生了意见上的冲突。

前星期,朱太太替女儿提出李家的婚事来说时,博士真可以说是达到了勃然大怒的程度了。

“你看那个纨绔子弟究竟有甚好处!贪他家里有两个臭铜钱吗?”“贪他年轻相貌好有学问呢。”这是丽君的回答,虽然不是当着父亲的面说。但她的父亲间接地听见了。

“无聊的东西!她如要嫁那个纨绔子弟,我就不认她是我女儿!听她怎样做去吧!”

博士气愤愤地拍了几次桌面这样说。

朱太太看见今晚上丈夫那样的不高兴,不敢把女儿逃往天津去了的事告诉他,也不敢把女儿留下来的信给他看。只她一个人苦在心头,暗暗地洒泪而已。

丽君差人送来的给她的父母的信里虽说和梅苓到天津——在这时候因为生意的关系,梅苓的父母都到天津去了,要过二三个月后才回来上海——结婚去,其实他们还是在上海,在法租界源桃村分租了一家人家的三楼前房,一同住下来。虽未曾举行正式的婚礼,但他俩早行了夫妻之实,整日整夜在享乐。知道他俩的住所的,只有梅苓的妹妹梅英。

朱太太到后来也听见女儿并没有到天津去,还在上海,不过生米已经煮成熟饭,无可奈何,很想将错就错,成全他俩,要求他俩补行一个结婚礼。但看见丈夫为女儿的事气得差不多要发疯了,神经有点错乱,还是不敢把意见向丈夫提出。她一面要安慰丈夫,一面又思念女儿。朱太太的眼泪也只好向肚里吞了。

自丽君走后,朱博士的夫妻生活真可以用“晚景凄凉”四个字来形容了。丽君和梅苓的所谓新生活过了两个多月了。在未同栖之前,以为将来的共同生活定有不少的幸福和快感。但过了一个月之后,彼此都觉得所谓性爱生活也不过如是如是,平凡得没有一点奇趣。他们都在想:世间的盐米夫妻所过的生活也是这样的吧。怎么我们的热烈的恋爱不能发生一点影响,不见得比平凡人有更高的幸福和快感呢?过了两个月后,他俩不单感着日夜无停歇的性生活平常,也实在有几分嫌厌了。

还有一件事最使丽君伤心的就是催梅苓快举行正式婚礼,向社会承认她为妻。但他尽是推延,理由是还没有毕业,父亲不同意,只好暂时守秘密,并且他更进而笑丽君迂腐。

梅苓和丽君同栖半年了,她有时候感到寂寞,便会思念父母,思念母亲更切。因为有身孕了,梅苓又上学去了时,她更感着高度的寂寞。即令梅苓在家里,但也不象初同栖时那样热烈地拥抱她了。女子一失身于哪个男人之后,她在那个男人,便不值钱的了。

还有一件事使丽君失望的,是共住之后,梅苓的经济状态虽不算顶拮据,但也不能象她所预期的那样阔绰。关于她一身的装饰,从不曾有一次使她满足地遂意过。有时候想直捷地向他要求,但又担心他会嫌恶自己,说自己只顾奢侈,失了一家主妇的资格。到后来她才知道梅苓的父亲是异常吝啬的,除供给他的儿子在学校中应需者外,是不多给一文的。他只能私私地向母亲讨点补助。

自有身孕之后,每朝晨对镜时,丽君觉得自己的脸色一天一天地苍黄起来了。她想,自己本来是发育过早的,现在和梅荃出去,已经有朋友说,自己比梅苓苍老一点。这是何等伤心的事啊!一想到生育之后,万一因为色衰不能维系梅苓之心时。??于是她在暗中又无端地悲楚起来。

凉秋九月的一天晚上,梅苓陪着丽君赴K剧场去看有名的“白杨剧团”上演“茶花女”。据梅苓说“白杨剧团”的明星有几个是他认识的。

他们持有优待券,在离演台面前第五行的正中占了两个座位,K剧场虽然朽旧了一点,但舞台的装饰和照明,因有导演者的指挥,算极适宜,不会象一般不熟练的新剧团那样会促起观众的反感。

观众虽不算挤,但也不算少。丽君和丈夫在剧场里约坐了半点多钟工夫,幕里面响铃了。舞台前的乐队也开始奏乐了。绣有埃田乐园图——亚当夏娃的裸体像,——的缎幕面前,乐队的Conductor在不住地挥动他手中的一根小竹棒。顷刻间,座席中观众的动摇静止了。那面缎幕也渐渐地升卷起来。

幕开了,第一场面是茶花女的应接室,女仆配唐拿着一枝鸡毛扫在洒扫台椅。

“这就是有名明星潘梨花么?怪难看的!”“不,不是潘梨花。那是不重要的角色,扮茶花女的女仆的。”梅苓笑着回答他的imstress。

第二个登场的是某伯爵,坐火炉前和女仆谈了些话,就下去了。过了一忽,主角明星登场了。全观客不期而然地都拍起掌来。她从舞台的右侧门上,观客全体都凝神静气地把视线集中到那个茶花女身上去了。这种状况不知道是何道理,却引起了丽君的反感。她当时便注意丈夫的态度。梅苓象给舞台上的茶花女施了催眠术,微张着嘴,双眼直视着那个明星潘梨花。丽君看见丈夫的那个呆样子,不禁起了一种似嫉妒的感情。

由头至脚浴在彩色电光中的茶花女,戴着孔雀色的帽子,蔷薇色的夜会服(dress),肉色的长统丝袜,同色的高跟皮鞋,胸部挂着一朵鲜红的茶花。

“啊!真美丽!”观众中的一阵赞美声。“果然名不虚传!”又是一阵赞美声。

丽君再偷望丈夫的态度,他一声不响,还是象刚才那样凝神静气地注视着台上的茶花女,灵魂象给台上明星吸引去了。

“发昏了么?”

丽君轻轻地推了推他的手臂。“um,um!”

从梅苓的口角流下几滴涎沫来了。大概是因为开张口太久了的缘故。他忙拿袖口去揩了揩嘴角。

台上的茶花女把帽子除下来,搁在正中的圆桌上,象十二分疲倦地,投身到一张梭化上,半躺半靠地坐下去。脸颊上不搽白粉,嘴唇上也不点胭脂,真是天生丽质。五官配置得十分匀整。不是西施再世,在现代哪里还找得着这样典型的美人呢。

“的确是个美人!”过了一会,梅苓才说了这么一句。“这就是潘梨花么?”“是的!”

“‘梨花’怪俗的名字。”

“她的原名不叫梨花。因为她的肌色最白,——从没有看见过有女性的肌色象她那样白的,——所以叫她做梨花。??肌色之白,是美人的第一特征啊!”

“知道了!知道了!我的肌色赤,够不上给你赏识!你找梨花去吧!”丽君酸酸地怨怼着说。

“潘梨花!潘梨花!”

丽君还听见许多观众在低声地念她的名字。她想台上的女性,真是十二分的光荣了,——比南面王还要光荣了,怪不得现代的摩登女子都喜欢进剧团当明星呢。当了明星,有许多逐臭的男性来巴结!物质的享受虽穷奢极侈,也不怕无人供给。丽君在这时候,只恨自己缺少一副艺术的天才了。不然,可以把这些蠢男子玩弄于股掌之上呢。

她望望丈夫,他还在目不转瞬地望着台上的茶花女。她再推了推他的手臂。

“um,um,um!真好!”涎沫又快要从口角流出来,他忙用袖口止着它。

那年冬,阿大出生了。因为有了小孩子,丽君更罕得陪着梅苓出来社交和游乐了。梅苓也在私立法科大学毕了业,在交涉署里,借父亲的后援,获得了一个挂名秘书领干薪的位置。于是他每日借名办公,朝出暮回,十分忙碌。就连星期日,也说有许多应酬,上午虽然在家,但下午以后一直到夜间十二点前后,决不会回家里来的。这常使丽君独坐家中,暗自洒泪。

有一次的夜间,梅苓在临天亮的四点多钟才回来。丽君因为担心着他,并且小孩子啼啼哭哭,也终夜没有睡。等到梅苓回来,她略诘问了一二句,

不提防梅苓竟作色起来了。

“那才笑话!堂堂一个男子是单为妻子做奴隶的么?你要这样地禁锢着我,那就彼此离开好些。社会上还有许多事情等着我去干呢!和外国人打交涉,也要拖着妻子一同去么?”

丽君给丈夫这么一叱骂,便语塞了。她只有用她的最后的武器,呜呜咽咽地哭起来了。梅苓不理她,他倒在床上,便呼呼地睡着了,只留丽君独自抱着婴儿,眼睁睁地到天亮。

恋爱结婚的结果是这样的么?她常叹息着这样地想。

过了新年在丽君还是过一样平板的酸苦的生活,而在梅苓则一天甚一天地在外面过他的耽溺的生活。他俩的家庭中,虽在盛夏时节,也象水晶宫般,冷冰冰的。

到八月初旬,气候最炎热的时期,梅苓的父亲染了霍乱症,一病身亡了。梅苓是相续人,便继承了一切财产。故父亲之死,在他并不感到半分的悲痛。老实说,他还有几分希望父亲能早日死呢。现在居然达到了目的了。

梅苓现在承续了父亲的财产,有挥霍自由的资金了。由金之力,一月之后,他便升任为交涉署的科长了。在丽君对于丈夫的升官,本该欢喜的,不过看见丈夫近来的放浪的生活,她只觉得这是可吊而非可贺的事情。

凉秋九月的一天,法国领事馆为该国的一个纪念日,举行园游跳舞会。梅苓夫妻当然也在被招待之列。

现在梅苓需要他的夫人同伴了。“法国领事招待我们,你去么?”

社会都知道丽君是梅苓的夫人,他当然不敢伴别的女性同赴法国领事的游园会,怕惹起人家的恶评。

“我不想去。谁还有这样的高兴!”但经梅苓再三的要求,丽君还是跟着丈夫出席了。

法国领事署的跳舞厅里挤着不少的来客。丽君虽然遇着不少的熟人,但只是点点首招呼,鼓不起兴气来。

“尽是这样愁眉不展是不对的。做外交官的夫人,要活泼些,要多交际。”梅苓低声地在教训他的夫人。“我的性质是这样的,不善交际,有甚办法呢?”丽君坐在广厅的一隅,心里只思念着家里的小孩子,虽然交托了乳母,但总是有点挂虑。

音乐队开始奏乐了,跳舞会开始了,一刻间电灯变成紫绿色。二三流的来客便一对对地在跳舞起来了。

丽君在无意识地看他们跳舞,心里总是不高兴。正在沉思间,翻转头来一看,原坐在自己旁边的丈夫梅苓,不知跑往那里去了。当然,这是给她一个很大的打击,她几乎想流泪,但忙极力地忍住了。

——这真正是岂有此理!要到什么地方去,也得告诉我一声!??大概是自己今晚上过于冷淡了他吧。??算了,算了,不必理他了!他已经对自己有些变心了的,还顾得这些形式上的事体吗?

于是她望了望全厅里的来客,也不见有丈夫的影儿。她想,或许是上司来了,他走去伺候去了吧。听说财政当局,外交当局,几个大人物今晚上都会到会呢。

她又看见许多穿着礼服,手里拿着高帽子的来客,聚在一张桌子的周围,在谈论前方的战事消息。

丽君坐了一会,见丈夫还不回来。就想一个人先叫汽车回去,索性不理他了。她站了起来,从广厅的一个侧门走出,便望得见一个大花园。丽君给晚风一吹,虽有几分怯寒,但想吸吸新清空气,醒醒头脑。她在一丛矮木林旁边走过去时,忽然听见那一边的梭化椅子上有人在坐着谈话。

“你说那个小白脸么?”一个女子的声音。

“是的。你认识他?”一个男子的声音。“交涉署的秘书长,是不是?他姓李,至于名字,我记不清爽了。”“不错,他是个美男子。但是他的品行顶坏,真是个逐臭之夫,到处偷鸡吊狗。”“管他品行坏不坏,我又不是想和他结婚。”

“他对你说是秘书长是骗你的话,他不过是个不重要的科长。”丽君听到这里,知道他们是在评论她的丈夫,很想看看,到底那一对男女是谁。她便在路口的一株大树后躲着,专等他们出来时,偷看看是哪一个。“我要到跳舞厅里去了,有话改天谈吧。”那个女人又在对那个男子说,听得出她是有些讨厌那个男人。

“我跟着你去。今晚上至少你要和我跳舞一次,这是你前天和我约好了的。”

“你这个人何以总是这样讨人厌!又不会跳舞,拉拉扯扯的,扯得人难为情。你还是回你们队里去拿枪杆子吧。”

他们走出路口来了。那个女子先走,丽君认得她是潘梨花。至于跟在她后面的是个又高又胖的黑脸大汉,虽然穿着西装,但是可以看出他是个武家伙。丽君不认识他是哪一个。看他们的情形,并参考他们的会话,她不难推知丈夫已经和那个潘梨花有了相当的关系,而这位武家伙是在和丈夫争风的一个。丽君在这时候的心理,一面恨梨花,一面又对那个黑脸大汉表同情。

丽君懒懒地回到跳舞厅里来时,来客在鱼贯着走向食堂那边去。她因为找不着丈夫,不知道跟着大家进去好呢,还是不进去好。

“你跑往哪里去了!”

丽君听见梅苓在后面喊她,忙翻转头来看。梅苓气喘喘地赶到她面前来,拉着她的手,并着肩走到食堂里来。

“我要问你,跑到什么地方去了!”丽君不输服地反驳她的丈夫。

“总长来了,不该去伺候吗?中国有一句俗谚,‘要肉吃,俎边企。’如果想图功名利禄,非竞争着和上司接近不可。”

“你们做事!专为一身的功名利禄吗?不是为革命,为社会,为国家么?”

“现代的中国知识分子,哪一个不是这样想呢?”“为个人生活,我们好好地经营生意不是够了么?何必出去做官呢?希望你出去做外交官,是想你能够为国家尽点力。你只问你有无能力,你不必去演那种丑态,在上司面前和同僚争宠!纵令你能争宠于一时,但你的能力和你的权贵阶级的思想还是限制了你的事业,结果只是当一个技术人材而已。中国的政客尽是近视眼的,没有一个能看到十年以上的将来,而只汲汲于自己的虚荣权力!此即中国之所以二十年来的内乱不息的大原因!”

“算了吧!你这个姑娘,懂得什么!也在瞎谈起政治来!”“那,你们从事政治,是专为个人的功名利禄了?”“当然!位置只是一个的,不互相倾轧,互相竞争,怎么能得到手呢?

谁多接近上司,谁就多得机会上进。干政治工作,第一要黑良心,你稍讲一点良心,便会给人暗算的。”

“那你时时刻刻都要拚命地钻营了?”“当然啊!还要时时刻刻向多方面讨好,使多方面都能信任自己,不受任何人的反对,就容易出身了。”

“我竟没有想到你是一个这样卑鄙可怜的人!八面美人或许是处世秘诀之一,但是不受人排挤,不受人攻击的人,能做伟大的人物么?我到今日才知道你这样不长进,这样无耻!”

梅苓给老婆骂得不会辩驳了,最后只说了一句。“不要多嘴了,宴会的时候。”他俩在指定的席次坐下去了,就看见法国领事站了起来致欢迎词。来客尽都鼓掌起来。法国领事讲完了后,有一个中国人起来译成英国话,后来又有一个中国人再把它译成中国话。其次是某总长和英国领事的英文答词,却没有人把它译成中国话。最后是日本领事站了起来,咭柯咭柯地说了一大篇话。有许多西洋来客和中国来客都在打呵欠。在日本领事附近坐着的一个矮胖子,便睁着圆眼恨恨地注视那几个打呵欠的中国人,对于西洋人他却不敢。日本人的爱国心到处都是这样地表现出来的。日本领事蹙着眉头,把谢词念完了后,坐下去了。一个日本人便站起来,也把它翻成英国话,居然博得了大家的鼓掌,但不象最初几次的那样起劲了。

宴会完了后,大家又涌到跳舞厅里来。有些男客分散到吸烟室里去,或花园里去。他们不是为逐艳,便是为钻营。大多数的男女还是在热心地跳舞。

丽君坐在一隅,真猜不出潘梨花以什么资格也在被招待之列。她想问问丈夫,因她深信他是能够熟悉梨花的事情。但在这时候,梅苓说总长要走了,须得去伺候送行。丽君知道了丈夫的做官主义后,也就不再去干涉他了。

“等我当公使时,就带你到外国去,你也该把跳舞学好一点。”这虽是梅苓从前对她说的笑话,但丽君当时也真地抱了几分希望。但由今晚上的情形看来,自己是无望的了,也觉得是不希罕的。

她坐了许久,仍不见丈夫回来。她正在沉想,忽然给一阵激烈的鼓掌惊醒了,忙抬头来看,同时听见左侧右面的人在喊:

“潘梨花来了!”“梨花的跳舞最好!”“看她和那个美少年跳得多好,多熟练!”

丽君跟着他们的视线望去,果然看见潘梨花,因为她的半裸体的装束,容易认出。但是一看到她的Partner,丽君差不多要失神地倒在地面了。

梨花的一双雪白的臂膀全露出来了。除了左腕上两个痘痕之外,真可说是白璧无瑕。一双腕上带着几副金钏和珍珠钏。胸部和背部的上半节也全露出着,尤其是高高地耸着的双乳,隐约可以窥见。青春的热血就在这雪白的胸脯里面在奔涌,她真是有魅人之力!像她那样的蛊惑性,哪个男性不会陷进去呢!丽君看见梅苓的白绸衬衫紧紧地触着梨花的乳峰,他的只膝也时时抵着她的脐下的部分。丽君再不能忍耐了。

——这是一种莫大的侮辱!走吧!走吧!非和他离婚不可了!

丽君这样想着,同时希望来客们不认识自己是梅苓之妻就好了。但是事实上刚才已经遇着了三五位女友,都是认识她和梅苓的。于是她希望不要再会着那些人。

Orchestra演奏得愈热烈,同时跳舞的人们也跳得愈热烈。青年的男女们都是周身环流着热血,精神也十分的兴奋,许多没有Partner的男女都站起来物色对手。丽君只有独孤地坐在一隅悲叹自己的无能及可怜。

他们跳Blues了。女性的高跟皮鞋和地板相击触的声音更加夸张的响亮。这更加引起了丽君的反感。那些在跳舞中的女性,个个都一面跳一面哈哈地笑。但在丽君总猜不出她们好笑的理由来。有些卑野的男子,乘对手的女性张开口笑时,便伸嘴前去要求接吻。这使丽君看见,更觉难堪。

丽君想不看梅苓和梨花,同时又禁不住要偷望他们。她的视线和梨花碰着了。梨花像知道她是梅苓的妻,故意表示出一种不庄重的笑容。丽君忙背过脸,歪了一歪嘴唇,也表示对她的轻蔑。但她自己还是这样地想:

“她虽然卑鄙,但今夜里的胜利确是归她了。”丽君的胸中像燃烧着般的焦燥,也感着侮辱。她有几次都昂奋起来,想取自由的行动,找一个年轻的男性作Partner。

在暗绿色的电光之下,不住地在摆动的男女之群,裸露着的丰满雪白的臂膀,装饰着金刚石和珍珠的颈项,由颔下达到乳房边裸袒出来了的桃色的胸脯,五光十色闪烁着的衣裙,腕和腕互相揽络着,膝和膝互相摩擦着,嘴和嘴也互相接近着,彼此互闻得着呼吸,互感得着胸里的鼓动,受着音乐的Rhythm的翻弄,青年男女们的肉以敏捷的感觉在战动,同时他们的血也以急激的速度在奔流。

一个刚从某私立大学出来的漂亮的文艺青年耿至中今晚上也在被招待之列。他的父亲是银行界的巨子,因为年老了,法国领事知道他不能来,所以加招待了他的儿子耿至中。

丽君在学校念书的时候是常常和耿至中在各种集会上见过面的,两人间的交情早达到有说有笑的程度了。丽君原来很爱他的,无奈耿至中的性情豪放,不耐心于追逐专一的女性,和她讲爱情。他对女性是主张合则来,不合则罢的主义,而丽君是有几分顽固,主张男女间之交际是要先经过一定的期间,察看相互间性情能吻合否,然后进行第二步的工作。

“算了吧。你不中意我,算了吧。我只问你,你每天定要跑到我的寓里来坐半天不走,不算是有爱情了么?若你只想叫我花花钱,你可以享享乐,那你这个女人就不堪了。??”

因为至中和丽君的情性在这一点不能相一致,所以她另找着了梅苓。自梅苓进了交涉署当职员,她便觉得梅苓确是比至中能干,遇着至中时还把梅苓进交涉署的事提出来说。至中只嗤之以鼻。因为至中知道他俩都是虚荣心重,而说话行动又多是不由衷的。

今晚上她又看见了他。她此刻才相信至中比梅苓率直,也比梅苓诚恳。从前思慕至中的感情又不禁悠然地抬头起来。她看见至中比暑假前清瘦了些。

“啊!你一个人坐在这样暗幂幂的地方做什么?梅苓和那个女优跳得正热烈呢。”

他在丽君的面前走过时,很恭敬地向她鞠了一鞠躬,带嘲讽的口调说。说了后便和她隔一张小圆桌对坐下来。

“??”

她不禁双颊绯红,半晌没有话说。等过了一会,她略抬了抬眼睛,恰和他的视线碰着了。她才知道他在热心地不转睛地注视她呢。他笑了,她也笑了。

“你想跳舞么?”“怕跳得不好。??你呢?”“我想跳,但是找不着适当的Partner。”

“那边不是坐着许多小姐们,你可以随便去找一个。”“不容易。”“为什么?”

“有的不会跳,有的不愿意和我作伴,有的太丑了。??”她笑起来了,听见他也在夸张地高笑起来。一大部分的来客的视线都集中到他俩这边来。她感着不好意思,但同时又希望能够给梅苓看见,也算是复了仇。他还在继续说:

“小姐们少有大方的,跳舞起来总是忸忸怩怩。我最喜欢找一个有了丈夫的年轻的漂亮的Mistress作伴。??”

“啊呀!”

丽君有点神经过敏,忙敛了笑容,叫起来。在这瞬间,她才感着自己爱丈夫之心还是不可侮的。同时她总怀疑,至中之心是对她不正。

音乐和跳舞可以说热烈到白热的程度了。青年男女们互相拥抱着,或喘着气息,或低声细语在回旋。尤其是女的都象是完全失了神,一任男的拥抱着狂奔。

Fox—trot是挑拨的淫猥的。但是大多数的青年男女们都欢迎这种跳舞。看着他们的狂热的态度,丽君更加兴奋起来。丈夫尽留恋着梨花,并不回到自己这边来,挑引了她不少的反感,同时音乐和色彩对她也是莫大的诱惑。

隔着一张小圆桌,她的手腕不知在什么时候给至中握住了。“我们也去跳一个Fox—trot吧,赶快!”“我跳得不好。”她脸红红地微笑着说。

“不要紧,我搂着你跳,你跟着我的脚步走就可以了。”她斜睨了他一眼,但是无力拒绝了。

——也好,给梅苓看看,复一个仇,消消气。他俩互相拥抱着像一个涡卷般流进大队的跳舞群中去了。丽君觉着四肢软瘫得动弹不得,只手攀着至中的肩膀,只手握着他的腕,一任他紧搂着,像在半空中回旋。他给了她不少的刺激,热烈的气息,有刺激性的香气,胸部的压抑,腰部的抚摩,膝部的抵触。

“讨人厌!”

丽君高声地骂他,但给音乐压着了,没有人听得见。纵令有人听见,这在跳舞场中也算是很平常的一件事。

“有什么要紧。梅苓对梨花怕还要更热烈呢。”至中只是傻笑。过了一会,他再抽脱他的只手,摸了摸她的胸部。“讨厌鬼!”她再苦笑着骂他。

“我们为什么要跳舞?”“不知道!”她装出恼恨的神气。

“告诉你吧,跳舞是促进我们间这类的感情的。”

跳了一会,他俩回到座边来休息。大概梅苓还没有注意到他俩的跳舞,不见回来这边看她一看。

大概是夜深了的关系,在跳舞中的青年男女们的动作更加激烈,更加露骨了。第二次丽君和至中再跳了一个Waltz。这趟。丽君的动作比较能自主了。因为她的Waltz跳得最熟练。但是至中像吃醉了酒般地,对她的动作比刚才更加不客气,更加露骨了。他不时伸嘴到她的颊边来,但每次她都躲开了。

“大家都说,你专做这类的工作,进行不负责任的恋爱,有这事么?”她红着脸笑问他。“谁说的?这些有闲阶级的青年吃父亲的饭,穿父亲的衣,专爱造别人家的谣言。”“不管是不是他们造你的谣,你自己谨慎一点好了。”他俩又回到座边来休息,喝着汽水谈恋爱问题。“你还没有找着对象么?”她喝着汽水问他。

“失掉了你之后,就没有比你更理想的女性了。”至中笑着尽注视她的脸。她不好意思,忙低下首去。“不要太客气了。高帽子戴不起!”她苦笑着回答他。

“你不要怀疑我此刻对你有什么野心。我也不是奉承你。我的话是由衷的。在你未结婚之前,不觉得你是怎样好,但到现在,又觉得你是个相当的女性了。”

“??”

她此刻再抬起双眼来注视他了,她起了一个怀疑。——他说不是对我有野心,怎么刚才的动作又那样露骨那样激烈呢?对了,他不是真心地在精神上恋爱我,他只想诱惑我,一时利用我的肉。一般的朋友都这样地批评他,专逞面貌漂亮,零零碎碎地去追求许多女性的肉。他是有名的色魔!

她这样想着,忽然又对他警戒起来。但是刚才受了他的肉体的接触,她的精神上和生理上都起了动摇,又觉有几分舍不得他了。

“再去跳一个Fox—trot吧。”至中拉着她的手掌,要求她起身。

“不行了,我疲倦极了,让我休息一会吧。”她的只腕按在小圆桌上,她的脸伏在臂腕上了。

在这瞬间,梅苓走回来了。他脸色苍白地没有半点笑容,望着至中点了一点首后,便声音辣辣地质问他的妻。

“伏在桌子上做什么?”“有些头痛。”

丽君不抬头,只回答了这一句。“头痛?怎么又跳舞得这样高兴?”“你一个人太高兴了,我便该寂寞的么?”她仍然是伏着不抬起头来。他听见他的妻的泣音了。他再回首来望望至中是怎样的神气,看见至中一个人在狞笑,他心里更加冒火,很想痛骂至中几句。但因自己先有了弱点,同时也怕在大庭广众之中失了体裁,忙忍住了。

“头痛得厉害时,我先叫汽车送你回去怎么样?”“你呢?”她仍然伏在桌子上说。

“??”

他再望了望至中,至中又在狞笑。“我们一路回去吧。”

梅苓像下了决心。他待想叫丽君再等一忽,好让他去向梨花告辞,忽然听见有一个女人在后面叫他,他听见就战栗起来了,像触着了电气,忙翻转身来。

“mr.李,和我再跳一回Fox—trot吧。就想回公馆去了么?”丽君听见丈夫能够和她一路回去,稍为转了一转心,有些欢喜了。但刚抬起头来,忽然看见梨花,身体又不住地战抖起来了。

梨花的奇突的态度不单使梅苓夫妻发生了惊异,就连至中也有些意外。于是他再次狞笑起来,走过去和梨花握了握手。

“Miss梨花,我们可以跳一个Fox—trot么?”至中说了后又笑着看了梅苓一眼,不等梨花的回答,只手便搭在她的肩上了。梨花忙躲开身。“有什么要紧呢,跳一回吧。”

他仍不肯离开她的身旁,他看见梅苓脸上再表示出一种嫉妒的神气。“不和你作Partner!我要和Mr.李跳!”梨花尽望着梅苓的脸。丽君看见这样的情形,才觉着自己的丈夫比至中漂亮。她真担心丈夫再给梨花争了去。“不早了,要回家去时,赶快一点。不然,我一个人先走了。”丽君怨怼着对梅苓说。

“怎样?就想回家去了么?再跳一回Fox—trot吧!”梨花嘻笑着对梅苓说。

梅苓的脸上红了一阵,但一刻间又转成苍白。丽君的眼睛里燃着恚愤之焰,同时双唇不住地颤动。只有至中一个人站在一边狞笑。

“不跳舞么?”

梨花捉着梅苓的手不放。梅苓的脸色像死人般地苍白了。“你??你??你是??哪??哪??哪一个?”丽君气得说不出话来了。

“啊Mrs.李,你不认识我么?我却认识你呢。我是潘梨花,Mr.李的好朋友。——我们只做好朋友,没有什么不可告诉人的事哟!你可以和Mr.耿跳Waltz。——你的Waltz真跳得好。我也可以和Mr.李跳个Fox—trot吧。”

丽君给梨花这么一说,气得脸色由红转紫,由紫转黄了。“Mr.李要陪他的太太回公馆去了,还是让我和你跳一回吧。”至中故意这样说,说了后,又看看梅苓的脸色。“你也和尊夫人跳一回Waltz,再回公馆不迟的。”至中再以冷讽的调子说。

梅苓待想说什么话,但颈项给梨花揽住了。他想挣,怕失了梨花的欢心,以后便无从问津了。答应和她再跳一回,又觉得对丽君不住。

Orchestra愈奏愈热烈了。跳舞的青年男女们一对对地像走马灯般在回旋。

“再等十五分钟回去吧。”

梅苓翻转头来苦笑着对丽君说。他的话还没有说完,已经给梨花拉进人群中去了。

“??”

丽君气得一句话不会说,喘着气走出跳舞厅外来。“我们再跳一回Fox—trot不好么?”至中跟着她走出来,但她不理他了。

领事馆的招待员和看门的看见他们出来,很恭敬地行了致敬礼。“真地要回去么?”至中再诚恳地问她。

“不走干什么?”她怒斥他。“那我送你回去。”

他说着叫他的汽车夫,把一辆精致的小汽车驶了过来。她也不管是谁的汽车了,车夫把车扉打开时,她就走进去了。

他俩坐进汽车里后,汽车开动了。“马上要回你家里去么?”“不回去干什么?”她冷冷地回答他。

“我们到什么地方去玩玩好么?”他并不知道她有满肚子的气没有发泄,他真是不识时务。“到什么地方去?”

“Mr.李今夜里决不会回家的。我们到旅馆里去,??”

他摸着了她的手掌,把它紧握着,低声地说。

丽君在这时候胸里的血潮正在以最大波幅在激振。一群跳舞的男女们还在她的眼前旋转。梅苓和梨花相拥抱着跳舞的姿态也十二分明了地在她眼前跳跃着。他俩的腕和腕,脚和脚,胸和胸的接触也是活现的。

——丈夫早给她占领了!

她正在烦恼着这样想时,不提防至中露骨地握了她的掌后又来摸她的腿部。她正恼恨得没有泄气的地方,听见至中要求她到旅馆里去,便借题发挥了。

“放屁!快停车!我走路回去!”她摔开了他的手。“不去就算了,何必发气。”

至中屈了屈腰,像跪着哀求她不要生气。“你真是全无廉耻!”她再骂了他一句。

“不要骂了,我送你回家去就是了。不过,丽君,你要记着,假如日后梅苓和你不能兼容时,你要来找我,我可以替你想办法啊!”

“放屁!我个人的事我自会处理,我决不求人。”至中再没有话说,只一直送丽君回到她家里去了。

丽君回到家里,望着睡在小床里的阿大,流了好一会泪。她深信丈夫是给那个婊子梨花占领去了。想他今夜里回家来是绝望了的。

由梨花便连想到至中曾告诉她在法国领事馆里看见的,追求着梨花的军人是怎样的人。

——梨花所要的不是金钱么?怎么堂堂的一个师长都不能打动她的心,反死咬着一个小小的交涉署科长不放呢?

于是丽君又连想到那个师长一个人坐在一张小桌子前,没有人理会他。大概他是不会跳舞,不然就是没有女性愿意做他的Partner。他只坐着运用他的鼻孔去呼吸,呼空气时鼻孔便扩张起来,吸空气时鼻孔再收缩下来。

据至中说,他姓杨。前方正打大仗,怎么他还有这样的空闲呢?他也是醉心于梨花的一个,并且很嫉恨梅苓。至中还说,怕梅苓将来要吃他的大亏,因为在现代的中国军人是占有绝对的权威,谁也不敢抵抗他们的。谁和军人争风,就是在老虎头上捉虱子,不知死活。

丽君想到这层,又有几分替丈夫担心。——他心里早没有我了。怎么我还是这样地思念他呢?丽君再伤心起来流泪了。

她听见屋外的汽车音,知道是丈夫回来了。她想,自己原不希罕他回来的,怎么听见他的汽车音,胸头又会有几分松解下来呢?

梅苓走进房里来了,丽君自己也莫明其妙,一接着丈夫,更伤心地哭起来了。

“算了,算了。我不是回来了么?不过在交际上逢场作戏罢了。你千万不要多心。??”

但是丽君不理他。

“她是有名的交际明星,认识的要人很多,不能不和她敷衍敷衍。你当真我是爱她,那是你错了的。”

经了丈夫多方的劝慰,她才止了哭。其实在这样的状态中,除和丈夫妥协外,实在也没有别的办法。

——做个Nora吧。??不,不,不,还不是个时机。

女性到底是女性,终于屈服了。她不能不信丈夫是和梨花没有特别的关系,纵令不能信,她也要强迫着自己去信。但她所怀疑的,在她胸里,还是作一种疑点存在着。

因为阿大有乳母看护,到了次年秋,阿二出生了。同样,到了第三年冬,阿三也出生了。荏苒光阴,到了今日,阿三也满二周年了。

在这四五年间政局变化了几次,梅苓的钻营术也日见日进步。现在居然在京里外交部做什么司长了。当然,他在政治上的地位是由金钱造成的。他的官运虽然日见亨通,但在上海的他的生意,因无人监督,却一天一天地不振,到后来,都歇了业。梅苓终于成了一个Salaryman了。他的收入虽然不少,但是他的放浪,还是和从前一样,所以入不敷出。丽君抱着三个小孩子在上海的生活,仅靠所管业的一家店子的租金百余元维持了。故丽君在最近的生活是非常痛苦的。

象这样的夫妻问题,在现社会是再平凡不过的。不过在丽君,却是件很重大的问题了。她又曾间接地听见梅苓对旁人说:

“那里!说不上离婚不离婚的问题。我最初就没有和她举行婚礼。在法律上还不能算是正式的夫妻。在那时候是情人制最盛行的时代,我和她只是一对情人罢了。打倒夫妻制,拥护情人制,是当时青年间——不分男女——的口号。她自己也是赞成的。现在我和她之间的爱情,经过了性的接触之后,早冷息了。我们不算是夫妻,也不算是情人了。各人都有随便行动的自由。”

丽君自听见丈夫有这样一番的议论,便悔恨误听了当日浪漫的废颓的青年男女的邪说,没有和梅苓正式行个婚礼。现在想从法律上向他要求点生活保障费都不可能了。抱着三个小孩子,今后怎样处置呢?小孩子一天天地长大起来,所需的教育费也就增加起来,丽君真是在受难期中了。

“岂无父母在高堂,??今日悲羞归不得。??”丽君想,白乐天这段诗,大部分是为自己写照了。于是她垂着泪把那段诗反复吟哦了一会。

妾凭短墙弄青梅,君骑白马傍垂杨,墙头马上遥相望,一见知君即断肠。知君肠断共君语,君指南山松柏树,感君松柏化为心,暗合双环逐君去。到君家舍六七年,君家大人频有言,聘则为妻奔是妾,不堪主祀奉■蘩,终知君家不可住,无奈出门无去路。岂无父母在高堂,亦有亲朋远故乡,潜来久未通消息。今日悲羞归不得,为君一日恩,误妾百年身!

寄言痴小人家女,慎勿将身轻许人!

丽君愈念愈悲伤,忽然听见老妈子来报有客来了。“是谁?男的?女的?”她这样问娘姨。因为至中约了她,今天会来看她。她虽然不能十分赞许至中对自己的行动,但自己近来确实是太寂寞了。梅苓差不多半年来没有回来上海。新年回来时也只住了两晚,但只有一晚上和她敷衍过来。在她本不希罕的,但又不能拒绝。两人间的情感还赶不上三四十度的水温。近来至中较常来看她了。她断定他是抱着野心来的。但看他又不是怎样有热烈的表示。所以丽君最近对至中的感情是有些希望他有热烈的表示,同时又有些害怕他会有热烈的表示。总之,她近来是心烦意乱,焦燥不堪,的确有些象热釜上的蚂蚁了。

“是朱太太,杨太太,马太太三位。”这是娘姨的回答,说得丽君也笑了。“还有牛太太,稽太太没有呢?”“真是这样地凑巧,她们一同来了。”“请她们上来吧。”

丽君一面说一面把睡着了的阿三安置到摇床里去。

三位夫人高声响气的跑上楼来。她们都竞争着向丽君说客气话,象礼拜堂里的合唱混淆起来,丽君反一点听不清楚了。

最胖的朱太太在铁丝床上坐下来,铁丝床登时起了振动,一瞬间凹陷下去。朱太太的屁股就象坐进一个窟窿里了,她每到人家里,都喜欢坐到人家的床上去。大概是因为一般的椅子太小了。承不住她的胖体。一般人对于这个矮胖者的批评是女作男权,有须眉气概,身体强健。她对于前者虽然接受,但对于后者她却不承认。她说,她每月不服当归北蓍熟老鸡,她便不能行动做事。

其次是杨夫人,身体瘦小,每说起话来便象要哭般的,这是她的特征。譬如,“啊不得了,”“啊要命死了,”就是她的口头禅。又如有朋友问她,

“是新制的衣裳么?满漂亮呀。”“你不晓得,真的是没奈何的,一件衣裳都没有了,所以借了十多块钱来制了这一套。”这是杨太太的回答,因此她便得了悲观论者的绰号。

最后的马夫人是短小精干,口才最好。她原是性情率直,爱做抱不平的人,常常不惜牺牲自己去代人努力。但因多嘴的关系,反有许多人不喜欢她。因为她肌色微黑,一般人替她起了一个绰名,叫做黑鹦鹉。

她们三人的岁数和丽君差不多,只是朱夫人岁数大一点,今年三十一了。其余都是由廿五至廿七岁前后的。她们和丽君是旧日的同学,她们今天来访丽君,完全是为开同级恳亲会的问题。

她们才坐下来,马夫人便开始演说了。其实她不是演说,只是对一般友人下批评及报告最近在妇女界发生的新事件而已。所以她又有上海妇女界时论家的绰名。

马夫人虽然在痛快淋漓地讲,但丽君不象平日那样高兴听了。她担心至中会失约,同时又怕他此刻就闯进来,给她们看见了不妥当,最少也会给这位黑鹦鹉做材料。朱夫人也象不愿意听,伸出一只白胖的手来掩着口打呵欠,一连打了三次呵欠,那位上海妇女界时论家都没有注意。到了第四次,朱夫人再不客气地发出音响在打呵欠了。马夫人才渐次停止了她的多辩的口才。于是杨夫人也有一个简单的报告。

也是从前的同学,嫁给一个私立大学的文学教授,最初和丈夫感情至笃,可说是幸福的夫妻。但到近来,那位大学教授忽然和一个友人的妻子发生了关系,便虐待起那个同学来了。每日在他们间,波澜不绝。那个同学姓章名秋霞,因为再挨不过丈夫的迫逼,逃到杨夫人家中来躲了几天。杨夫人两夫妻劝她回去,并且答应她愿做调停人,说服她的丈夫。但秋霞无论如何不肯回去,只托杨夫人的丈夫代她找独立的职业。

“那位大学教授是知书识礼的,怎么也这样欺侮我们女性呢?我们要在妇女界唤起舆论来对他下攻击。他是侮蔑我们女性的蟊贼!你们的意见怎

样?”马夫人又在出风头了。

“晓得秋霞愿意不愿意你们这样干呢。万一弄得不好,不是使他们夫妻的感情更加分裂么?”朱夫人说了后又打了一个呵欠。

“我们是为我们全妇女界对妇女之敌下攻击。不能为秋霞个人枉屈了我们的主张,牺牲了我们的主义!怎么你们不拿出半点革命精神来干呢?”“关于这个问题,扯不到革命问题上去吧。不要小题大做,破坏了人家的家庭幸福。”

杨夫人也和朱夫人抱同一的意见,主张调停。她还主张调停人要多几个,力量大些,并劝丽君也加入来。但丽君只坐在一边默默地听,一想到自己的家庭,真是自扫檐前雪都无暇了,还能管人家的瓦上霜么。

“你们都是妥协论者,没有半点斗争的精神。只要于个人有利,就投身敌人的怀抱中也在所不惜!还有资格谈妇女革命么?”

丽君平素是颇得她们间的爱重的,所以朱杨两夫人要她加入她们的群中,以后再多拉几位同学去会那位大学教授。马夫人是主张先开同学会讨论这个问题,对那个大学教授取鸣鼓而攻的办法,如开会结果良好,再扩大宣传,开全上海的新妇女界大会,最少要达到最低限的目的,即是把他的大学教授位置弄掉。

“这于秋霞有什么利益呢?”杨夫人问上海妇女界时论家。

“你真是个悲观论者!我们要为妇女界争气!要打倒这班臭男子!——专欺骗妇女的臭男子!至于秋霞姊可以自找职业,独立地生活下去,何必再和那个臭男子妥协呢?就是我们女子太好了,太无勇气斗争,所以男子们才敢得寸进尺地欺侮我们女性。”

马夫人又在气愤愤地发议论了。丽君也觉得这个黑鹦鹉的话句句成理。——的确,女人太过于敷衍男性了。今后的女性该自己振作起来,以叛逆的精神对付男性。丈夫如找一个情人,做妻的便要以叛逆的精神去找两个情人。??丽君想到这点,真是十二分恨她的丈夫了。

“做女人的真是可怜!因为经济不能独立处处受尽男子的气。何以所有男子都是这样薄情,没有专爱呢?在自己所知的范围内,能够和睦地幸福地百年偕老的夫妻,真是罕见,真是百中无一啊!”

朱夫人的家庭在她们间算是最幸福的。她在这时候的态度真有些象吃饱了饭买馒头。她之出任调停,也只是因为坐在家里闲着无事,当做一个慈善事业干干而已。

关于夫妇间不睦的问题,丽君尽想也想不出好的方法来应付。有了小孩子尤难应付。最后只有骂丈夫无良之一法而已。

“总之是男子不好。”马夫人再这样说。“秋霞也有错处的。”

朱夫人又打了一个呵欠在说。“何解呢?”杨夫人的湖南口调。

“她找丈夫找错了。当日她选择丈夫,只注意面貌和年轻两条件,其他的条件都没有深加研究。当她找着了这位大学教授时,欢喜到不得了,走来向我说,男的比她小三岁,又是个小白脸。丈夫比自己年轻,自己将来定吃苦的。所以我找的对手是个伯爷公。”

朱夫人操的是广东腔的正音。“丈夫因为年轻,就该放荡么?”杨夫人说了后,又说明女性所受的最大痛苦是嫉妒中的痛苦。

“看着自己的丈夫和旁的女子发生关系,那有不恨的呢!”马夫人又发挥了一大段恋爱专一论。

“这也的确是痛苦。想马上和男子离婚,一时又做不到。有了小孩子,更难离婚了,只有一个人受苦。纵令你提出离婚的问题来说,在男人方面是求之不得的,结果反成全了他和那个女子的结合。??”

朱夫人说了后望了望丽君。丽君忙低下头去。“把丈夫让给旁的女性么?那不如杀了干净!南无阿弥陀,你没我也没。

秋霞太没有勇气了,不把丈夫杀死,也该把那个敌人杀死,横竖丈夫是不爱自己了的!”马太太的议论是主张拚命。

“那又可以不必。如果不愿和丈夫同栖,再慎重地找一个候补者也是正当的道理。”

杨太太说了后,无意中又看了丽君一眼。“那我不能表示同意!那是示弱于男人了!我们女性该放弃旧日的无抵抗的精神。我们对男性要取斗争的态度。最少要使男人不能立足于社会。”

“那里!现在社会的当权者是男性,他们男性是互相拥护的。法律和社会习惯都是他们男性造出来的,对于男性的性爱犯罪差不多不加制裁,只制裁女性。所以欲以和另一个女性发生关系的罪名使那个男人在社会上失足,那是不可能的事。”

“女人能够不嫉妒就好了。因为有了嫉妒,才有苦闷。”丽君到这时候才叹着气说了这一句。大家都笑了。丽君也跟着苦笑了一会。

“夫妻不睦,本来是寻常的事情。要不到旁人来调停的。他们应该自己起来和好的。”朱夫人说了后又一个呵欠。

“那也不尽然,如果男的另有了情人时。”杨夫人低声地带着哭音说。

“我看这件事还是拜托妇女解放家傅女士,让她去和秋霞的丈夫闹一场最痛快。”

马夫人始终不愿意妥协。“你说那个雌老虎么?”朱夫人一说到雌老虎,大家一齐笑起来了。

“如果和那个雌老虎商量,她一定说,快快离婚,快快离婚,不管谁是谁非,离了婚再说,对于男性一点不用客气,一点不能留情。这是雌老虎的平日的论调。??”

杨夫人说了后再把雌老虎的近状告诉她们。“前星期我在公共体育场走过身时,看见挤着许多男男女女,我走前去一望,那个丑妇人正在热烈地讲演,宣传妇女解放。她总爱把动物来比拟人类的。那天她又把蚂蚁来比拟人类了。她说,男人是工蚁,女人是蚁的女王。工蚁要群集到女王蚁的面前来听命令。我站在这里,所以你们都群集到我面前来。说得听众的男子们都哄笑起来了。”

于是她们又笑了一阵,朱夫人把眼泪都笑出来了。过后,她才揩了揩眼睛说,“她那个雌老虎不知破坏了多少人的家庭,离间了多少人家夫妻间的感情!她总是叫女性要脱离丈夫,团结起来,向男性反抗。这个办法怎么能够实行呢?作算舍得开丈夫,也舍不得儿女哟。”

“这是因为她太丑了,不能嫁人,所以发出这样的议论来。现代的人,无论判断什么事象,都是这样主观的。”

杨夫人的说话,不论在什么时候都是悲观的,消极的。“女性如离开了男性,那一生都是过寂寞的黑幂幂的生活。谁能够绝对地反抗男性呢?”朱夫人的话在马夫人听来,完全是一种哀音了。

“你们都是喝了丈夫的迷魂汤,处处替男人辩护,长了男性的威风,太不该了。象我们受了教育的女性都还这样地无自觉,在男性面前屈服,那么女性要到什么时代才能解放呢。你们对男性太示弱了。”马夫人很愤慨地说。

“Mrs.马,假定Mr.马一有外遇,你便马上和他离婚么?”朱夫人问马夫人。

“不单和他脱离,还要控他,加以法律的制裁。凡是侮辱女子人格的男性,我们都要极力加以攻击。现在我要问你,假如Mr.朱有外遇时,你怎样对付他?”

“我家里的决不会干出这些名堂出来的。因为丈夫有外遇没有外遇,完全是由做妻的对待丈夫的方法而决定。丈夫之有外遇,妻该当负一半责任。”

“那你是以三从四德去向丈夫讨好,是不是?这样的女性,太不长进了。”

马夫人说了后在冷笑。

“把家庭整理好,使丈夫从外面回来能够得到安慰,是妻的责任。不愿意组织家庭,又是一番话。既然组织了家庭,做妻的就要负责任使家庭圆满,使家庭和暖。”

“你的意见怎样?”丽君忽然征求杨夫人的意见。

“我没有意见。丈夫有外遇时,我真的不知要怎样对付才好。我想最好是象Mrs.朱那样,先有把握,不使丈夫陷入迷途。万一陷入去了,就要赶快劝丈夫回心转意。??”

“他仍然不回心转意时,你怎样呢?”马夫人以嘲讽的口气质问杨夫人。“那只有一哭了,只有听天由命了。”杨夫人真是个宿命论者。

丽君觉得她们的对付丈夫的办法都不是彻底的平等的。Ib-sen已经指示了一个最好的办法给我们了,何以一般的女性都没有留意到呢?最后和丈夫对抗只有这个方法了,于是她又希望快点会见至中了。

愚园路的尽头处,近兆丰公园有一所新筑的高爽的洋房,站在这洋房的露台上,梵王渡一带的野景可以尽收入视角里面。近这一带地方,在春晴的时期,不消说是游人如鲫,即在残冬时候的景色,也可以说是在上海绝无仅有的。

在天气晴明的日子,每天下午三点时分,在兆丰公园左近散步的人们,便看得见那家洋房的晒台上有一个穿淡色西装的女子,坐在一张梭化上在眺望野景。

“不知道是哪一个党国要人的洋房子?”“不是总长以上的人住不起那样阔的房子吧。”“恐怕是东洋人的住宅啊。”那一班借名读书浪费父亲以血汗挣来的钱,害得他们的父亲天天叫头痛的逐艳的青年们,你一言我一语地,在猜度那家特别引人注目的洋房子的主人。

“这一带的洋房子的住客都是有钱的人啊。恐怕那家洋房的住客是个有钱的宁波商人吧。那个漂亮的女人,象是个当小妾的。”

青年们在一家小烟纸店里买纸烟,无意识地问了问卖烟纸的人,卖烟纸

的人也不过把他的臆测告诉了那些好事的青年们。青年们吸着纸烟,各拿着一把网球拍,悠扬地走进公园里去了。他们的样子,的确是布尔乔亚公子化了的。

那家洋房子的主人才搬来一星期又两天,所以邻近的人们还不知道到底是怎样的有钱人。搬进来的当日家具行李之多却惊动了左侧右边的人们。

过了半个月之后,他们才知道新洋房的住客是上海有名的明星潘梨花。她自今年春起,在一家最大的影片公司当明星了,以扮悲剧的女角得名,上海的人差不多没有不知道她的名字的。

左侧右边的商人自知道住那家洋房子的并不是什么党国要人,又不是宁波的布尔乔亚,而只是一个女优,就觉得日前过于浪费了他们的注意和尊敬。

“单靠电影公司的薪水不能过这样奢侈的生活吧。恐怕她还兼当了某要人的小妾呢。”

因为每天有许多汽车载着老少肥瘦不一的男客来看她,便引起了邻近的人们的猜疑。

他们虽然望得见梨花常走出晒台上来眺望,但还没有一个人认真看见过梨花的真面目。无知的人们便发出许多奇怪的谣言。有的说梨花每天早晨起来要用几十个鸡蛋白去摩擦她的全体,摩擦了后才入浴,浴后便披上法国制的薄纱衣走出来,她的雪白身体任何部分都能窥见,真象一幅美人图。听见过这种谣言的青年们的心便振荡起来了,常走到那家洋房子的门首徘徊,有时候竟从铁栅的门隙窥视里面的客堂。

梨花有一个女仆,比她大两岁,名叫阿珠,面貌很不错,不过脸色微黑一点。她可以说是梨花的心腹。但梨花过这样豪奢的生活,连阿珠也不知她的钱从何而来。阿珠最初以为是由李梅苓供给的,但看梅苓近来的生活决没有这样大的经济能力。最常到这家里来的还是梅苓,其次最常来的是杨师长。不过杨师长不象梅苓般常常在梨花房里歇夜。他只常常是上半天很高兴地走了来,到下半天或吃过晚饭后便很颓唐地出去。

阿珠又常常听见梨花和杨师长争论钱的数目,使她感着一种惭愧。她有点不满意于梨花之冷淡了杨师长。她常看见杨师长忧郁地走了后,梨花便一个人睡在床上流泪,但不满一点钟之后,她又恢复了欢快的状态,步出房门首来问,李先生来了没有。

梨花近来大概每日都很欢乐,半个月间可以说完全足不出户,只专心于室内的装饰。她的关于装饰的知识真能使装饰美术专家惊倒。色泽和光线及陈列的形式都十分调和。假如在调和上缺少一件东西,她可以牺牲高价去买了来。关于这点,她常和杨师长冲突。阿珠到后来才知道一切的用费是由杨师长供给的了。

梨花所喜欢的房子有两间,一是她的寝室,面南,和露台相毗联,东西双方有长方形的窗口,室内装饰虽不算华丽,但无论谁进来都发生一种清楚之感。

第二间房便是相邻的Salon了。在这间大客堂里,装饰极其华丽。她没有注意到她们的娱乐费完全是平民阶级的血汗。她以为她是特殊阶级的人物,这样的穷奢极侈,是分所应享的。她搜集有种种形式不同的台椅,把台椅收拾在一边,可以容二三十人的跳舞。

她因为看多了电影,无日不在发痴梦想做女王,要一切男性都环跪在她的面前,要他们以她的颦笑为颦笑。

她坐在电炉前的安乐椅子上,正在回嚼昨夜里和梅苓的拥抱,同时又感着一种寂寞。她只感着一种疲倦,——亦是一种空虚。她无事可做,便想睡了。但她又觉得自己是在等着谁般的。

“今天天气这样冷,谁也不会来吧。自己想留梅苓再住一天的,但是又觉得有点烦厌。结局还是让他走了。他大概回他的老婆那边去了吧。”

她正在想,有客来固然是很厌烦的,但是她又在希望有谁会来和她谈谈,好解解她的寂寞。象这样的心情在她每天都会发生一二次。她想有这样通情的来客就好了,不会使她厌烦的,当她寂寞的时候走了来,向她谈谈开心的好笑的话解解闷,在她未打呵欠以前,能够知机告辞的。

她听见有人上楼梯的足音。在Salon门口站着的是个黑脸大汉杨师长。“是你么?”她说着打了一个呵欠。杨师长原来是满脸笑容的,看见她打着呵欠问么的一句,便敛了笑容。“你还约了有谁来这里么?”“你又多心了。”她忙站起来笑着迎他。

“站在那儿冷,进来向火炉吧。”她说着拉了另一张安乐椅来,安置在她的对面,在电炉的那一边。杨师长在这瞬间才有点欢意。

她一方面可怜这个武家伙蠢笨,为自己花了这样多的钱,一方面想着梅苓昨夜里对她说的话,又可怜自己之无耻。

“你把生活节约一下吧。不然就搬到南京去。”“我在南京住不惯。”“那你另找一所小的房子来住,每月二三百元的生活我可以为你设法。

只不要超过三百之数就好了。”“每月没有千元之数,我哪能过活呢。”“那以后怎么得了?”

“所以我说还是暂时敷衍他,等到我们有了钱时再搬家,到那时候再和他决绝不迟。”

“那太无耻了。你固然可以忍受,但我实在难忍受。我觉得一人,——尤其是女人,要在物质的生活上能熬苦,才算是有志气,才能说强话。你既然不喜欢他,那就不该再要他的钱,不该受他的津贴。??”

梅苓的话,理直气壮,说得她双颊发赧。但是梨花再三仔细地思寻,仍然难放弃这样舒服的奢华的生活。她只答应梅苓到下一个月再来决定主意。

“Salon里面太热了一点。”杨师长除了外套,再解外衣。他当了军阀几年,忘记了在乡间因为风雪载途,不知冻死了多少人的事实了。

他把外套和外衣挂在椅背上,他的那种举动便引起了梨花的烦厌。因为椅背上挂着衣服,室内的装饰美便失了调和。

“门首不是有衣架么?”她苦笑着要他把衣服挂到衣架上去。“麻麻胡胡,麻麻胡胡。”

“有什么可以麻胡的。挂在那椅背上,多难看。”梨花作色起来向他说。他才把衣服送到衣架上去了。他回到电炉面前来时,不禁要拿出一方手巾来揩额上的汗。

梨花所等的好象不是这个人,但她也不惊异这个人之来访。老实说,她希望他来,尤其是希望他带款来。但在一方面,她又有几分怕见他。

她刚才坐下来,视线便和杨师长的碰着了。或许是她的神经过敏,他的眼色比平常有点不同,她的胸里也登时起了一阵暗云。

“他今天恐怕要提出什么难题来呢。”她当下这样想。他替她租了这样宏伟的邸宅,每月还支出不下千元的用费给她,他的最后目的是什么,当然她早知道了的。

“可怜他追求了自己几年啊。也为自己用出三万多块钱了。不再满足他的要求,他定会断绝自己的生活费了。到那时候,梅苓和其他的朋友合凑起来,或许有五百多元的供给。但仍不能过从来那样舒服的生活。怎么样好呢?”

今天她又向他要求加雇一个西菜的厨子。“啊,啊。”

他只是微笑着,不象往时那样作彻底的肯定的答复了。但在从前一有要求,他就“可以,可以,没有问题,没有问题”的回答。

他还在继续着微笑。梨花忽然感着一种苦闷,沉默下去了。在他俩间便起了一种不纯的空气。梨花又象有了觉悟,她也不能不有这种觉悟。她虽然有了觉悟,但仍然感着一种不安。

梨花最害怕沉默的。于是勉强地说了些关于中外的电影的话来给杨师长听。杨师长也故意装出津津有味的样子,一面尽注视她的有双峰微突的胸部。

她说了许多话,感着疲倦了,忽然又沉默下去。她只等杨的发言或动作了。但杨还是沉默着,只在注视她。他觉得无论在她的肉体上,说话上,或在性格上,都有一种新鲜味,是他在从来所接近过的女性身上所不能发见的。他相信自己的经济之力是不难征服她的。在不久的将来,她的身体定归自己之所有。于是他又感着一种快慰,同时也增强了他对她的固着力。

他俩仍然沉默着。她知道杨师长是尽在注视她的脸。她真不知要装出如何的表情来才好。她不能恼怒,也不能忧郁。若装出过于温柔的表情,则更加危险。她只装出一种平凡的表情,略加以微笑而已。

“梨花,你搬过来后,一切都齐备了吧。”杨师长开口了。“大体好了,不过,??”“不过什么?”

给杨师长一问,她又羞得双颊发红,低下头去。“有什么,尽管说来。客气什么呢?”“??”她仍然低着头。

“不过什么?快点说来。”“不过手里又没有了。”她此刻才抬起头来,向他作了一回媚笑。“就用完了?那才吓人啊!”“多买了些用具和装饰品。”“五千元就完了?”

“五千元有多少呢?什么物事都贵了。金价高了,洋货涨了价。”“我近来也拮据得很。”“那我向他们借去吧。”梨花趁势沉下脸来说。

“笑话笑话。你要用,就当衣服也要筹措出来给你。你此刻要多少?”他忙赔着笑说。

“随你的便吧。”“五百元够么?”“可以的。”

杨师长又走到衣架前去,从外衣的内袋里取出一本支票簿来,再从后裤袋里检出一个小方形的水晶图章,就在一张麻雀台上写了一张五百元的支票交给梨花。梨花接过来,撩起衣角,把支票塞进大腿部的长筒丝袜的伸缩带底下了。在这瞬间,杨师长趁势搂住了她的颈项,要亲吻。她忙一翻脸,他便在她的脸上狂吻。

“可以了吧。”梨花笑着推开他,同时感着一种羞耻。

“自己和卖笑妇有何区别呢?”他像不肯就这样地罢休,待想进行第二步,忽然听见楼梯上又有人上来的足音。

Salon的门扉给外面的人推开了,站在门首的正是李梅苓。

杨师长恨极了,登时沉下脸孔,不和梅苓招呼。幸得梅苓是外交家。“杨师长,几时来的?”他笑着解除了外套,向杨说。

“唔,唔。”

杨取出一个烟斗来,插上淡巴菰,呼呼地在吸起来,把脸翻过一边,不理梅苓。

最欢喜的是梨花,她正在无法抵抗杨的时候,梅苓会跑了来解围,真是喜出望外。

“你又走了来做什么?”她说了后才后悔,于是看了看杨的脸色。

“我们想开一个跳舞会,在明天晚上,多请几位青年们来乐一乐。Mr.李是帮忙我办这件事的。Mr.杨,明天晚上你也来参加吧。”

“谁和你们这些无耻之徒一起闹!”杨气愤愤地说。“啊呀!是什么意思,你说的话?”她惊异地问。“我的话是不求别人理解的。”“你这个人才可笑。”她笑着说。

“我是可笑的人。但我不要骗人家的钱!”当着梅苓的面,梨花给杨这样地一说,十分难过,她的脸色登时红了一阵又白一阵。“谁希罕你的钱!”

“不希罕时,把那张支票还我!”她气极了,忙再撩起衣角,从丝袜底下抽出那张五百元的支票来,丢到地毡上面了。杨师长把支票拾起来,沙地一响撕成两段,再折着一撕,成四片了。

“再会!”

杨师长走近衣架前去取衣服,梅苓不便看着他们闹,忙走进她的寝室里去了。杨看见更加气恼。

“我出钱给你养姘头么?”杨师长临出Salon时,这样骂了一句。“??”

梅苓当时感着一种难堪的侮辱。但是到了这个局面,也只好笑骂由他了。杨师长走后他再走出Salon里来。“迟早有这么的一天,叫你早和他断交,你又不相信我的话。”“不要睬他,不久他又会来的。”

梨花嘻笑着说。“??”

梅苓觉得梨花太无耻了。但不便有什么话说。

十一

“你上半天才回去,怎么又走回来?”她的全身埋在安乐椅里面,懒懒地问他。

“天气太冷了,不想回南京去,索性过了这个礼拜日再走了。”“没有回家去么?”“??”梅苓一时没有话回答。

“没有看你的丽君去?”“看见了。”“她怎么又肯放你出来呢?”“她有她的爱人。”

于是他告诉了她,当他回到家里去时,看见丽君和耿至中正相对着喝酒。他气不过,所以走到她这里来。

“是吗,我早叫你不要回去的!??”她才说了这半句话,阿珠走进来告诉她,有电话来了。要她到电话房里去接电话。

她跟着阿珠出了Salon,便觉有点冷。到了电话室,把受话器拿在手里。“你是哪个地方???大东旅社???啊,杨师长么?”她说到这里,又好笑起来了。“我吗?我是,??你所喜欢的梨花哟!”她听那边也在哈哈地大笑。

“你问他么???刚才走了,Mr.李。??那个象女人般的小白脸,谁爱他呢?你不要多心。??真的,没有一个客在我这里。??到你那边去???二楼十二号房???让我想想。??你刚才太对不住我了!??谁要你谢罪!??但是支票还是要的哟。??五百元的不要了。??多少???至少也要一千!??可以???那请你等半个钟头。??一定来的,不要心急。哈,哈,哈!??一些些会!”

“什么爱情都是假的,结局唯有金钱。金钱是恋爱的培养料。”她才把受话器丢开,就叹了口气。杨师长虽然答应给她一千元,但交换条件是要到大东旅社去。冬至前后的日子,近四点多钟就象黄昏时分了。他是张着罗网在等着自己,伸着他的一双铁腕在等着自己投身到他的怀里去吧。

她刚回到Salon里来,梅苓便问她。

“谁打来的电话?”“公司里打来的。”“有什么事情?”

“今夜里的月色好,‘恨海’的那段夜景,想在今晚上摄映。”“那你今夜里不能回来的了?”梅苓失望地说。

“说不定。就能回来,也在半夜以后吧。”“我跟你去好么?”“不好的,你是有身份的人。我不愿意你到那些地方去。”“??”他忧郁着,一时没有话说。

“你好好地等着吧。不到天亮,我定规回来的。”她笑着安慰他。当然他一点也不怀疑。

梨花走了后,梅苓一个人闷闷地坐在电炉前翻看三国演义,但一个字都输不进脑里去。他闷坐了一会,阿珠端了一盅咖啡来给他。

“你知道梨花姑娘到什么地方去么?”“不知道。好象是大东旅社有客打电话来要她去。”“大东旅社?她常常有客叫她到旅馆里去么?”他惊异地问。“这有什么希奇呢,只要她喜欢时。”

梅苓听见,心里十分难过。他想,原来她从前所说的话都是骗自己的啊。从前自己为她牺牲了一切的家产,最近为她牺牲了妻子家庭及名誉,以为总博得到她的一个真挚的爱字了。真地没有了金钱,恋爱也就跟着消灭么?

梅苓对梨花一怀疑,跟着便有几分气愤,于是不免思念到丽君的好处来。“还是回家里去吧。”他忽然发生了这样的念头。但他同时又想到大东旅社去看看梨花到底是会那一个男人。

他下了决心,便走出来叫了一辆汽车,赶到大东旅社来。他想,她不知在哪一号房间。他揩着额上的汗水,先在三楼的酒楼部转了一转看不见有象梨花的影儿,也听不见象她的声音。他在跳舞场面前走过时,听见里面的音乐已经悠扬地奏起来了。他想她或许在里面吧。他便推门进去。但才踏进跳舞厅里,又后悔起来。因为他才想及她从前曾告诉他她是十分讨厌这些无聊的小跳舞场,决不愿意进去的。她如要跳舞,定到各家帝国主义者所经营的跳舞场去。

他坐在跳舞场的一隅,丢了六角钱,真地没有坐足三分钟,就出来了。他再到楼下查了查各房客的姓名,看见有杨君字样,便猜疑是杨师长叫她出来的。不过看见刚才他们那样决裂的情形,在生性好胜的梨花,决做不出来的。并且住客中就有十几个姓杨的,怎么能够到间间房里去察看呢。他再在酒楼部徘徊了一会,才决意走了。

电梯停住时,隔着铁栅,他看见梨花只手抱着一大包东西,只手插在杨师长的肩胁下,正在那里等电梯。

“呃!”

他差不多要跌倒在电梯里了。“啊!Mr.李!”

杨师长站在电梯外,很得意地叫了起来。但是梨花一句话不会说了,脸上苍白得没人色了。

电梯的铁栅门开了。梅苓急急地跳了出来,飞奔地向外跑。“梅苓!”梨花带哭音的叫了一声。但梅苓头也不回转来一看,跑出旅社外去了。

亡魂失魄般地从大东旅社跑出来的梅苓,一时不知要到什么地方去好。他叫了汽车,坐进去了后,听见汽车夫问他到什么地方时,才说到法界的K——路去。丽君的住家是在K——路。

他回来家里看见三个小孩子都睡着了。满屋静悄悄的,只不见丽君的影儿。

“少奶奶呢?”他问娘姨。

“和耿先生一路出去的,好像是说看电影去。”“??”

他再没有话说,娘姨便退下去了。房子里虽然很暖和,但他的心是十二分荒凉的了。他看着呼呼地睡在床上的三个小孩儿,不禁凄然地流下泪来。

他觉得在这家屋子里一刻也坐不稳。杨师长和梨花相互拥抱着的猥亵的想象,及丽君和耿至中互相携着手的亲密的想象,交互地在他的眼前幻现出来。

“还是到那一家旅社里去歇一宵吧。明天赶回南京去,不再理她们了。”他待要站起身来,忽然听见娘姨在下面招呼客人的声音。“少奶奶不在家?”梅苓听清楚了那是上海妇女界时论家马夫人的声音。

“下半天出去的。少爷倒在楼上。”“李先生在家?”梅苓听见马夫人步上楼梯的音响了。

十二

“Mr.李,你不替我想个办法,我非打你不可了。你们男人家都是没良心的。”

马夫人看见梅苓劈头就是这么一句,弄得他摸不着头绪,只得坐下来和

她敷衍一下。“Mrs.马,有什么事?”

“你还不知道么?我家里的也公然敢找着姘头了。你想该死不该死?你们这班男子都是没良心的!”

“你骂你的老公,不要株连及我,Mrs.马。”“你还不是一样的角佬。”“Mrs.马,你如果再这样说,我可要失陪了。”梅苓说时,立起身来。马夫人忙走过去扯着他的衣角,不让他走。

据马夫人的叙述,当她和朱杨两夫人为同学章秋霞的事来看丽君的时候,她已经约略知道她的丈夫有了外遇,不过程度还不是怎样深。她是爱强的人,怕给同学们晓得了讥诮她,所以忍耐着以待丈夫的反省和改过。她并不想以对付章秋霞的丈夫的严厉方法对付自己的丈夫。

但是马先生并不知道老婆的苦心,他的放荡还是一天甚一天。“我已经没有方法对付他了。你是他的好友,平时他是很听你的话的。”马太太说了后竟长叹起来。“你何不和雌老虎商量去?看她能替你想出一个好的办法来吗?”“旁人的事可以和她商酌。我自己的事怎么可以告诉她呢?一告诉了

她,她便要迫着我决裂地和我的丈夫硬干了。那不是愈搅愈丢丑么。”

马夫人之嫁马先生是再婚的了。因为她的性情太激烈,和先一个丈夫只同栖了半年,就离婚了。马先生贪她有几分姿色,便和她合上了。但一同栖之后,互相发见的缺点一天一天地多起来,而当日所谓恋爱也超过了山顶,只朝这面的山麓下降了。

“我看你如不愿和他同居,还是分手了的好。”梅苓无意中说了这一句。但是这句话正是当日丽君向她诉苦时,她向丽君的忠告。“但是你替我试劝劝他,或许会回心转意过来也说不定。”“你还舍不得他么?”“轻易地离婚,在女人是再痛苦不过的事哟!”“你俩本来就没有举行过结婚式,有甚要紧呢?”“但是社会上谁不知道我们是夫妻呢?”“两人间已经有了芥蒂,就同住着也是不快活的。”

据马夫人说,马先生近来一连几晚不回来家里歇。在她有一晚不见他的面,是再苦闷不过的。并且按常例,丈夫一回来,第一件事是要捧着她的脸接吻。这是他们的日课。这样的接吻就象一种补品,能给她一种活气。但是近来丈夫虽然有时回来,也不给她这样的安慰的接吻了。

马先生的姘头是一个女招待,——一个贫苦的女学生流落到咖啡店里的女招待。现在他居然津贴了她一千多块钱在霞飞路中段一条小弄堂里开了一家小咖啡店。马先生每天由公司出来,便到那家小咖啡店里去,不常回家里来了。有时回来,也是在夜半响了一点钟之后。每星期六夜里,还要和那个女子开一回旅馆,尽情的享乐,对不十分认识他们的人,居然自称夫妇。

“最可恶的是在旅馆里,那个小婊子也竟冒充我的姓,称妻王氏。你想是不是岂有此理!让我的姓给那个淫贱的女招待偷了去。??”

马夫人渐渐又昂奋起来了。在她的脸上,梅苓平日觉得是有一种美的。现在也完全消失了。她的眼睛里只闪耀着因嫉妒而起的险恶的凶光。两个颞颥也象呈一种暗色深陷进去了。两边突起的额角也呈暗褐色。大概是因为她忘记了周到的化妆。

“真可怜!”梅苓当下这样想。

马夫人尽是继续着骂她的丈夫。梅苓想,丈夫的放荡在妻是这样难堪的痛苦么?据马夫人的口述,最使她难堪的是前星期六晚上伴朱杨两位夫人和雌老虎到E戏院去看电影时,发见丈夫和那个女招待也在那里。

在赴电影戏院的途中,她们在汽车里还在讨论夫妻间的问题。“像马太太就是幸福啊。绝对地管得着丈夫。在我们女性中,要马太太才配称是女丈夫。”“真的,我如果发见了丈夫有错脚时,决不妥协的。”马夫人在那时已经知道丈夫有点靠不住了,但爱强的她,仍然在夸张地主张她的女权绝对论。

E戏院除电影外,还添上演从美国来的Comicopera。构成派的舞台装置和外国女优的跳舞博得了一般布尔乔亚的喝彩。

马夫人和女友们在同一列的席位坐下来后,便听见丈夫的声音从薄暗的前列吹送过来。

那是日常听惯了的丈夫的声音。马夫人骇了一跳,伸一伸颈项,向声音的发源处望去,果然看见前面并坐着的一男一女,一个是马先生,一个是他的姘头女招待刘小琏。

今朝晨一起床就跳出门去了的丈夫谁梦想得到他会陪着那个贱人来这里看电影。马夫人的脊髓象冻结成冰了,周身打抖起来了。

“可惜了。开了幕。”雌老虎翻转头来望着马夫人说。“是的。”

马夫人完全失掉了意识。她像在梦中般地坐下来。她免不得望了望丈夫那一边,她的丈夫和那个女招待的坐席是距她们前五列偏左的位置。

刚才以为是眼花看错了。现在看来一点不错,还是她丈夫的侧影。越看越迫真,越迫真越不想望他们,越不想偷望,就越想偷看他。当时的马夫人真地感着万种的矛盾。

她们都称赞自己是最有力量支配丈夫的。象这样的场面给她们发见了时,怎么好呢。

马夫人再无心看电影了。望了望丈夫那边,又偷望望雌老虎的神气。她恨丈夫,同时又怕她们看见了丈夫和那个姘头。她全无心看,也全无心听了。她只伸出双手按着胸中的激烈的鼓动。有时候只低着首沉思。

“像这样的场面真深刻!”雌老虎半笑半叹地说。“呃?”

马夫人只当雌老虎看见了她的丈夫,故意嘲讽她。她此刻才知道章秋霞所处境遇之苦了。

“不论世间里有整千百万个做丈夫的如何地放荡,但自己的丈夫是受着自己的约束绝对靠得住的。自己是盲信了丈夫,同时也盲信了自己的力。”马夫人这样想着望了望女友们,很担心她们注意着她的丈夫。丈夫和那个女招待那样亲密的样子,给她们看见了时,自己就要剥面皮了。

银幕上的场面正是爱欲达到了最紧张的场面,用简单的一句话来表示时,便是“有情人都成眷属。”

Orchestra在热烈地奏出恋爱之曲,坐席中的恋爱之侣大体尽都紧张起来,互相紧握着手。

“那边的不是Mr.马么?”到后来,朱夫人终发见了马夫人的丈夫。

这时候的马夫人再无力嫉妒了。她只担心女友们会提起她的丈夫的话来说。她想最好的办法只有一个人先回家去了。

“我有点不好,头痛得厉害,我先走吧。”马夫人向她们告辞。“何必呢。看完了再走吧。”

电影演完了一段落,暂休息十五分钟。全场内忽然明亮起来。马夫人真担心丈夫会翻过头来看这边,忙站了起来,决绝地向她们告别。她自己也莫明其妙,何以在这时候这样地害怕看见丈夫起来了。她站了起来,但仍然免不得又要向丈夫那边偷望一下。她看见丈夫和那个女招待也携着手站起来了。她更加狼狈了。

“快点走出戏院外去,不要碰着他。”她急急地向外走。

“雌老虎不知要怎样地笑我了,说我只会干涉人家的家庭,不会管束自己的丈夫呢。”

“啊!Mr.马和一个女朋友牵着手呢!”马夫人走到石阶段口,还听见朱夫人在这样说。

十三

梅苓和马夫人敷衍了一会,还不得要领。看看近十一点钟了。那个上海妇女界时论家只好走了。

马夫人走后,梅苓一个人寂寞地坐了一忽,但是梨花的影儿还在他的心头上一起一落,到后来,他下了决心,仍然乘汽车赶回梨花的家里去,专待她回来,质问她一切。

“或许她只是为经济问题去和那个无聊的武人敷衍敷衍吧。她从来没有对我失过信,她说今晚上一定会回来,大概不会骗我的。”

梅苓于是决意回到愚园路梨花的家中,专等她回来欢聚。

他在弄堂口下了车就听见丽君正由弄堂里出来,在和一个男人说话的声音。

“你说他没有回南京去,一定在那个婊子的家里。怎样又黑幕幕地不见一个人影,也听不见人声呢?”

梅苓听见丽君这样地对一个男人说。他躲在一株街路树后面,偷听他们的说话,并且知道那个男人一定是耿至中。

“或许他们到跳舞场或旅馆里享乐去了。我看你这个女子完全有奴隶性根。”至中的声音。

“但是我不能这样简单地就和他脱离。你的提议,让我回去多考虑一下吧。”

梅苓听见丽君这样说,不禁凄然起来,同时联想到梨花和杨师长还在旅社里,便觉得十分对不住妻子了。

“今晚上还不能回答我么?”“Mr.耿,我是有了三个小孩子的母亲了。你还能真挚地爱我么?”“你比我的生命还要重要啊!”“梅苓最初也向我说过这样动人的话啊。”他还听见他的妻苦笑了后又长叹息。

梅苓望着至中和丽君并着肩在马路那一头的黑暗中消失了。因为夜深了,他精神颓丧地叫了门,走进梨花家里了。

丽君因为在梨花家里没有发见梅苓,刚才趋向至中的情热便减杀了些。两个人走了一会,在一家汽车行前止了步。下过了雪的马路,给北风一吹,路道便铺上了一重厚厚的冰层,很难走动。丽君觉着自己的趾节,冰痛得完全失去了感觉,快要掉下来了般的。丽君让至中叫了一辆轿式汽车,一同坐进去了。

丽君和至中虽然并坐着,但各耽着各的空想。彼此也异常神经过敏的。有好一会的沉默,他俩不约而同地都凝视着车前的汽车夫。丽君固然希望能够看见丈夫,至中也极希望把梅苓在梨花家里的情形给丽君看。不过他俩的用心不同,丽君是想促丈夫作最后的反省,至中却欲促丽君因此对她的丈夫绝望。

因为街路的凹凸不平,汽车有两三次跳了起来。他俩的身体常常碰在一块。于是他俩互相退缩到一边,各表示各人的矜持。但有时候因为汽车的狂奔,他俩无暇整理他们的席位和姿态,臂和臂的接触,有时竟继续至数分钟之久。有一个瞬间,丽君自暴自弃地这样想,“就让它这样地继续下去吧。”

因为她当时感着一种似甘非甘,似苦非苦的快感。

丽君感着藉交流作用从至中的强健的身体传流过来的热气了。她愈觉得自己的末日快要来临,她象是被抛出世界外去了的一个孤独人,一种孤寂和悲哀便从黑暗的心底涌了上来,象在刻刻地迫她和至中接近。她又听见坐在她身旁的至中在微微地叹息。

“真地和这个男人逃到日本去么?”至中曾向她挑动过,要她和他一路到日本留学去,所以丽君此刻忽然会发生出这个想象,——以非常的势力诱起了她的情热。“这也算是一种复仇?”她又这样地一想,同时一种爱欲之力便以不可防御之势发展起来,促着她和至中接近,或许因为是时间太晚了,神经疲麻了,无力振作了的缘故吧。

汽车仍然在奔驰,车体摇动得比以前更厉害,他俩的膝部索性紧接起来了。体温的交流越发厉害了。

“象这样的苦闷的一夜,若不和他任情地耽溺下去,要我一个人孤守过去,是再痛苦不过的了。单我一个人,嫉妒和爱欲之火会把我烧成焦黑的骷髅吧。否则我一个人定会自杀吧。”

她象受着一种恐怖的威吓。她正在思索着图脱离这个恐怖和烦闷的瞬间,忽然发见了一线的生路,就是今晚上唯有和至中相搂抱着任情地耽享一夜糜烂的享乐。

不知从那一个瞬间起,她的臂被夹在他的肩胁下了。他的双掌也按在她的双膝之上了。

“让他吧。我就堕落下去也是没有罪的。梅苓先对不住我啊。”不纯的自暴自弃的念头继续在她脑里发生出来。

“我自动地向至中要求,他决不会拒绝吧。——不单不拒绝,还要跪在我的膝头下吧。”

丽君的热烈的好奇心全注意到至中的身上去了。

至中仍然在沉默着,丽君此刻倒有些恨他了。汽车驶出大马路上来了。“到那个地方?”汽车夫到这里再问了问他们的行方。

“到AstorHouse去。”至中向车夫说了后,又翻转头来问丽君。“可以吧?”“??”

她没有回答,只是双睛直视着车前的两道的光影。“丽君,你不知道我是如何地爱你哟!”

突如其来地,至中紧搂住了她的颈项,要求接吻。丽君也象失了神般地,一任他了。她虽没有表示强烈的反应,但也不能总是全无感觉。

狂吻之后,至中更大胆地尽搂着她不放手。丽君虽时时稍事抵抗,但结果还是一任至中的轻薄。

在AstorHouse的一间客房里,他俩的情感是不顾前后,变为盲目的了。“你不后悔?”当他搂着她问她时。

“一点儿不会。他还不是常常和梨花,??”她打算为自己的罪戾辩护,但还是不能大胆地往下说。“真的???”

他喘着气欢笑得话都说不下去了。的确,今晚上的胜利者不是杨师长,也不是梨花,不是梅苓,也不是丽君,而是这个耿至中。

丽君给他搂抱着,看见他在痴笑,心里又感着一点不快和后悔。但是深陷到这样的程度了,还能脱身走吗?

“他虽说深爱自己,但在他一方面,或许他也看不起自己呢。自己是做了三个小孩儿的母亲的人了。怎么这样容易就允许了他接近呢。??以后要自己去追求他,不是他来追求自己了。在这一点,女性便失了权威和价值了。”在这瞬间,她又冷了半截。他虽有极热烈的动作和表示,在她却无气力去表示反应了。但是因为梅苓许久没有回家来,她到底还感着相当的快感。事过之后,在她眼中的至中好象比刚才骄傲得讨人厌了。他象死人般地躺在床上不起来,只是微笑着看丽君起身来清理一切。丽君在这瞬间感着一种莫大的侮辱,同时回忆到刚才自己迎合他的种种猥亵的举动,她便感着满脸热了一阵又一阵。

在汽车里所有的热情完全冷息了。她忽然思念及家里的三个小孩子了。于是她后悔今晚上之过于轻身了。

“不早了,上床来睡吧。”“??”

丽君刚从厕所出来,听见至中叫她,一时不知要怎样回答才好。她有点想回家去了。

“来!快点!我有话告诉你。”“有什么话?”

丽君心里实在有点厌烦至中,不过今晚上已经和他深陷进于不可挽回的境地了,又觉得非维系着他的心不可了。她强作欢笑,走近他,坐在床沿上。

“我十二分的爱你哟!”他捧着她的脸说。

“我不相信!你一定还有很漂亮的爱人。你只借我的身体,来??”她说到这里,便沉下头去,不能向下说了。“没有这样的话。我可以赌咒。我对丽君如有欺心,天诛地灭!”

“要这样我才欢喜。”

但是她自己也莫明其妙地竟滴下泪来了。他忙坐起来,再次拥抱着她,一面极力地安慰她,一面和她亲吻。

她看见他轻轻地咳嗽了一二次,再炽热起来。这真是她所预想不及的。她想,这一点,他确比梅苓有趣。

在平时,至中是象处女一样的温柔,十二分可以博取女性的信用,言语行动完全表示出他是一个典型的青年绅士。但到情欲发作的时候,就把女性当成一个奴隶,尽情地加以蹂躏了,狞恶得象夜叉般的色魔。

丽君虽然尽偎在至中的怀里,但觉得他还是和梅苓一样的恶魔。他所演的丑状比梅苓所演给她看的,还要丑劣难看。她想,他的举动大概和原始时代的野蛮人没有两样吧。

至中等到力竭气尽后,便呼呼地睡着了。他不管丽君愿意不愿意,一翻转头就睡下去了。剩得丽君一个人躺在床的一隅,眼睁睁地望着吊在天花板上的斗大的电灯。她看了一看手表,只是一点又过了三分。她决意走了,忙把短裤结好,衬衣穿好,走下床来,再把外衣穿上。她并没有什么留恋,只觉得今晚上自己太潦草了,便宜了至中。

她走出旅馆叫了汽车赶回家里来。使她起了一个极大的惊异的,是她看见梅苓一个人很孤寂可怜地拥着棉被卷睡在一张梭化椅上。在青色的电灯罩下映出来的他的脸孔,完全没有半点血色,苍白得可怕。丽君看见这样的情形,胸头象给刀刺了般的,尤其是回想到刚才自己赤条条地和至中相拥抱着的情况,更感着一种片刻不能耐的羞辱和苦楚。

“虽不会对不住丈夫,但对不住儿女是的确的了。”她看着丈夫梅苓,觉得他不象从前那样可恨了。她只承认今夜里和至中的那种行动,是十二分对不住梅苓了。“你此刻才回来么?”梅苓的怨叹的口气。

“你怎么也回来了?我当你是在梨花家里歇夜了。”“不要尽说那些酸话了。我问你,到底到什么地方去来?怎么此刻时候才回来?不怕小孩子找不着你,哭起来么?”“我自己一身都不能管了,还能管小孩子么?”她心里虽然觉得对不住丈夫,但是还尽装出强硬的态度。“你到什么地方去来?”梅苓还尽在追问。

“说出来,你不要生气哟。”“我生什么气呢?”“我昨夜里找我的情人去来。”“你的情人是谁?”“数不尽!高兴找哪一个就找哪一个!”

“丽君,不要尽说那些气话了。我还是十分爱你的哟!”他站起身来,扑到丽君身上去,把她搂抱住了,在她的脸颊上,嘴唇上,狂吻起来。在这瞬间,丽君也莫明其妙,她虽然觉得至中比丈夫新鲜,但是人唯求旧,丈夫还是比其他的男子可爱,比其他的男性有重厚的压力啊。她一任丈夫的狂吻,好象这样的洗礼可以减却她刚才的许多罪孽。她流着泪一句话不说。临天亮了,她疲倦极了。

十四

丽君不明白丈夫今夜里是何意思,对自己特别地爱抚。但她十分疲倦了,流着泪,——因为觉着今晚上的人生的矛盾和滑稽而流泪,——和丈夫敷衍了十多分钟后,便睡着了。

“丈夫如能洗心革面,从今日起不再有放荡行为时,那么自己也可以和他恢复和好的。”她临睡时这样想。

“??但是我的身体上已经受了致命的伤了。至中那个人能够再放过我么?”

她想到这点,又感着一种重大的痛苦。“就这样地麻胡下去,对丈夫为不忠,对至中又不信了。丈夫怎么不早一天来向自己忏悔呢?”

等到她一梦醒来时,已经红日满窗了。她看见梅苓还呼呼地睡着,只脚架在她的肚皮上,和平日一样的无邪而可爱。于是她更后悔昨夜里的孟浪。她轻轻地坐起来,但还是把丈夫惊醒了。

“还早呢。再睡一忽吧。”“小孩子早起了身,出去玩了。我要看看他们去。”“外边有娘姨看着,怕甚么?”他尽搅住她的颈项不放手。“怎么你今天这样的讨人厌?”

“丽君,从前我恋着梨花,那是我错了。现在我后悔了。不爱她了。我们恢复从前一样的圆满的家庭吧。我以后只专为你一个女人而生活了。望你不要再出去和那些无聊的男子交游,也望你恢复从前对我的笑容吧。”

“??”

她坐在他的怀里,不转瞬地注视着地板,好一会没有话回答。她这样想,“自己虽然不一定是想和丈夫妥协,但是有了在昨夜里和至中演的那一幕,反转使她脱离丈夫的决心变钝了。”

过了一会,她觉得只有使丈夫对她取反抗的态度才能够使她对得住丈夫般的。于是她故意去激动她的丈夫,说:

“我不愿再受你的怜爱,也并不是想受任何一个男子的怜爱。我深知道所有的男人都是靠不住的。你还是回到梨花那边去尽情地享乐吧。”“梨花不要我了!”梅苓哭丧脸地说。她看见这个样子又觉得丈夫可怜。

“怎么梨花不要你了呢?”“她爱上了杨师长的金钱。不爱我了。”“她那样深爱你的,也居然和杨师长发生关系了?”“是的。我昨夜里在她家里守候了三点多钟,还不见她回来,所以我回到家里来。”梅苓再把在大东旅社看见杨师长和梨花的情形告诉了丽君。

“梨花和别一个男人发生了关系,你就不要她了?”“是的。她没有真心对我了,还爱她什么?”他正经地说。

“??”

她沉吟着,象在思索什么事情。在精神上说,她对于丈夫仍然是恋恋不舍的。但是有了昨夜里失身于至中的一幕,她非离开丈夫不可了。

“假如我也和别一个男性发生了肉体的关系,你还能够和从前一样地爱我么?”

“丽君,MyDearest,不要说笑话了。你决不是这样的女人。你对社会是有相当的认识。我是深相信你的。”

“不管我是怎样的人,我只问你假如我真地和别的男性发生了暧昧的关系时,??”

“那我更加恨你哟!比恨梨花还要更加恨你哟!”“??”

她的圆圆的脸儿不禁红涨起来。不一会,几颗泪珠挂在她的双腮上了。“阿三仔要妈妈呢。”听见娘姨抱着最小的女儿从下面上来。丽君忙离开了丈夫的怀抱。

丽君把阿三仔接抱过来时,又洒了几滴眼泪。“阿大,阿二呢?”她问娘姨。

“到法国公园玩去了。”“阿桂看着他们去的么?”“是的。”阿三仔给母亲抱着,便止了哭。

“过来给爹爹抱一抱看。”

梅苓坐在一边,看见阿三仔满可爱,忙伸出双掌来向着小女儿拍了一拍。但是阿三仔,呀地一声,忙躲到一边了。

“三个小孩子也全不认识你。你哪里有资格配做父亲呢?”丽君以怨怼的口气对丈夫说。她说了后,抱着小女儿走向洗面间里去了。

梅苓想,不能再睡了,也走下床来,把外衣服穿上。这时候忽然听见娘姨又在下面叫起来了。

“少奶奶!”“啥事体?”

丽君口里还衔着牙刷,从洗面间里走出来,向楼下问。“有客来了。”娘姨的回答。

梅苓听见有客,很担心是从梨花那边打发来的人。同时丽君的胸口也在拍拍地跳动,她猜一定是耿至中无疑了。

果然,耿至中不客气从下面跑上楼来了。他也完全没有预想到梅苓竟在家里。

“啊!Mr.李,没有出去么?”至中有点不好意思,好容易才问了这一句。因为有昨夜里的经过,他的脸上表示出一种胜利之色。“我们才起身,还没有洗刷。请到楼下坐一坐吧。”梅苓知道至中是为他的妻而来的,但也不便怎样,只叫他到楼下去坐坐冷凳板。

“??”

至中不回答什么话,他只以有意思的眼色看了看立在旁边的丽君。丽君脸红了,忙向他做了一个媚笑。

“耿先生不是别的朋友,同自己家里人一样了,请到我们房里去坐吧。不过还没收拾,凌乱得很。??”

丽君却要至中到他们寝室里去坐。他也不客气地持着手杖摇摇摆摆地走进他们寝室里来了。他看见丽君才起身来没有修饰的姿态,更加动人。若不是梅苓也在房里,他真要扑到她身上去了。

当梅苓走向镜台那一边去时,丽君便伸出左手来捏了捏至中的右腕。他也乘势捏了她一把。但不一刻她看见镜里面的丈夫的脸苍苍地沉下来了。他俩忙敛了笑容。

梅苓板起脸孔走向洗面间里去了。丽君把阿三仔安置在梭化椅上后,便走过来搂住了至中,拼命地亲吻。连她自己也捉摸不住自己是什么心理了。昨夜里和丈夫接触时,便后悔和至中草率地结了关系。但是今早晨一看见至中,又觉得有无限的情热没有宣泄般的,比新婚的夫妻还更有意味。在学问上,人格上,及外貌上,至中不见得高于梅苓,但是在性的一点,她象做了他的奴隶了。因为至中对她的蹂躏,实在比梅苓刻薄,比梅苓残酷,这反转使她不能离开至中了。梅苓只以至中对丽君的手段对梨花,不敢以之对妻子,这更使丽君对梅苓失望。因为梅苓常两三个月来不回家来,有时回来,她仍不能获得强烈的性爱的刺激。所以丽君的心也就渐次地远离她的丈夫了。

他俩相拥抱着热烈地接了一阵吻后,至中问她,“下半天能出来么?最好今天我们到新新酒楼吃中饭。”“让我想想看。”“要快点决意。等下他回房里来了,不好说话。”他催促她。

“可以吧。”

她微笑着说。她骑在他的膝上,再和他接了一个吻,便站起身来过去抱阿三仔。因为那个小女孩儿等她的母亲等得不耐烦,哭起来了。

听见梅苓在室外的脚步声,至中再在丽君的苍白颊上吻了一吻后,对她叮嘱了一句,“十二点,至迟十二点半,一定要来哟!”

她抱着阿三仔只点了点头,报了他以一阵有深意的媚笑。

梅苓一进来,还是目光四射地在侦伺他们的举动。至中看见这个情形,便站起身来告辞。这正合梅苓的意思。

“那个痰火鬼,真不自重,时常走来。不要把肺痨病传染到我们家里来了!”

梅苓看见至中走后,故意这样说。“他的身体这样白胖胖的,也有肺痨病么?”“那是遗传病。他的父亲是患肺痨病死了的。他也患初期的肺病,那一个不晓得。”“??”

她听见了后,一时又无话了。尽站着发痴。“今天有太阳了,天色好些。丽君,我们到公园去走走好么?”他拚命地想去挽回妻的心。但丽君仍然象没有听见他的说话。“怎么样?”她虽然抱着阿三仔,但给他拉到梳化床边来了。他再要求亲吻。“可以么?”

“不是你的老婆么?谁拒绝过你来?”她说着又掉眼泪了。

“怎么?我看你心里定有不快意的事,快点说出来,我可以替你排解。”“??”她只摇摇头。

梅苓捧着妻的脸热烈地接吻。“你不要把至中的肺痨病菌传染给我了。”梅苓故意和丽君取笑。这可把丽君激恼了。“放屁!你莫要把梨花的病菌传染给我了。”

她说着站了起来,急得梅苓也跟着站了起来赔礼。“我是说笑的。何必这样认真起来生气。”“好了。你不要尽在家里麻烦我了。你看你的梨花去吧。”“我看你多喝了那个肺病鬼的口涎,便发疯起来,不顾丈夫儿女了!”

梅苓恨起来了,骂了妻一句。“你先不要妻子,此刻也有资格骂人么?你会找你的情人,怎么禁得我去找情人呢?”“你真地和耿至中有了关系么?”

“你一点丈夫气都没有!你管我和他有关系没有关系怎的?有了关系又怎样?没有关系又怎样?”

“有了关系,我就和你离婚!??”丽君不等梅苓说完话,便哈哈地笑起来了。“求之不得!”

梅苓看见丽君的态度这样倔强,知道硬说下去就要决裂了。“过去的事彼此都莫责问了。丽君,我们恢复从前的和暖的家庭吧。”梅苓坐在梭化上,低下头用左手的三根指头支着额,发出哀音来了。丽君看见丈夫这样可怜,一时不知道要如何回答的好。过了好一会,她欷歔地流泪了。“我想我和你到了这样的状态,还是分手的好。”她说了后,拿了一方小手巾来揉鼻孔。“什么?丽君,你说的是什么话?”梅苓颤声地说。

“一切话也不必说了。我也不责备你了。你也莫来干涉我。总之,你离开了我,可以做个自由人。我离开了你,也可以做个自由人。彼此恢复了自由,才是幸福的。”

“那你想错了,以后要后悔的。”“或许是想错了。但这是应各人的主观而不同的。在我不觉得是怎样错的。我忍耐着等了你六七年。但是到了今天,是无法追救了。”

“怎么到了今天,便没有方法追救了呢?我可以不问你的过去,只要你今后做我的贤夫人就好了。”

“所以我要和你离开。因为你从来只是自己打算,只知利己,以为女子是完全应当为丈夫牺牲的。”

“但我不想离开你,丽君!”“那是我一个人想离开你了。”“不是双方同意,所以希望你能反省一下。”

“老实说,在两天前我还是不想离开你的。经近两天内的反省,才知道要离开了你,彼此才有幸福。因为这件事我苦想了几天,连头脑都想痛了。”

丽君的声调含蓄着有无限的愤恨和悲哀,颤动得很厉害。“为什么要这样苦想呢?”“社会上谁都知道我是你的妻。但是数年来,我不是只担个虚名么?我想连这个虚名都不要了。我本来不想这样快就离开他们兄妹三个,到了今日,为我个人的前途计,我不能再等了,不能不离开他们小兄妹三个了。所以我苦想了几天。??”丽君呜呜咽咽地哭起来了。

“那是你的误解。我在过去虽然有些地方对不住你,但照现社会的习惯说来,我觉得决不是会引起你和我脱离的一件大罪。所以我希望你要把度量放宽大一些,我以后也多多留神些就好了。??”

“你的话听来也是一篇道理。不过那是你的主义。你是看重现社会的习惯的。至于我是想打破现社会的习惯的。我要信从我自己的主义。你不能使我屈从你的主义。所以一刀两断,决决绝绝地两不相涉最好。??”

“丽君,你还得再深想一番。不要潦草地干了,到后来翻悔。我因为在外面做事,当然不能专为一个家庭,还要为国家,为社会,所以有些应酬和交际。譬如我和梨花的事,也不过是想从她多认识几个党国要人而已,何常是真心爱她。因为她手段高明,交结有不少的名流和要人,有时候要利用利用她而已。丽君,我还是真心爱你哟!”

“??”

梅苓的辩解,对于丽君的燃烧着的愤恨的心火,还赶不上半滴雨水的效力。她只当丈夫的话不过是一种空虚的音响。

梅苓看见丽君不回答,以为她是有些转意了。忙拉着她的左腕,再要求和她接吻。

“快不要做这样的丑态!”丽君象忽然地想着了什么事,十分嫌厌她的丈夫了。

“不情愿么?这是爱的表示哟!昨夜里好好地亲热过来,怎么至中一来过后,又变态度了?”

“不是真挚的爱,假亲热,多么难看呢?”但是梅苓仍然过来想搂抱她。丽君抽身站了起来,一阵热泪又扑扑簌簌地掉下来了。为什么会落泪,丽君自己也莫明其妙。她也恨眼泪流得太唐突无理由了。若梅苓当自己还是为在恋留着他而流泪,岂不是大笑话么。

梅苓看见丽君在流泪,以为有转机,更加柔声下气地劝慰她。她看见丈夫那样柔声下气的丑态,心里更厌烦。

“你无庸对我谢过。我对你也没有什么过失。不过我的感情早离开你了。”

丽君说到这里,免不得想到昨夜里和至中在AstorHouse里的狂热的情景。于是又觉得自己的内心未免太丑恶了。

十五

到了十二点钟时分,娘姨来报告愚园路那边差人送有信来。梅苓听见忙跑下楼去,不一会走上来,就拿帽子,穿外套,说要出去一趟。这更给了丽君以一个口实,使她理直气壮地到新新酒楼看至中去了。

她和至中居然成为恋爱同志了。她觉得和至中的关系决不是丑劣的,而是宿命的,必然的,自然的。在新新酒楼算是第二次的拥抱。但他俩都感到象是有数年来的旧交了。他俩互相搂着亲吻,并不感着半点脸热。他俩在这样的新境遇中,也不会失掉他们平素的镇静,总之,他俩对于这样的密会的态度,是极安闲的,大胆的。

最后至中对她说,常常要到旅馆去是不很方便,也不甚经济的。他希望她至少能隔天到他的寓里来。他在蒲柏路的一个白俄的家里租有一间Boardingroom,是个适当的幽会的场所。当然丽君答应了。

“每天坐黄包车来好了。要车费我先给你几块钱吧。”他笑着对她说。“谁要你的钱!??车费要得了多少钱呢?”她虽然镇静地说,但不免感着多少耻辱。

到了夜间十点多钟,他们都气疲力竭了。至中才叫了汽车送她回家里来。她看见阿大一个人还没有睡,在垂着泪等她。她便起了一阵心痛,登时流泪下来。

他们的计划就这样地决定了。差不多是她天天到他寓里去。半个月之后,他的卑猥的态度,——狞笑着在期待她的态度,虽然会引起她的一种肉的刺激,但同时也给她以一种精神上的痛苦。

到后来,她不得不由他接受他的五十元的津贴了。名义是给她祝寿,买衣服和皮鞋赠给她。接到了他的津贴,使她的精神上更感着痛苦,而他对她的态度也更猥亵,更倨傲了。

“自己完全是一个青楼中人了。”她暗暗地叹息。她想最后的方法唯有向社会和他正名义了。

至中象没有什么诚意和她过永久的同栖生活。他象依恃他的强烈的野性和坚韧的腕力,可以征服她。的确,睡在他的腕中的她,真是丝毫动弹不得。他的这些深刻的态度,也促起了她的自暴自弃的反作用。

她每当从黄包车跳下来,一踏进那家弄堂时,胸口便突突地跳跃,下腹部里面也象有个涡流在不住地回转,周身都给一种情热包围住了,敲了敲他的房门。

“是那一个?”

至中在里面一定不忙开门,先要这样地问。“是我!”她当然要颤声地回答这一句。

门便开了。看见他的那样卑猥的状况,她自然地要急急地把房门闭上。他象死尸般地躺在床上,她只能向着他苦笑,禁不住走前去搂着他的颈项。满房里登时飘散着微温的粉香,和反射着的雪白的肌色。

经过了半个多月的接触,至中才发见这个做了三个小孩子的母亲的丽君还有这般的美丽,也不曾预料到她会这样的Active。她以同样强烈的反作用伸出双腕来搂抱他,她的脸上也同时发出有光艳的微笑。有时她象狂人般的紧紧地抓住他,她的态度愈狂热,愈使他觉得她可爱。柔润的红唇,闪光的星眸,富有曲线的胴体,象蚯蚓般地转动,更促动了他的凶焰,同时也可以说从她的肉体内迸出火焰来迎合。在她只有燃烧着般的血潮,紧迫着的神经,腾沸蒸发着般的气息。她的狂热,真是他所预想不到的。

她早现出了她的娼妇的本性。他的肉身只是做了她的情热的导火线。他常常在逸乐中满足了后,才开始受她的袭击。在数年间潜伏着的她的情热因他的撩拨,象火山般地爆发出来了。

至中当然只当她是一个情妇。但这种态度使她感到他的双腕比梅苓的更有气力。他的动作比梅苓的更为强烈。他的举动虽比梅苓的猥鄙,但更有深味。总之,和这个情欲强烈的男性接触之后,她的心理和生理上也起了激烈的变动。神经锐敏的女子的一切本能性,以从来未曾有的威势激发出来了。在她的纤瘦的苍白的身体中,常常涌着狂热的波浪。有时候她是象十二分无耻的,先暴露出她的全体来,由她的头部至足部都发生一阵神秘的战栗。连他看见,也有时会替她脸热起来。

他终于感着疲倦了。但他怎敢对她直说呢。他仍然要和她敷衍。他觉得从前的几个情妇并不象她那样露骨,那样Active,他渐次觉着接吻之无味了。不过对她仍然保存着几分的享乐的好奇心,所以他还没有辞退她。他也曾自动地向她请求过三五天的休息,他确有些厌倦她的素体了。但是寂寞地过了二三天后,又会象醉人般地思慕她的热烈的亲吻。

结局他战败了。他的战败使她回忆到她的丈夫所说的话,他是患初期的肺痨病者。但他病了十多天后,又继续他们的幽会了。她在赴他的寓所的途中,坐在车子上这样想:

“我们的关系虽然达到相当的程度了。但彼此还没有接受对方的全部。这恐怕不能持久的。今天还是要向他提出最后的商议才可。”

但是到了他寓里,幽会还是和日前一样在暗默中举行了,不知是什么理由,她今天对他总是怀着一种恐怖。她只默从了他的要求,没有日前那样的兴趣了。

事后她还伏在他的胸膛上喘着气说。“至中,我们往后怎么样?不是要想一个办法么?”“是的,该想一个办法的。你的意思怎样?”“你呢?我是个女人,有什么办法呢?只有跟着你去。”“我不是早说过了,我们到日本去暂住一两年么?不然,就到香港去。”“你是真心为我的,是不是?我为你牺牲了梅苓,牺牲了??”她吻着至中流泪了。

“此刻才来说那些傻话么?只怪你舍不得小孩子。不然,我们早到日本去了。”

“我只想带阿三一个小孩儿和我们一块儿走。”

“那不能够。我顶讨厌小孩子的。有了小孩子,我们还希望什么幸福,快乐?为小孩子牺牲了自己,是再蠢不过的事。”

丽君低垂了颈项,没有话回答了。阿大,阿二,阿三三个小孩子的不住地转动的巨黑的瞳子立即在她的眼前幻现出来。她忽然地悲伤起来,快要流泪了,忙极力忍住。

“我此刻是世界上最可怜的人了。假如你又丢了我时,梅苓虽然没有和我决绝,但是我已经和你结上了这样深的关系了,还能够回到梅苓的怀里去么?”

接着她又告诉他自半个月前以来,她完全拒绝了梅苓,不准他侵犯她了。这完全是为他啊。

“你们不是夫妻么?我不相信!”至中以说笑的口气说。“啊!你这个没良心的人!”

她伸出右掌向他的左颊上批了两下。过了一会,她再问他:“怎么样?我们要快点决定主意。”“有什么怎么样?走就是了!我们还是先到日本去逛逛吧。等我明天到书店里去叫他们往后把我的稿费版税寄到日本来。我还要和书店订一个特约。我们以后的生活费才有着落。”

“我只是佩服你,单靠一枝笔,能够有这许多收入啊。”“那是靠不住的。”“比做官的靠得住吧。”

“最好是做官,一点不费力的,可以挣大宗的款。在中国最好当军阀,其次当官僚。无可奈何的知识分子才靠笔吃饭。那能长久靠得住呢?”

给至中这样一说,丽君又悲观起来了。在从前,她只听见一般人的批评,至中是中国的戏剧大家,替影片公司编一部剧本,便有二三千元的报酬。每年写二三部剧本,就可以过极舒服的生活了。现在听他说来,又好象极困难的样子。

“听人家说,你的剧本很值钱,至少每部也有两千元的稿费。”“话是不错。但要有人向你买。近三年来,我只卖了两部剧本。的确,有一部是三千元的,但是那一部只卖得一千二百元。三年间仅靠四千二百元,那里够用呢?所以我近来的生活,还是靠零星稿费,和从前所写的一二部书的版税。”

丽君想,尽谈论这样无聊的经济问题是没有意思的,反转减少了两人间的热度。她只要求他早日带她离开上海,不论到日本去亦好,到香港去亦好,她实在不愿意再和梅苓见面,也实在不好意思再和梅苓见面了。

在临走的前晚,为三个小孩儿整整地哭了一全夜。她写好了一封信,在乘船东渡的一天,投邮寄给在南京的梅苓,说明她跟至中东渡的理由和经过。

十六

至中和丽君自东渡以来,倏忽又三四个月了。至中从前来过日本一趟,在东京住有一年之久,知道东京烦杂,不便读书,所以带着丽君在京都近郊租了一家小平房,度同栖的生活。

三四个月来,每天过的都是热烈的拥抱的生活。丽君改穿了日本式的衣服,又另具一种风致,把至中的次渐颓丧的热情挽回了好些。

京阪神一带的名胜都游览尽了。吉野山和岚山的樱花也散落了。季节已经入了乍阴乍晴的初夏期。丽君也渐渐觉得两人的生活一天一天地平凡,每日只是烦闷多而欢乐少了。她的日常正经生活,除替至中抄誊稿件之外,便是烧饭和洗衣服。最初是以一种好奇心从事的,过了二三个月之后,就感着疲劳和痛苦了。

“我们雇用一个下女吧。”

有一天丽君告诉至中,她的腰部有点酸痛,大概是因为烧饭洗衣服,多蹲了时候。

“经济上不容许我们啊。”

给至中这么一说,丽君便想起两星期前,他把译的一篇二十余万字的稿件寄往上海书店去,昨天由邮局退回来了。这可给至中一个大大的打击,在邮局里的存款只有七八十元,是她所知道的。她也曾为这件事担心,因略提出来向至中说过。但听他的口气又象一点不忧虑,很有把握般的。她又想,自己的私蓄三百多元,也为两人的生活,早用完了。最初同逃出来时,决了心什么都可以为他牺牲。但是到了今日,觉得她自己的三百多元,只是奢侈地花了,一点不切实际,实在可惜。这些本该由至中负责的。

还有一件事足于使丽君抱悲观的,是由近来和至中的接触,知道他是患了什么毛病,已经传染到她身上来了。天气渐渐地热起来了,她也愈觉得身体不如从前了。不单腰部常常会酸痛,近来下腹部也时时隐隐地作痛了,多行了几步,便象会掉下来般的。至于头脑,差不多是每天都在发晕,晕得什么事都不能做。她早想到大学病院去叫医生诊一诊,因为她有一个同乡在京都帝国大学医科研究,劝过她要早点治疗,等到日后病势重了时,反为麻烦。她便和至中说了。但因为一时经济的拮据,至中不说可以,也不说不可以。她的提议就在暗默里打消了。当然,她心里头是十分不愿意的,觉得至中对她的健康太不经意了。同时,每天又还要操作,烧饭,洗碗筷,抹台席,洗内衣服,劳作得不堪时,她便不免有几句牢骚。

“象你这样不能同甘苦时,就请你回上海去吧。每天总是这样嗟声叹气的,妨碍了我的研究工作。我堂堂一个男子汉,怎能够单给一个女人歪缠着,每天说婆婆妈妈的话呢?”

她给他这么痛骂了一番,伤心极了,一句话也不能回答,只低着头一面流泪,一面洗他的内衣裤。她的头脑内部,便象给铰剪刺着般地激痛。

吃过了午饭,至中穿得十二分漂亮,说要到图书馆去查查参考书。但她不相信,她知道他又是和他的一个朋友,在大学文学部选科念书的姓郭的一同到什么歌剧场去看歌舞女优。至中近一个月来,每从外面回来,高兴时便会搂着丽君对她说他今天看见了如何美丽的日本女优,又在浴堂里看见了如何漂亮的裸体美人。丽君听见,心里便没有好气,因为他在形骸上虽然是拥抱着她,但他的精神却飞向到那个美丽的女优和那个裸体美人身上去了。她想到这层,真想一手把至中推开。不过一想到这定会引起两人间的风波,结果徒增长自己的懊恼罢了。于是又忍耐住了。

她一声不响地望着至中出门去了。从前他一个人出去时,定要和她亲一个嘴的。近两个多月来,他俩不再行这种仪式了。她把小矮桌上的碗筷收拾到厨房里去后,只堆在一隅,也懒得下手洗了。

在矮书桌前痴坐了一会,阿大,阿二,阿三的可爱的脸儿一个个象走马灯般地轮着在她眼前幻现得十分明显。她禁不住伸出双手来想去抱阿三,却搂了一个空,她便呜咽地哭出声来了。

自跟至中出来,从没有思念过那三个可爱的无邪的儿女。在夜里因为有至中睡在身旁,也不曾有一次梦见过他们三个小生命。不知为什么缘故,今天竟深刻地思念起他们来了。

“啊!放荡的爹爹先害了你们!残忍的妈妈又丢了你们走了!你们此刻在啼哭着想你们的妈妈吗?你们乖乖地长大起来吧!残忍的不中用的妈妈,你们莫去想她了啊!阿大,阿二,阿三哟!你们知道你们的妈妈在什么地方么?你们的妈妈走后,爹爹还是一样地不理你们么???”

也是两个月以前的事了,他俩的性生活早过得厌倦了。有一天她看见他和她接了一个吻后,就是一个呵欠。她看见这个情况,便感着无限的悲哀和寂寞。

“如果你可以答应我时,我真想设法托人向梅苓交涉,把阿三要了来,我们也热闹一点。”

她苦笑着说了后,便感着一种惭愧,同时希望至中有个回答,不能作肯定的回答,就给她一个否定的回答也好。但当她望见他的脸色时,她便感着一种极大的侮辱和绝望。因为他听见她的说话后,登时沉下脸来,等了好一会,才略抽动一抽动他的鼻孔,嗤了一嗤,一句话不回答,脸色象将枯的荷叶般的苍黄。

她又觉得梅苓说的话也并不是造他的谣言了。她近来常看见他一面写字一面干咳,也时常闻着后他的气息发出一种恶臭来。

“和梅苓同栖,尚且难全始全终。和这个病人同栖,还希望白头偕老么?”

她坐着痴想了好一会,下腹部忽然抽动了一下,便起了一阵腹痛。她忙跑进厕所里来,在厕所里蹲了一会,淅淅沥沥地下了一阵液体。她忙低下头去检视一下,是一种黄白色的粘液,还混有些象蛋壳蛋白间的皮膜一样的白膜片,同时发散出一种奇臭。她看见后,又起了一阵昏晕。她快要昏倒在厕所里了。

好容易才收拾干净了,企起身来,就听见门首有客来了在叫门。她忙伸手支在墙壁上,慢慢地从厕所里走出玄关里来。

十七

来客不是别人,正是她的同乡严子璋,在医学部附属病院研究的留学生。她勉强支持着,请他到里面房里坐下来。又忙到厨房里去,说要烧开水。幸得严子璋拚命地止住了她。

她觉得在这世界中,对她最亲切最关怀的只有这个同乡了。异域飘零,已经有无限的伤感,兼之所遇非人,一误再误,终至精神和肉体双方都受了极度的痛苦,在这样悲惨的境遇中,忽然得到这个驯谨质朴的青年的慰藉,她就有些象久旅沙漠中的队商,忽然发见了清泉般的。

她当然把她近来的苦况告诉了他。同时因为他是医生,也把她的不堪告人的病状告诉了他。

“女人的血液循环不良,常常会引起这样的毛病。或许是你身体太弱了。我替你诊察看看好么?”

严子璋虽然断定她是从至中染到了不良的性病,但不便唐突地就说出来。第一是怕把她吓倒了,陷于绝望,会引起难预料的悲剧。第二怕给至中知道了,怀疑他是离间他俩的感情。

“那谢你了。”

“请你躺着,让我诊察你的胸部,看肺部有没有障碍。”她是穿着日本服,要解开胸部来虽然不算麻烦,但觉得单和一个青年相对,要袒露出胸部来,未免伤了她的尊严。她红着脸,踌躇了一会。

“如你不愿意,我也不敢相强。最好你和至中一同到我们病院里来诊察。??”

严子璋一面说,一面把才取出来的听诊器再纳回衣袋里去了。

她想,好几次对至中说了,要他带她到病院去诊察一回,但都给他不置可否的态度打消了。她的身体确是一天不如一天了。有了健全的身体才能够谈其他的事项。还是信赖这个青年医生,把身体调治好了,再说吧。

“不是不愿意,不过怪难为情的。”她红着脸向着他笑。

“我们当医生的是看惯了的,一点不觉得什么。有病怎么可以秘密不给医生诊治呢?”

他苦笑着说。“是的,只要病能够好。”

她说着,躺在土席上了,也自动地解开了作Y字形的襟口,雪白的胸脯和双乳便露出来了。严子璋以严肃的态度,听诊了一会,又在胸坎处按了几按,敲了几敲胸骨后,她便把胸脯掩起来了。

“肺部没有问题。??”他才说了一句。她便坐起来接着说:

“我想定是生殖器官患了什么毛病吧。”她这时候的态度却一点不会害羞了。

“但是,你们不会患这些毛病的吧。你们结了婚几年了?”她和严是在故乡小学校时同过学来,自她跟着父亲出来上海后,和他一别二十年,没有会过面,此次在京都,还是先由他认识至中,以后才会见她,互谈到过去的事,才知道两人是幼小时代的同学。但他还不知道她是有前夫李梅苓,做过三个小孩子的母亲的女性呢。

“有四五年了。”她含含糊糊地回答了这么一句。

“你们结婚后生育过来么?”“??”她沉吟了好一会后,才摇了一摇头。

“那你们间,一定有一方面身体上有障碍的。”“什么道理?一定要能够生育才算是健全的身体么?”“男女双方,如果是常态的身体,应当生育的。不能生育,当然是身体上有障碍了。”

丽君想,自和至中同栖后,身体便一天不如一天。据严子璋的说话,一定是从至中身上传染着什么病毒了。

“一念之差,铸成大错了。都是那个鼎鼎大名的戏剧家易卜生害了我了。没有念他的《傀儡家庭》,自己决不会丢了丈夫,丢了小孩子和他逃出来的。”

她这样地想了一会。忽然流出眼泪来了。“怎么忽然伤心起来了?”严子璋看见她双腮上垂着泪珠,惊异着问她。“没有什么。”

她摇了摇头,不便告诉他,她是在思念小孩子呢。“你定有什么心事,何妨告知我呢。”他以诚恳的怜惜的口气问她。

“我想回上海去,我住在这里,寂寞得不耐烦了。又不懂话,一点意思也没有。天天坐在这间小房子里,象坐牢般的。”

“的确,你们回上海住,还便宜些。至中又不是进了正式的学校。他只想在这里抄抄书罢了。其实回上海去还是一样可以抄的。金价又高了,要由中国汇钱到这里来,真不容易啊。”

“他天天只是迷恋着日本的女优,款也不打算筹,书也不打算抄了。”“你还是在这里把病治好了后再回上海去吧。有了病,什么事都做不来了。”“我近来对于什么事情都是悲观的。大概也是因为身体有病吧。”他们便商量定了,明天他来伴她到大学医院妇人科去诊察,看患的是什么病症。

第二天,在医院诊断的结果,是子宫内膜炎。病源是由于感染了淋菌。这是在显微镜下检查她所下的黄白色的粘浆证明出来的。

严子璋站在一边,帮忙一个医生替她检验局部,她已经十分不好意思了,忙翻过脸去,不敢望他的脸。及听见他讷讷地告诉她,她是患性病时,她更难堪了。当时的感情,有点象听见裁判官对她作死刑的宣告。

医院方面告诉她,最好是住院才容易治疗。因为这种病,要多多洗涤。每天来一次总不大方便。并且多走动,多坐车,也于病症不利。严子璋便把这个意思翻译给她听了。

“让我回去和至中商量了后再决定吧。严先生不是别人,对你说也不要紧,我们近来的经济状况实在太困难了。”

她说着眼泪便从眼眶里滚下来了。“每天到病院去诊察和住院费用,所差无几的。如果至中的手头上不便时,我替你先垫些出去吧。”她听见忙向他鞠了鞠躬,表示感激他。“你主张我住院?”

她再微笑着对他说了这么一句。

他送她回到家里来时,至中又不知到什么地方去了,不在家里。他坐了一会,把关于这种性病的注意及调养向她说明了。她只脸红红的低垂着透明的颈项听。听到有些不好意思的地方,便不得已望着严子璋笑了一笑,骂他讨人厌。

严子璋临走时,还向她叮嘱了一句。“医生至嘱我要告诉你,患了这种病症,再和至中亲热不得,要节制一下才好。”

她听见又脸红起来,再骂了他一句讨人厌。严子璋走后,她便一个人在沉想。

“莫非他也对我有什么分外的怀想?”她想象到那一点,便感着半分得意,半分羞愧。

“不。决不会有这件事的。他是个医生,又明明知道我是患了这样的传染病,他还会思念我么?”

她一想到这层,又象受了一个大打击,十二分地失望了。

但是她自从那天以后,每日都会思念严子璋这个人了。又相隔天数太久不能和他会面时,便感着一种寂寞和焦躁了。

“这样的心理状态莫非就是恋爱的表现?”她一个人在思疑。于是她觉得严子璋的诚恳的质朴的女性般的温柔的性格,真是十二分的可爱。

到了夜里,当至中向她要求时,她便恨恨地斥骂了他一番,并要求他要负责送她进病院去疗养,否则她唯有自杀了。望着丽君在不住地啜泣,同时回想到去年春他自己在上海每天到一家专门花柳病的病院去治疗性病的情况。他还不是个象中国今日最新的军阀官僚全无心肝的人,也承认害了丽君的实在是他自己,故他再无勇气为他自己辩解了。他承认了她的要求,赞成她第二天就搬进病院里去。

“离开了她,自己也可以更自由地尝尝日本女子的风味啊!”他当时又发生了这样的欲念。于是他说笑般地问她,“你进了病院后,容许我和日本女子交际交际么?”“我再没有心绪管那些闲事了。我是在半死状态中的人了!”她再流泪了。大概又是思念着在国内的阿大,阿二和阿三吧。

第二天上午,她进了病院。在病院中住了三四天后,就听见至中把住家解散了,改住在一家下宿屋里去了。

十八

丽君在病院里住了两个多星期了,子宫病的经过颇良好。子璋每天或在上午,或在下午,一定会来看她一次,安慰安慰她。至中最初一连五天,每天下午都来看她一次,过后便是隔天来一次了。到近来,一连四五天都不见来看她了。

有一天下午,子璋走了来。在丽君的病室有两张病床,她初进来时,只她一个人。但在前天,又来了一个病人,于是她有个病室的同伴者了。子璋和她说话时,也感着几分拘束了。

“今天他来了么?”子璋在她的病榻前坐下来时,便这样地问她。“还不见他来。”

丽君回答了后,微微地叹了口气。“一连四天不来了。”

子璋的心理半是希望至中永久不会来看她,半是担心至中是因为看见他和她接近得太密了,恼恨起来,索性不理她了。

“连今天是五天了。??他不来也算了!”她最后以愤慨的口气说。但说了后,还是流泪。他真想不出什么话来安慰她了。

前天才搬进来和丽君同病室的是一个十六七岁的日本女子,她的眼睛巨深,脸色红润,完全不象一个病人。但是双颊部异常瘦削,表示出一种哀伤的面影。

“她也是患性病的么?”

丽君低声地问子璋。“不。她患心脏病。”

子璋略翻过脸去望了望睡在对面病床上的日本少女,看见她也在睁着巨眼不转瞬地望着他俩。

“这么年轻,就患了心脏病,真可怜!”他叹了口气。“你对女性真是多情啊!”丽君笑着对他说,子璋忽然脸红起来了。

“有病的人是应该对她同情的。”“做你的老婆的人,一定是很幸福的。”丽君说着注视了他的脸一会,等到他的视线转向到她脸上来时,她又低垂了颈项。

病室里沉寂得象荒山中的古寺了。连低微的咳嗽都听不见。“你有工夫要多来看我啊,严先生。我一个人在这里,真是寂寞得会害怕起来。”过了好一会,她又这样地破了沉寂。

“好的。你如不讨厌我时,我定来的。”他微笑着说。

“??”

她只恨恨地看了他一眼,接着又垂下泪来了。他忙握着她的只手道歉。“如果我的话唐突了你,请你恕宥我,不要生气。”她给他握着手,一句话不说。其实她是无话可说了。她对子璋只是满腔的感激和爱慕。但这样的心情怎么能够对他说出口呢。她只恨自己是多经了风尘,不是个健全的纯粹的女性了。还有什么资格去爱象子璋一样的纯朴的学生呢。

他俩还紧握着手,忽然听见有人在病室外敲门。子璋听见敲门的音响,胸口比丽君的更跳动得厉害。他想,这个来客一定是至中了。他忙离开了座位,跑到门边去,把门扉打开。站在他对面的,果然是耿至中。

“恰恰好,严先生也在这里,给我猜中了。??”至中一看见子璋,便高声地这样说。子璋只觉得他的话中是有刺的,自然地脸红起来了。“象我患了这样讨厌的病症的女人,你还怀疑我有什么吗?”丽君沉下脸来向至中发牢骚。她一面流泪,一面继续着说:

“我不会说日本话,严先生不来招呼,不来当个翻译,叫我象哑巴般的住在这里,怎么样呢?”

“不要发牢骚了。谁会怀疑你什么呢。你近来总是这样多心的。”至中忙苦笑着安慰她。

“我不知要如何地报答严先生才好呢。”

丽君揩了揩眼泪后,半象对子璋说,又半象对她自己说。“应当报答的,应当报答的。由你的意思去怎样报答吧。”至中的这句话,在丽君和子璋听来,又有些刺耳。

过了一会,至中才告诉他们,他明天即赴神户搭上海丸回国。因为有一家大学聘他去当文学教授。他回上海去后,自晓把丽君的住院费寄来,并且托子璋要多费心些替他照料照料。当然,子璋也不能推辞。

“我的病好了,退了院时,怎样呢?”丽君的态度还是很不高兴的,这样地质问至中。

“回上海来就是了。动身前,打一个电报来给我,我会到码头上来接你的。”

丽君因为近来日见倾心于子璋,更觉得至中是满身俗气,满身病毒,也打算把疾病治疗好了后,不再和他亲近了。

“你一到上海后,就至少要汇百元的日金来给我哟。”当至中临走时,她再叮嘱了他这一句。子璋当他们夫妻有什么秘密话要说,忙退出病室外去。他站在室外的廊下,便起了一种想象,即他俩最少在相搂着亲吻吧。于是子璋凭空地起了一种无名的嫉妒。

“糟了,糟了!我陷入情网里去了!”子璋在暗暗地叹息。

至中走后,又过了两个多星期,果然不失约地寄了百元日金来。丽君便把全数交托子璋了。

“你替我保管着吧。我住在这里不要什么钱用。住院的用费,还是要拜托你替我清算呢。”

子璋想,她说的话也合道理,于是无形地便替丽君负上了经济的责任了。丽君住院快要满两个月了。据主管的医生说,不久便可以退院了,最多只要两个礼拜。丽君也觉得身体精神比从前好得多了,不会天天头晕了,也不会天天腰痛了,当然也不会再下那些黄白色的肮脏的粘液了。她的身体一恢复了健康的状态,对于世事又有几分抱乐观了。她每天所抱的希望就是和子璋间的恋爱的成熟。她也明知子璋是在思慕她,不过她又担心日后子璋察觉了她是一嫁再嫁之身,兼之患过了性病,不知能否和她结婚。所以她近来只为这件事焦心了。

“严先生,我什么时候可以退院?”“你的病已经算完全恢复了。要退院马上也可以退院。不过医生说,多洗涤一两个星期稳当些。”“真地完全好了,我的病?”她喜欢得流下眼泪来了。

“我天天看着你的,怎么不晓得。”丽君想到子璋天天在看着她的局部的治疗,便羞得满脸绯红了。“做医生的人,都是坏透了的!”

她仍然红着脸笑向他说。“怎么说?”

“当我治疗的时候,你们不是在笑着说许多话么?真是岂有此理!”她装出恼恨的样子看了他一眼,她的视线象会钩人般的。子璋便坐到她的床沿上来了。幸喜那个患心脏病的少女出去了,不在病室里。他再抚摸着她的曾经他抚摸过几次的皓腕。“你退了院,就要回上海去么?”子璋问她。

“不。没有伴,我要等你一路回去。”“我要考完了毕业试,再等一二星期,领得文凭后,才动身哟。”“就等到明年,我也情愿。”她说了后,斜睨着他一笑。他俩都不约而同的脸热起来了。他待对她有所表示,那个患心脏病的日本少女已经推门进来了。

十九

子璋因为要领毕业文凭,在京都尚有一月的勾留,不能就送丽君回上海去。而至中自从那回寄了一百元的日金,和写了一封微温的信来后,便无消息了。在丽君则以为她的前途只有包围子璋才有结果,所以至中那边没有信来,她也不去追究。不单不追究,有时候子璋向她提及至中。她反为发烦起来,不愿意听。

丽君退院后,气色比从前好多了。看去比进院时至少年轻了七八岁。“你现在象一个女学生了。”子璋笑着对她说。

“你总是这样刻薄的,爱取笑人!”她大胆地伸手向他的右颊上轻轻地拍了一下。她的手腕便给他捉着了。“替你找一间贷间好么?”“不。我不懂话,我要和你住在一块。”

“我住的地方也是人家的贷间。不方便请你去一同住的。”他苦笑着说。“不会找一家贷家么,恰恰够两个人住的。”“只个把月工夫就要回国了,还去租贷家么?”

“租了贷家,在这里多住几个月,等秋凉时再回去不好么?上海热得可怕。人家都想在这暑期内来日本海岸避暑。你反向热的地方跑,不是傻子?”

子璋也觉得丽君的话有道理。但是住京都还是一样地炎热。他想那不如索性在近海岸找一家小房子来住下,等领得了文凭后,便和丽君日夜相守,共度过这个炎夏吧。经了几番商量的结果,决定了在琵琶湖畔租了一家小贷家,两个人便搬过去同住。距大学虽然远了一点,但子璋只有实习,不要上课了。每天预早搭火车到市里来,也没有什么不方便。

最初搬来时,双方都很矜持。但丽君服伺他,却比服伺至中周到。每天吃过了早饭,她定送他到车站边来。傍晚时分,她也定出来门首张望,或竟走向车站,望望他回来了没有。

他俩很欢快地吃过晚饭后,便争着要洗碗筷。“你去用你的功吧。这是女人家做的事。”“但是你太劳苦了哟!”“没有事的。你还不是一样劳苦么?”“丽君,你对待我这样好,我不知要如何地报答你才好啊!”他颤声地说。

“??”

她只望了望他,就翻转身走向厨房里去揩眼泪了。

她洗了碗筷,又提着开水壶来到他的房里,替他泡茶。于是相对地喝着热茶谈了些关于日本的风俗人情的话。看看快响九点了,丽君便替子璋把被褥铺好。

“我不再妨碍你的用功了。我也要去睡了。明天才得早起床。”她微笑着向他告辞,退回隔壁的四叠半的小房里去。“不要紧,再谈一会吧。”子璋隔着一套纸屏风叫她。

“不。我要睡了。”“丽君,你真的日本化了。”“什么意思?”她在隔壁房里笑着问。

“你象日本女人般地会体贴男人服伺男人啊。”“让我一辈子当你的下女吧。”这不是她笑着时的声音了。“不敢当,不敢当。”

但是从隔壁房里,不见她有回话了。他倾耳细听了一下,她好象在四叠半的小房里啜泣。他觉得她真是个可怜的女子了。于是推开了屏风走过来看见丽君伏在枕畔在呜咽。子璋明知她是为他而哭的,但他是正踌躇着,不敢仓猝地就对她有什么表示。看见她这样地伤心,他便跪在她的侧边,攀了攀她的肩膀。

“丽君,怎么好好的又伤心起来?”她揩眼泪了,只摇摇头。

“至中许久没有信来,你是思念他,想回上海去么?”他实在是爱她了,所以残忍地再试探了她一次。她更呜咽起来了。这次却伏在他的怀里流泪了。他也不能自禁地只手加在她的肩背上了。他真想搂着她亲嘴,但一想到今后的社会的批判,又失掉了勇气。

“自己才从大学毕业,前途象旭日之初升。万一因为她妨碍了自己前程的进展时,??”

他这样想着,便无情地站了起来。“丽君,我的话说差了时,请你恕我啊!”但是他的这种态度,反使她大大地失望了。她再伏在枕上,竟痛哭起来了。

“子璋!??”

她颤声地叫他。这是她第一次呼他的名字。“什么事?”他再蹲身下去问她。

“如果我在这里有什么会妨碍你时,那就让我先回上海去吧。我一个人会走的。但我不是回到耿家去,我是自己会,??”

“你说什么话?我们约好了的,等我领得了文凭后,就一路回国去。”“我以什么名义要求你同伴回国去呢?”子璋给她这样一问,真地无话可答了。过了好一会,他才说。

“我打算在上海开一家医院,你可以帮忙我么?”“我又不是学医的,能够帮助你什么事?”“但也有许多事要人打理的。”“??”

她仰起头来,双眼绯红地看了他一下,便想:“这个人不会爱我的了。他说的尽是敷衍的空话。的确,我是没有资格配他的了。想和他结婚,实在太过分了,他还象个小孩子呢。”

第二天,丽君不能起床了。子璋走过来检查她的体温,近摄氏四十度了。她看见子璋,便高声骂起来:

“梅苓!是你害了我的!是你这个放荡鬼害了我的!”子璋也莫明其妙,不知梅苓到底是那一个。他打算再替她诊察肺部。当他想解开她的胸部时,她又忙拦阻住他的手。

“你这个无耻的家伙!不准你再来亲近我!我的病都是由你传染给我的!”

她睁着一双绯红的眼睛,怒视他。他有点害怕了。摸摸她的额部和腕,都会灼人一样的。他打算到市里去备些药,便站了起来,想向外走。

“子璋!你丢了我一个人走么?也好,也好!你走吧!留我一个人在这里吧!我一点不害怕的。你当我是没有路可走了?哈,哈,哈!我可走的路还多着呢!我有阿大,阿二和阿三!作算他们不理我,也还有琵琶湖,黄海,和黄浦江!那些地方是我安身的地方。你不要担心我会拖累你哟!”

她一边说,一边狂哭,哭得子璋也伤心起来,流泪了。“她完全疯了。要快些替她退热。”他想着更决心地走了出来。他还听见她在房里呼喊。

“好了,你走吧!你一个人走吧!你不睬我也不要紧!琵琶湖在等着我啊!不过,子璋,我不会对不住你哟!我死了后,你还是我的人啊!”

丽君病了一个多星期才起来,面部清减了许多,面色也转苍白了。但在子璋,反觉得她的姿态比从前动人了。

丽君的病才好,接着就是子璋考试忙的时期,但也只有三四天。丽君还是起来和从前一样地服伺他,不过比以前少说话了,也不常看见她的笑容。她真有些象新雇进来的下女,有时候竟默默地蹙着眉头。

“你太辛苦了,我对不住你啊!”有时候他俩相对着吃饭时,子璋这样地安慰她。

“在经济上我多累你了,就做你的奴隶,我也??”她呜咽起来,话说不下去了。“丽君,快不要这样说!??”

他也有些悲楚了,忙搁下碗筷走近她身边来,摸着她的肩背说。但她仍然是低着头流泪。从前他对她是称Mrs.耿的,叫了二三次后,她便不准他这样称呼她。于是在一个期间内,他不叫她Mrs.耿,也不敢叫她的名字。及进病院后,有一天,他竟叫她的名字了。在那瞬间,她感着有无穷的快感。但是一直到现在,每天他虽在叫她的名字,他的态度总是这样微温的。于是她又不觉得他之呼她的名字有如何的可贵了。她近来只是感着一种失望。

又过了两个多星期,子璋领到了毕业文凭,在收拾行李,准备回国了。“我们一礼拜后就可以到上海了。”他笑着向她说。

“我不想回上海去。”她很冷漠地说。“为什么?”他惊疑地问。

“我是无家可归的人了!到了上海,你叫我回什么地方去呢?”她又悲哭起来了。他也觉得这确是件不容易解决的问题。好一会,他无话可答。

二十

他俩终于回到上海来了。在G旅社开了一间房间,略把行李安置好了后,子璋就说要出去找耿至中。

“今天不准你一个人出去!”她恼着对他说。他感着她的威力,便不敢动身了。但是他想,驮着这么一个女性,又不能和她正式同栖,在国外还不要紧,现在回到国里来了,在上海会遇着不少的朋友,万一因此做了他们茶前饭后所月旦的对象时,如何好呢?这是对自己前途有很大关系的。他感着一种不能言喻的痛苦了。他想送她回至中那边去,但同时又舍不得她,怕离开了她后寂寞。

那天晚上,他和她还是和在神户旅馆时一样地欢乐。由京都出来神户时,在海岸旅馆里住了一宵。他坚持了数月之久的节操终给她毁坏了。他恨她,同时一样地爱她了。当旅馆的下女来请他们入浴时。

“你先洗去吧。”他让她先去洗澡。“你先去吧。”她也微笑着让他先去。

“我这里的浴室满宽敞,你们夫妻俩怕什么,一同进去吧。今天客人多,不要一个个地入浴,多花了时间。”

给下女从旁这么一说,他俩都脸红红地互看了一下。“那么,我们一路去吧。”她操日本话,笑着诱惑他。

大概是运命规定了的。他只沉吟了一忽,怕跪在一边的下女怀疑他俩是不正常的情侣,不得不说了两个字去回答她了。

“好的!”

那个下女便送了他俩进浴室里去了。他到底是个医生,在浴室里还挣扎了一会,但终给她降服了。

在上海,她恢复了在琵琶湖畔未病以前的欢悦的状态。他虽然感着幸福,但一思念到前途又觉得有一个不容易解决的隐忧。在她则以为是获得最后的锦标了。

“你在日本住了十余年,有了不少的日本女朋友吧。”她获得了胜利之后,这样地问他。

“说没有,你也不相信吧。交结过一二个女学生,但都脱离了。程度稍为高一点的日本女人都看不起中国人。纵令和中国人发生了关系,还是要脱离的。像一般中国留学生娶回来的日本妇人,在日本是属中下流的了。我就没有看见过有留学生带过一个学问好的日本美人回来。”

“你有了日本女人做朋友,怪不得许久对我都那样冷淡的。”“怎么说我是冷淡?”“你许久都不睬我啊!”她红着脸打了他一掌。

“丽君,这是正经话。我俩已经有了这样深的关系了,看见至中,怎样对付好呢?”

“怕什么?和他脱离就完了!我不追究他,他还能追究我什么吗?我真要向他要求赔偿损失呢。”她红着脸说。

“他是你的丈夫啊!”“他不是我的丈夫!”

“在你,对他虽然有气。但社会上的事情不是这样简单地一句话可了的。”“他真的不是我的丈夫。我从来就没有和他结过婚呢。”“你不是有了小孩子么?”

他和她同住这么久了,但到神户海岸旅馆里他才知道她是生育过来的人。因为她的腹部的象征告知他了。

她在这晚上,才把她和至中的经过告诉了子璋。子璋听见后,也才觉得自己的负担实太重大了。他虽然在贪恋着她,同时觉得实在难和丽君成为夫妇,因为她的过去太复杂了。

“你不思念你的小孩子们么?”他这样地质问她。在他以为丽君是不该丢了小孩子跟至中到日本去的。

和至中发生关系虽然可恕,但不必因此便离开了小孩子们。他并不知道她有她的苦衷。

“思念和不思念,结果还不是一样么?”她说了后,低下头去。不一刻,眼泪流出来了。他也不便再问了。

子璋和丽君搬过了几家的旅馆。他日间忙于奔走开设小医院的事,夜里便回来和丽君过糜烂的生活。连他自己也没有预料到会堕落到这步田地的。他奔走了一个月余,还没有头绪。他想放弃这个计划了,原因是他的父亲,虽然有些积蓄,最初答应他拿出钱来开医院,但到后来又吝惜不肯了。他的父母要他先回乡里去一趟,然后商量开医院的费用。但他执意要先把招牌挂起来,然后请父母出上海来共住。当然,他的第一个原因就是给丽君拖累住了。

炎酷的暑期渐次地过了。朝夕都感着秋风沁人肌肤了。大概是季节变迁的关系吧,丽君常常一个人悲戚起来,偷弹泪珠。她觉得和子璋的同栖生活也渐渐地转变为平凡,一点不神奇了。虽然平凡,她还是不能不死抓着这个人。这个心理更时常促动她的悲情。

他因为事业不能发展,近来也不象从前那样活泼,面上常带着几分忧郁的色彩。他俩的情况,有时候在一间小房子里,——从白俄人家分租来的Boardingroom,——竟象楚囚相对,好半天都沉默无言。

她近来也发见了子璋的性格上的些微的缺点了。当然,她不敢因此便说讨厌他。子璋因为从小时就到日本去,少受了本国的教育,习染着日本学生的古怪脾气甚深。这是有时候会引起她的反感的。

子璋回到上海来后,也象日本人一样地看不起他的整千整万的同胞。他以为除了受过日本教育十五六年的他之外,在支那是没有一个要得的人了。他的意气好象在说,中国的一切事情要他一个人来包办才有办法,此外的任何人都是靠不住的。至于他每次和日本人说话时便谦恭得卑躬屈节,而遇着初认识的中国人,却板起脸孔,装出大学者的态度来。他的那样不自然的行动,实在会使丽君看见后替他肉麻。

据他的意见,以为中国之受着帝国主义的压迫,完全是中国人,——除了他一个人以外的全部中国人,——本身的不长进。他痛骂革命前后的政治是完全一样,实质上没有一些改变。

“假如你做了国民政府主席,能够把中国统一,弄好么?”“有什么难处。日本维新后的政治就是我们的圭臬。”这是他的回答。子璋因为奔走了一个多月,认识了几位先进的同学。因为家里的父亲不肯寄款来,医院当然开不成功了。他原想回故乡去一趟,但丽君又苦留着他。到了九月初旬,有一个先进同学姓吕的,才推荐他到一家野鸡医科大学里去当教授。他才算有职业了,他想与其在上海闲处,就不若尝尝大学教授的滋味,混混饭吃。聘书接到了后,他便趾高气扬地走来对丽君说:

“我当大学教授了。在日本,教授不是这样容易当的。”她听见后,想对他说破那家医科大学是野鸡大学,也不敢了,因为怕减杀了他的高兴。“有多少薪金?”“月额一百元!”

“谁不知道是月额呢?你说起话来总是这样多日本腔调。”“在文法上没有什么错吧。”他笑着说了后,便走到装书的木箱面前,把几部医学用书和医科大词典翻了出来。“你担任的是哪一门科学?”“解剖学和病理学。”

“听说那家学校的学生嚣张得很,常常会驱逐教员。你去上课时得留心些。”

“不要紧。我提供出最新最详细的材料给他们,就不怕他们不拥护我了。”

“要编讲义怎么样?”

丽君知道子璋从小到日本留学去,没有把中国文学弄好,写了三句文章,就有两句不通的。近来和几个友人的通信,还是由丽君代笔。

“我先把它编好,文字上还是请你代我改削一番,然后拿出去付印,你看好不好?”

丽君只点了点头。

九月十日,子璋接到了那家医科大学教务处的通知,请他于十四日那天出席,行开学礼并讲演。他接到了那封通知后,真是乐不可支,把那张通知高高地贴在床头的壁上。

到了十四那一天,他很早就起身来,洗漱刮须菰,他有一套Swallowtail是领毕业文凭时做的。他曾穿着这件燕尾服到各教授处去辞行过来。今天因为是行开学典礼的日子,并且他是初次当大学教授,所以要丽君拿出来给他穿上。

“穿平服去吧。那套象古董般的礼服,穿着不要给人家笑了。今天天气又热,??”

“不。一定要穿那套Swallowtail,不穿Swallow不尊严。在日本,Swallowtail是通常礼服,你不知道么?”

他终把日本式的Swallowtail穿上了,样子倒还不错。临走时,捧着丽君的脸亲了一个嘴。

“你是个大学教授夫人了!”他笑着对她说。“谁希罕!”

她笑着推开他。但等他走了后,她又觉得他的这句话是很可贵的。

二十一

子璋穿着Swallowtail坐在电车里时,就有不少他所深恶痛恨的支那人注视他,或望着他傻笑。于是他更恨支那人的不知礼仪了。大概是背心扣得太紧了,他觉得周身在发热,额上和鼻梁上也渗出好些汗水来了。

下了电车,再叫黄包车赶到医科大学来时,虽然看见有三三五五的学生在校园中踯躅,但不象是举行开学典礼的景象。他才踏进校门,胸口忽然跳动得很厉害,双腿也有些软瘫得提不起来。他略略偷望了一下在校园中踯躅着的学生,他们的脸色不是苍便是黑,脸上也没有半点青年人的快活的表情。个个都像龙华寺里的罗汉天尊,神色可怖。子璋偷看了后,胸口更加跳跃得厉害了,他忙低下头去,提起八分软瘫了的双腿,急急地走向事务所来。他一面走,一面想,“那些便是支那大学生了。怎么个个都像天罡地煞般地这样可怕呢。大概驱逐教员的就是这些人了。”

他的额上和鼻梁上的汗水愈渗愈多了。走到事务所里来时,精神才安定了些。他一面取出手中来揩脸额上的汗水,一面向一个事务员问是不是今天举行开学式。

“还早呢。说是十点钟,其实要十一点才来得齐吧。此刻还没有到九点,严先生来早了一刻。”

子璋给事务员这么一说,有点不好意思了。“这里有图书馆没有?”他问事务员。

“没有什么图书馆。只在教员休息室里备有两本字典,一是德文的,一是英文的。从前有一部医学词书,给一个教员借了去,没有送回来,也是因为欠了他的薪水。”

子璋和事务员谈了半个多钟头,不象初来时那样的拘束了。事务员告诉他知道,这间医科大学的经费全靠学生薪水来维持。子璋听见大大地失望了。

到了十点半钟,才看见有二三个教员走了来,或穿中国长衫,或穿很旧的西服,他们对于今天的开学式,好象不觉得怎样郑重。又过了半个多钟头,才看见校长乘着汽车走来,同乘的有一个教员,据事务员说,是本校的教务长。他们两个也是穿着平常的西装。子璋便觉得自己身上的Swallowtail有千钧之重了。尤其是看见有许多学生注意着他时,更加局促不安。

那个教务长的样子很清瘦,才从汽车里跳下来,便连打了几个呵欠。校长是个大胖子,身材不高,脸色很黑,但始终是微笑着,看去是个和气蔼蔼的君子人也。子璋由吕君的介绍拜候过校长一次,所以校长和几位重要教授握了握手后,便走到子璋面前来,向着那套Swallowtail打量了一下,很亲热地微笑着和子璋握了握手。

“不该穿燕尾服来的。”

子璋跟在教职员群中走向礼堂里来时,便有所感触般地微叹了口气。礼堂里都坐满了学生,约有一百几十个。子璋看见他们,胸口又跳跃起来了。他想,他们何以个个都是这样可怕的。

经校长宣布开会后,大家都站起来跟着校长读总理遗嘱。可怜他当了几年的校长,还没有把遗嘱念熟,他把“凡四十年”改为“凡四五十年”了,又把“务须依照余所着??”改成“务必要照我所着的??”了。有些学生在下面,便咕咕地笑起来了。

遗嘱念完了后,校长又作了一场的讲演。第一段略述本校的沿革,第二段夸赞本校的精神和特点,第三段恭维教职员的热诚和学生的努力,第四段希望学生要拥护母校,向外多多宣传,才能够多吸收学生而使本校发展。

其次是教务长的讲演,这却把子璋骇倒了。他最初把在昨夜里多玩了两圈麻雀牌的话公开了出来,其次说他今早一直睡到十点钟仍然不能起床,等到校长来拉他时,才勉强地爬起来。他又说,不单没有半点准备,不能说什么话,连早点都没有吃,只是洗漱了就跑了来的。他就这样地用滑稽的调子说下去,已经引起了神经脆弱的学生们的一阵哄笑。最后他又引了许多疾病之例,牵强附会地来说明求学。这简直是胡拉胡扯。但居然也博得了学生们的哄笑和鼓掌。

还有二三位教授也讲演过了,都说得声调铿然,娓娓动听。有的很自然地扯到时局问题和社会问题上去,听得久住日本二十多年的子璋眉飞色舞了。他想,日本人常常批评中国人说,尽是郑子产式的人物。现在看来,果然不错,真是个个都善于说词。

最后校长向学生介绍这位穿燕尾服的日本京都大学出身的新医科学士了。在这瞬间,子璋胸里便象有几个吊桶此上彼落地搅得他周身发抖了。又经学生们一阵的拍掌,真是把他拍得魂飞魄散。但是迟早要登台的,他想还是趁这个机会练习一练习好些。于是他挣扎着提起软瘫的腿,走上讲坛上来了。才踏上讲坛,他才觉着他的手足都在颤动得十分厉害,他忙伸出双掌紧抓着桌沿,低下头去。他的姿势差不多匍匐在案上面了。

“鄙人,??兄弟,??是,??那么,??昭和三年,??不,??那么是1928年,??京都,??日本京都帝大出身的医学士!??又,临床实习了一年多,??专门皮肤花柳和产科妇人科。??不过,我平日喜欢研究精神分析学和生理学。??那么,丁度,(日本话是“恰恰”的意思)??对不起,说了日本话出来了,??恰恰我是担任本校的生理解剖。??那么,是我的最大荣幸了。??皆样,(诸君之意)是习医学的,??”

学生里面有笑了起来的。子璋的头额上,汗水更渗透得多了。“??也听过Freud的名字吧。??SigmundFreud他对于精神分析学割合的(“比较的”之意)有组织的研究和主张。不过在他没有深研究之前,也偶然地发见过,??即于1880年,他在奥国京城维也纳当学生的时候,有一个医生名叫Breuer的治疗一个年二十一岁的患歇斯底里症的女子,她的病状是右腕痹麻,眼球运动不灵,又不能喝水,到后来,精神错乱,常常陷于昏迷的状态,这样的病症是很珍奇的,(又用日本话说)??是很古怪的。??她,??这个女子有一个她极亲爱的父亲,患了大病,她是在看护她的父亲时得了这样的病症。她发了病,就不能看护她的父亲了。她的父亲就死了。实在是脚气之毒啊!(“可怜”之意)??”

子璋讲到这里,听见校长和教务长也在笑了。但他仍不能中止他的讲演,他再往下说。学生诸君也象听入神了般的,礼堂里比刚才沉静了些。

“??Breuer对于这个女子施行催眠术,想由催眠术减轻她的病状。Freud对于这件事情,是抱有很大兴趣的。最初,观察女子的病状的发展,后来考查她在昏迷状态中的谵语和她的思想有没有怎样的关系,他使那个女子陷于催眠状态了,即是暗示思想之自由解放。果然,她说出了她的优美的,可哀的空想来了。那是她看护她的父亲时候的事情。她把空想说出来后,果然她的病状也就减轻了。于是聪明的Freud,便这样想,若使病人回想起病发现当时的情状及和它关联着的事情,及把由这些情状和事情所生的情绪解放了时,可以减轻病状,除去心中的暗影吧。于是他更继续着探究,果然发见了许多事情。即那个女子,在未病之前,有一日走进她平时所不喜欢的女教师的房里去。她看见她讨厌的小狗正在吸玻璃盅里的水。于是她心里觉得非常的不舒服。因为是教师,不敢说什么话,只是忍耐着。Freud使她把在那时候所隐忍着的怒气发挥出来了,她有六星期之久不喝一滴水,现在她喝了很多量的水了。她的苦恼的恐水病的发作也完全消失了。??又当她的父亲睡在病床上时,曾问她是什么时刻了。那时候她眼眶里满蓄着泪,看不清楚时钟的针,又不敢把眼泪给她的父亲看见。她把时钟移到前面来。她看见时钟面比平日看的大了几倍。这就是她视力发生障碍的原因。??又有一晚,她的父亲发热得非常厉害,她正在担心着从维也纳市里所请的手术医师之能否到来。她坐在病床边的一把椅子上,右腕垂在椅子后面,陷于梦幻的状态中了。她看见从壁里面走出一条黑蛇来,想咬她的父亲。她惊骇起来要追逐那条蛇,右腕便痹麻起来,没有感觉了。她看着自己的手指,渐渐地化为蛇了。因为这个幻觉,她就发生了右腕痹麻和感觉昏迷的病症。??象这样地在消失了的记忆中探究病源,促起病人的回忆可以完全把病症治好。Freud称这样的新治疗法为Talkingcure就是谈话治疗的意思,或称烟囱的扫除Chimneysweeping。??这是在医学上的一种新的进步,新的发明。以后凡是学医学的人,都不能不参考这种精神分析学,尤其是在精神病科和生理学上要特别采用这门新学问。??这是我一点点的贡献。??完了。”

子璋因为穿了Swallowtail,从初进礼堂时起一直到现在,汗水不曾停歇过。因为怕示弱于人,才拼命地把昨晚上从大思想百科辞书中看来的精神分析学项下的冒头背念了出来。他虽然费了这么大的气力,但学生的鼓掌还是零零落落地不十分起劲。他又觉得学生们太可恶了。

散会之后,那个教务长靠近他身边来问他:“严先生,你那篇讲演,是不是从日本的通俗百科辞书里抄来的?”子璋给他这样一问,满脸通红了。他便向那教务长顶撞了一句。“中国的科学那一件不是从外国书上抄来的?你有你自己独创的发明么?”

“哈,哈,哈!严先生真痛快。的确,他们一般日本留学生——所谓普罗文艺理论,所谓社会科学,抄了二三年已经抄得可以了,到了饱和的状态了。”

子璋在那家医科大学上了两个多星期的课,听讲的学生一天一天地减少。子璋看见这个情形,心里便起了一种忧郁。子璋虽然受了多数学生的误解,但也还有二三个知己,即有二三个明理的学生,知道子璋的教授态度的诚恳及教材的丰富,要算是校中第一人。不过教授法差些,和不时说了些日本话出来,是他的缺点。

有一天,子璋由上午至下午,一连有三个钟头的课。十二点钟下了课后,他在校中吃了便饭后,无意中再步进刚才上课那个教室里来,他看见黑板上歪歪斜斜地写着几个碗口粗的字:

“打倒日本人化了的饭桶教授。”看见了这几个字,子璋的狼狈的态度真有些象给敌人掴了一个嘴腮,气得满脸发青,周身打抖起来了。虽然他早料到有这么的一天到来,但是他没有预料到学生这样快就叛变了,竟向他下哀的美敦书了。他忍着眼泪,回到教员休息室里,装出镇静的样子,提了皮包,轻轻地走出校门外来。

“中国的大学生这样地嚣张,这样地不讲理,象自己这样的无抵抗主义者,想在中国教育界谋口饭的,是没有希望的了。何况教育界也和军人官僚一样,是有阀的,不问人材可否,只要能当他们的走狗。我还是回乡里去向老子弄些钱来开一家小小的病院吧。”

于是丽君在上海住着等他,让他一个人回乡里去了。

二十二

开往长江上游的轮船大都黎明时分展轮的,子璋要在前晚上的十点时分落船。他的行李很简单,只带一个小皮箱和一件小被包,在吃晚饭前,丽君已经替他收拾好了。他所有的重赘的行李和书籍,都交给丽君看管,所以她也就相信他一定会回来,不再儿女情长地抓住他不放了。

虽然算不得是生离死别,但在丽君仍觉得有万分的凄酸。那天两顿饭她都没有吃。在起程前的子璋,因为满腹思虑,也不能吃饭。但到了八点多钟的时分,他俩都觉得有些饿了。

“天天吃白俄餐馆的饭吃得讨厌了。我们到S茶楼去吃点广东菜好吗?”

由他们的Boardingroom到S茶楼只有百多步路,行过一条马路就到了。他俩在Salon的一隅,拣了一个僻静的坐位相对着坐下来,他们才喝了几口茶,子璋便笑着对她说,“丽君,假如我回去不再回来上海时,你怎么样?”

“我只相信你。我没有怎么样。”她惨笑着说。他在电光下,看见她今晚上的脸色特别的苍白。“丽君,假如我死了时,你又怎样呢?”他再苦笑着问她。“你的最后也是我的最后了!”她竟泫然地流下泪来了。

“对不住你了。我是和你说笑话的。何必就这样伤心呢?”她摸着小茶壶盖只是默默的。

他虽点了许多菜,但是她不能举箸了。他也因她的寡欢而无心吃了。他俩正在相对默默的时候,忽然看见一个人满脸通红地狞笑着走前来,同时闻着一阵酒臭。

这却把他俩吓了一大跳。“想不到你俩这样舒服地在这里相对饮茶!”“呃!”子璋骇得跳起来了。虽然没有喝酒,但是满脸通红了。至于丽君的头部,象戴有千钧之重的东西,抬不起来。她只觉着自己的周身在发热。

“你们住在什么地方?”至中再狞笑着说。

“坐吗,请坐。吃点东西好吗?”子璋客气地站起来招呼他。“我吃过了。我在那边吃过了。”

至中指着站在那一隅的正在散席的三四个友人,对子璋说。“我们也要走了的。”

“那一路走吧,你们住什么地方?丽君,怎么一句话都不说,近来身体好吗?”

“我高兴说时就说,不高兴说时就不说,我身体好不好,也与你不相干了。”

她冷冷地不向着他的脸说。“啊呀!啊呀!哈,哈,哈!”“我们走吧。”

她向着子璋说。子璋也因为急于要趁船,便叫了堂倌来给他算帐。“你摆什么架子?我又没得罪你!”至中更进前一步,走向她的身边来了。他的这样的流氓态度,真把子璋吓倒了。

原来子璋这个人性质是很柔懦的,又因久住了日本,完全不懂中国的人情世故,所以无情的友人们都欺他柔懦无能,用了他血汗挣来的钱,还要在背后骂他。一般朋友看透了他的弱点,即是高声地向他吵,定是可以屈服他的。

子璋走了后,丽君更加寂寞,有半个多月足不出户。除午晚两顿到隔壁俄国餐室去吃饭之外,都是一个人闭着房门,看看小说或睡觉。子璋走后的第十八天,她接到了一封挂号信,扯开信封来一看,在信笺里夹着一张邮政汇票五十元。她更十二分感激子璋了。

“这个纯朴的青年才有信用啊!”她流着泪感叹。

那天下午,她便出来搭电车到邮政总局去兑款。把款兑到手后,由邮局里走出四川路桥口来时,看见至中涎笑着站在那里,象有意识地在等候她。

“丽君!”

但她装作没有看见他,急急地横过了马路,站在分站下等电车。她担心他会跟了来,但终现为事实了。她当时觉得此刻的至中比一年前的梅苓还要可恨了。

“你住在什么地方?”他又走前来究问她。“我不能告诉你!”她脸也不翻过来看一看他。

“你不告诉我,我就尽跟着你走,跟到明天天亮。”“??”她有点害怕了,不知要怎样回答他才好。

“丽君,你要明白我,我是你的同情者。我们能够再做好朋友固然好。你若不答应我也不难为你。我们单做普通的朋友也未尝不可以吧。”“我们彼此都没有关系了。各人走各人的路不好吗?何必再这样牵牵缠缠的?”

“??”

至中一时没有回答,好象在思索什么事情。这时候来了一辆公共汽车。她便走上去,打算到H公园玩一回再回家去,免得他跟了来,给他知道了她的住所。当然,至中跟上车来,他走近来和她并着肩坐。她觉得他真讨厌了,但不能拒绝他。“你到上海来后看见过梅苓么?”

他忽然问了这么一句,她听见象着了电般的。她想这真是蔗滓未了柿核又来。这些垃圾尽扫也扫不干净了。但同时又有点希望至中能够告诉她以梅苓的消息。

“??”

她只摇了摇头。因为思念及那三个小孩子,心中又起了无限的悲楚,忙忍住眼泪低下头去。

“自你走了后的梅苓的生活实在可惨啊!”“他没有在南京做官了么?”她到这时候,免不得要问一问了。

“早撤差了。带着这么多的小孩子,生活真不容易啊。”“??”丽君听见至中说及她的小孩子,心上便象受了利刃的一刺。同时在AstorHouse一夜的情况又在网膜上重演出来。随后又联想到梨花来了。“他不和梨花来往了么?”她又想从至中听听梨花的消息。

“他是穷光蛋了。梨花还要他么?梨花早跟那个师长到香港去了。”“梅苓现在干什么生活?”“我没有看见过他,听说住在塘山路那边,在一家中学校里当英文教员。??”

因为要详细地知道梅苓的消息,她想住的地方告诉至中也不要紧吧。如果他太罗嗦了时,再搬家不迟。于是在R路口下了电车,引着至中到她寄住的白俄人家里来。

二十三

丽君自听见梅苓和小孩子的消息后,久积郁着的心房象喷火山般地爆裂了,十二分地想见见小孩子们一面。她托至中去打听打听梅苓的确实住址,但过了二三个礼拜,仍然是不得要领。

“你知道他的住址,不告诉我吧。”“你还想回到他那边去么?不行了的!听说他已经续娶了。”“我不思念他,我只想见小孩子。”她自然地流泪了。

据至中说,梅苓自丽君逃走了后,不久,南京的职务便被撤差了。他因此病了一场,经一个多月之久才愈。在这样惨痛的期间中,三个小孩子又日夜啼啼哭哭,尤其是阿大阿二日夜呼喊着“妈妈”,觅他们的母亲。梅苓听见,一面恨骂丽君,一面可怜小孩子。幸得忠诚的娘姨,早晚替他照料小孩子的事,让他在外面为生活而奔走。

病后的梅苓的生活一天一天地穷迫。因为他过去的放荡,友人们对他完全失了信用,所以求职和告贷都是失败了。到后来好容易才找着了昔日在教会附设小学校念书时的一个外国授业师,以信仰宗教为条件,在教会附设的初中部谋得了一个英文教员的席位,每星期担任二十四小时的功课,月薪六十元,但一年只发十个月的薪水。梅苓便率着三个小孩子在这家教会里跟着牧师们唱赞美歌和念祈祷文了。阿大进了教会的初等小学一年级,阿二也进了幼稚园。阿三交给娘姨看护,生活虽然不象从前那样舒适,但总算安定了。

“我此刻才知道教会的必要了。原来可以安插我这样失业的人。”但他无论如何不能真心地信仰,他只为生活而信仰。那个主管牧师也象知道他不是真心的信仰,所有中学部的中学教员都轮流着在主日说过教,只没有叫他去登坛。于是他心里便郁郁不乐,以为主管牧师对他有什么不满,担心初中的教席会占据不住。其实完全是梅苓的神经过敏。初中部有一个女音乐教员,面貌平常,不过肌肤倒很白皙,是个信仰基督的女教徒。但她巨眼情深,一看见梅苓便知他是个卓卓不凡的人物,决不是那些饭桶教员碌碌无能之辈所能赶得上的。这个女教员姓谭名玛丽,也在小学部兼课,因为阿大的面目清秀,聪颖过人,十分爱他,知道他是梅苓的儿子,于是常常和梅苓谈论到小孩子教育的事。经久之后,她才详悉了梅苓的不幸,由同情而恋爱,他俩终得了主管牧师的承认,在教会里简单地举行了结婚式。

结婚后的他们生活虽然是平稳无事,但是呆板的易厌倦的宗教生活。梅苓和玛丽间,可以说彼此什么秘密都可以公开了,只有“信仰上帝”在他们间是种秘密,都不敢把它抉穿。有一次,梅苓对于教会的行政略加以批评,玛丽脸上便表示出不然的颜色,梅苓也就不敢多说了。他并不是怕老婆,他只怕自己的话说错了,间接地给主管牧师听见了时,自己的地位要发生动摇。

丽君听见了这些消息后,当然对于梅苓更无所用其情,无所用其恨了。不过思念小孩子的热情,却未尝一刻消失。

“世间所谓爱情,除掉了父母对儿女的外,没有真挚的爱情了吧。”她这样想着,一连一个多星期都到塘山路,保定路,昆明路一带去走过来,想碰一碰能否看见自己的小孩们。但结果只是失望。

子璋有三个多月没有信来了。她有些担心起来。她怀疑,莫非他真的在乡里和另一个女子结了婚么。因为从前她曾看见过他的父亲寄给他的信说,他在大学毕业后的第一重大问题是要快些订婚同时结婚了,她知道他是个尚未订婚的人之后,包围他的心的念头愈急,同时也以同程度的心忧虑两人的将来终难免分离。

她的生活渐次窘迫起来了。至中常常来看她,但没有半个钱板资助过她的生活。她也没有向他告贷过。

一天,北风吹得异常的凛烈。丽君连欠了三个月房金了。再不付房金,房主人就要下逐客令了。她因为每天的房钱,所有衣服一件一件地当完了。

天气这样寒冷,但她的住室里还没有生火炉。她正在愁闷得不堪的时候,至中忽然跑了来。

“看电影去么?Isis戏院演SingingFool是有名的影片,译名可歌可泣。我怕你看了要哭呢。”

“怎么我看了就会哭呢?”

“情节是哭小孩子之死的影片。我看你每天总有一次在为思念小孩子而流泪,所以我劝你去看这个影片。看了后尽情地一哭,以后可以不要再为他们哭了。”

“的确,我也莫明其妙。我自己愈穷困愈寂寞,我便愈思念我的小孩子??”

她说着又挥泪了。

“我介绍一个职业给你好吗?又可赚钱,又舒服的,也免得天天坐在家里伤心。”

“什么职业?”“当电影明星。”

“我从来没有这样经验的,怎么能够就当明星呢?”她说了后笑起来了。

“中国的女明星第一要面貌好,其他条件是不要紧的。”“??”她沉吟着一时不回答他。“子璋不会再来上海了的。你尽等他是不中用。两个星期可以往复的,怎么一去三个多月还不见来。他定在乡里组织他的新家庭了。”

至中的调子虽然是挑唆的,但到了生活这样困穷的今日,她也不免疑恨起子璋来了。至中近二三个月来,虽常常来看她,但对她没有表示过一次下作的举动,所以近来丽君觉得他又是个满诚实的友人了。她终于听从了他的劝告,由他的介绍,加入N——社当电影明星了。进社之后,她才知道至中之所以这样热心地介绍她进N——社当明星,完全是因为他可获得相当的介绍手续费。

入N——社后的第三日,她接到了子璋寄来一封向她道歉的信,即是他在乡里受了父母的压迫,和一个同乡女学生结了婚。他信里又说,这完全不是他愿意的,并且他和那个女子从不认识,当然没有爱情。最后他还说,他是无时无刻不思念她的,一有机会,他定赶到上海来就她。

这在丽君是早料及了的,她从来未曾希冀过想完全占领子璋。这次他虽然附了一张百元的汇票来,但她并不觉怎样感激他了,反转促进了她去当电影明星的决心。

她到这时候否认恋爱了。她只肯定这世间只要有金钱。有了金钱,不单可以造成恋爱,并且可以毁坏恋爱。她的不禁刺激的,对于恋情的感受至强的柔嫩的心脏,到了进N——社之后,转化为钢铁般那样坚硬了。她卑视一切的男性。她认一切男子是女性的敌人。她看见向男性撒娇的,趋媚男性的女子,便十分鄙视,当她是女性的叛逆者,是女性阵营中的最大的内奸。

“你们何必装出这样卑鄙的态度去讨男子的欢心?你们的目的不外是要他们的几个铜钱罢了。”

她想最好是把女性组织起来,联合起来,向男性复仇。但她总想不出良好组织的方法来,这完全是因为女性太不长进了。

为了经济,便假借恋爱的名义向男性投降,当了特殊形式的娼妇。

这是丽君进了N——社当女明星后,所取的对男性的态度及对女性的批评。

二十四

仅仅三个月间的练习,丽君的美貌和技艺同样博得了社会的最高的评判。无论哪一家的报章都赏赞丽君是N——社明星中的第一人。但丽君知道这些赞词都是男性的虚伪的捧场,完全置之不理,她只尽情地研究她的艺术。

至中居然以保护人自任,丽君每次出演,他都跟着来。丽君的同事都猜至中是丽君的丈夫,——最少是个情人。

“他和我是没有什么关系的人。”她当他的面,向她的许多同事否认和他有何等的关系。“有一二个情人又有什么要紧呢?”

“世间还有这样笨的女人么?拚命地巴结男人,但终给男人遗弃了。我最看不起那样的女子,我是最不喜欢把自己的身体归某一男子的所有。要女子私有几个男性才对的。??”

“你的思想变得这样快,真没有办法。”过后至中苦笑着这样地对她说。

至中知道丽君在那一天领薪水,他便走了来,二十三十元的向她借。“你怎么近来这样的不长进?”她说着向他的左颊上掴了一掌。

“那你非借钱给我不可了。”他摸着微红的左颊苦笑着说。“没有!”

因为在这三四个月间,她借了不少的钱给他了,同时她也想贮蓄点钱了,所以不情愿再多借钱给他。

丽君愈觉得金钱的可贵,便愈决心实行她的私有几个男性的主张了。经验了几个男性的结果,她认识了一个姓陈的,比至中更有名的编剧家了。她从这个姓陈的,才知道至中所编的剧早过了时代,决没有人肯替他上演。现在的他的生活是等于无业的流氓了。

丽君虽然在主张女性不该降格去趋媚男性,但是自结识了这个姓陈的文学家后,又陷于恋爱中了。陈因为和N——社的当事人不睦,另组织了海棠社,当然丽君也就转到海棠社来了。

海棠社因为是新挂起来的招牌,每次公演都是收入不偿支出。但陈仍在作将来发达之后可以象N——社般地赚利的好梦。经费不足的时候,便要丽君拿出私蓄来帮助他。丽君心里虽然不情愿,但终是不能拒绝。

陈每天都是给许多象花般的女明星包围着,在导演他所编的新剧,这不免引起了丽君的嫉妒。

丽君从一个女同事听见陈的秘密了。陈是某教会大学的毕业生,到美国去了半年,得了硕士的学位回来。有人批评他的硕士制造得太快了,但到后来看见梅兰芳到美国住了二三个月,也居然得了博士的头衔回来,并且有诸名士替他捧场,于是一般便不非难陈硕士了。他们想,陈文学硕士总该比梅兰芳强些。陈硕士在某教会大学肄业时,和一个女同学发生了恋爱,后来因为陈硕士不信仰宗教,他们便不能结成夫妇了。听说那个女学生嫁了一个中学教员,生活不算怎样好,而陈硕士对于她却时时还在思念不置。

陈硕士近来都是和丽君同起居。天气渐热了,丽君和陈硕士另租了一所宽大的房子,楼下作海棠社的事务所,楼上便归他们居住。同住的还有三个女明星和两个男明星。

“陈先生,我们结婚吧。”

她们都称导演的做先生。丽君连自己也莫明其妙,何以一定要要求和陈硕士结婚。

“我们的海棠社渐渐地有发展的希望了。若和你一宣布结婚,海棠社的声名会马上倒下来。我们事实上已经和结了婚一样了,何必要那些形式呢。她们看见了也会不热心。这与社的发展大有关系的。你再忍耐一年半年吧。”“我想社不能发展也算了,只要我们的生活能够安定,我们能够幸福。”

她知道了陈硕士的心不是完全归属于她。“那不行,海棠社是我们的社会事业,怎么可以让它倒闭呢?我的意思是,宁可牺牲个人,不能牺牲我们的团体。你无论何时总是这样个人主义,自己打算。不行哟!”

“那你不能和我结婚?”

“这件事还要多考虑一下才好。我们已经组织了剧团,就要对社负责。马上结婚恐怕于社不利,所以要作缓一些。”

“我们不组织海棠社也不会没有饭吃吧。我只想和你过落着的生活,过幽静的生活,两个人种种花草,养养小鸟儿。”

陈硕士愈冷淡,丽君便愈热烈地追求。陈硕士用了她不少的钱,也是她对他不能放手的理由。

她再次迫他要和她举行婚礼。陈硕士便说,“我们是献身于艺术的人了,不能再有家庭之累。结婚是一种形式。我们要实质,不要重形式。??”

丽君有一个同事姓王名文贞的,她住在三楼。平日谁都知道她是不佩服陈硕士的人。

“他是硕士哟,学问总比我们高些吧。”“我知道他是硕士,一点人情都不懂的。他对我们只是卖弄策略和技巧。”“但是,有了恋爱有什么办法呢?”丽君苦笑着说。

“他恋爱你?我不相信!从那个人身上能够分析出半点恋爱的成分来吗?他满头脑的金钱,那有闲心事和女性谈恋爱!至于你们喜欢他时,他是来者不拒。哪一个不受了他的油嘴滑舌的欺骗?”

丽君给文贞说了后,半信半疑的。“但他向我表示了许多的话。——关于我们将来的话。”“那都是一幕的演剧。外表看去象是个热情家,但是虚伪的热情哟。外表看去很象个艺术家,但他的卖艺术象是个拦街卖膏药的商人。”

但是迷恋着陈硕士的丽君,无论如何不能相信文贞对他的批评。她便驳文贞说:

“陈硕士近来编通俗的剧本完全是为维持海棠社,为维持大家的生活,他如果生活稍为安定一点。不难成为一个最伟大的艺术家的。”

“最伟大的艺术家又值得什么呢?”丽君和文贞因为此次的争辩,有好几天彼此不开口了。

一天晚上,陈硕士和一位年约三十余岁的绅士走了来邀她同到沙利文去吃晚餐。丽君当然很喜欢,巴不得想在今晚上做个东道,并且硕士对她表示出十二分的热爱,当着那个绅士的面和她亲了个嘴,她更乐不可支了。

“这位先生姓骆,广东人,他比我的身分高一级,是哥仑比亚的博士!”陈硕士替骆博士介绍,“这位是上海第一明星,也是我的爱人。哈,哈,哈!”陈硕士又替丽君介绍。

“久仰,久仰。”骆博士忙向丽君鞠躬。“当不起。”丽君笑着走开了。

“胡博士可以为梅博士捧场,那么我向你鞠躬算得什么呢?以你之声名,以你之艺术,到美国去也是立即可以得博士的,一定比梅博士更快。”他们在沙利文店里吃得最高兴的时候,陈硕士忽然正襟危坐起来。

“我想和你商量一件事,为图海棠社的发展,须得办一种杂志,想借重骆博士主编。”

“骆先生是专门哪一方面的博士?”丽君不专指着那一个人问。“总之,是博士就是了。”

她看见陈硕士在狡猾地微笑着,知道他又有什么要求了。果然,他又向丽君借款了。

“办杂志缺少一点经费,想向你借一笔款。”“要多少?”“有千元就可以了。”这时候的丽君真有些恨极陈硕士了。“我那有这许多钱?”

“千把块钱,你总筹得出来吧。”“我的存款折不是给你看过了么?只存一百二三十元了。”“你还有些别的积蓄吧。”“有什么积蓄?”“金器和外国金货。”“啊呀!”

她真恨极了。她想他如何知道自己有这些私蓄呢。她因为积集这一点点的金货,对几个有钱的客人,不知提供了多次的可耻的牺牲。

“我只有三个戒指,一只手钏。你如要时,就给你吧。”她恨恨地说了后,伏在食桌上了。

“那只好到别的地方去另想方法了。??帽子,帽子,拿帽子来!”他在叫仆欧。一位博士一位硕士站了起来要走。“你们到什么地方去?”“筹款去。”陈硕士冷冷地说。

今晚上果然是她作东道了。他们走了后,只留她一个人在那边清帐。

二十五

丽君从沙利文出来时,还是九点多钟。她恨极了,同时仍然舍不得那个陈硕士。她知道他在极司非而路另租有一个僻静的房子,在那边专做文字工作的。

她在静安寺路下了车,急急地走向那家房子来。她从后门走进去,把门扉一推。房子就开了。里面是黑幕幕的,静悄悄的,她知道陈硕士是住二楼的前楼,房面前有骑楼,两侧有游廊。丽君摸着墙壁,上至半扶梯的时候,听见楼上有女子的声音,这不单把丽君骇了一跳,并且同时也引起了她的一种嫉妒。她忍耐着一时的冲动,放轻脚步,走上二楼上来了。她想看看那个女人到底是谁,便绕着游廊,走到骑楼上来。她站在黑暗的一隅,可以看见他房里的全景。最初丽君以为在陈硕士房里的女子是她的同事,但到此刻一看,才知道猜错了。坐在陈硕士写字台边的女人,原来是她所不认识的,虽然不算美丽,但是肌色很白,富有肉感性,态度很高雅的女人,丽君想那样的女性的态度,自己也曾有过来,即是和梅苓共同生活的时候。于是丽君又伤感起来了。

她听见那个女人开口对陈硕士说话了。“那宗款子筹不到手,怎么好呢?我还能够回他那边去么?自他的小女儿死了后,他象个半疯人了。时时咒骂他的前妻。动不动又来打骂我。我早就不能忍耐了的,但是我的当过牧师的老父亲,死禁住我,不许我和那个半疯子离婚。他说结婚时当上帝面前发过誓来的,无论他有何疾病,都要生死相从??”

“那些空话都不要说啊。我们只差一笔款。没有一千,有六七百也可以了,和你先到广州去走一趟。”

“你的海棠社怎样呢,你走了后?”“不是对你说过了?交给阿骆去办。管它能发展不能发展。”“阿骆那个人能够办什么事呢?他到檀香山去教了一年多的中国文,回来就自称博士了。他还对人说是由美国大学得来的中国文学博士。因为美国人的中国文程度总不能赶上他的,犹之胡博士在哥仑比亚大学得了中国哲学的博士一样。”

“的确,只要把中国的东西搬到外国去给外人看一看,由外国人封他一个博士衔头,就有无限的光荣了。你看梅兰芳,在美国演了一场天女散花,就得了博士回来。一般名流和教育家们都争着欢迎他了。”

“闲话不要说了。我们以后要怎么样?都是你害了我的。恋爱的能力比上帝伟大啊!自和你在东亚酒楼过了一晚上后,我便不能和他共住了。他不发疯,我都不能和他共同生活了。可怜的是他的两个小孩子,天天挨他的打骂。”

“真难为你做了两年多的三个小孩的继母??”“他们小孩子很爱我。不愿意亲近他的父亲。近来当我是他们的亲生的母亲了。寂寞的时候,或给外面的小孩子欺侮的时候,都是哭着回来找我啊!怪可怜的!”

丽君听到这里,很凄楚地流泪了。她直觉着那个女人所说的一定是她的三个小孩。她的心房也不禁震动起来。

“那你暂时回去看看他的两个小孩子吧。等我把款筹到手了,再通知你??”

“我怕回去了,我们的职务也掉了。他近来又监视我监视得很厉害。今天一早就和阿骆走出来,此刻才回去,那他又要闹了。我不是怕他,不过不愿意再去自寻烦恼。??”

“小孩子们怎么样?”

“小的女儿因为营养不良,受了感冒,不满三天就送了性命。大的两个身体强健些,但此刻也是每天得不到一顿稀饭,已经是形销骨瘦了。仁慈的上帝和慈爱的牧师也不为他们想个办法。所以我从前的迷信,到这时候,也觉醒了。我对于那两个小孩子,虽抱有满腔的同情,但是爱莫能助了。他们的生母尚且不能为他们小生命牺牲,我是当继母的,当然不能为他们牺牲我的一生啊。”

丽君流着泪,看见那个女人也在流泪。她觉得那个女人的话一点不错,对她所下的批判也一点不会过分。

“那两个小孩真可怜!给他的父亲打骂了后,常常不敢回去睡觉,就在弄堂口睡觉。我也怕他发疯,躲到友人家里去了。那两个小孩子比无家可归的饿狗还要可怜啊!”

丽君听见这些话,断定那个女人是梅苓的后妻了。她决意去问问她那两个小孩子的下落。她当下就这样想:

“自己已经杀了一个小孩子了。抚育这两个小孩子成人,是我毕生的任务了!”

她待要出去,忽然看见从游廊那边推门进来一个象僵尸般的衣服褴褛的男子。丽君看见那个男人的样子,吓得胸口突突地跳动起来,差不多快要叫出声来了。

她看见那个男子从裤袋里拔出一枝手枪来时,忙奔进房里去叫了一声:“梅苓!我在这里!”但已经迟了。同时她听见梅苓对那个女子说,“玛丽!你在这里舒服啊!”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枪声便响了。等到丽君走到梅苓的面前抱着他的身体时,那个玛丽已经倒在椅子脚下了。

“梅苓!”丽君痛哭着叫他。

“你不认识我了么?”

她看见梅苓双睛不转瞬地注视她,她反转有点害怕起来了,“你,??你,是??哪一个?”他颤声地字句断续不定地问。

“我是丽君!我对不住你了!我更对不住我的小孩子!”她在痛哭。他们都没有注意到陈硕士的存在了。其实陈硕士看见梅苓拔出手枪来时,早吓得魂飞魄散,躲到楼下去了。

“你是丽??君??么!的确,你害了我,也害了可爱的小孩子们啊!你此刻出来已经迟了!你不知道我们父子四人是如何地思念你啊!此刻已经迟了!阿三死了!阿大阿二也快要死了,我也变成一个杀人的凶手了!”

“我也一样地思念你们。不过,我自己也不明白,好象有什么鬼神在驱着我离开你们,不离开你们,就不能消气般的。此刻我后悔了!我们可以恢复从前的家庭么?”

她仍在痛哭。“丽君!已经迟了!”

又是一响的枪声。梅苓也倒在地面上了。“梅苓!梅苓!”她伏在梅苓的身上,痛哭着喊他。

“梅苓!你为什么要死哟?”她紧搂着他,在他的唇上吻了几吻,感着他的体温还没有完全冷息。她想赶快去叫医生来。忽然看见梅苓的苍白的双唇在微动,她忙把耳朵凑近他的唇边。

“阿大,阿二,患了伤寒,在赤十字,??”以后便听不清楚了。几个巡捕走上来了。他们在检查伤口和多端地盘问丽君。丽君恨极了。“你们且慢问闲事,先要救人!快送他们到病院里去吧!”这时候陈硕士给一个巡捕拉着走上楼上来了。他看见丽君虽然流着泪,但还是威风凛凛地在和帝国主义的走狗们辩驳。“丽君,这些事和我没有关系的,不要连累及我啊。”陈硕士在哭丧着脸对她说。

“你这一班博士硕士们真是全无廉耻,只顾利用贫苦的平民图你们自身的享乐,平民的痛苦是一点不管的。社会上要你这班人来干啥的!”

丽君在叱骂陈硕士了。

“丽君,何必这样生气来骂我。他俩死了,我们恰恰好,可以结婚哟。”“你们就是这样地风来随风雨来随雨的投机的博士硕士啊!”丽君到第二天下午由巡捕房出来后,忙赶到赤十字会病院来。一间窗口朝西的小病室里,有两张小小的铁床。铁床上敷的也是极粗陋的毡褥。一张床上睡着一个小孩子。他们兄弟已经昏迷不省人事了。

“啊!阿大!啊!阿二!你们不认得你的母亲了么?”丽君虽然哭着喊,但是他们兄弟只微微地睁了睁眼睛,又睡回去了。她想去抱他们,但给医生阻着了。她看见两个小孩子的嘴唇都枯干得转变黑色了。

据医生说,小孩子患伤寒本来容易医治的。阿大,阿二因为患病之后,还在外面露天睡觉,兼之多吃了不消化的东西,所以把病势增重了。恐怕没有希望了。

丽君因为这间小病室太热了,主张搬到楼上的头等房去。“头等房一天要十元的住院费。”看护妇从旁告诉她。

“不管多少钱,一定要搬!”她说着从手提夹里取出一束钞票来,交给那个看护妇。他们看见丽君的服饰,便也不敢轻视了。忙准备为两个小孩子换凉爽些的宽敝的病室。“妈——!”丽君听见阿大声音低微地在叫“妈”,她想,这一定是指那个名叫玛丽的女子了。丽君忙走到阿大床前,把脸凑近他。

“阿大,你的妈妈在这里哟!在你的枕头边哟!你在痛恨你的妈妈吧。无情的硬心的妈妈害了你们了!一别两年余,你还认得你的妈妈么?这两年余来,妈妈虽然不在你们身边,但是妈妈的心是常常跟着你们哟!阿大!你??去不??得,??你??如要去,让??妈妈??跟??你??一路??去??吧!”

她哀哭着诉说。她象不管阿大听得见听不见,只想藉这样的哀诉,减少她心头的痛苦。她的眼泪滴在阿大的眼睑上了。他睁开了眼睛,又叫了一声,“妈妈!”

她看见他的眼底全部都起满了赤沙。“你认得你的亲妈妈么?”她再呜咽着问阿大。“你不是我的妈妈,走开去!”阿大发躁地怒号。

经两年余之久,他们的小小的脑中早没有他们的生母的印象了。假如有时,也只是恨的印象吧。

她此刻才知道人生的最大痛苦就是对儿女没有尽抚育的责任,害儿女早殇,临死时仍得不到儿女恕他们的罪过啊。

“阿大,我是你的妈妈哟!”但是阿大仍然闭上了眼睛,再不理她了。

夜深了,病室里除了丽君的呜咽之音外,象死一样的沉寂。她望着两个气息奄奄的幼儿,忽然想起Singing Fool的Sonny boy的歌儿来了。她低念了一会,唱至??Let me hold you nearer,One thing makes you dearer:

You've your mother'seyes,??

??You're sent from Heaven,

And I know Your worth,??

The angels grew lonely,

Took you cause they're lonely,

Now I'm lonely too!

虽在午夜时分,她也痛哭起来了。

阿大阿二的病终于无法挽回了。看着他们小兄弟死了后,她象被宣告了死刑的囚犯,反转不象他们小兄弟未死前那样悲痛了。八月八日的立秋日,她痛哭着送了两口小棺木到西郊埋葬了后,她也准备结束她的生命了。

她有一封遗书,在一家报端上发表了,是在距阿大阿二死后的六天。

关心我的朋友们,你们要承认我是一个穷凶极恶的女性!不过我的穷凶极恶,并不是我对父母之不孝,对丈夫之不贞,而是对儿女们没有充分尽为母亲的责任,结果杀害了他们。简单地说,我是害了三条小生命的杀人犯!他们终不能恕宥我的罪恶而弃我死了。现在我以为可以赎我的罪过的,只是从他们于地下!我有些积蓄,希望你们替我分赠给处境和我的儿女相同的小朋友们,在中国实在不少如丧家小犬,不得父母的抚养,——这本是他们应要求的权利,——受饥寒病疾的苦缠而淹没的小孩子们。最后叮嘱你们一句,我死之后,要把我的尸体葬在我的小孩儿的坟墓旁边。??

一九三〇年八月一日早脱稿于上海

(1930年11月初版,上海乐华图书公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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