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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大波(三)

第30节

龙老太太耽着心在,虽则闭上眼睛,但那张铺了三十多年,业经被汗浸红了的老凉竹席,着她滚来滚去,滚发烧了,还没有睡熟。

三堵大纸窗全撑开了,没有一丝风,天是这样的热,就不遭遇着惊天动地的事变,一位六十一岁的老年人,遏闭在麻布蚊帐内,又那能睡好呢?

她摸下床来,蚊帐外的晨风到底要清凉些。把柜桌上那盏过夜的锡灯吹灭后,鱼肚白的曙色便分明了。

蚊子的朝会正开到唱国歌,鸟儿的朝会也动了手。

莲喜这丫头真有能耐!蚊子那样吵闹着不停的围击她,她会在草席上睡得打鼾!大姑太太的丈夫孙姑老爷曾讥笑她是老大中国。

龙老太太坐了马桶,到后间去洗手时,她的二小姐黄澜生太太也在小床上睡了。

“啧啧啧!好热呀!妈就起来了?天还没有亮罢!”

“就要大亮了。二姐,我想来,……吃过早饭,你还是带着邦娃婉儿回去的好!就走路,我叫王嫂送你,……三四条街,也不算远!”黄太太刚才还有点朦胧,这下清醒了,可是立刻就想起昨天那种显而易见,令人痛心的情形。

她昨天上午回来的时候,大姐夫孙雅堂同大姐带着儿、媳、女儿、早来了。她真没有想到孙大哥硬能按着日子,从阳县赶回来给丈母拜生。半年不曾见面的孙大哥,更其康健了,是那样的红光满面,配着时常挂在眉梢眼角上的笑容,硬像是长春不老的弥勒佛;腰身是笔直的,胸部是挺出的,肌肉又是那样的坚实细润;随便怎么看,何尝看得出是四十五岁的人?

而且还是那样极有风趣的说笑,见面一揖之后,依然涎着脸皮,打起满巴儿的腔调,连喊了四五个二姑奶奶成都人呼驻防旗人曰:满巴儿。驻防旗人称其妇女,每曰二姑奶奶,疑系尊称。——作者注使人一下就想到十五年前,两个人正迷恋到无以复加,大姐不知说了一句什么带醋味的话,把自己气到不得开交,他趁着没人,将自己搂在怀中,涎着脸皮说了几箩篼缠绵情话,一定要将自己逗笑时的情景。

十五年的旧影虽说已在黯淡了,这不过在孙大哥未在跟前之时。直到如今,孙大哥只须向自己递一个眼风,也一样懂得他必有什么表示,而自己也不由的要疾速找一个缜密的机会给他。

人越多,机会也越多。即在大姐含有监视不悦的眼光之下,她仍旧大胆的借了个故,溜到二弟的书房后面,小天井的角落上,偎在孙大哥的怀中,热烈的接着吻,微笑着,很开怀的听他那半真半假,差不多已背得了的情话,以及他别了半年,怎么样也忘不了的相思。

不管有好多新爱,而旧情的咀嚼,终是有味的!黄太太是能吃酒的,她懂得把几种年级不同的陈酒,斟酌分量对起来,再加若干新酒,这比光吃一种陈酒,或光吃一种新酒,岂但味儿不同,香儿不同,就是颜色,也看了就叫人爱!

所以,不到半点钟,陶家大姨妈的老二陶刚主二表哥,偕同续弦才大半年的新表嫂,——一个二十五六岁,相貌极平常,性情极浑厚,读过两年女子小学而未毕业的女人。——以及前房表嫂遗留下的一个七岁小侄女,来拜生时,她也很注意的在看他。他表面上只管保持着多年以来的胆怯、沉静、谦退,然而在大家不经意时,向她投过来的眼光,还不是那样又古怪又饥渴只有她一个人才懂得的。

三妹的丈夫徐独清,人人都说他是一个古板的教书先生。今年三十八岁,结婚八年,还不大好意思同一个较生的女人说话。在女学堂教书时,历来是面向着黑板的。但是黄太太一个人明白他的性行,而他只许这位二姐一个人明白他。

客厅门外的洋琴打得正好,是李莲生唱的《曲江打子》,大家听得连麻将都停住了。徐独清这个正派君子,会人不知鬼不觉的来捏她的手,她还是同从前一样,不动声色的回捏他几下,好使他心跳到忍不住,次日缺了课,欣欣然的到西御街来拜会她。

本来在四个姊妹中,她色色都要出众些。大姐四十二岁了,历来就是那样极拘谨,极正经,老太婆的模样。就只性情温和,懂得为人妻的道理:生男育女,任凭丈夫同别的女人风流,她会禁抑到不闻不问,而把一切希望寄托在儿女,以及在儿女的儿女身上。三妹小于徐独清六岁,虽然比大姐活泼点,而样子最不好看。生了四个儿女之后,更瘦得像五十岁的人了。幺姑娘理应比三个姐姐全要秀气些的,然而这位韵侠小姐,却是例外。模样多粗,身体多粗,性情多粗,举止也多粗!不然,为什么二十三岁了还没有出嫁?也还是那样浑浑噩噩,毫不着急的样子?

岂特亲姊妹中她是一个尖儿,就在姑表、姨表、同堂、同宗、一般年龄差不多的几十个姊妹丛中来看罢,模样有比她好的,却没有她的能力,有能力盖过她的,又没有她的见识,有见识比她高的,又没有她的风趣,有风趣比她妙的,又没有她的胆量,也有大胆的,而手腕又不行。她还有强过一般人的,第一是兴会好,第二是境遇好,尤其在第三,只管有了三次生娩,而颜色肌理终像是一个才出阁的新嫁娘。

她从十七岁懂得爱欲以来,就把自己看清楚了,晓得自己的长处是那些。家庭尚保存着曾祖一辈从江西逃长毛之乱带来四川的风气:男女界限并不如一般四川老家那样严,她更从一般好的歹的表弟兄堂弟兄中间,看清了当时男儿们的长处与短处,并懂得怎样的操纵与顽弄。

她大概又秉赋了一点外家的东晋风流的遗传,在十二岁同着姊妹兄弟在家馆里读书时,就不大受礼法的拘束。在当时为一般女郎所不应该出口,所不应该知道,所不应该看视,所不应该听闻的,她在男儿丛中全明白了,并且起初还觉稀奇,后来只觉得平淡而自然。

在情窦既开之后,又看了些不应该看的书与画——关于这类的书画,她二舅胡家驹收藏得极丰富,散漫的放在书柜里,不知如何被她发现了,妙在大人们也毫不清问,就让她寝馈其间的研究起来。——她更认定了享乐便是人生的究竟。天之生她如此,绝非偶然,她不能多所顾忌,辜负了自己,辜负了天意。只是当时的社会还未曾允许女子自由哩,她家也算是仕宦人家,要想跑得太快,而把世俗的网撕个粉碎,她尚无此认识,无此气魄。这也由于她太孤立了!她自然只能在狭小的范围内要求满足。凡能够与之接近的男儿,对她自然都有点异想,却也都没有把她认清,总以为她是一般的女子,同她大姐,同她三妹,同她别的表姊妹堂姊妹一样。并为她那豪爽的脾气,犀利的口吻,所震骇。但是有胆大的,略为向她表示几分亲爱,她必然很欢喜的,如量报答出来,绝无一点吝惜,一点做作。

她的主旨既在自己享乐,也就与《九美图》中的男主人公一样,她的情,她的爱,是不能专属于那一个的。诚然有厚有薄,她会应用,使受之者总觉得是一样,并想不到来霸有她。如其晚生十五年,她何至于会听姐夫表哥的劝告,下嫁于黄澜生?不过也好,虽然不能如像未嫁时那样任性自如,到底自身有了着落,而丈夫又一切马虎,她仍然有一半的自由去继续她的自己享乐。

她也有短处,就是自己相信太过,自尊太过,瞧不起一切的女性,更轻视在她范围以内的男性。她觉得凡与她接近的男性,都应该爱她,都应该被她颠倒,供她的顽弄,不许背叛她,不许分心向第二个女人,不许批评她一个字的不然。她看见一些公然被她放在手指上颠来颠去,或是不高兴时叱之去,高兴时唤之来,而皆俯首听命,驯得像狗的男子们,她真得意!同时也养成了一种即在日常生活中,也得有一个憨痴着迷的男子,常常在她眼中混着的需要。

她之赐爱楚子材,不惜将一个小十二岁的大孩子容纳在她爱之帡幪下者,以此。

她昨日回到母家,旧的爱奴左右逢源,不说了,而孙大哥还特特从二百里外赶回来,据说拜生不过是个幌子,其实是别了半年,想见她一面罢咧!她之欢喜得比什么人还加十倍有劲者,亦以此。

不过事变一来,却给了她一个明示:她何曾把人认清楚了!她何曾抓住一个人的心来!

在下午两点钟时,洋琴打得正热闹,包席馆的厨子们也正忙得淌汗,男女大小的宾客挤得随处都是,四桌麻将打得咇咇叭叭,忽然传来一片消息,说全城罢了市了!街上铺子全关,满街都是游手好闲的人。”街口上的警察已着打伤了!怕会出事!”

从有生以来,便未听过金鼓之声的妇女们,先就骇昏了,都说:“咋了呀?罢了市了!”她们从唱本上,传书上,直接的就意识到“官逼民反,”

“造反就要动刀兵,”

“招兵买马,”

“杀人如麻,”尤其令她们不敢着想的,更是“掳掠妇女……。”家,似乎是个顶安全的逃避所。只要奔回家去,把大门一闩,怕哩,到底有个仗恃的,就要逃,也得把带不走的装好锁好,免得贼娃子来偷,而且把文契神主牌鞘上,似乎才合格呀!于是不约而同的,都闹着要走!要立刻回去!

妈妈们一惶然,孩子们竟有哭起来的。打洋琴的瞎子趁势打住,不等客走,先就收拾停当,由一个有眼睛的打杂师带走了。

客是这样乱法,主人也巴不得客走完了,好关门,就连假意的留也不留。

男子们宜乎该大胆些,镇静些。但也在乎各人。徐独清头一个就扶着老婆先走了。陶刚主脸色惨白,不等他那续弦太太钻进轿子,也慌慌张张的要走。

黄太太在平时诚不失其为一个出类拔萃的巾帼英雄,有斩有断,有胆有识的,可是在这突变之中,她毕竟显露了她女人的本性,不能由她再做作。

她一把将陶刚主的手腕扯住道:“澜生没有来,你送我回去!”是平日求之不得的好差事,他居然拒绝了,老老实实的说:“兵荒马乱的,谁顾得谁?”把手一挥,竟自走了。

大姐不消说已走了,多年以来,就向着自己在抱怨:“你大姐简直不是个东西!我只悔恨咋个把她娶了过来!现在只望她早点死,上半天死,下半天我就当面向丈人丈母讨你来填房,你才是我的命根子哩!”的孙大哥,也丝毫不似上午那样的热法,而忘记了从二百里外赶回来是为的何人。虽不怎么样的拒绝送她回去,却这样的说:“你还是等澜生来接的好,何以呢?澜生早就那样的疑心我不正派,倘若在这时节把你大姐丢下了不管,独独送你回去,不是简直表明了我只有了你吗?”

她眉头一撑道:“啊!你是这样的在打算!你倒推得干净!我偏要你送!还不准你回去,就在我那里歇!死在一堆,也是你平日说过的呀!”

他却一笑道:“二姑奶奶又发脾气了。那我去喊轿子来。”客走完了,板凳、椅子、桌子,横了一地,厨子来问五桌席全做好了,怎样办?

龙老太太只是说:“这还问吗?全担回去好了!”

厨子也走了,黄太太的衣包也收拾好了,幺孃好容易把两个孩子安顿到不闹,大门掩着,专等孙大哥喊轿子来。

即令轿铺在北门城外,也应走来了呀,但是杳无消息。家里没一个男丁,自从龙老二到重庆去后,下人惟有仆妇。在这个连上人都震恐不堪的时节,她们还肯冒着天大的危险跑上街去?叫她们出去看看孙姑老爷喊了轿子来没有,也只是轻轻溜到大门边一看,便进来回说:“没一点儿影子!”

直到黄澜生满头是汗的带着罗升走来,一家人才大大放下心,长长舒了一口气。

龙老太太的意思是要黄澜生立刻就把女儿同外孙儿女接回去。他说:“轿子是没有了。街上此刻正乱,做手艺的,学徒弟的,一伙啥都不晓得的下等人,塞在街上,胡说八道,好像全城都变成了他们的世界了。像我们稍为穿得不同点的男人家,挤过时,还不免着他们说几句下流话,女人家去挤,何犯着呢?我们这等人家,又不像那般小家人户的妇女,身份是失不得的。我看,今夜暂不忙叫二姐回去,明后天有了轿子,我再来接。外面情形虽乱,但还不要紧,我已走了好几处,大家都说秩序是要维持住的,就是铁路公司一般人,也是这意思。”

半小时后,黄澜生仍旧带着罗升走了,说还要打听消息去。龙府的人才想起了肚子饿,黄太太也才想起徐独清等平日一般说得那么好,几乎连命都可以不要的爱奴们,事到临头,还是只知有己,只知有自己的老婆儿女,而平日顶系人心的孙雅堂尤其可恶。

她的性格要是弱一点,她早已哭了。她枉自聪明了十五年,原来一直被人诳骗着在!那她最自恃的魔力,不是全毁了吗?至少也是豆腐渣了!”

澜生是自己的亲人,到底不同。唉!还是亲人可靠些!”

她半夜上床时,还在思索,她并不懊悔她的行为,只痛心她太老实,上了别人的大当。“总以为我在顽弄人,才是人家在顽弄我!”梦中本已把这怨恨忘去了的,此时被母亲一搅醒,那种显而易见,令人痛心的情形,重复兜上心来。

第31节

黄太太忿忿然说道:“妈,你就胆小到这样了!才睁开眼睛,就要搌我走,怕我把你的米吃光了?”

龙老太太拿揩手的温江麻布帕子挥着向项脖上袭来的蚊子道:“不是这样说法,在太平时候,我还巴幸不得你十天半月的住哩。如今不同啦,动了刀兵,各人回各人家里,到底稳当些。”

“嗤!稳当些!咋个会稳当些?难道你这里的门是纸做的,我们家的门便是铜打铁铸?如其当真动了刀兵,你这里杀得进来,我们那里又何尝杀不进去?我只好笑昨天那一伙没见识的东西,听见风,就是雨,像红灯教打进城来了一样,魂都没了,朝自己屋里奔!自己那个龟窝,就那么结实?有没有城门结实?城门还要打破哩!如其自己住在城外,或是在外州府县,拼命跑回去,为的好躲避城里的刀兵,比如说是大乱居乡,还可说呀,同在一个城里,才隔几条街,就是陶家顶远了,在玉皇观,也不过隔了十多条街,躲啥子呢?我们女人家,历来受惯了欺负,一到兵荒马乱,吃死了这双小脚的亏,跑也跑不动,死又死不下去,胆小害怕,倒也本等,只有那些男人家,才该死哩,一个个骇得连人形都变了,好像刀就架在他们颈项上一样,比女人家还没出息!昨天若是男人家镇静一点,不先骇得那么屎尿齐流,拿几个出去打探风声,拿几个说点硬话,把妇人娃娃们安顿着,岂不就没事了?偏没有一个像男儿汉的,我倒说一句怪话,胯裆底下枉自多了那一根!”她自己也笑了。

龙老太太擦洋火把纸捻点燃,取过她专用的鲨鱼皮套子的黄铜水烟袋,一面拿指头揉着那潮性极重的兰州绵烟,一面说道:“你不要光说人家,男人家还不是人?除非打过军务,吃过粮子的,才有那种闻风不动的胆子。你想,都是娇生惯养在书房里长大的斯文人,一下听见罢市了,摸头不着脑的,咋个不害怕呢。”

她又生了气,拿起她那犹然柔若无骨的拳头把竹凉席一捶道:“你这么说!澜生未必打过军务来的,他咋个又那么大的胆子,一点不害怕,满街跑?你亲耳听见的,他还在那些下等人堆中,闯来闯去的哩?”龙老太太坐在春凳上咂绵烟,似乎没有什么道理可说。

“看来,一个人有出息没出息,从胆子上就分辨得出。若是把澜生掉成孙大哥,昨天还能容我留在这里?还敢一个人到处走吗?”龙老太太不禁笑道:“你这个人的嘴啦,横说横有理,竖说竖有理。你昨夜还那样的骂孙大哥,没良心,平素咋个咋个的要好,一下就不顾你了,就没轿子,背也应该把你背回去啦!如今哩,孙大哥容你留在这里,也不对了!”

“亏你还来驳我啰,你也老胡涂了!孙大哥若是我的男人,他怕不背我走,我是他的小姨子,所以就只顾得大姐去了。那倒不是他一个,陶表哥历来同我那么好的,哼!公然说出谁顾得谁的话。可是我又原谅他,他连自己老婆都不顾了的。哎!不说了,说起,我又是气。一伙没出息的东西,本没有事,会着他们闹得乌烟瘴气!”

天色大明,鸟儿的朝会开毕,粉红色的霞彩横映天空,今天又是一个好晴天。

韵侠也起来了,敞着汗衣的胸襟,一路挥着扇子进来道:“天还没亮,就听见你们说起了。二姐的声气真大;隔两层壁头,听得清清楚楚的!”

黄太太下了床,正坐在马桶上。便道:“幺妹,你说,昨天若果大家镇静一下,不那么乱,是不是吃了席,还不是没有事的?”

韵侠的发纂一直亸到背心,头发蓬得和棕篼相仿佛,可以见她睡得太不文雅了。脂粉虽然还残存在大脸上,到底掩不住皮肤的油黄颜色。衣袖很短,露出两条膀膊,也那么黄,那么壮。

拿现在的眼光来看,倒是很作兴的健康色,健康美,而在二十五年之前,却正是相反的看法。

她批评她二姐说话声音太大,其实幺小姐的声音也并不怎么秀气。她一席之谈未已,而床上的婉姑竟自着她吵醒了。

王嫂进来说,街上铺子比昨天还关得整齐,并且是闹哄哄的,说是茶铺也没有开,又说从此不开铺子了。”

老太太,我们连小菜都买不到,说是卖小菜的都不进城来了。二天连油盐柴米都没有卖的。老太太,你看咋了!我们不活活的饿死了吗?这些奸臣才害死人哩!”

老太太着了慌,连绵烟都咂不燃,只是说道:“菩萨有眼睛的,你没连累了好人!”

韵侠呆着脸道:“今早不是吃白饭了?叫我顿顿吃白饭,那咋行呢?真可惜昨天的五桌席,不叫担走,不是够吃多久了吗?”

黄太太在今天就比昨天理智多了,说道:“不卖油盐柴米,遭殃的倒不止我们,未必连罢市的都不吃饭了?倒是昨天的席,虽没有开出来,馆子总是要算钱的,不如叫它一天开一桌来,早饭开几样,午饭开几样,跟它贴补点火钱,若是在它那里不好弄得,就叫来这里开,不是一样吗?”

话是对的,就叫幺小姐写了一张条子,交王嫂找熟人给馆子送去。

振邦到底是个孩子,昨天虽曾骇得要哭了,今天因为没有暗示,胆子就大了起来,一下床就想溜到门口看看,罢市毕竟是个什么样儿。

但是外祖母先就招呼了;“街上很烦,并不是太平时候,就有大人,也不准出去啦!”

振邦是那样的好脾气,外婆的话历来就当着耳边风,“谁听她的?她叫唤惯了!”

看见王嫂拿信出去,就扯着妹妹,一闪一闪的一直跟到大门口。

但是已被外婆看见了,老远的大喊着:“邦娃子,你敢出去!还把婉姑儿带出去了!”

外婆大喊,妈妈正在梳头,也接着声大喊,莲喜正在上毛厕,幺孃刚把粉拍好了,还没有拍胭脂,白着一张大脸,连忙赶出去。

幺孃是那样的张致,一头赶到二门口,却又飞跑回来。如其不是放得半大的文明脚,而仍穿着高底子弓鞋,至少也得栽两个筋斗。振邦在后面拍着巴掌大笑道:“骇跑了!骇跑了!幺孃,我赌你站住!”

龙老太太从窗子上伸出头来。婉姑笑嘻嘻的牵着一个年轻人的手,正从二门外走到院子里。她大声问道:“是那个?”眼睛很不行,恍惚看成了徐独清。

振邦同幺孃一齐奔进房间,笑着叫道:“妈妈,你看,幺孃几乎同楚表哥碰了一个响头!”

幺孃也笑泥了道:“我倒不是怕生人,就只没有留心,一头躜去,……”

“楚表哥来了吗?当真?”她正把发纂挽好了,已站起来。

“我们刚走出大门,他恰恰站在那里,他问妈妈要不要回去,他说,……”黄太太似乎什么都顾不得了,急急忙忙奔到堂屋门外。脸上摆出一种难以形容的欢欣样子,绝像久已失去的一种珍宝,骤然又觅得了。她一直扑到楚子材跟前的光景,也真有点把他当作珍宝的模样。眼睛是那样的发光,嘴是合不拢来,并未涂抹胭脂的脸颊又那样的红润着。

楚子材自然是高兴的,但比起来,就拘束得多了。他不敢毫没规矩的同她“你呀我的”称呼,不敢去接她忘情伸过来的手,他觉得房间里有人在看他们,倒不仅缠在跟前的两个小孩子,他甚至不敢瞪着眼睛去看她那衷情流露的面孔。

她将他让到堂屋中坐下,便叫振邦“去请外婆出来!楚表哥不是外人,也不是啥子很远的亲戚,见得的!你大概还没吃早饭罢?”

楚子材所秉赋的父系遗传的性格,只管是那样的怯懦害羞,到底因其近于婆婆妈妈,而缺乏男子的豪慨,所以与龙老太太很是相投。尤其使龙老太太和黄太太最高兴,而绝不把他当作外人的,还在他一见了龙老太太,就不管地上的龌龊,恭恭敬敬爬下去便是三个头,说是“跟太姻伯母拜生。”

接着又向黄太太磕了一个头,扯也扯不住,说是“跟表婶道喜。”还通红着脸,诉说昨天何以没有来送礼上寿。

所以黄太太继续进房来,急急忙忙的打扮时,不禁连连对她幺妹夸说楚子材是怎么样的温柔,是怎么样的懂事,是怎么样的热肠,是怎么样的小心;并且又胆小,又精细,又会体贴人,又听说听教,尤其可爱的是“虽然生长乡坝里头,却没一点儿苕果儿气。”楚子材在黄太太的嘴里说来,简直是一个妇女心中再好没有的男子。

她幺妹偏偏要近于吹毛求疵的说道:“你就把这个乡坝老说得那样好了!我就看不来那一脸的骚疙瘩,又那样的高,那样的粗相,一点不秀气!拿孙大哥徐四哥他们比起来,只管说岁数大些,你看人家多斯文,多有趣的!”并且说起来,她那倒笑不笑的态度,好像故意的在挑战。

黄太太大不高兴的注视了她好几眼,才道:“你年轻姑娘家,懂得啥?”

韵侠把眼两眨,冷笑了一声道:“我啥都懂得的!”

二门又响了。王嫂同包席馆的菜担子一同进来。

振邦跳着笑道:“要吃席了!要吃席了!”

楚子材站起来要走,龙老太太如何肯,黄太太恰打扮好了,穿了衣服出来,便道:“这才好笑哩!巴巴的走来,看着快吃饭了,要走!”

他规规矩矩的笑道:“我空手来看看太姻伯母,只说接表婶一道回府去的,……”

“等吃了饭,看街上果然喊不到轿子,又可以走时,我们就一道走。”

龙老太太也说:“饭菜是现成的,昨天许多熟客,没吃成,你今天这个生客恰好来碰着,真是好缘法。”

“妈说是好缘法,子材既然说街上又没有啥子,不如吃你一杯寿酒,大家沾你一点寿。”

龙老太太很是高兴道:“好,好,叫鲁嫂烫酒!街上没事,不如叫王嫂去把黄姑老爷请来一道吃。你表哥送的这坛绍酒,说是陈十年了,澜生是喜欢吃陈酒的,可惜你孙大哥住得远一点。”

黄太太把嘴一披道:“就住得近,他敢来吗?倒该喊个人去看看,他到底骇死了没有?”

她不禁看着楚子材一笑道:“你该没有见过,四五十岁的人,一听见罢了市,就骇得猫儿躜蹄一样,只晓得朝自己屋里跑?说起来,真笑人!”

第32节

黄澜生大为诧异道:“你不是在铁路公司过的夜?”

楚子材道:“不是吗?还帮他们写这样,写那样,一直写到半夜一点多钟,真把人累够了!”

“这样说来,罢市不过开端,跟着还有大举动哩。我实在不懂得他们到底起的啥心肠,果真要造反吗?”他鼓起眼睛,把楚子材瞅着,好像楚子材也是主动人之一,要在他那平静无表示的脸上,看出他心里藏的是什么,如同问官之审问犯人。然而楚子材依然是那行所无事的模样,悠悠然抽着他那一天都离不了的地球牌纸烟。

不过今天的神情毕竟也有点不同,只管对什么都是那样不在意下的索落冷淡,到底疲倦压住了眼皮,在新病之后的瘦脸上,更其显而易见,眼光也格外的迟钝得看着庭前一株全载浓绿的杜鹃树,许久许久都不转一下。

一件白麻布长衫,也那样的龌龊而皱,衣衩裂开了好几寸,脚上鞋袜几乎分不出眉眼来,也是昨天的一种成绩。

黄澜生似乎对于一件不甚明了的事,忽而有点恍然的光景,抽完一袋水烟,连点了几个头道:“哦!是了!吴凤梧在教练同志军,原就安排了要造反。我起初还只是猜想,拿今天的情形看来,真果要闹出乱子来的!子材,……”

黄太太把衣服换了,仍然太平无事的,把花露水洒得满身是香,扇着一柄东洋纨扇,将门帘一撩道:“今天是啥情形,比昨天还乱吗?子材没向我说哩!”

楚子材好像出了梦境,忙将眼光移到表婶身上,茫茫然说道:“是啥子话,我没向表婶说过?”这样子再傻没有了。

黄澜生哈哈大笑道:“子材今天的精神真有点恍惚,一定是昨夜太累了,没有睡够。”

“晓得是咋个的?一场病就不行了!暑假前,几整夜不睡,第二天还不是精神百倍的。今天还是睡到太阳很高了才起来,王文炳一直从昌福公司回来才叫醒我。洗脸时,脑壳竟是昏昏浊浊的,本打算回学堂去休息休息,恰走到这条街,忽然想起表婶不知道昨天回去了不曾。”黄太太笑道:“啊!你原是过路人情啦!我还以为你巴巴儿来看我的!”

她丈夫道:“你就没留心他这一身狼狈样子吗?”

“哈哈!还没问到他啥时候上省哩!他也来得太早,我还在洗脸,匆匆忙忙说两句,你就来了。”

“我却是巴巴儿来看你的。”

“也是你有口头福,妈才说叫王嫂来请你哩!子材到底是啥时候上的省?”罗升来说席摆好了,在左厢小客厅里。外老太太请老爷太太先陪客就坐,外老太太换件衣裳就出来。

黄太太道:“妈也是啦!又没有外客,吃顿便饭,也要换啥子衣裳!你们先去着,我拉妈出来。”

黄澜生道:“那把幺妹一并请出来好了。都是亲戚,子材并且是小辈子,有啥子躲避头?”

一张不大的方桌子,摆了十三个碟子。红黑漆的竹筷旁边,依然是一张木板红印的天官赐福的席花纸,一个太极图式的锡手碟,盛着稀稀几十粒生的黑瓜子和炒熟的杏仁。格外一花纸盒席点,盒盖上印着泥金的寿字。

黄澜生把手一挥道:“噫啊!还是正正经经的寿筵哩!这样看来,该穿花衣,戴凉帽,着靴子了。”

楚子材急忙问道:“我穿了这一身,咋好坐呢?怕是道个谢走了的好罢?”

龙老太太被两个小孩嘻哈打笑着,牵牵扯扯的从堂屋里出来。

小孩齐声闹着:“赫呀!赫呀!走啦!别再穿了啦!”

学着街上抬煤炭的脚夫的腔调。一个牵着一只手,弓着腰,蹬着脚,样式则颇似扯船的纤夫。

当外婆的又怕自己跌跤,又怕牵挽的人跌跤,笑皱了一张老脸,一面吆喝着道:“你两个要把我扯跌的,小婊子养的,真烦啦!”一件品蓝绸衫的纽扣还没扣好。

黄太太跟在后面,大声笑道:“你们看,老太太恁大年纪了,换了衣衫,还要穿裙子。我说,你不是把人拘住了!”

她丈夫迎上来,把两个小孩搌开,亲手扶着丈母的手臂,笑道:“我正在说席面摆得这样齐整,真像寿筵了,我们穿着便衣,恰不配坐哩!老寿星若再打扮出来,那我们只好心领谢了!”

鲁嫂把银样的点锡烫壶提了出来道:“黄姑爷怕要换大杯罢?”

黄太太把席面一看,也笑道:“厨子当真不怕花本钱,这席点拿来做啥?”

龙老太太一面让生客,让姑老爷上坐,一面叫换大杯来。还一面答应她二女道:“本是该的,不过只半桌席,……”

鲁嫂插嘴道:“啥半桌席!还不是一整桌!厨子说的,半桌不好开得,天气又火,再留,怕不能吃了。”

这下,吃倒退居第二位了,要紧讨论以及闹得满客厅全是声气的,乃是余下几桌席的处置问题。

韵侠小姐被大家逼着招呼了出来参加。她倒满不在乎的样子,楚子材反而窘到把乡下人的本来面孔和举动全摆了出来。

结果,依了幺小姐的主张:叫罗升去邀请孙姑老爷、徐姑老爷、两位陶表老爷、胡表老爷、以及五六位男亲戚到来,晌午开两席,明天再开两席,不就完了吗?

大家让着入了坐后,龙老太太还在问:街上可走得了吗?该不会又像昨天一样,把大家轰的一下全骇跑了?

黄澜生向楚子材道:“你是知道一点内情的,据你看呢?”

黄太太插嘴道:“你知道内情?难道你进了同志总会?”

这把韵侠的注意引了起来,定睛将楚子材看着。

楚子材很拘束的看着自己的筷子道:“我没有进同志总会。只是昨天上省后,因为学堂举我当代表,走到铁路公司,就被一个同学的抓住,帮了半夜的忙。”他遂把昨天的种种经过,大略说了一番。

这叙述是很有趣的,就以他那并不擅长的言辞,也说得娓娓可听,使得龙老太太同两个孩子全把筷子放下,张着口只是听他说。

红烧海参上来了,这才把大家的注意力引了回来。

黄太太拿筷子一比道:“不要只顾说去了,肚子还是要紧啦!”

龙老太太吃着菜道:“照楚老表这样说来,不是罢了市后,大家还是要闹事的?阿弥陀佛,这日子我们硬是没有过过!我也不懂得罗纶这些人,为啥子要这样闹?铁路又不是他一个人的,就说光绪皇帝老早答应了拿跟我们修,宣统皇帝不该再要回去。可是皇帝家的事,那说得定,他要咋样,就咋样好了。常说的,天大由天,我们要同皇帝相争,这咋个争得赢?”

黄澜生笑道:“丈母倒是老年人的见解,不过现在的世道已大变了。”

龙老太太抿了一口热酒道:“再变哩,三纲五常总是在的!”

幺小姐是住过两年女子高小的,当然觉得母亲的话过于腐败,因为有生客在座,不好像往常那样直率的打转去,但是总忍不住掉头冷笑了一声。

她二姐看了她一眼道:“你自然是别有高见的了!”

两个男子都把她注视着。

楚子材也才借机会把这位幺孃仔细看了看。眼睛也有表婶那样大,那样黑白分明,似乎更要光彩些,只不大滴溜转,或者不曾变为妇人,才不那样大胆?眉毛漆黑,两撇柳叶样贴在粉涂白的额上,也还长,仍旧是处女的规范,不能像表婶那样用线绞子修得又细又弯。鼻子也和表婶的差不多,嘴却是大,上唇又过厚一点。头发很密。身材不但高,并且很壮实,袖口外两条微黄的手臂,浑圆的;要是可以捏的话,一定有一种又坚硬又光滑的感觉。就全般看起来,诚然没有表婶秀气好看,但是有一种说不出的令人舍不得离开眼睛的地方,他仔细用眼睛搜索了几次,又拿表婶来比较了几次,终于得不到结果。

韵侠自己何曾知道,她只顾逞着性子,在驳她母亲的话。说她母亲太腐败,“到了今月今日,还把三纲五常放在口里。”

而她顶反对的,就是夫为妻纲,“夫妻本是平等的,夫主外,妻主内,为啥子当老婆的就该降一等?真正说起来,女人是国民之母,还应该比男子高些才对啦!”

她说到两个脸巴通红了,一对眼睛睁得圆圆的,又长又黑的睫毛,同帘子一样,垂下卷上,很是迅速。

黄澜生老是笑眯了眼,一面点头,一面端酒杯。

老太太哆着嘴道:“我现在还说得上啥子!分明一句好话,都是要不得的。可是,从前我的话又对啦!亲戚当中,那个不夸奖龙大嫂是知书明礼的人!”

她的二女笑道:“妈还是老不化气,你那时候的道理,到现在那有不改变的?就像衣裳一样,如今变得多快,一年一个样子,前年做的新衣裳,今年还穿得吗?”

“是啦!我也在说。”龙老太太又精神起来,举杯抿了一口道:“衣裳也变得太快了!一会儿作兴长,一会儿作兴短,袖口出手,宽边窄边,刻刻不同。其实越变越怪,怪来看不上眼,要赶时兴,只好一年到头的改。从前那是这样子,十七八岁时,在娘家办嫁妆,有钱的,单夹皮棉纱四季衣裳,整箱整箱的缝,不说挽袖驼肩,博古辫子,全有一定的样式,啥子花样配啥子颜色,不要你吩咐,裁缝全是晓得的;就是衣裳的大小尺寸,也全是有规矩的,错了,人家就要见笑。出嫁的衣裳,那个不是一直穿到死?你们说,这样好些吗,还是像现在随时讲时兴,讲得人头昏的好呢?”

韵侠道:“我说,像以前那样的老古板,就不好!”

她二姐道:“我也觉得样式花色老是那样,也太看厌了。”

黄澜生向楚子材道:“以你年轻人的见解来说呢?”

楚子材正吃到第五样菜竹荪鸽蛋,不禁惶惑了一下,他的脸又红了。

这是一个开口就要得罪人的问题。倘若附和了老太太,岂不要得罪表婶与幺孃?幺孃已经是不应该不是的了,何况表婶?天地间的是,理应归之于年轻的女郎,和好看的少妇的。然则批评老太太的不然罢?而老年人大抵是小气的,自己的儿女得罪她,并不要紧,外人却是不应该。不过楚子材还没有斟酌这利害的见识哩,他只是天性的不愿意论人的是非,以及无原无故的得罪人。

他把一个已经煮得很老的鸽蛋,噙放在口里细嚼。脸上只摆出一种傻笑。

表婶毕竟会体贴他,只眼角抹了他一下,便连忙问她丈夫:“说说你的意思呢?他们当学生的,看了好多衣裳,还说不上分别好歹哩!”

黄澜生哈哈一笑道:“好轧实的太太,我才在考别人,你又考起我来了!”回头叫罗升点火拿水烟袋来。

韵侠看着他道:“黄大哥别要借事出徐州此是成都人常用的成语,意谓借故离去本题,或言其源出于明太祖朱元璋,未考。——作者注,妈说的话,到底那一种对。”

“一定要我说吗?”他又喝了一匙汤。

振邦闹了起来道:“你们也是啦!刚才楚表哥摆得多好听的,硬着你们岔开了,我要听楚表哥摆。”

婉姑更拿筷子敲着桌子道:“快摆!快摆!”

楚子材也乐得借此跳出议论是非的范围,便赓续着适才的话道:“果不其然,今天早晨,各街就把光绪皇帝的牌位供了起来。不过还不一律,大概这时候,昌福公司石印的黄纸牌位一定散出来了。大家说,这样一做,官府们看了,不但触目警心,时时刻刻念着先皇立宪的上谕,并且也表明我们争路的心迹,并非造反,并非革命,只是遵守先皇的上谕。他们又已商量好了,若果赵制台再不代奏,政府再不惩办奸臣,第二步就全省不纳厘金,不缴赋税。官府要压制我们哩,这是全省人民的公意,全省七千多万人,他总不能个个丢在监里。要剿办哩,我们都是好百姓,我们还是同他文明相争,他也不好拿野蛮手段来对待我们。全城的官员,况又与我们同心合意的,……”

黄澜生插嘴道:“全城官员?这倒未必!比如我,到底也算是一员候补的五品知县,我的心意,就与他们不合!”

他的太太把嘴一披道:“你把你看得好粗好大!候补县,一条街有几个!你不同人家合心合意,人家也不稀罕你!”

幺姑小姐也掉过头去只是笑。

黄澜生把脸抹了一把,笑道:“近来,太太和我不对极了,好在我的脸还厚。只是,丈母,你老人家倒该管教一下,二姑太太的脾气未免太大了一点!”

龙老太太笑道:“澜生,我们有了岁数的人,都该受气的。大概现在世道是这样的,作兴的幼欺老,下欺上,女欺男,仆欺主。你们都是年轻人,我只耽心你们将来有苦说不出哩!唉!”

幺姑小姐正正经经的说道:“妈,你不要耽心,我们并不讲究欺负那个,只要老的男的在上的不压迫我们,我们就不反对。压迫了,还要叫我们像从前一样,半口大气也不许出,那可不行!就像这回争路的事,依我说,就是该的。为啥子任凭一个奸臣把我们的路卖跟洋人,他得了钱去享福,拿我们当亡国奴隶?我们怎能眼睁睁的等死呢?我们咋个不该闹呢?依我说,还太文明了,便该打出旗号,叫那般死人明白:你不放手,我就杀你!可是照妈和黄大哥的口气看来,我们真该半口大气不出,猪狗一样,任凭别人把我们牵去卖也好,宰也好,稍为强成都方言:凡不听教训或好话曰强,刚愎拒谏亦曰强,音如上将中将下将之将。——作者注一下,都不对!”

黄澜生拍着掌道:“赞成!赞成!幺姑小姐真不愧一位女豪杰。可惜同志会没有女的,不然,你倒是个角色!”

韵侠被他恭维得眼睛更有了光彩,微笑道:“你既然赞成我,为啥你又不以同志会为然呢?”

楚子材几乎不敢拿眼睛去看她。深自庆幸还没有说出对于同志会有什么不满意的话。

第33节

争路事件,闹到罢市罢课,似乎民众的最后利器,已是亮了出来。

提倡以及主持罢课罢市的人,何尝不这样在着想:“罢市便是温和的革命,至少也算是官逼民反的第一步。你们只管麻木,这比如是一根刺,既给你刺进肌肤,你总觉得有点小痛,总不会再假装不理,你总要自己打主意。我们既无不轨的行为落在你们的掌握中,人民似乎出于自动,则吃点小亏,也不会胡乱怪人。如其目的达到,当然,叫开市还会成问题吗?”

首先被骇着的,果也是成都一般做惯太平官儿的官场。他们本能的相信罢市是一件顶可怕的事,人民一罢了市,似乎就有极不可以想象的坏动作接踵而来。无论如何,市是要开的,课是宜复的。况又风闻得有人主张第一步罢市,第二步不纳厘金租税,这可真正骇着了。

我说真正骇着,并不是揣度之词,你们只要看制台衙门的东西两道辕门,一天进进出出,有多少乘四轿,多少乘三丁拐。而且坐轿的人,脸色全是那样青黄不定;而且抬轿的人,又飞跑得那样快。这在太平无事时所不曾有的现象,只从闰六月三十日以后才如此呀。

并且有好几位与绅士们接近的官员,曾用着极亲惬的样子,私下寻着几位有力的主持者,很谦恭的问询:将这最后武器使用出来的意思,是否有意与本省官吏为难?答案自然不是的,只为向政府表明民气民心,显见得争路的事,并不如端方端大臣所言,集会倡议之人,类皆少年喜事,并非公正绅董。“然则不纳厘金租税,又为何来呢?”答案就分歧了,一派根本就否认有此提议,一派则诿之于另一些激烈份子。”然则有转环的余地吗?这恰是一般有力主持者的希望,便同声异词的答说:“如何没有哩!我们起初只望朝廷自己转环,收回成命,本没有安排闹到后来这个地步。”

无如一般王公大人全不瞅睬,我们又怎好自己收风?人民那样的属望我们,大吏们又那样的帮助我们!闹到如今,朝廷只晓得用压迫手段,而盛、端诸人又想把这滔天大祸,横加于我们少数人的头上,自然啰,现在要我们低首示弱,那是不行的,要朝廷低首示弱,朝廷也未必肯。为今之计,最好找一个缓冲办法,使我们可以不失体面的收帆转舵,朝廷与本省大吏也可以不失体面的将这已起的狂澜挽将回来。”然则用什么方法呢?

于是彼此切商之下,商得了一个方方顾全之法,即是由股东会提议,请将这件事情,交给北京的资政院同本省谘议局去商议;政府把责任卸下来,股东也就不再向政府要求;有资政院谘议局来做中间人,经过相当时间,大家的感情平伏,人民多少受点损失,也会淡然忘却的了。本省大吏便联衔代奏出去,以示官民一体,而同志会股东会也好借此对付人民,叫他们好好的开市复课。七月初四那封全城文武官员联名电奏的文章,便是这样的产生出来。全文如此:

北京内阁王爷中堂钧鉴。顷据铁路股东会会长颜楷,副会长张澜,暨全体股东等,为邮传部违法借债收路,危变不测,非依法交议,无以服众心而维宪政,恳予据情电奏事:窃维四川川汉铁路,经邮传部定策,收归国有,股东等特别开集总会,痛矢天良,反复研究,实系万不可行。一则募借外债,未经资政院议决,废止本省权利,未经本省谘议局议决,有违先朝庶政公诸舆论之意;二则合同失败,举全路用人购料理财之权,悉受制于外人;三则驻宜总理李稷勋,不商股东,竟以商款交部,显悖历次上谕。

综此,诸多不合,碍难承认。乃正在研究,忽闻邮传部戾拂舆情,竟以专擅害公,为股东总会所请撤销更换之李稷勋,奏请钦命总理宜昌路事,故意蔑法欺天,置全川出资办路之人于无可容足之地,本月初一日电文宣布,遂激成罢市之举,虽经各行政官吏及股东等竭诚开导,而执理甚坚,义不苟让。股东等既须熟筹路事,又惧四川大局危险,神智瞀亡,莫知所措。窃查省城罢市以来,各街严守秩序,比户泣奉景皇帝灵主,只有哀号,而无暴动。

外象极为肃穆,然而悲愤愁惨,郁结甚深,再延时日,变且莫测,股东等固无安辑地面之责,而川路股本由散碎集缀而来,七千万人皆在股东之数,此种觖望之举,万心齐决,必至不可收拾,非少数人所能劝譬,默念前途,实堪股栗!股东等为大局危虑,无暇烦渎。总之,据商律之规定,当立宪之时代,无论此次借债收路,其利害当否如何,商民只能严守法律,服从资政院谘议局之决议,不能服从邮传部违法之命令!

惟愿皇上俯念民依,仰承先朝钦颁法律,将四川川汉铁路,照常暂归商办,一切议事用人,勿任邮传部妄加干涉;并一面将借债修路事件,分别饬交资政院谘议局详议。果使策非过举,院局皆表同情,则议策悉据法律,非邮传部私擅专断可比,股东等虽被损失,固应俯贴顺受;否则院局章程,可由部臣任意破坏,即国家一切法律,不能责人民以独从!罢市已成,无方开解,旷日持久,祸福难料,股东等实不能为众人负责,即刀锯鼎镬,尽加于股东等,亦必无效于全局之糜烂!

今省城罢市,已逾三日,外邑风声,亦复不知所届,情势危迫,死所未卜。惟有恳予据情代奏,请将四川川汉铁路,此时仍由商办,候旨饬交资政院谘议局议决,再定接收办法,以服众心而维宪政。为此具呈,伏乞督部堂核准电奏施行,须至呈者!等情,据此。伏查川路自奉改归国有之命,历经前护督王人文及尔丰反复开解。舆情终于借款合同,各怀疑虑。此次因请代奏撤换宜昌总理李稷勋,邮传部复奏改钦派,群情于是大激,致有初一日罢市罢课之事。

尔丰日集绅民,竭力开导,而群疑已结,终非空言所能解释。绅商学界,大小妇孺,均来辕叠次要求,现已罢市四日,虽尚保守秩序,未见暴动,而万众哀愤,祸机四伏。近日复有不纳赋税杂捐,扣抵股息之说。若不速筹解决,是以一路事发其难,而全局蒙其害!川省伏莽本多,财政素窘,影响所及,尤难收拾!该股东会此次所陈,系为法律上之请求,现在民气甚固,事机危迫万状,应恳圣明俯鉴民隐,曲顾大局,准予暂归商办,将借款修路一事,俟资政院开会时,提交议决。

九月为期至近,与其目前迫令交路,激生意外,糜烂地方,似可待交院议,从容数月,未妨路政。人心一失,不可复收,玉昆等共负地方之责,同处艰危之局,劝解无效,防制无从。窃惟停收租股,已广皇仁,忍以戡定之劳,重伤元气?事势至今,不敢不冒死渎奏。伏望宸断,迅将此次电奏,发交内阁国务各大臣,从速会议,宣示办法,不胜迫切待命之至!谨请代奏。四川将军玉昆、总督赵尔丰、副都统奎焕、提督田振邦、署布政使尹良、提学使刘嘉琛、署提法使周善培、署盐运使杨嘉绅、巡警道徐樾、署劝业道胡嗣芬谨叩。

办法想得未尝不好,所留的余地也未尝不宽,“果使策非过举,院局皆表同情,则议策悉据法律,非邮传部私擅专断可此,股东等虽被损失,固应俯贴顺受。”

这不是已经表示得很明白:“这么样转一个弯儿,大家的面子顾全了,我们就吃些亏,也不在乎了?”

那代奏的文章不也是明明说:“九月为期至近,……似可待交院议,从容数月,未妨路政。”

这只差换过来说:“再等两个月,路自可以不争的,待交院议,不过是他们想的转弯办法呀!”

所以在官绅两面想来,事情必然会很顺利结束的。赵尔丰曾经摸着他那快要白尽了的胡子,向着几个亲信的人员,同他那位四少爷,欣然微笑道:“他们毕竟聪明些,自己想出了这个法子,免得我再为难。幸而事机尚不为晚,北京方面的电报须得多打几封去!”

即是所谓的他们,也把几天来紧弸弸的神经,大大弛缓了一下,大家聚在一所舒适的书斋中,挥着扇子,宽解衣裳,萧然含着笑容。互相庆贺似的说道:“这难关似乎可以渡过了。啊呀呀!这想不到的千斤重担,该可以卸下了罢?如今只谋如何以善其后的办法了。”

在官与绅两方面,满以为只要把电文一宣布,稍为解说一下,罢市罢课便可结束了。尤其在绅的这面,大都这样在作想:“这一台戏,本是我们唱起来的,只要我们不唱了,锣鼓箫管,自然只好收声罢打,那有什么难事?”

然而竟自大不容易啦!即如七月初四日这一天上午,开股东准备会时,大家说到既然端大臣疑虑我们股东会不只争路,而有什么别的行为。似乎这一盆火,大有放在我们少数股东代表的头上。我们不是笨人,安能吃了自己的饭,而给大多数人去顶缸的?于是就有人提议,事到如今,大抵凶多吉少,不若及早抽身的为妙。如何抽身呢?便借着端大臣的疑虑,自己呈请休会,我们既把责任卸下了,以后就再闹出何种大不了的事,也与我们少数股东代表无干了。

人同此心,心同此理,不费主持者吹灰之力,而这个放火烧山的团体,竟自有冰消瓦解之势,此举是如何的顺利呀!两个放火的团体,既去了一个,下余只保路同志总会一个了,或许要费点口舌,方能如意,想来顶多也只费点口舌罢了。主持者如此想,旁观者也如此想。

到底他们还算小心,准备了又准备,安排了又安排,及至下午二点钟开同志会时,先看那与会的人数,就有点令人赫然。这一定是罢市罢课之后,无所事事的人太多了,大都要来听听新闻,并借此表示一番自己爱川爱国的热心。说不定还有四乡和外县来的人哩!全个铁路总公司里,只听见人声!只闻着汗臭!

主持的人早已不安起来。但是还未料到尹藩台走到演说台上,把代奏的电文宣读了,申明全城满汉文武官员“业已全体一致,为川人力争路款。若是朝廷不准,我们就全体辞职,不再做官,以报全川同胞!”自然博得了全场欢呼。但刚刚说到“我们的电奏既已打了出去,大家总可相信我们了,那吗,大家还何必要坚持罢市呢?”下面却大闹起来,急得尹良一头是汗,急得主持者也一头是汗。

署理提法使周善培,是第一个与绅士们接近的,也是第一个会说话的。跟即跳上台去,很想凭他的一席妙谈,把会场的空气转移过来。起初把尹良的话,阐发了一番,然后一转,提起嗓音说道:“我们既对得住川人,对得住在会诸君,但愿诸君也须对得住自己啦!诸君置身商界的为多,打算盘是本等,那我就请诸君算一算,罢了市把铺门关着,不做生意,进项是没有的了,然而饭还要吃的。既吃不着利,自然只好吃本,今天吃一点,明天吃一点,吃完了,还不是自己吃亏?难道把远在北京的邮传部吃倒了灶?难道把邮传部的盛宣怀吃穷了家?做生意的,本讲究要打算盘,像这样蚀本算盘,商界诸君,你们却打错了!不如听我们一言奉劝,路只管争,不如开了市来争!”

“放屁的话!谁叫我们开市的,谁就是汉奸!我们偏不开市!宁可饿死,不开市!不开市!”

周善培还是那样面不改色的,努力从闹声中劝说了几句:“大家不要任性!再仔细想想!你们罢了市,于政府有什么害?开了市,也于它没有好大的利!这利害两字,全系于你们的自身,不要弄到鸡没有偷着,倒先蚀了一把米!”

这下,闹声更大了,中间还杂了很多毫不客气的骂声:“周秃子!好杂种!周秃子,总监视户!”

假使不是许多人挥手大叫:“秩序!秩序!文明!文明!”大有将周秃子抓下台去,打一个半死的样子。

邓孝可向来自认是人民的总代表,是大众的指挥旗,只要他来说几句,这台戏自会结束的。于是他就挥手而起,大叫了两声:诸君听者!

一般主持的人,先就领头拍起掌来,心下甚愿他的话生了效才好呀!

“……诸君要晓得,人民对于政府,可以利用的武器,只有两种。一种是罢市罢课,一种是不纳租税不当兵。人民要与政府为敌,利用前一种武器,好固然好,既无暴烈的行为,秩序也可安定,即如我们目前所为的便是。不过这么一来,政府逸而我劳,政府顶多是知觉了人民的公意所在,而我们却受了无穷的苦痛!若是利用了第二种武器,那就不同了,便是政府劳而我逸,我们该出的钱不出,该出的人也不出,这于我们有何不得了,而政府却苦痛了!没有钱,没有力,它敢把我们怎样?那时,我们的公意所在,它还敢不奉行吗?如今还不完全是征兵制度,这不出人当兵,虽做不到,但不纳租税,却是可以做到的。昨天上午股东会,不是已经议决了四层办法了?我再向大家报告一番,如其政府不将铁路国有的成命收回,不将借款合同改善,不将这办法先行提交资政院谘议局议决,而仍偏听盛宣怀、端方等一二人的建议,孤行己见,那我们只好:第一,以铁路租股利息,扣抵正粮!第二,从嘉庆匪乱以来所兴的捐输,不再缴纳!第三,通告各县,相约不再买卖田地房屋,以免地方经征!第四,从今年起,无论政府借外债若干,四川决不担负一钱!只要把这四种办法一行,政府还有什么力量来压制我们?”如此尽情尽理的话,安有不令全场听众大为欢呼拍掌的吗?只管官场中间颇有一些不知内幕的人,甚是惊异邓主事怎么还这样的火上浇油!

但是邓孝可的话才一转,说到“我们既决定利用第二种武器,那吗,我们第一种武器就尽可放下了。”

立刻就有许多人纷纷站起来问道:“难道叫我们开市开课吗?我们为啥不可两种并用呢?”

“赞成!赞成!我们全体赞成罢市罢课!不纳粮不当兵!不赞成的是汉奸!”

邓孝可脸都青了,哑着声音喊道:“诸君,诸君,我们切不可这样的自困呀!顶好是即日就开市!”

“赞成邓先生的话!”有少数的人这样叫唤。

“汉奸!汉奸!打死那主张开市开课的!”这声势却笼罩了全场。

官与绅的好梦,经这一击,方打醒了。而主持者登时就感觉到自己恰是站在无底的深渊之前,而这深渊却是自己努力造出来的。

第34节

大概赞成开课的,是一般当监督的人;赞成开市的,是一般当掌柜的人。但这般人是少数,却又没有胆量出来主张非开课开市不可,他们也同主持者一样,全被大多数说不清道理的人支配着了。

不过也难说,我们只须以盐市口隆盛号伞铺的掌柜傅隆盛为例,也可知道当掌柜的,不尽然赞成开市。

傅隆盛行年五十七岁。只管说头发才花白,尚未留胡子,肥肥的脸,犹然又红又润,仅仅眼膛有点儿泡肿,眼角现出了鱼尾痕,到底老年人,总应该老的。纵然形态不算怎么老,——其实也老了,以前极灵活的指头,现在已拙笨了,以前极矫健的腰腿,现在不但粗了松了,稍为弓久一点,还感觉有一点酸软的意味。——心境总不该与年轻人一样,并且应该理知强迫感情,做不得的事就不做,做错了就得赶快掉回来,或是做了一半,精力兴会都不济事,也应立刻放下,老年人本是老年人,还怕旁人批评不澈底吗?然而傅隆盛偏偏不如此。他又任性,又暴躁,又热烈,又不审着利害,又不听旁边人的劝,他依然像二十几岁的小伙子们,大有是一泡屎,也得硬着喉咙吃下去的勇概。

不必说,自从争路事起,他一直秉着信徒的精神,把保路救国当作了一种至高无上的纯洁宗教,把主持这事的罗纶罗先生,蒲殿俊蒲先生等,当作了孔夫子元始天尊。即在初一罢市以后,他也具备了一种求仁得仁的心肠,不计利害,不计牺牲的,埋头做去。在一街之中,他主持最力,他监督最严。他是这条街的老街坊,已有相当势力。平日又有正派人的声名,在这个时节,自然更有了资格。

所以,初二日他干涉了一家较大的零剪铺。——那铺子虽然上了几扇铺板,但货色都依然摆了出来,有买主上门,那当掌柜的依然大声的漫天讨着价,依然见买主要走了,便大声的喊,“请转来嘛!生意是讲成的,不是那么一冲,就卖跟你了!”

被陈荞面看见了,无意的向傅隆盛说起来,他登时就冒了火说:“像这样罢市,真像大家说的只有五分钟的热心,没把我们做生意人的德丧完了!”

于是,一个人提起他那大叶子烟竿,便奔了去,跨上阶沿,就是一顿大骂。那当掌柜的,起初自然不服,也是盛气凌人的说:“你有啥资格来干涉我?你是街正吗?你是商会吗?我喜欢关门就关门,喜欢做生意就做生意。”

但是傅掌柜的气焰比他更大,加以一般看热闹的客师徒弟,又一致的主张傅隆盛的理直,全虎虎作势的喊道:“你狗日的,要破坏罢市吗?拉他到公所里去处罚他!同他讲啥子理,捶了他再说!”

于是零剪铺的掌柜骇着了,忙躲了起来,凭一个二十几岁,有胆有才的掌柜娘,带着一个小徒弟,眉花眼笑的向着众人赔礼敷衍,一面叫小徒弟赶快把货色收了,把铺板紧紧关上,一面向着傅掌柜大骂她的掌柜胡涂不懂事,并拍着胸膛说:“我们都是街坊,傅掌柜,你总晓得我这个人的。今天是我回娘家去了,不晓得他竟做出这种犯众怒的事来。明天,傅掌柜你明天来,看我们可还是这样不?那时,随便你咋个处置!”

傅隆盛也才换过脸来,同着一大群战胜的斗士走了。

初三日又干涉了一家较有地位的公馆。——初一日下午,铁路公司已将在昌福公司印好的“庶政采诸舆论,铁路准归商办,”凭中一行“德宗景皇帝之神位,”即所谓先皇灵位之黄纸单子,散给了各街保路同志协会。又由协会挨家挨户的散一张,叫拿来供起。

大家遂把来贴在铺板上,或门枋上,下面设起香烛架子,居然有一日三次磕头,每次必行三跪九叩首大礼的。而距隆盛号半街之远,恰有一家黑漆公馆,据说公馆主人是贾知县的后人,门外一道横匾,不也明明写着大夫第三个字吗?据说贾知县的大儿子现还是南京的候补道哩,二儿子也做着什么官在,只看他轿厅上陈列的官衔高脚牌,只看他大门外不时放着的大轿子,也就可以知道贾公馆的势力,真不算小!或者就因为势力大了,不便下与百姓们同列,百姓们顽的把戏,贾公馆向来不在例内。

即如每年三月的清明醮,七月的盂兰会,或是瘟火二醮,家家都须捐纳几文,而贾公馆则半文不出。自从警察开办,各街设有议事公所,举凡本街什么兴革之事,譬如修理官沟,换补破滥石板,粉刷毛厕等等,凭打更匠登门一请,大家总得按时而去的,而贾公馆则向不瞅睬。这种例外的例,在平时,大家本已默许了的。

所以先皇灵位,大家只管争着供奉,认为是抵敌政府的法宝,而贾公馆依然不作理会。初三日的早晨,就有人来向傅掌柜说了,傅掌柜本也要提起叶子烟竿,一个人跑去的。

他的掌柜娘却拦住他道:“你又发疯了!也不想想,那是贾公馆啦!大班底下人一大群,你一个人,安心去挨趸打吗?”

傅掌柜因才耐住了气,把早饭吃后,先就在街上来游说:“我们要齐心呀!铁路争得回来,争不回来,就看我们罢市供先皇牌位的齐不齐心!若是不齐心的只五分钟热度,那就是汉奸!就是盛宣怀的走狗!就是安心要来破坏我们的!”

自然有人会说:“那头贾公馆就不齐心,就没有供先皇牌位。”

“嗨!这样吗,我们去干涉它!”于是四五十人一鼓作气的涌到贾公馆门口,但是敢于进门去大喊的,依然是傅掌柜。贾公馆声势只管浩大,大班底下人一大群,却是经傅隆盛盛气的一喊,全像老鼠样,直看不见一个人。

他的胆子自然更大了,便率领了十来个大汉,一直吆吆喝喝,几乎闯进了轿厅,这才出来了一位白发盈头的老太太,一手扶着拐杖,一手扶着一个小丫头,很强勉的做出一脸的笑容,问大家为什么而来?

傅隆盛摆着两腿,慎而重之说出他们之来,是为质问公馆里为何不把先皇牌位供出来?接着便是一篇大道理:“难道你们做官为宦的,就不是中国人?就不是大清朝的臣子吗?你们不供先皇,是不是不屑于?若果存了这心,你们就是叛逆,还配做官为宦,来管百姓?那吗,我们这条街,也不能再容你们住下去了!你就是老太太罢?你进去问问你们做官的孙子,叫他回我们一句话,我们等着在!”

老太太似乎放下了心,这才真的笑了出来道:“原来为的这个!倒把街坊劳累了!那牌位,昨天我们就供在神桌上了,我们还朝衣朝帽的一日两朝哩!我们是大清的臣子,怎敢不供先皇?只是看门头将牌位送进来时,并没有说是供在门外。早晓得,我们还等你们来问吗?”

然后躲着的男女老幼也才钻了出来,也才把傅掌柜等请在从未经见过的大客厅上,泡茶敬烟送点心,男主人出来周旋了一回,直把傅掌柜恭维到满面是笑的,很有礼貌,带着一大群战胜的斗士走了。

他于是就隐然成了本街主持罢市的重心,他有一二百竭诚拥护他的群众,——客师徒弟以及小户人家的妇女们,自然十居七八。——他更其高兴了,更像得了顶小一点成功的宣教师,念兹在兹,全在争路救国,与夫罢市争路的两个信条上。

他在罢市的三四日内,还做了几件为一般人所歌颂的事情。

第一件,是搭盖过街的先皇台。这不是傅掌柜的创作,也考查不出究是那条街,那位智士发明的。

先在街公所的门前,顺着街边,搭了一个高台,台上安了一张讲圣谕广训的条桌,定制了一张黄布桌围,桌后安了一张交椅,也盖了一幅黄布椅帔垫;桌上立了一只高牌,把黄纸石印的牌位放大写在上面;牌位前香炉烛台,应有尽有。这一来,立刻就风行了,并且踵事增华,有在台前悬上五彩堂帐的,有仅悬一道软彩,而在条桌上竖起耳帐来的,甚至有撰出寄寓牢骚的对联,大书黄纸之上,而贴在台柱上的。

又不知那一街,那一位智士,又发明了,把顺在街边的台子,移来横搭在街心。起初尚要将就轿子来往,不能不把台子搭得高一点。但是,任凭你搭得再高,总难高过屋檐,而成都一般闹标劲的知县官儿,他们所坐的五个人抽换着其实是三个人抬着飞跑的拱竿大轿,轿顶之拱,则每每高过于旧式街房的屋檐。

如此的轿子,一到台下,因为供的是先皇,只好由轿夫老实把腰弓下溜过去,而轿内的官儿,则不敢哼一句。

因此,傅隆盛从贾公馆一出来,就到街公所,同一般热心人商议,“我们街上也搭他妈的一座先皇台,老实搭矮点,只能过人,不能过轿子,等那般耀武扬威坐轿子的东西,下来走走,也大家拉平点!”

这话是颇能合乎一般平民,而从未尝过坐轿滋味的心理的,当然便赞成了。用费哩,容易;算一算,一共要多少钱,分派一下,大公馆多出点,小公馆大铺子少出点,住家人户小铺子再少出点。

傅掌柜说:“这种钱,比做神会还要紧,谁敢不出,就罚谁!”大家却也热心,到下午,这只能过人的矮台子,便横街搭起,而台上的铺张,也实在热闹极了,大都是出于傅掌柜的指导。

第二件,很是要紧。因为从初一罢市以来,卖油盐柴米的铺子,自然不在例外,也全关了不敢做生意。而成都城内,能够囤着大批油盐柴米在家,而不买零的以度日者,除了官绅和一些素封之家,以及富商外,实在不多。愈是热心的平民,愈是需要天天买零的。

所以到初四早晨,街上就发生了恐慌,一般平民拿着钱无处去买,除非到城外去。然而每天为半升米,一把柴,四两油,一撮盐,要跑到城外,不是太不便了吗?何况天气又那样的热?即是傅隆盛的铺子上,也快要把存米存油用尽了。

因此,在初四的早晨,大家到先皇台上烧了香后,陈荞面遂向傅隆盛说道:“这件事,怕要你傅掌柜出来维持一下才好啦!”他说这话时,旁边还站有好些人,都与陈荞面的情形差不多的。

及至详谈起来,才是为的零买油盐柴米之困难,众人说:“本街两家油米铺存货本多,也肯出卖,就只害怕大家说他破坏罢市,所以一升米也不敢卖。我们想来,你掌柜是通情达理的,何妨开个口,叫他们卖,大家都方便了。其实,别条街的油米铺何尝没有偷偷的在做生意?因为偷着做,价钱抬得都很高,这只苦了我们一般穷人,省俭几个钱,便不能不朝城外跑!”

傅隆盛想想自己的情形,便点头说道:“本来,罢市只管罢市,断人水火的寡毒事,却也不应该。你们跟我来,叫他们公平出卖,若要抬价,就封他们的铺子。不过面子也不能不敷衍,只准他们开铺门,不准他们下铺板挂招牌就是了。”

第三件,是跟着第二件而来的。成都一般平民,因为居处窄逼的关系,以及需要交谈,茶铺便成了他们日常生活中不能离却的一个所在。在平常有工作做着时,大家尚且早晚中午,一日三次的去坐一会,如其要找什么人,如其有朋友来说话,也大都往茶铺里一钻,花钱不多,得用却大。何况目前大家无工要做,一天到晚,岂能抄着手长坐在热闷而不透气的铺子里?岂能打着赤膊长在太阳精光的街上跑?大都是工作惯了的人,一旦空闲了两三天,又不是节,又不是年,再懒的人,心里都有点空虚起来。如其有个茶铺坐坐,岂不甚好?少城公园,诚然可以避热吃茶,但这般需要茶铺的人,却那能每日花费当十铜元一枚的门票,又两枚的茶资呢?这种需要,就是傅掌柜也甚为感觉;他虽然还有铁路公司可走,还有街公所可坐。铁路公司不但不是消遣之地,并且每去一次,总要流许多汗,耗许多气,费许多神,伤许多心;而街公所,到底是谈正经话的地方。

所以在招呼了油米铺开门不开铺板,许其公平交易后,他灵机一动,向众人微笑了一笑道:“妈的!我想茶铺也可以这样打开罢?”他如此说了,那还成问题?陈荞面首先就跑进春和茶铺,向掌柜报信去了。

傅隆盛到底还找了一句口实道:“如其我们家里都有了水阁凉亭!”

他的三件工作,影响真大,不到一天,多数的热闹而当冲的街道,全照样学了起来。大概已经传到铁路公司去了,所以在初六傍晚,王文炳或者因为过路罢,竟到春和茶铺中把他找着。

王文炳先就把指头一翘道:“傅掌柜,你真能干!连罗先生都在夸奖你!”

他受宠若惊的,笑着谦逊道:“我是做生意的老实人,罗先生咋个会夸奖到我的名下?”

“就因为叫油米店照常公平交易一件事。罢市连油米店、茶铺、饭馆都关完了,实在不对!若果再不想法子,不出三天,一定会闹出乱子来的。但我们总会又不好拿人出来招呼,大家还会议论我们主持不公平哩!幸亏你这么一办,事情和缓了,人家也怪不着我们总会,这是人民自动的呀!就只一件事,你稍稍做拐了一点,罗先生他们倒没说啥子,我是从旁边听来的。”

他说的就是那横街搭得甚矮的先皇台,真把一般坐轿的人害煞了,过一条街,要下来一次,“你们这样做法,只把罗先生害着了。”

“咋个的?”好几个人都这样惊诧的问,倒不只傅隆盛一个人。

“罗先生是个大胖子,平日走路,已不容易,兼是热天。你们想,他一天有多少事,又要到谘议局,又要到铁路公司,又要到有关系的地方,有时还一天两次的上院。这一来,轿子不好坐,只有打着阳伞,走得吐不赢气。”

“哦!我们倒没有想着,只以为把些坐倒三班的官老爷鸩着了。”

“你们能不能想个法子,把这障碍除消了?”

傅隆盛把那庞眉皱起,半晌才道:“劝人做顽弄人的事,无益的事,是容易的。不然,就是要跟他有好处的事,他也可以答应。若是只为别人的好,况且只为一个人的好,那除非像我这样的老实人。”

王文炳定睛看着他道:“那吗,罗先生本人都号召不动了?”

“也难说,除非不为他自己的事!”

第35节

王文炳走进敞厅,楚子材恰从上房走下来。

庭院里已是暮色苍然,树荫中的蝉声方随日光而逝了,而草间以及砌穴里的蟋蟀,又乘着夜色,大大的把翅子鼓动起来。又像是隔墙庭院,又像在后院中,小孩子们最喜欢养在麦草笼中,而专吃南瓜花的叫蝈蝈儿,更闹得震耳。

天然的夏夜,已是如此的不寂静,而时兴的麻将牌,噼里啪啦又在楠木桌面上拍打着;连带而及的吃水烟,吹烟蒂,说笑,高声谈论,一片人籁,把上房后院做弄得很是热闹;还不算孩子们的声音。

王文炳望着楚子材尚未复原的瘦脸,——脸色似乎比五天前刚到省时光昌了许多,眼睛似乎也有了精神,就是骚疙瘩似乎也平伏了。——以及那种万事不开心的态度,好像发生了一种什么感慨,微微的叹了一声。

楚子材笑着把地球牌纸烟递了过去道:“你不要叹气,我因为病还没有好,实在有点撑不住,所以才把学堂代表辞了,也没到公司来跟你帮忙。”

“倒不为此!”他把纸烟咂燃,结实嘘了两口,又咳了一下,才道:“以前,我的确以为你过于冷淡了一点,如今倒感觉得我这热心人也不大对,反而像你这等人,诸事随便,遇啥都不起劲的,倒还好些!”

以一个火辣辣的热心少年,正在奏着前进曲的程途上,忽然会发出这等悲观的调子,这不是奇闻吗?罗升将洋灯拿了出来,敞厅上登时就大亮了。灯光射到院子里,只见绿阴阴的一片。

讨厌的蚊子,偏又嗡嗡的举行起晚会来了。

楚子材才借着灯光,把王文炳仔细一看。光是那四五分长,一直没有剃的短头发,以及毛猬般一条发辫,就表明了他是如何忙法。眼睛是那样的疲倦,倒睁不睁的;脸上也出奇的憔悴颓唐;不说与暑假前生龙活虎的王文炳大不相同,就与五天前精神饱满,兴会淋漓的他,也几乎两样。长衫脱了,搭在衣架上,身上的漂白洋布的汗衣裤,被汗水渍黄了不算,还染了许多墨和油。

楚子材稍为有点诧异的问道:“老王,你病了吗?”

王文炳把头两摇,又抬头看了他一眼道:“不啦!病倒没有,局面却变得坏极了,子材,你晓不晓得我们这几天的情形?”

“我从初二下午把代表辞了后,就请了病假,初三搬到这里养病,一直没有出过大门;这里又没有报看;黄表叔偶尔说点外面消息,都很普通。倒不晓得你们情形是咋个的。”

“不好得很!说个比喻好了,以前生怕放不起来的野火,现在红焰弥天的烧到自己身边来了!”楚子材仍是那样漠然的说道:“难道你们就没有预备水龙和水吗?”

“如其我们都做过这些事,自然会想得到此。无如在事前都没有想到,现在是远水难救近火的了!”

“你又不曾身当啥子重任,只在背后跟人家帮帮忙,火烧到身边,你不会跑吗?”

王文炳默然了一下道:“我又何尝没有想到这上头?不过以前出了那么大的力,晓得的人已多,如今一不顺利,就先抽了身,这不使人见笑吗?所以才感觉得像你这样凡事不起劲的人,任凭咋个退缩,人家再不会笑你的不对,自家倒也落得清静!”

楚子材真高兴了,他第一次得了王文炳的赞美。这无怪他一股真的笑意,一直冲上了眉梢口角,也和前五天在龙老太太家,第一眼看见黄表婶时一样。

王文炳却不注意的继续着说道:“……你是旁观者清,你能不能替我想一个两全其美的法子?”

以一个自比诸葛亮的聪明人,居然不耻下问的问计到自己,可喜诚然是可喜了,但自己向就知道一切都不如人的,却拿什么去答复人家的期望呢?幸而他想起了荐贤自代的一法,说道:“我那能替你想啥法子!有一个人,似乎很行,倒可以问问他。”他举荐的,是正在后院梧桐树阴下打麻将的孙雅堂。

孙雅堂毕竟是老幕友,读书只管不多,但是自从二十五岁弃儒学幕以来,积了二十年的见闻经验,于人情的真伪,以及如何应付,方能于自己有益,那倒是他的长处,而且百无一失。

因此,才能于七月初一日只管把黄太太得罪到伤了心,而初二日晌午,在丈母家,一见了黄太太的面,一番说词,居然又能把她的感情说了回来,趁着无人,还居然答应他一吻的要求。到初三日下席之后,更其喜喜欢欢的当面邀约他,于初六日,偕同三妹夫徐独清,到她家打一天二四铜元的麻将。

孙雅堂的本事还大哩,他只在席面上看见了两次楚子材,心里便已明了又是二妹妹的一个爱宠。他不但不嫉妒,并且还极力向着她称赞他的诚实,他的谨慎,使得她自然流露出一派不能自止的衷心喜悦,而默默的证实了他的揣测。这已经是第四度了。他对于楚子材,其要好的情形,也不下于当年对于徐独清,对于陶刚主弟兄,使得这些后辈,都深深的感觉他是一个好人,是一个善于指引迷途的好人。

因此之故,才大半天的工夫,楚子材对于同桌打牌的徐三姨爹,——他是跟着振邦兄妹这样的称呼,表婶想了好一会,也说过“就这样称呼也好,显见得亲热些,”——虽不怎么样的发生一种讨厌的心肠,因看着徐三姨爹向表婶是那样的在要好,而对于自己颇颇含有一点敌意的光景,但是对于孙大姨爹,却心中折服于他那种豁达大度,谈笑风生的襟怀,而认为是一个极可亲近的长者,较之数月前初认识吴凤梧时,尤为同情。

何况孙雅堂又见多识广,议论起一件事情,他能里里外外的,把这件事情条分缕析得活灵活现?不打牌时,是他一个人在说,打牌时,他也没有停过嘴;而听的人,总不觉得厌烦,总是凝精聚神的在听他说。

到黄太太有机会向楚子材私语时,也老离不了这几句:“孙大哥该是个顶有趣,顶好顽的人呀?天地间的事,他几乎啥都晓得。你得老实谨慎些!不要把破绽落到他眼睛里去了。”

言谈中,也曾说到争路的事。

据他说,是才回省的,事情经过,他当然不曾亲眼看见。可是他推论起其中的真形相,却没有好多差错。有好些事,是楚子材仅从王文炳那里秘密听来的,就是吴凤梧黄澜生,也一直不晓得,而他猜得居然差不甚远。所以,王文炳一问到他,他不假思索的笔直就想到了孙雅堂。

王文炳问道:“孙雅堂是怎么样一个人,有这等能耐?”

楚子材自然把他所知的,加倍介绍了一番,使得王文炳真想会一会这个聪明人了。

“等我进去看看,牌打完了不曾?我出来时,本只有一圈了。”王文炳道:“你自然也学会打麻将了。”

“自然,这本不难,替他们打了几牌,经他们一指点,便会了。”

第36节

牌刚打完,黄澜生就陪着孙雅堂徐独清一路走到敞厅。罗升跟着把洗脸盆,菊花跟着把茶盘,全端了出来。

楚子材将王文炳介绍给孙徐两人见了后,依然溜往后院去了,他借口是振邦兄妹在竹凉床上等着他去讲《西游记》。

黄澜生是很客气的先问王文炳:“这几天可很忙吗?”

王文炳把孙雅堂注视着,随便答应了几句话。只见他浑圆而微丰的脸上,摆出一种好像什么都懂的微笑。眼睛虽不那么左顾右盼,然而却蕴蓄了一种善伺人意的狡猾神气。

单这一点,的确就比呆坐在旁边,摆出一种教习先生满不在乎的派头的徐独清,和貌为精明而其实忠厚的黄澜生,大不相同了。何况还从头至脚,都具备着一种谦恭样子,使你一见了,自然而然会相信他是一个可以谈心的朋友?

王文炳也甚为恭敬的向孙雅堂说道:“孙先生,我们虽是初见,却一望而知孙先生是个很有学问,很有本事的老先生。这倒不是刚才听了敝同学楚子材所说,而胡乱说的恭维话。”

黄澜生插口道:“刚才子材说过,王君有啥子话要同我们这位老大哥商量商量。以前虽是生人,既见了面,也就算是知交了。照规矩的应酬话,我看还是免了的好。”

接着又一个哈哈道:“我对于好朋友同至亲也才这样撇脱撇脱即随便之意,古词谓通脱。——作者注,在应酬场中,那还不是规规矩矩的?”

孙雅堂也是一个哈哈道:“像澜生这样通达的人,在官场中又有几个哩!王先生要同兄弟商量的,不晓得是那类的事。子材老表人太好了,他向王先生谬奖兄弟的话,未必可靠,倒是我们这位独清老弟,是读破万卷,聪明内蕴的人,请教他,似乎要好些。”

徐独清到底因为在女学堂教书,拘束惯了,虽是三十八岁的人,经孙雅堂当着生人这样一拍,直拍得他脸皮通红,连连吵道:“雅堂,雅堂,咋个这样跟我散谭子!”

又跟即站了起来道:“让你们商量好了,我到后面谈家常去。”

黄澜生抓过水烟袋来,一面挟烟丝,一面笑道:“独清真是古板到注了,一点顽笑都不懂。”

孙雅堂把鼻子一耸道:“也有不古板的时候!”

他脸上虽闪出了一种古怪的神情,王文炳却不注意,依然正正经经的问道:“孙先生才回省不多几天罢?东大路的情形,是啥样子?各县的同志协会,可还照旧的在鼓吹?”

“我从阳县回来,只经过简州。各县同志协会,我不清楚,只说阳县和简州,那倒没有啥子特别情形。不过我是上月二十八起的身,初一成都罢市以后,这几天却不晓得是啥光景,想来也同成都差不多罢?王先生在同志总会办事,晓得的情形,总比我们局外人多些。我正要问问王先生,这市就尽罢了下去吗?同志总会里一般先生,如像罗先生等主持争路的一般重要先生,难道就不想个方法,把这事情弥缝下去?”

王文炳把手一拍道:“我要请教孙先生的,就在这上头了!孙先生是明白人,自然晓得罗先生他们起初为啥要鼓吹罢市?”

黄澜生插口道:“我或者也晓得。那不过是想把朝廷骇一下,好赶快答应收回铁路国有的成命,至少也不再提川款了。”

孙雅堂笑道:“表面自然如此,里子呢?王先生一定更明白些。”

王文炳也笑道:“孙先生真果老辣!里子我不十分明白,自然是有的,大概不外乎表示争路并不是少数人的鼓动。如今市倒罢了,课也罢了,罗先生他们却着了急。就因为请神容易送神难,起初只说市一罢后,政府一定着急,事情必有转机,等两三天,事机一转,就可以叫众人把市开了的。”

“如今是太阿倒持,急于想开市的,颠转是鼓吹罢市最力的一般人,而开市罢市的权柄,偏偏不在他们几个人的手上,而在一伙不明事理的人民手上去了,是不是这样的?”

王文炳不住的点头,黄澜生颇觉新奇的问道:“你才回来几天,咋个就晓得这么清楚?真是智多星了!”

孙雅堂笑得同弥勒佛似的,说道:“承你凑合,并不敢当,我也是听人说来的。昨天去看颜姻伯,他老人家正焦得不得了,真实话他自然不肯一字不漏的告诉我,但是大略是晓得了。还要请王先生再仔细谈一谈。”

王文炳把圆桌上的纸烟盒打开,抽了一支出来,就洋灯上咂燃了。便把初四下午,铁路公司开同志会时,周孝怀邓慕鲁几人商量了后,打算一场演说,好好的把人心转移过来,以便将这熊熊的野烧扑灭下去。只要众人听话,把市开了,余事自然就有转环地步。不料两个说士,一齐挨骂下场,形势就更其严重。

这两天来,不纳粮税的呼声,又成为了舆论。总会中的人如不照办,立刻就会失去民心,着大家说是受了官场的运动,腐败了!当了汉奸!不然,就是投降了盛宣怀,得了他什么好处!这种疑心,就是铁路公司里许多同着办事的热心人,也是有的。

这把几个明白利害的主持人,倒老实的挟制住了,非照着他们的意思办去不可。但是,这事怎么好做呢?光是罢了市,罢了课,已转不过弯来,尽着下去,已得不着什么好结果,何况不纳粮税,这简直近乎激烈革命了?

“我们争路,本说是用的文明手段,本说是只反对盛宣怀,而不反对政府。这么一来,是明明反对政府了。还有一层,人心既已浮动,要把它平伏下去,岂是容易的事?恐怕弄到后来,政府件件答应了,也未必就肯把不纳粮税的事情打销。如其永远硬下去,则那几位集会倡议的先生,真有下不了台之势!所以他们这几天,急得连话都不会说了!”

黄澜生大为诧异的把水烟袋放下道:“啊!原来还有这些内情!我还以为他们真要造反哩,因才怂恿人民起来,不纳粮税。”

大概官场里,全是这样着想的;我这几天在局子里,和几个同寅处,听见大家议论起来,谁不说是罗梓青蒲伯英存心要与政府为难,所以才勒逼着省城里商学两界,不许开市,不许开课,一面进行全省人民抗粮抗税,他们是想把四川的权柄拿到手上的。却不知他们还是被别人在挟制,他们倒真正的当了磨子心儿了,这倒是闻所未闻的。”楚子材悄然走了出来,一声不响的坐在椅子上。

孙雅堂瞥了他一眼,正打算问他为什么有点不豫色然。

王文炳又说了起来:“我看这事越来越糟,罗先生他们已经号召不动了,有益处的好话,不惟没有人听,并且不敢说,说了就要挨骂。所做的事,又不是自己愿意,而是完全徇人的,赵制台本人又难得同他们会面说话,他的左右,同一般官场,又认定他们是主动的人物。再隔几天,如果没有转机,孙先生你揣度一下,看会弄到怎样一个田地?”

孙雅堂沉吟着道:“怕是很不好的罢?若照赵季帅以往的行径来说,主动诸公的脑袋,唔!淘气淘气!”

“或者不至于。以前的时代多黑暗,他可以那样野蛮,如今到底不同了,文明立宪时候,他总不好出尔反尔;自己既赞成了人家的举动,怎好又杀人呢?”

“咋晓得他赞成呢?他演说过吗?”

王文炳把纸烟蒂抛了道:“倒不曾演说过,他到任至今,只到铁路公司一回,并没有说什么。不过,他肯代为出奏,这已算赞成了;并且罢市之后,股东会曾上了一个呈子,针对端方的电奏,自行休会,请他澈底查办。他的批语,我是背得的,全文是:‘股东开会以来,本督部堂以该会尚能维持秩序,并无滋扰情形,历经电达阁部代奏。其中有不公不正之人,本督部堂监临切近,自不难默识其人,随时取缔。即邮部来电,亦并未指实其人。所请查办一节,应毋庸议!至路事紧要,该会长等既经任事于前,仍当确切研究,以善其后,是为至要!’你看这口气,不也是很和平的吗?”孙雅堂点点头道:“这样看来,结果自不外乎钦派大员来川调处的了。”

王文炳道:“或者是这样。只是,孙先生,你试替罗先生他们打算打算,事到如今,他们该咋个办方好?”

“如其是我,”孙雅堂仰着头想了一想,方道:“就借股东会呈请休会的机会,也把同志总会休了会,倒是釜底抽薪之一法。如其众人不答应,我就装病吧,把会长职务辞去。那我也就卸了责了!”

王文炳眼珠几转,只是摇头道:“罗先生他们是做不到的。他们现在是骑虎难下,明明知道面前就是个危岩,也不能不跳下去;如其不然,他们一辈子也就算了!我替他们着想,只有希望如你先生所揣度的,钦派一个大员来川调处,倒可以借此下台,不然,……”

黄澜生道:“钦派大员调处,未必可靠。只怕抗粮抗税的话闹开了去后,一下暴动起来,那才不好收拾哩!且不说别的,就这几天罢市以来,游手好闲的人满街都是,情形已经不妥了。”

孙雅堂道:“罢市倒还文明,这倒是出我意料之外。当天却把我骇了一大跳。我想,米粮店不再关门,似乎秩序是可保的。不过商家吃了大亏了,像我们住家人户,倒不觉得。”

徐独清带着振邦婉姑,一路说着笑着出来。

孙雅堂连忙拿眼睛一扫,徐独清是那样的高兴,不住的拿手去摸他那时兴的金边近视眼镜。而楚子材却一直呆在那里,看见徐独清出来,好像隐隐的叹了一声。他乘势站了起来道:“我的长衫,像脱在房间里的?”

黄澜生道:“就要走了吗?”

“你不要管,请陪着客好了!我还要去同二妹说句话哩。”王文炳向楚子材道:“你上省后,接过吴凤梧的信没有?”

“没有!你哩?”

“昨天接了一封,很简单的一张纸,并没说啥子。我现在很想亲自到你们县里去一趟。你能不能陪我几天,横竖学堂又没开课?”

楚子材颇有点慌张样子道:“你不要害我,我这场病,就是上回在路上着了暑热,一回家就倒了床,现在还没有复原哩!”

黄澜生也说道:“他这病是翻不得的,再养息半个月,或者可以脱体了。目前却不可再去受暑,初一那天上省,已是亏了他了。”

菊花把徐独清的生纱长衫,香云纱马褂,一齐提了出来道:“四老爷,你的衣裳!”

黄澜生道:“那个叫你拿出来的?徐四老爷又没说走的话。”

菊花道:“孙大老爷叫拿出来,说是请四老爷穿了,好一路走。”

徐独清道:“老孙老是这样,他就跳水也要拉一个陪死的!”

王文炳刚把楚子材约定了,明天上午到铁路公司去,他有事情同他商量。

孙雅堂恰走了出来,向黄澜生说,他大概初十前后就要回阳县去,请他夫妇同徐独清明天到他家去打一天牌消遣。

黄澜生道:“我总在下午一点钟,下了局就来。内人能够来吗?街上那么多的先皇台,轿子又不好走。”

“来的,二妹已答应了,本来不很远,轿子不好抬,走几条街,也不妨事。子材老表可以来吗?都是亲戚,并没外人。”

楚子材迟疑的说道:“咋好来打扰呢?”

孙雅堂不再客气的道:“那吗,下次改约好了。本来明天宗旨在打牌,并不预备啥子好饮食,请客未免太亵渎了一点。王先生也一样,等下次兄弟回省时,再专诚奉约好了。”

王文炳站起来答道:“不敢当,今天多承赐教,佩服得很!日后再踵府请安!”

第37节

罢市七天了,再说秩序得以维持,街上没有暴动,粮食店、茶铺、钱店、以及好些小生意,都为众所容的光明正大做着交易;乃至较大的商家,如像绸缎铺,洋广杂货铺等,也未尝不可以在关着的铺板后面,打算盘,写帐,讲价钱;尤其是一般作手艺的铺子,前几天诚然都把工作放下了,尽抄着手看街,三四天后,工人们闲得无聊,当掌柜的也觉寡吃不作之非法,两下一商量,便不约而同的,将紧闭的铺板,抽下一两块,让阳光钻得进来,大家也就一心一意的把工作恢复了;端方刚正有如傅隆盛,也不能不讲一个“吾从众;”至于挑着担子卖零碎饮食的人,还不是大呼小叫的盈街塞巷?虽说一般酒楼饭肆,没有将招牌挂出,没有把铺板整个打开,但是你如有需要,你只管向那有油烟气息的地方钻去,包你不会失望;罢市到第六天,已是成了一种形势了!但是,铺子多少总算关着在,而先皇台搭盖得更其多,更其矮,形式总是在的!形式总是令人不快!

有人说,辛亥年成都罢市之所以得以持久,而不被讥为五分钟的热心者,就得力于这形式的不罢而罢;之所以不致发生乱事,也就得力于这形式的罢而不罢;成都人如此的巧妙,而成都官则奇蠢至极!他们一直不以这形式的罢市为然,总想使全城半开的铺子,做到全开门。意思或者在开了市,好将先皇台拆去,让他们的拱竿大轿,飞跑过来,复飞跑过去!

因此,成都府知府于宗潼才于奉了宪谕,叫他劝告商人安心开市之下,竟带着成都华阳两首县的知县,亲自走到商业场来,挨家挨户的劝道:“各位同胞,你们既已在做生意了,为什么不把铺子打开呢?”

商家们则应之曰:“大人,我们既已在做生意了,又为啥要把铺子打开呢?”更可以说,形式的罢市,也只限于大城若干条商店极多的街道。如像南门文庙前后两条街,与之相对的二巷子三巷子等处,整街全是公馆住户的,业经不大像罢市的模样,除了各家门枋上贴了一张黄纸石印的先皇牌位。要是一进少城,就连这点相似的痕迹都没有了。

少城虽然经了将军玉昆一番努力的开放,毕竟移居进去的并不多。这倒不是像往年一样,怕受满巴儿的欺侮,——从宣统元年以来,满汉间生存的优劣,早已显明。排满革命的风说,也渐渐传进了那般昏庸愚妄的耳朵,渐渐知道二百六十余年前光荣命运,已快快的要走完了。“咱们的主子,终于保护不住咱们了!”而又加以将军玉昆副都统奎焕一般稍有脑经的官长,随时告诫,以及实行开放,提倡满汉通婚,首先准许尊贵的旗下姑娘,可以下嫁给汉人做姨太太。几年之间,两个民族,果已不像以前那样敌视,而一般满小孩子,也不一定见了汉人就来扯你的发辫,吐你的口水,并强迫你叫他们男子做领爷,叫他们妇女做太太了。——只是因了买东买西,一定要朝大城跑的不方便,只是因了佃不到高房大屋的不方便;然而也有希图房钱便宜的穷人,以及欣赏幽雅的雅人,移居去的。所以少城还是那样的浓荫四合,蓬蒿满街,土墙颓堕,矮屋欹斜的一片极富于诗趣与画意的荒凉!

不但在这些荒凉的大街与胡同之间,看不见大城七天以来,一点罢市的痕迹;因为既没有同志协会,也没有沿街演说,也没有“庶政公诸舆论铁路准归商办”的先皇牌位。即是在较为热闹的公园,以及因了公园而稍稍有了一些饮食铺子的祠堂街,还不是与大城比起,好像另一世界似的?丈许高一道短垣,公然把外面的种种全挡住了,而使在大城中脑经过于弸紧的人们,得以偶尔进来松懈松懈,这倒是一个好去处!

所以少城公园的茶铺里,虽还没有后几年始发明的“诸君吃茶,勿谈国事!”的禁条,吃茶的只管也有把大城里闹得顶热闹的时事,当作《聊斋》一样闲谈着,以消永昼,可是被四周恬静的树影,被高处凄清的蝉声一调和,谈话人的态度,也就悠然了;所谈的话,也失去了它的激刺性;末后,话头总会移到无干得失的资料上去;甚至静静的移神于大自然之中,而不发一言了。

在“绿天茶馆”的茶客中,就有这么样一个人。两手交叉脑后,躺在一张矮脚斜背的竹椅上。漂白洋布袜子,扎得摺皱饬然,套了一双时兴的花缎薄底鞋的脚,则跷了起来,登在一只黑漆的小方凳上。身上只是汗衣裤,一件白麻布长衫,则搭在另一张的椅背上。身旁矮桌上泡的一碗茶,似乎已半凉了,加以地上好几个纸烟头,和一大摊黑瓜子壳,和桌上两只空的五香瓜子的纸筒,我们大可推想得出,这人在这里一定坐得很久了。

他半睁半闭的两眼,一直沉迷在跟前一大丛夹竹桃凋零了的残花败叶当中。不但眼睛是那么迷迷濛濛,没一丝活气,就是脸上的神情,也颓丧而呆板。只两方都朝下垂的嘴角,时而神经质的更朝下面一掣,这表明了他表面只管沉静得像无风的池水,而心里头却是七上八下的,正无有一个是处,也和池水里面,必须要显微镜才窥察得出的无穷数的斗争相似了。

自己认为快活得像天上神仙般的浸在爱海里,每每看见同年龄而犹未曾接近过女人——只是女人,更不必说美艳了!——的同学们,只在追逐较年轻而稍为好看的同性,并且追逐得那样如痴如狂,自己心里不禁又欣喜,又骄傲,隐然把自己看做了一只孔雀一样的楚子材,今天也竟自循例的尝着了爱情的苦滋味了!

他是秉赋着农人卑怯性最多的一个少年,对于社会上其他事物,已没有好多经验,关乎女人,他更是仿佛隔了一重山。他从中国旧小说和淫书上,知道了一点女人。一个是绝对站在正面上的:美貌,年轻,窈窕,温柔,会做诗,会作赋,会伤春,会悲秋,爱情极专极挚。这样的女人,所爱的大抵是风流才子,如像《牡丹亭》上的杜丽娘,《红楼梦》上的林黛玉。她们只要一动了情,爱上了一个男子,那就是一辈子的事;或者遭遇了什么坎坷和强暴,或者是两情不遂,蓄志不伸,女的总不惜一死,而男的总是哭,总是做和尚。一个是绝对站在负面上的:也美貌,——自然,要美貌才能入文人的笔下,才能入少年男子的心窝,要是不美,或竟丑陋,那简直用不着说了!——盛年,婀娜,刚健,诗词歌赋只管不行,但是极其聪明,极其能干;于人情是熟透了;而性情又极高抗,她爱的男子,不是软弱的病夫,而是有豪气的勇士,然而同时又喜欢带有女性,工于内媚,足以供其顽弄的聪明虚伪的男性。这比如是《红楼梦》上的王熙凤,《金瓶梅》上的潘金莲,爱一个男子,只在她一时的需要,只看这男子对她有益无益;她的爱情,不但不能专一,并且是吃在口里,端在手上,看在锅中,向来是不感满足;同时又悍,又妒,又自矜,又多疑的。这等女人,除非是一个顶强横,顶有势力,身粗体壮的汉子,是不容易驾驭得下。

他以前所知道的女人仅此,自己一反省,像翩翩公子般的贾宝玉柳梦梅,又那样会温存女子,自己实在不是这种材料,故所以世间纵然有第一种正面的女人,而绝不会拿眼角抹到自己,自己却也不敢乱想。即如西门庆的豪放,贾琏的荒淫,自己也是没有这种资格,虽然自己身粗体壮,略有可恃,但先就没有胆子,而又不懂得风情,那吗,世间未尝没有第二种负面的女人,恐怕也未必看得起自己?

况且像小说和淫书上所描写的美人,省城里一般大家人户的妇女,或者是有的;至于在新津,能同自己接近的,却没有一个像想象中的那种女人。第一,就不美貌,只管有年轻的少女,有盛年的少妇,全那么样又蠢,又笨,又粗。省城的美人,偶尔在戏园中看得见一两个,诚然可以使你“眼花缭乱,”但要亲近,那只有做梦了!亲近一个美人,岂是容易的事?曾经听说成都府中学堂一个学生,看上了淑行女子学堂一个女学生,费了很大的力,并且相思病害到死,还未能同那女子说一句话;后来,那女子听见人说有一个男学生为她害相思病而死,她还大发其气,骂那死人太不正经,这那里像小说上所写的知情识趣的美人?况乎,这女学生并不算美,不美的且如此自尊,美的还待说吗?

以此,他更胆小了,更相信天地间必要有了柳梦梅而后才能遇合杜丽娘,有了贾宝玉而后才能遇合林黛玉,并且王熙凤必然要配贾琏,潘金莲也必然要配西门庆,冥冥中自有主宰,一配一合,全不是能由自己强勉得来。他于是早就心安理得的,再不妄想去同美貌女人讲情言爱,只安排规规矩矩的,等到父母给他讨了老婆时,再尝试女人的滋味。假使讨的老婆是个聪明美貌的,那算是命运好了,就令愚笨丑陋,也是命中注定的呀。想来,乡下妇女,那里会有美人样的,只要是个女人,也就罢了。

但这还是今年以前的情形。

今年以前,虽然已在黄表叔家中寄住,虽然已看见了表婶,虽然表婶恰也有点仿佛小说上所写的女人。可是第一,既不是少女少妇,第二又不是同行辈的疏远亲戚,第三也不怎么样的美貌到使人忘形。以此,只管一礼拜来住一天,将近三年之久,毕竟没有胡思乱想过。

直到今年开学上省,不知如何,渐渐的觉得她更其好看了,更其年轻了,更其与自己亲热了。有时同她一谈起来,老不想一下就把话说完,一下就离开她。明明看出她过于肥一点,过于矮一点,脸是那么太圆,耳是那么太小,然而总觉得她皮肤白嫩,头发漆黑,笑的时候,说的时候,总有一种很勾人的风韵;而且觉得很年轻,从任何方面看,也看不出像当了三个孩子的妈妈,而过了二十四岁的女人。

于是他渐渐的就起了一种不安本分的想头,不过几道绝高的堤防,终于把自己隔着在:那就是亲戚行辈的关系,如其自己可以想,而居然想得到手的话,这岂不是乱了伦常?其次,她已嫁了丈夫,生过孩子,即令想到了手,且不言有损阴德,到底算是什么?照小说上说来,女子同人一好了,就想着终身大事,男女起初是偷情,而结果总是一嫁一娶,不是妻,便是妾,如其有了丈夫的女人,同人偷情,结果不是谋杀亲夫,就是抛夫弃子的同奸夫偕逃,事情如其弄到这步,那就不快活了,损了阴德,还要犯阳罪!末了,更是她那一言不合,立刻就爆发了的脾气,和什么都可出口,而毫无顾忌的口齿。这样的女人,岂是容易想的?何况自己是一个什么都不足取的乡下少年?如此看来,算了罢!不要乱想了!

“不要乱想,”这是他的理智,“要乱想,”这是他的感情,楚子材行年二十一岁,到底还是感情胜过理智的时节。他抑不住感情的勃发,除了脸上的骚疙瘩越来越凶,越来越红外,就只有加倍去爱振邦婉姑,硬当成是和自己有亲切关系的弟妹,对于黄澜生,也分外的好,分外的恭顺,而对于她,更是当成了天人:她的声音,就好像是笙箫弦管,她的笑,就好像霁月光风,甚至她的气息,都仿佛兰蕙的香,她的意旨,不必说,那更是不可谈论的天心了!

他的这种至诚,是从不敢拿言语来表白,而只是在他火热的两个眸子中,偶尔泄露一点,又不敢十分的泄露,生怕别人知道了,要骂他,生怕她知道了,要厌恶他。这因为小说书上也曾写过,女人要是不爱这个男子,而这个男子纵就把五脏六腑挖出来贡献给她,她不但不感,还觉得你把她侮辱了,破坏了她的贞节。何况亲耳听说来,淑行学堂的女学生不是骂过那为她害相思病而死的成都府中学堂的学生?如此看来,男女爱悦,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自己未必有这佳运!真可以算了罢!

但是,谁也没有料到,在放暑假前,会那样的生了变化,使自己竟胡里胡涂的跳进了情关,居然逆天行事,尝着爱的滋味,——女人的滋味。——尤其令人诧异的,就是小说和淫书是那样写的而实际上的人物事情,何以竟完全不同?他仿佛如读了一部新的小说,只是刚刚半回,便来了个“且听下回分解!”满以为下半回中,也和上半回一样,全是蜜样的甜,花样的艳,梦样的迷离了。谁又料想得到他认为天人一样,毫无缺憾的一个情爱的对象,他才是其中的一个,而并不是只同他们表叔在平分春色。

这于初三,在龙家酒席筵上,便使他生了疑心。他很精细的看出她与徐独清是那样的亲热,她举杯劝他的酒时,是那样溜着眼睛的笑;他明明只喝了半杯,说是喝光了,竟把残剩的半杯回敬给她,而她也居然一口喝干。

韵侠幺孃似乎也看见了,才摆出一脸古怪的笑;有时把自己看一眼,也看得那样的不屑于。这是事实,比起在暑假前,胡思乱想时,自己欺骗自己,猜她先已不贞节了的,硬是确实的可疑。

起初还只是疑心,不想当天夜里,大家回到西御街,他偶尔得便一谈到席间情形,她竟老老实实,毫不隐讳的,告诉他,她的这位妹夫,也是很爱她,并且不止七年八年,以前是如何如何的同她好。

她说得那样香法,似乎向着他在夸耀幸而得有这么一个知心识意的人一样,似乎有意在挖苦他有点够不上她的爱的一样。他当时心里难过极了,审不出是苦是酸。他那一夜直寻思了一夜,不知道她对于他,到底是爱,是不爱?

“如其不爱我,咋个她会先下手?并且把我抱得死紧的,叹息说,也把我得到手了!临别时,叮咛了又叮咛,叫我早点上省。初在龙家见面时,又那样的喜悦,连打扮完毕都等不得,并且几乎跳了起来。初三一回家,又自行安排得妥妥当当,和我幽会,也那样的狂欢,那样的缠绵,说她也是咋样的在想我!如其当真爱我,就只该爱我一个人啦!

不说林黛玉是这样,就潘金莲也何尝肯把另爱陈敬济的意思向西门庆说呢?可见从古以来,女人是只能专爱一个男子的。爱她丈夫的,必不再找野老公,为啥子找野老公?不是不为丈夫所爱,就是不爱丈夫。若果不为衣食,而只是为的爱,那吗,从没有已找了一个野老公,还要找第二个的。并且向着第二个,公然夸耀她的第一个。

这样,能说她是爱我吗?但是,我一个乡坝里的无名小卒,又无钱,又无势,她图我啥子,而甘愿把她污辱了?若说她像柳子厚所做的《河间妇人传》上那个怪物,但她在那件事上,却又并不是不餍足的样子。亲口说过,顶多一个星期有一两回好了,她不喜欢当成干馂那样干。并说,爱并不要这么样,倘若光是这么样,那简直是淫了。如此看来,她的确是爱我啦!她难道不明白我是咋个的在爱她吗?为啥子她竟把第一个的事告诉我,不怕我吃醋吗?不怕我听了呕气吗?可见爱我,也只是寻常极了,才有四次的肌肤之亲,才说了五六回的恩爱话,她就这样的在待我,那我还是她啥子心上人?

果真是她的心上人,既然有了我,岂但连丈夫不该要,早就应该把以前的旧好全忘记了才对呀!不安心犯罪,免得连累我,不把丈夫咋个,这倒是对的;何以不惟不把以前的旧好抛弃,还当着我做出那种样子,还得意洋洋的一点不瞒我呢?这安排的,究是啥子心肠呀!黄表叔对于她的事,当然是不晓得的,若说瞒诳了,就是爱,那她是专爱她的丈夫了,未必然罢?她之肯于尽情告诉我,车过来说,是她的确把我当做了惟一的心腹了。若是不爱我,不爱得分外的真,她何以能说信得过我,而把她不肯向别人说的秘密,全告诉了我呢?

所不解的,还是一个女人只能专爱一个男子,那能像小说书上说的那般多情公子,同时爱上七个八个女人,讨了三妻四妾,还要置备通房丫头,还要在外面偷情挟妓?听说来,外国男子,已是不准,一个男子只能爱一个女子,何以一个女子反能爱上几个男子?”他苦苦的想了一个整夜,自然毫无所得,次日起来,仔细观察她的言动,还不是同平常一样,并没有丝毫不同之处。

他只有把他的疑问,闷在心里,仍照常的吃饭,说话,逗着振邦婉姑顽耍,特意的向她献好。

正想得有机会,再试探一下她的真意所在,却不料初六日孙雅堂偕同徐独清大摇大摆的走来,说是应了她初三日之约,来打麻将的。

而两个人见了她,又都那样高兴,她自己也太高兴了,眉花眼笑得忘了形,还不要她丈夫上局去,要他请一天假,陪客打牌。他本想溜走的,也被唤住,叫在一桌上学打麻将,并好几次的坐在他身边,教他打;一下打错了,便大笑着拍拍他的肩膀,似乎故意在众人跟前,向他示好一样。

他一天的心情,全是一会儿苦,一会儿甜。不想孙雅堂走时,又单约了她和她的丈夫,而并不坚约他去,已令他想到初七一天之不好过了。更想不到私下说话时,他还没有追究到徐独清,她又那样得意洋洋的向他夸奖起孙雅堂来。假使他的性情不那样太近于农人的怯懦,他绝不那样装出一脸的笑容,而其实苦恨已极的静听着,他一定雷火一般爆发了,先骂了她一顿无耻的淫妇,然后就与她决裂,声明自己是一个讲爱情专一的男子,瞧不起她的行为,忿然拂袖而去;让她痛哭一场,羞耻之心,顿然发现,明白了自己的过错,一索子吊死,他再来抚棺痛哭,以示他才是个多情多义的人。

他既没有世俗所称,以及小说所描写的这种丈夫气概,那他就只好再气一个通宵,次日起来,真不想再见她的面,洗漱之后,向黄澜生说了两句话,便跑往铁路公司找着王文炳。

如其是别的事,放着一个诸葛亮在跟前,他不好同他商量吗?但是,这种说了且是损德的秘密,是绝不能向第二个人披露的。他只好咬着牙巴,一字不吐,光是扯起耳朵听王文炳说。

铁路公司太闹杂了。要是心头没事的人,大可到处看看,到处听听,权当作戏场,只要你冷冷静静,不动感情,倒未始不可以消永日。但是心里有了愁绪的人,热闹反而像炭火一样,更足以把一天愁,烧得沸腾起来,总觉得愈能到一个清静地方,才愈能得一点安慰。以正当天气也热,人情也热的火炽的成都,那里寻找得出一个冷僻清静的地方来呢?这自然只有少城了。

楚子材也忘记了自己是什么时候出了铁路公司,顶着火烈的太阳,打从会府东西两街,白丝街,西玉龙街,羊市街,而走进了行人绝少,一片荒凉的少城小东门。虽然街道没有几条,可是都很长。街面石板,已是晒得滚热,不到一条街,脚板心已感觉了从薄皮底透过的热气。他走得慌张,没有带伞和扇子,而这一路,又不像东大街总府街等富庶街道,搭满了的过街凉篷。而两边阶沿,又着居民侵占到没有一寸宽。如其没有又多又矮的先皇台,轿子倒是方便的。

会府是卖古骨玩器,碑帖字画的所在,并不是一般人日常所必需的。在太平时节,已是三年不开张,开张吃三年,在罢市期间,更不必希望有什么生意。如其有生意,大抵是些有余钱的好雅的熟人,他们自有门路会找了来,倒用不着像别一些铺子,半开半闭的,把些不值钱的假货,摆在门口,以勾引顾客。所以直到初七日,倒只有会府的古董铺,还是当真的像罢着市在。

罢市的大城,诚然不像平日那么热闹,加以轿子又少,加以又值正午,在各人家里吃饭的多些。然而与荒凉的少城比起来,到底房子是密密层层的不断线,街面石板是平平整整的,只管说羊市街已太不繁华,杂院菜园较多,然而那里有少城里那多的乔木花树,以及那多的蝉声鸟语哩!

楚子材在浓荫中胡乱走了几条胡同,身上头上从大城里带来的烦热与汗,已被天空中植物的清气吸收屏退得干干净净,而脚底上的热气,也着微带潮性的泥土冰凉了。

在几条胡同中,除了几个叫卖小饮食的汉人而外,只看见了三四个掌着鸟笼回家吃午饭的男子,和两个叨着一根猴儿头细竹长叶子烟竿,各靸着一双破烂的大花鞋,各穿一件旧得也快破了的宽边蓝布,出手短而袖口大的旗袍,头发全是紧揪揪的在脑顶后一点扎了个把子头,竹簪旁边各插了一朵大鲜花,年纪都约摸五十多岁的老太婆。

一望而知,都是穷人,倒不只因了不是新的穿着,而在于一张黄而枯的油皮之下,只包了一副瘦骨头。

大概也不是上等人,这也不因她们是耸肩驼背蹲在各家比乡下拢门还不如的,至少已阅历了一百多年风霜的旧木门槛上,而在各个的气度上,全看不出半星儿华贵的气象。倒是一个穿了双三寸高的,称为花盆底的条镶鞋的少女,大概有十五岁了,一张鹅蛋脸,胭脂搽得很浓,脑后拖了一条大发辫,红头绳的根子扎有二寸来长,已是留了头了,长长的鬓角,垂过了耳朵,大大一双白果眼,活泼而呼灵,粗粗两道眉毛,极其连蜷,鼻子很直,口辅很丰,不仅鲜艳,还昂昂藏藏摆出十足的气派。在这样一个境界中,着了这样一个少女,真有点仙趣了。假使这是汉人的姑娘,除非是官家小姐,自然不敢去招惹,既是能够在街上走的,他现在倒很有胆量去试一试他的诱惑了。

到底,他也回身把那少女送了半条胡同之远,一直看见她走进一所门道较为齐整的院子,他的心也和他的头与脚一样,才清凉了。他心里不禁叹息了一下,着想道:“爱我的如其是这个混沌未凿的年轻姑娘,我也不会才尝了几口,就咬着了黄莲!”

所以当他走得疲软不堪,才奔到公园里,向“绿天茶馆”一坐下时,首先映入脑际的,犹然是这个鲜艳的少女的影子。不过这影子毕竟是偶然得来的,映入得并不深,只算有这么样一个轮廓,一些颜色,而终于敌不过使他一开口就咬着黄莲的那个生了密切关系的影子。

热闹不能把愁的苦汁冲淡,寂寞更像一只缫丝机,它能无原无故的把愁绪搭上广大的轮子,而轧轧的抽绎起来。于是从初三以来的种种不可理解的问题与材料,又同那熟悉而又可爱又可憎的影子,一并兜上心头,使得他躺在竹椅背上,和一般旁的特意来疏散脑经的忙人一样,表面是沉浸在大自然的夏景中,而中心中心,此处即内心。《诗经?王风?黍离》:“行迈靡靡,中心摇摇。”——编者注却另具了一个境界,把自己苦恼得像上了桚的一样。

第38节

人说少城公园一到星期日,便是学生的世界,这是就罢市罢课以前的平常日子而言,在罢市罢课期间,就不是星期日,学生来的也不少。所以楚子材也才因了陆学绅与林志和之来,方被从苦恼的幻想中,引入了满目阳光的现实世界。

陆学绅笑嘻嘻的已坐下来说道:“吙!这里果然凉快多了!茶太热,有一晚冰冷的米凉粉吃吃,倒好哩。傻子,为啥不脱衫子坐下呢?你盯着他做什么?”

林志和把眼睛一眯,顺手拉了一把椅子过来,一面脱长衫,一面说道:“我看他两眼无神,满额黑晕,好像害了啥子痗病似的。”

陆学绅也才注意的把楚子材看了两眼道:“果然啦!倒看不出傻子的心还细哩!”

楚子材自然而然的拿手把额头一抚道:“是吗?我原说我的病还没好,那天辞代表时,你们还说我的闲话,说我安心躲懒。现在是你们自己看出来的,可见我并不是说诳啦!”

陆学绅把刚泡来的热茶端起,吹着喝了两口道:“这又不热,你今天的气色,比那天实在坏得多,人也似乎瘦了些。大概你那令亲家的起居饮食,一定还没有学堂里好。是这样,倒不如搬回学堂来的好。现在学堂里自由得很,再不像以前那样了。”

林志和接着说道:“硬不像!只说一样,你就明白了:早晨可以睡懒觉,只须赏厨子几个钱,随便啥时候,可以炒一份桂花饭,送到寝室里吃。食堂上可以吃酒划拳,自习室里可以唱小调子,……”

楚子材愕然的问道:“土端公果然连这些都不管了吗?”

“他敢?就是从成立同志协会那天,就把他啥子精光都退尽了,从此以后,他敢管我们吗?监学些,更不说了,一个个都变成了缩头乌龟!”

“学堂不是成了自由邦了?”

“自由,自由,比西洋历史上讲的法兰西大革命时还自由!”

大家极其有劲的,说一阵,笑一阵。楚子材的心里平静多了,渐渐感觉了一阵强烈的饥饿。因才想起从昨晚消夜以来,还没有吃过东西。茶馆的柜台上放了一具新式的东洋座钟,或者不很准,短针指着三点,长针在七点上。他问陆学绅“你有表的,看看啥时候了,是不是二点三十五分?”

“我的表忘记在寝室里,没带出来。你问时候做啥?和别人有约会吗?”

“不是的,因为肚子饿了。”他遂诉说事忙,忘记了吃早饭,借口便是王文炳约去帮了整上午的忙。

陆学绅道:“啊!说到老王,我正要问你。他这一晌忙些啥子?连人影都没看见。我以副会长的资格,跟他写了好几封信去,同他商量一些会务,他也一直没回信。我偏不肯信,他果然就是啥子成了名的大人物了!就忙得连提笔的时候都没有了!老王素来就有点飞扬浮躁的毛病,如今稍稍挤了一只脚到大人物的丛中,就大得比牯牛还大了!我倒不说他的挖苦话。我怕死了堕拔舌地狱。”

林志和呵呵大笑道:“老陆老王是前世一劫。不管当面背后,你不说我的鼻子,我就要说你的眼睛。你不说他的挖苦话,其实也够了,你这张嘴呀!哈哈!”

楚子材道:“我不是故意卫护他。自从罢市以来,他实在很忙,除了在公司里办事,罗先生他们还时时派他出来调查这样,调查那样,不说别的,连剃头的时候也没有。尤其是这两天,不仅忙,还很费他的心血哩!”

他本想把王文炳所说的一番如何为难的话,复述一遍的,因见陆学绅倒笑不笑的,颇有点讥讽样子,他不说了,只言王文炳明天或在后天就要往南路去办理一件什么事,此后,恐怕更不能回他的信了。

林志和忽然说道:“老楚,你既然饿了,为啥不打吃的主意呢?还仅着卖嘴!”

楚子材伸了一个懒腰,把脚放下凳来道:“得亏你提醒我,吃啥子呢?”

陆学绅道:“在这里,只有吃面。”

“我们找个馆子去吃两样菜,吃一壶酒,可好?说老实话,这几天我实在吃不成吃,睡不成睡,遇着你们两人,算是我几天里头顶高兴的时候。吃两杯酒,同你们回学堂去好好睡一觉,看林傻子说的我这痗病该可慢慢的好一点不?”

林志和道:“你既要睡觉,那何必找别的馆子,不如就回学堂去,拿一块钱交跟厨房,叫他炒一盘鸡丁,再弄几样好吃的下酒菜,连酒端到寝室中来;要热闹哩,把几个小兄弟招呼来;吃醉了,床就在身旁,放倒头就睡,不好吗?”

两个人都拍掌喊着赞成,也不顾旁桌上一般回头来看他们的茶客,各自穿上长衫,便出了茶馆。

时光的确是下午三点前后了,阳光之下已濛濛的生起了一片尘雾,肥绿的芭蕉全被炙得可怜的垂下了它的大手,瘦狗们躲在墙阴下,长伸着舌头喘气。只有榆树密叶中躲着的蝉子,反而鸣得越有精神。

走到街上,陆学绅举头把灰蓝的长天一望道:“看样子,这几天还没有雨哩。大概也同人事一样,要开市,委实是不容易的。”

林志和道:“我倒不希望开市,开了市,连带就要开课,那能像这样的自由好耍?”

陆学绅笑道:“真是傻话了!我们上省来进学堂,本为的上课读书,要图好耍,不如各自回家去,何必有名无实的住在学堂里呢?”

“你说的才是傻话哩!你在家里闲耍,你父亲能不能一年百多块钱拿跟你随便使用?你又能不能像此刻一样,随便块把钱到馆子里请朋友喝酒?还不要说我们外州县又那能赶得上成都省方便好耍!”

楚子材笑道:“林傻子倒说的是老实话。”

陆学绅摇摇头道:“各家的情形也不尽同,你们家或者是这个情形,我的父亲倒不在钱上拘束我,二十三十随便我拿,我在家里时,那一年不使二三百块钱?再说到好耍,你也不要太把成都凑合过火了,光拿嫖婊子来说,成都有我们内江方便吗?正明光大的,那个敢干涉?那个敢笑人?并且货色也要好些,……”

一说到女人,陆学绅林志和都分外有了精神,楚子材皱着眉头,连连打岔道:“换一番话来说好不好?你们总爱说这些!”

已经走到学堂门口了,陆学绅忽向一个迎面走来的人打着招呼道:“霆哥,是不是来找我的?”

楚子材林志和也都认得他。他是陆学绅的亲戚,叫李春霆,现住的是高等学堂本科理科。虽然比陆学绅大五岁的光景,大概因为陆学绅舍得花钱的原故罢,他们倒时常在一处打牌吃酒,俨然是很好的朋友。

他是一个又瘦又矮的人,比楚子材矮小多了。只是派头倒老,上唇上稀稀留了一片胡子,自以为很像流行的仁丹胡子。不过还爱说笑。当下连忙点着头走了过来道:“猜得不错,正是来找你的。”

“口福好!一来就碰着有吃的!”三个人一同说笑起来。

学堂中寥寥几个人,凡在成都住家的学生,全都回去了,外县学生而有同乡亲戚在省居住的,也各自走了。况在午饭之后,晚饭之前,除了几个真正喜欢读书,和几个喜欢睡觉的懒人外,谁不想出去喝茶,吃酒,打牌,游顽,以及干别的正经事?

寝室里更其清静。一间大房间,只安了四张铺,王文炳与楚子材的两张,又是空的。当中安了一张大条桌,一边两张凳子,是很有余地的。窗外院中,好几株大树,遮得绿阴沉沉。大家把衣裳全脱了,打着赤膊,实在比在旁的地方舒服,而且还有两个空闲的小工,随便差遣。

楚子材向他自己那张空床的草席上一躺道:“学堂里果然好些,真想搬了回来!”

李春霆挥着扇子笑道:“别个正想搬走哩,你还想搬回来。”

陆学绅道:“你们高等学堂,搬走的人多吗?”

“何消说!据大家看来,这学期多半复不成课了。纵然复课,差不多在中秋节后。我今天来找你,就是商量一下,与其呆在省城,我们不如回内江去的好,等复了课再上省,不过多花几个钱的盘川。”

陆学绅笑道:“你是有老婆的,趁空回去,自然好些。我有啥子呢?我的春红,已着人家逼下重庆去了,回去有啥好处?”

“你也蠢极了!天下多美妇人,只要有钱,又何必专念一春红呢?我又说句真话,春红,我就不敢赞成有好美!”

“亏你还在外面讲风流,你连情人眼里出西施这句话都不懂得。”

“我们拿钱嫖娼,讲得上情吗?你要向那些滥货讲情,真太可惜情了!”

楚子材跳起来,连连挥着两手道:“你们为啥子又说到这上头来了!”

几个人都呵呵大笑道:“又把道学先生惹着了!”

林志和住了笑道:“我看老楚倒不是道学先生,只看他一脸的骚疙瘩,晓得心头乱想些啥子?只算是色大胆小罢了!”

李春霆也点头说道:“像他这种人,倒真危险,只要一尝着了女人的味道,就顶容易迷窍的。子材仁兄,我先跟你一个忠告,这于你将来很有好处的。第一,你不要把女色看得太重,道学先生就是把女色太看重了;第二,趁着少年,风流风流,免得同一般道学先生一样,到中年晚年,把持不住,一接近女色,连命都不要了;第三,不要执迷不悟,不要像陆老弟一样,见一个女人,就同她讲起情来,那是自讨苦吃,不是寻乐了。不过,陆老弟口头只管在说爱情爱情,我倒不很相信他,因为我并没有看见他吃过春红的醋。人一定要操到不吃醋,那才能耍女人,道学先生就是专爱吃醋的,所以才害怕女人,把女人看成了怪物。我这番话,并非乱说,是有师傅的,你如肯听,我还可以传授你一些耍女人的心法哩!”这恰是楚子材极想听闻的,偏偏厨子送酒菜来了,偏偏一举酒杯,李春霆又说到别一件事上去了。

李春霆说的,是他同学中有一个人,不知因了什么,忽然做了一篇稀奇古怪的文章,叫作什么《川人自保商榷书》。油印出来,请大家代他斟酌修改,“我倒不懂得这些,也不晓得他是啥子用意。我长衫荷包里,正放有一张,大家看看,这到底是篇啥东西?”长长一张油印白纸,铺在条桌横头,三个人一面吃酒菜,一面先看那篇好像序文一样的东西:

中国现在时局,只得亡羊补牢,死中求生;万无侥幸挽救之理。凡扼要之军港、商埠、矿产、关税、边地、轮船、铁道、邮便、与制造军械,用人行政,一切国本民命所关之大本,早为政府立约,擅给外人。并将各省暗认割分,已定界画:如江苏、江西、安徽、湖北、湖南、四川六省,与英国立约,不得让与他国;福建、浙江两省,与日本立约,不得让与他国;广东、广西、云南、贵州四省,与法国立约,不得让与他国;山东一省,与德国立约,不得让与他国;自日俄战争和议以来,又与英国立约,不得让与他国;以西藏、满洲三省,则为日俄暗分;俄又侵略蒙古、新疆,将由新疆侵入甘肃、陕西;德又将侵山西、河南,以卫山东;其余直隶,虽为京城所在,日本将由奉天入关,以行侵据。尤可恐怖者,日于旅顺口,俄于西比利亚,德于胶州湾,英于威海卫及香港,法于广州湾及安南,早已作为战争中国之根据地:立炮台,造营房,泊兵船,制造枪炮弹丸,驻扎将校兵卒,危机四伏,一触即发。政府至此,应如何奋发淬厉,亟图挽救!乃多贿赂公行,日以卖国为事,而对于人民,犹不许国民军成立,及制造军械,听其自保!推其原因,政府深恐人民一强,即为彼附骨之疽,似非与中国人民同归于尽不止。外人既握中国之死命,而不实行瓜分者,非其仁爱,亦非力有不能;一则欧美各国,内势未均,一则中国土地广漠,人民众多,非得深入内地,侵据铁路财政各权,扼我咽喉,吸我精髓,则犹有烦兵折矢之劳。而或瓜分未均,反启欧美各国自相争战。以政府之疑虑难解,致外人之侵略无穷,遂将五千年古国,沉沦于九渊之下!

林志和早抬起头来笑道:“我的国文,向来就有冗杂不通之名,大小试验,很难得上六十分的。然而我自信还敢提起笔来,把这篇狗屁东西,跟他大改一番,或者改得好一点。这到底是那一位的大手笔?亏他还是高等学堂的学生!”

李春霆笑道:“你太挖苦人了!倒是啦,从前的举人进士,还有写不起家信的。住到高等学堂,那里个个都是通人!本来阎一士老兄这篇东西也实在做得不好,……”

陆学绅道:“如何论起文章来了,只看他的道理,说得圆范圆范即周圆周密周到之意。如曰代为圆范一下,更有吹嘘之意。——作者注不圆范罢咧!”

喝了一杯酒,又同楚子材继续念了下去。

然四川东连两湖,西连藏卫,南连云贵,北连陕甘;夔门剑阁,古称天险,铁路轮船,尚未大通;以比各行省,外人插足尚浅,势力亦薄。且土地五十万六千方里,人口有七千万,气候温和,物产无所不有,即比之日本,犹不及四川远甚。

陆学绅笑道:“文章真太不妥了!何不改成即以日本比之,亦不及远甚呢?”

楚子材道:“意思都还明白,知道说的是日本尚不及四川。也不多了,看完罢。”

今因政府夺路劫款,转送外人,激动我七千万同胞,翻然悔悟。两月以来,团结力,坚忍力,秩序力,中外鲜见,殊觉人心未死,尚有可为,及是时期,急就天然之利,辅以人事,一心一力,共图自保;竭尽赤忱,协助政府,政府当必曲谅,悉去疑虑,与人民共挽时局之危,措皇基于万世之安!谨将自保条件,分列于后,愿我七千万同胞,及仁人志士,付诸议会,讨论一是,指定方针,或得万一之幸!

(甲)现在自保条件

(一)保护官长由各厅州县城议事会,通告镇乡议事会,集议;选定精壮子弟,多至百名,少至六十名,作为旧时团丁,分季轮操,常川驻守官署官局,以便保护。

(二)维持治安现在全川罢市,万一不幸,乱民乘机肆扰,应由保路同志会,会同谘议局协议;既经议决,认为乱民,必先晓以大义,如其不从,乃兴大兵弹压,迫令解散,但须不行杀戮,残害同胞。

(三)一律开市开课开工罢市罢课罢工,不过表明川人同志,其实损害甚大,故须斟酌时势,约同一律开市开课开工,断不可前后参差,使秩序之不能始终一致。

(四)经收租税由各厅州县城议事会,通告镇乡议事会,集议;即由城董事会,代收粮津捐与各项厘税,妥为存储,以备支拨。

陆学绅道:“还是那样的,意思明白,文字不妥。”

林志和道:“我不赞成第三条。”

楚子材道:“不要打岔,等我念完再议论。”

(乙)将来自保条件

(一)应请购屯钢铁。及炮兵工厂与机器厂(仍改造枪炮)昼夜加工制造枪炮说明:现今国于世界,莫不以铁血图存。即如日本,既战胜强俄,又恐起日美及中日战争,其东西两京炮兵工厂,遂日夜加工,如临战事。中国时局,危迫万状,而炮兵工厂力至薄弱,必须日夜加工,以备外患。

(二)炼铁厂

(三)硫酸工厂

(四)机械铁工厂

(五)制材工厂

(六)酒精工厂

(七)水电说明:炼铁厂与机械铁工厂,制材工厂,为制造枪炮之本,而百种机械工业赖之。硫酸与酒精工厂,为制造弹丸之本,而百种化学工业赖之。机械与化学工业,均赖电以造其精绝,且尤利用于战争。电之大源,出于倾斜澎湃之水力,四川则无地不宜。东西列强所谓富国强兵之大本,要不外是。

(八)练国民军

(九)设国民军炮兵工厂(附设炮兵讲习及试验所)说明:国以民为本。现今世界各国,非民尽为兵,莫不置国与民于危亡。而民兵之本,尤在炮兵工厂,与炮兵制造额之应足支配国民军一倍以上。而炮兵之改良进步,尤在国民之自为讲习及试验。且外患日迫,虽有旧办之炮兵工厂,亦必有所不及,故应由国民补助之。(各外国临战之时,凡国民之铁工厂,皆制造枪炮,以为补助。)

(十)铁路

(十一)轮船说明:铁路务在先修成渝,辅以川轮,使四川交通略便,以免开门揖盗之虞。宜夔一段,则宜量势渐图。至于铁路所需材料,为四川富有,取之无穷。如铁轨木枕石炭等,既办炼铁制材两厂,即可渐次不购于外,而人工尤以四川为最廉,甚则或可以工代赈。

(十二)边险地方建筑炮台说明:四川虽是天险,非得人力补之,大筑炮台,终不可恃。

(十三)实业及教育说明:实业及教育,尤为自保根本,应集各业同志协议,速定改良进行方针,使人民一致趋向。但农工商矿各业,门类繁多,应择急要,晓示大纲,及浅近办法,使人人知其利之所在。至各种教科书,应设局自行编纂,不待政府颁发。

(十四)优给军人饷需说明:军人舍身家性命,以保其身家性命,并保国民之身家性命,其饷需太薄,非所以处现今时局,应由国民筹出饷需,增给军人。

(十五)优待军警两界同胞之家庭说明:军警两界同胞,所以保卫国民,凡其家庭人口,应由各厅州县城镇乡议事会按季查编,存于议事会。至其家庭有丧葬,及困难之事,应由团邻知照议事会,特别致吊,及筹议补助扶持。如军警两界同胞对于国民,万一有摧残之举,即由议事会议决,究诘其家庭。

(丙)筹备自保经费

(一)停办捐输

(二)停止协饷(对于西藏,则宜酌拨。)

(三)议拨税契入款

(四)节减办事人员薪水

(五)视自保应用之经费,核计人口地权,分别贫富担负。或有五千元之选民酌量担负,按照增加说明:以四川土地之广,人民之众,物产之饶,倘人人知危亡在即,身家不保,则财政虽窘,而每年停止不应出之款项,并详查财政上一切陋规,然后责人民以担负;一面振兴实业,一面协约不买外来不甚急要之货物材料,则筹措二千万之常年经费,举办以上自保诸务,必不大难。(四川共计七千万人,若以四千万人计之,每人每年担负银五钱,即可筹出每年之常年经费银二千万两。由此推之,持之十年,岂惟川汉,即修川藏,亦或有余矣。)(丁)除去自保障碍说明:自保所以御外侮而卫身家性命起见,实出于万不得已,凡自保条件中,即经川人多数议决认可,如有卖国官绅,从中阻挠,即应以义侠赴之,誓不两立于天地之间。

以上各种条件,时势有迁,人事有异,未必恰适;然国之所以存,民之所以保,皇家之所以万世,其大端要不外此,愿为川人先事商榷,而厉行之。

楚子材一口气念完之后,林志和忙给他斟了一杯酒道:“亏你有耐心,竟能把它念完了,酬劳你一杯,快喝!”

楚子材道:“我还是饿肚子哩,莫尽把大曲酒拿来灌我,让我多吃点菜再喝。”

李春霆道:“他说的那些条件,我觉得都差不多,你们看是如何?”

陆学绅道:“我看,好像太阔大了一点。”

李春霆笑道:“本是老阎写来出风头的,何尝想到实行,要不冲点大壳子,咋个会使人惊奇呢?”

楚子材道:“倒也亏了他,想得这样周到,这件事,那件事,叫我来拟稿,我尚无从下笔哩!”

两个中学生,一个高等学生,都默然了半会,似乎承认了他的话果是对的。

第39节

楚子材在学堂里宿了两夜。头一夜睡得真好,陆学绅次日告诉他,听他一上床,就打起鼾来,直打了一通夜。他自己何尝知道,头几夜既没有睡好,当天在太阳下跑了好几个钟头,又畅畅快快的谈笑了好半天,又足足喝有半斤多大曲酒,以此种种原因,要不终夜打鼾,那真是病了!第二天,虽没有昨日那么劳动,那么欢畅,到底不像在表婶家里,眼之所见,耳之所闻,无一不令他动心忍性;而平日顶不喜欢用的心力脑力,也不由得要细细磋磨起来;何况因为自己太沉迷,太把女人的爱情看成了一件了不起的大事,如李春霆所说的一样,致令自己无中生有,本不应该有的嫉妒,会像火一样的烧着自己;既换了一个环境,又经李春霆那么一讲,再有意无意的同陆学绅,以及另外一二个同女人讲过爱的同学一研究,又才知道了,现实妇女的情爱,并不像小说上描写的那样专一,那样纯粹,那样干净;这也与书上所刻画的十全美人一样,是在人世中绝对寻不出的。

大约正在怀春,尚无经验的少女,对于爱,比较恳挚些,但是到她一成了妇人,交接过两个男子,她就绝不会迷恋了;或者也有令男子丢不脱手,而闹到你死我活的上头,但一定有旁的问题杂于其间,不是女的方面,有了什么缺憾,不能够再获得另一男子,便是男的方面,除本身外,更有别样的东西,足以令女的舍去不了的,而绝不是为的爱情。有一个同学的,看过新出版的《海上繁华梦》,他并且说:无论偷情,无论嫖娼,再不要寻找那又美貌,又聪明,最出风头,为人人所争着捧场的女人,宁可去找那平常而不为人所注意的;因为前者太有所恃,容易得到人的爱怜,你用尽了力,未见得能够挤进她的心眼,后者是自甘冷淡的,只要你稍稍加以爱怜,她只有感激,你若给她五分,她定要报你十二分的。他得了这么多的新知识,拿他近几天所经受的一印证,心里也就宽解了一些;又在晚饭时喝了两杯酒。故所以第二夜也比较的睡得很熟,虽然没有听见旁人说他打鼾声。

初九日早晨起来,就因为睡好了两夜,精神身体健旺多了。林志和说他额头光净了许多,眼神自不必说,自己也觉得是光彩奕奕的。但是心坎上忽觉空虚起来,总有点坐立不安的光景。学堂里太寂寞,绝对呆不住了。那吗,游公园哩,没味;出城游草堂寺,武侯祠,望江楼,昭觉寺哩,也没味;坐茶铺,进酒馆,都不对;到西御街看看她去,如何?心里虽没有立刻就答应,但这念头却迅速的在血管里扩大了,两脚自然而然便走了起来;同时再这么一着想:“她也算是一个不大容易寻找的美人了。

以我这样的人,能得到她的一分爱,总比陆学绅他们值得呀!她又没有骂我,责备我,我为啥把她抛弃了呢?我只要不吃醋,我还不是很幸福的?其实,也不该我吃醋,车转来说,要她那些老相好,才应当吃我的醋哩!快走罢!离了她两天两夜,她该不晓得我恨她罢?倒得好好生生同她说一番,不要她生了疑心才好啊!”于是就像报马似的快走了起来。

当楚子材转了念头,心里像烈火在燃烧之际,铁路公司的股东会,也像烈火燃烧着似的,正在通过他们炽热的抵御政府的四条议案。第一条,自本日起,即实行不纳正粮,不纳捐输,已解者不上兑,未解者不必解;第二条,将本日议案,提前交公司谘议局,照例呈院,并启知各厅州县地方官;第三条,布告全国,声明以后川省不担任外债分厘;第四条,恳告全川父老,实行不买卖田地房产,免缴经征费用。同时,文牍部里几位先生,也正腆着一肚子忿气,挥着汗在字字推敲的编制通俗的股息扣粮歌,好早点交昌福公司印出来,准备在下午开保路同志协会代表会时,散发出去。

并且邓孝可等人,自己既已知道陷入了绝境,群众的意识,被他们锻炼得恰像了一条钢鞭,更毫不通融的鞭挞着他们的脊梁,叫前进,前进!他们先前还努了许多次的力,想把这钢鞭把握在手上,或仍前的用来打人,或把它收拾起来,不要它不听命的乱挥。然而不成功,它一下一下的偏打在自己的脊梁上,勒逼着前进,前进!

前哩,虽不很明白是个什么样的境界,但意想得出,必不是柳暗花明的好去处,而是悬崖绝壁,其下不消说是无底的深渊了。从悬崖绝壁,而跌入深渊,即是藐姑射之山的至人,要不会腾云驾雾,怕也只有粉身碎骨的一法罢?然而又无他途可以回旋,睁着眼睛跳崖,这是何等危险而痛苦的事!然而又禁不住钢鞭的毒打。总之是一死,倒不如拼命前奔,暂时不受钢鞭的打击,闭着眼睛,突的跳下崖去,或者不一直沉到底,只要浮上水面,再打求生的主意好了。

大家口里虽不便说出,而心里却都在这样着想。但他们在前,不是已造作了好些给人转弯的机会和地步吗?要是政府稍为懂一点风势,只须答应“好罢,你们莫再闹了,我允许你们,把这案子提交资政院和四川谘议局好了。”资政院要九月才开得成会,明明让出两个月的时间,给他们去自行弥补,自行收风。一方面却示意,案子必须通过,修正一点可也,却不准驳回。如此一来,不是面面光了?如其清季执政的不是一般什么都不懂的胡涂蛋,而是稍有近代头脑眼光以及手段的政客,四川这种不应该有的弥天风潮,断不会发生的。不过已经难说了,事情酝酿了这么久,经大家一天一天的鼓吹,这事已具体的在一般人的朦胧意识中,构成了一个必须求得解答的问题,要是戛然中止,本已不大容易。何况他们还偏偏不肯转弯,非一直尊严到底不可?因此,在七月初八日,才一连来了三通电报:

署川督,申奉旨:赵尔丰电奏悉。铁路收归国有,系为小民减轻担负起见,迭经降旨宣布。乃川民仍多误会,相率要求,其词虽激,其愚可悯,朝廷亦何忍重负吾民?著邮传部,督办粤汉川汉铁路大臣,将路款,妥速清理,明示办法,以释群疑。赵尔丰身任疆坼,保卫治安,是其专责;务当仰体朝廷爱民之隐,剀切开导,设法解散,俾各安心静候,照常营业。倘或办理不善,以致别滋事端,惟该署督是问。钦此!阁阳。

成都将军等,申奉旨:玉昆等电奏悉。昨据赵尔丰电奏,已谕令邮部,妥筹办法;并电饬赵尔丰剀切开导,俾各安心静候,照常营业。该将军等,务能协力维持,妥筹应付,毋令滋生事端。钦此!阁。

单是这两通内阁传达的电旨,已是表明要硬到底了。大家明明反对的是邮传部,却偏偏叫邮传部来“明示办法;”大家明明害怕的是算帐,却偏偏叫对头人来“妥速清理。”在“朝廷亦何忍重负吾民”之下,却来了这么一个硬转弯,真是有意同人大开顽笑了。并且把大家所提出的办法轻轻抹杀不算外,还将众人认为情形重大的罢市罢课,也看得不值半文,仅顺便带了句“安心静候,照常营业,”已经使一众英雄,大为短气了。还有第三通单是内阁拍寄给赵尔丰,指示他办法的电:

署川督,都密,连接江支豪各电均悉。当即将支电代奏,本日奉旨一道,遵即电达。此次川民争路,势甚汹汹,而卒未暴动者,固因川民深知大义,亦阁下维持之力居多。此中一切为难之处,朝廷均经洞悉。惟铁路国有,势难反汗。现在一面商明邮部大臣,将川省路事,及拟收路款,酌筹变通办法,径行电闻;一面仍由阁下恪遵谕旨,宣布德意,剀切开导,俾众晓然圣恩宽大,不予严究,早日解放,各安生业。来电所称川民有搭盖席棚,供奉神牌于街市等事,甚属不敬。应敬谨移请万寿宫内,即将席棚一律拆去。虽系愚民无知,或不难于理谕。阁下治蜀有年,久为绅民所悦服,但能操纵得宜,决不至发生意外;务希揆度情势,策划万全;并望将办理情形,随时电知;遇事务当竭力维持,以期早就敉平!内阁阳。

一切说尽了,不但无转圜之余地,而且闹了两个多月,锣鼓喧天,好像有件什么事的,而竟自没有什么事。因此,大家把三通电一看了后,的确都生了气了。

邓孝可气要盛些,当下便一拳打在桌上,咬着牙巴说道:“他妈的!还这样佯瞅不睬,我们也顾不得啥子了!”

旁的几个人也握拳击掌的道:“拼了罢!拼了罢!那能这样就下了台的?”

因此,电文当众一宣布,大家当众一鼓吹,邓孝可等商量好了的第二步利器,跟即在群情愤激中亮了出来。于一阵赞成通过之后,立刻办文提交谘议局,经过形式的议决,以便呈请总督核夺,转饬藩台备案;果真就准备向积极方面做去了。

到下午,同志协会代表会开时,更热而且闹了。股东会已经通过的四条,得了全体的赞成,并格外加了一条:“广告全川人民,俟前四条实行后,自动开市开课。”可惜这天的情形,王文炳没有目睹,他是初八一早、就往新津方面去了。

第40节

成都的暑天,就是这点好处,连热三四天,到华氏寒暑表升到九十七八度,将近一百度时,必然就要黑云密布,下半天大雨,暑气退尽,至少可以清凉好几天。怕热的人们,也多半趁着这清凉时节,加劲的做起事来。

楚子材之在黄家,虽然算客,但可以帮忙作的事,他向来就不肯袖手旁观。至于今年,他更殷勤了,许多是菊花应该做的事,菊花并没有请求他,表婶也没有差遣他,只要他看见了,他一定要代劳的。只举一件事为例:吃了饭后,规矩是要各喝一杯茶的。假使没有别的客在座,而仍旧在倒坐厅吃饭的话,他一放下碗,并不劳菊花给他倒茶,他自己就抢着倒了。并且还一定给表叔表婶倒,给振邦婉姑倒。阻挡他哩,他则笑说是顺便的,向他解释这是丫头份内的事,不应把她纵容懒了,他则答说现在讲平等,讲改良,讲人道主义,就是底下人做的事,也未尝不可帮忙。

假如这事只关于表婶方面的,他更其维勤维慎的抢着做了。所以他只要一走进黄太太的房间,菊花就乐得溜了出来,再也不进去。房间里事,有人代做,而太太也再不拉长声音喊自己,也再不恶言毒语骂自己,这连何嫂都是清楚的。

楚子材是那样毫无出息,又拙又粗的样子,而公然能博得他那精明表婶之爱怜者,大概这是最大的原因了。

因此,他这几天,如何不吃了早饭,伺候了表婶之后,便加劲的帮着黄家撕钱纸,封袱子呢?

中国人的人死哲学,向持的阴阳一理,“事死如事生。”大概自从孔夫子叹息作俑以来,一直到蒲松龄作《聊斋志异》,把一个阴间阳世化,更具备到无微不至。阳世人需要生活,因为分了工,不能够使人人耕而后食,凿而后饮,织而后衣,才不得已从以物易物,改进到用介绍物:贝、币、泉、帛,以至于五铢、半两,什么元宝,外圆内方绰号孔方兄的钱。就因为钱有种种方便,可以使你安居不动,而将生活中一切需要的东西,全给你介绍来,所以人人都爱它,并且一时半刻,都不能离它。人死之后,中国人相信这人还是存在的,只不过换了个名字,叫鬼。

鬼所住的世界,是与阳世相对的,其名曰阴间。人是怎么样生活,鬼也是怎么样生活,照《聊斋志异》所说的看来,是没有丝毫差错的。阳世人需要生活之资的钱,阴间鬼自然也要钱。有一点似乎不同,阳间的钱,是由人开矿炼铜,铸出来的,其余东西,也全是人的两手创作出来。独有阴间的鬼,只管有它的世界,而它的一切,依然要倚赖阳间。

据说,鬼之所有,全是由阳间焚化而得。所以鬼的钱,也得由人代它鼓铸。如何铸呢?使是以一叠竹子制的粗纸,作为铜板,再将一个钱型铁戳,打印纸上,在别处谓之纸钱,在成都便谓之钱纸。别处说的是过印为钱,即是以钱型铁戳随便在尺把厚的纸上,印出些模糊的钱印,便自己相信这尺把厚的纸,全是钱了,而成都人却不这样的自欺欺鬼,他们硬要把那铁戳磨出锋来,很整齐的一个一个的钱模,一直要把半寸厚的纸打穿。因此,要焚化钱纸之先,便不得不把这打穿在一处的钱纸,一张一张的撕开,这是一种相当麻烦的工作,名曰撕钱纸。

你们想,一斤钱纸足有半尺高,撕出一斤,要费好大的工夫?何况成都人又极其体谅鬼的,焚化钱纸时,生怕少了,鬼不足用,平常总是五斤起码;何况现又当中元节日烧袱子之际,岂有不更大量的为鬼鼓铸呢?中元节,又曰盂兰会,那是鬼的节日,不必说了。惟有烧袱子,又是成都极普遍的一种麻烦事,先把钱纸撕散,然后数出一定的数目,然后才用白纸封成包袱,包袱上面又须写明某姓祖若宗某某收用,后嗣某某焚化。

人有钱而祖宗多的,那不必说了,即如黄澜生家,祖宗都远在江苏故乡,不必要他送钱;在四川等钱用的,只有他的父母和长子,然而有穷亲戚的鬼,却要代送,因此也有上千封的袱子。往年做这种工作,是临时雇用一些男孩子,今年因为楚子材空闲,他便独力担任了。

他于初九上午,加速度跑回黄家去时,正值表婶叫罗升买了钱纸回来,不及究问他这两天如何不回来,便笑着向她丈夫说道:“这不是一员大将吗?何必还去找那些小猴子哩!”

因此,当天,他就同着罗升,看门头,以及两个孩子,动起工来。表婶何嫂菊花何以不加入呢?这又是成都人一般的说法:妇女是阴人,是为鬼所忌的,凡是为鬼置备的东西,俱不能经过妇女的手,尤其是钱纸,除非是身体尚未发育的小女郎,以及月经业已断绝的老妇人,其庶几乎。

表婶虽不帮着撕钱纸,封袱子,写袱子,然而总是在旁边说这样,说那样,使工作的人,毫不寂寞,而能于新雨之后,加劲的做起来。

工作如此麻烦,而罗升又只做了一天,因为黄澜生一出门,是必须有一个跟班提烟口袋,挟护书;坐下了,又必须自己的跟班伺候绞手巾,递纸捻的。这是起码的做官派头,而且是历来如此,骤然不带跟班,独身一个人出门上局,这是多么不方便的事,只一天,已经很难忍受了!

罗升不在旁边,看门头是不离大门的,仅仅两个孩子,那是绝不能静坐一刻钟而不走动。大部份的工作,楚子材只管独任了,然而他却高兴得很。因为这么一来,倒随时同表婶在一块,静静的听她诉说她的肺腑。

啊!她原来是这么一个风流自赏,不拘礼法的人!也不知是什么人告诉她的,也不知是从什么书上看得来的,她有山阴公主同为父母遗体,男的为什么该纳三妻四妾,女的只该守着一个丈夫的平等思想;她又有王安石夫人使周婆制礼,必不如此的精神。她自己又说她是极有情爱的,但她的情爱,却不是水样的柔,而是火样的热,不是俯仰随人,而是要人来将就她。

“我这个人,你还不清楚,我告诉你罢。我自小看见男的,就不一定像别的女子,只要长得清清秀秀,斯斯文文的,就爱。稍为大点,懂得事了,也不像别的女子,只要男子像个样儿,有钱有势的,就想他。凭着媒人说合,当后老婆也喜欢,当两头大也喜欢。还有多少,到十七八岁就心慌了,一时嫁不出去,逢人便偷,管他是啥子人,只要是男的,只要拢得到身边的就行,并且不顾前后,只晓得暂时止得住心慌。我可不然,我十二岁时,还没有变大人,我就懂得事了。

我们龙家又不比这里本地人顽固,早就是很开通的。自己学堂里,就是留了头的姑娘,还不是和男孩子一处读书?还不是可以讲朋友?亲戚中间,同辈男孩子和成了人的,更不必说了。所以,我早就把男的看惯了,并不觉得稀奇。

在十五六岁时,我已经半成人,啥子事我不晓得,淫书春宫,我都看见过。可是我自己却有把握,我想男子同女人,若只是为的那件事,也太没味了罢?总要男的爱女的,爱到命肝心里,如像唐明皇爱杨贵妃那样,连天下都不要了,只要这样,倒也不天天夜夜,睡在一起干那件事。我看过淫书,所想的也不同,别人总是脸红心跳的也想照着书上耍下子,我却很气忿,为啥子那些书上总是把一个男的写得像天神一样?啥子都行,个个女子见了都爱他,都要嫁跟他,将就他,只和他一个人睡;还任凭他高兴,要咋个就咋个,从没有写出一个女的来耍一众男子。

更可恨的,男子随便耍好多女的,就叫作风流才子,女的一偷了男子,就叫不贞节,就叫淫妇。说报应哩,也是我不淫人妇,谁敢淫我妻。为啥子男子的报应,要算在女人身上?又为啥子大家都是人,男的一辈子就该耍上多少女的,女的耍上两个男子,就该犯罪,该挨骂?光拿我所见过的男子来说,几乎没有一个人不耍过几个女人的。徐独清那个人该老实呀,我三妹还没嫁跟他之前,不是已经按过两个丫头了?

但是,他们一点不瞒人,向人说起来,还高兴得很,女的敢吗?这也由于我们一般女的太不争气了,自己议论起自己来,比男子们还凶。我就这点不输气,我偏不肯当一个男子的贞节妇人,算来,实在犯不着。不过,我也不像那般只图淫荡的妇女,或是爱的男子长得像小旦,或是爱的男子有钱,我一概不要,我要的是男子的情,以及爱到命肝心里的爱。

我在十八岁上,就打定了主意,我这个人也不算顶丑,顶笨,只要男子们真正的来爱我,我总双手接着,绝不辜负人家。他爱我一分,我还爱他一分,他情长义永,我也情长义永,他要负心,我也绝不呕气,丢开了就是。并且我也要试一试,男子们同时能够爱上几个女人,女人到底能不能同时爱上几个男子。娼妓们虽然迎新送旧,来的千千,去的万万,那不能说爱,她们图的只是钱。我既不图钱,又不一定好淫,只是同书上说的王孙公子一样,选几个合心合意的放在身边,同这个耍耍,同那个耍耍,我就是这样一个人,我爱的男子不止一个,对我好的,我都爱;却不能叫我专爱那一个。不过,十分对我好的,我爱他的心多些就是了!”这不是他表婶一口气说到底的话,而是几天以来,随时谈心,总和起来的意思。

他感觉很稀奇,她何以会有这种古怪的见解?拿书上已经写过的女人来比拟,似乎只有一个武则天,才没有把自己看成一个比男子低的女人,就是前三年才死的慈禧皇太后,也还有点顾忌。不过楚子材却真不懂一个女人如何能够同时爱上几个男子,他认为女人总格外要痴心些,量小些,专一些。他也只是这样怀疑,却不敢同她辩论,她的话说得太好。

他有时也试探一下,她对于他的爱,到底如何?她只笑了笑道:“你不要问我,只问你自己,你花了好多本钱?你得了好多利息?”

有时他又试探一下,她对于以前爱过的几个,现在如何?

她更坦然的道:“还不是在爱?不过有厚有薄,也有原来爱得深,现在因了别的原因,变浅了的。不过都没有断绝。”

“表叔难道完全不晓得吗?”

“这可难说。他也是风流过的,他讨我时,是不是处女,他审不出来吗?但他从没有开过口,这个,我倒喜欢他,他不是那样把女人不当成人看待的人。后来我也隐隐约约告诉过他:他要好生过日子,成家立业,就不要像平常人一样,把我管得死紧。只要他对我好,我总对得住他,也不管他的行为,任凭他在外面嫖婊子也好,偷女人也好,带子,嫖小旦,我总不说他,只限定他不准抬进门来,不准害脏病,不准向我说。

所以,他一向就是这样的好。本来,做官人倒也不讲究这些,有些还靠着裙带做官哩。我有一个远房叔叔,在湖北做道台,我那婶娘,谁不晓得大人的四个大班,全是为她用的。我叔叔还不是一句话不敢说?我总不比我婶娘那样贱哩!”及至谈到她为什么又生怕别的人晓得,要叮咛他不许泄漏半句呢?

她则说是““我本来不怕别人议论,一则,现在世道还没有大变,多少人总还把女人看得贱些,女人的事情,总拿跟男子背起。晓得我这样做了,一定会笑你表叔没出息,甘心戴绿帽子,大家看不起他,自然连我也看不起了。再则,我也觉得事情闹开,闹得光明正大的,就把趣味减少了,倒是隐隐藏藏,有味得多。”

他虽然懂得了她的为人,是天生成的风流放荡,绝不是小说和淫书上写的那两种人物。她是以自己为中心,分外的尊重自己,分外要反过来,使男子们都能倾心的供奉她,而她却不能专爱任何一个男子。但他偏觉得她的理由不充足,口里不敢说,心里却只佩服她的胆大,而总把那专占的自私心压抑不下,一听见她说到别的爱人,心里总是酸溜溜的难过。然而工作却很起劲,他一点不感到疲乏。

第41节

到十三日清早,楚子材的工作完成,黄家堂屋门外的宽阶沿上,封好写好的袱子,叠了几大堆。厨房里也由老张雇人从城外担了一大担鸡鸭鱼肉,以及菜蔬等类回来。黄澜生也请了一天假,不上局,指挥着罗升,在堂屋里铺陈一切。

黄家中元祀祖,定在今日,并且请有两桌客,全是至亲男女。一家人上上下下,都很忙的,谁还腾得出耳朵来听铁路公司的消息?

然而行将爆发的大炸弹,恰是在今天安上的信管。

炸弹之要爆发,一般人自然不知道,并且也思不及此。只有铁路公司中少数制弹装药的人,自己明白。他们有那样的聪明,而消息也相当灵通,不仅料到,而且是微微知道,赵尔丰最初之不敢以严厉手段对付他们者,因为京城中颇有几个持重的大臣,曾有函电给他;而官场中一多半僚属,也是畏事而主张和平处理的;再加以他有了持盈保泰之心,所以就失去了他原来敢于任过的勇气,便也依违两可起来。既经几次转弯,政府全不理会,七月初六以后,据他们从电报局员司那里打听来,北京一天总有好几封明密电报打给他。密电自然不知道,明电却是严厉的在指摘他过于怯懦。

以此,他最得意的几个专门和绅士不睦的属员,如督辕民政科参事,候补道饶凤藻,曾经参过官,后又营谋开复,补松潘镇总兵,调充全省营务处总办的田徵葵,督练公所公备处督办,候补道王棪,以及与学界结下深仇,曾为赵尔巽重用过的候补府路广锺,几个人便天天被传去,在签押房里密商;而他的那位但知“咱们主子”的四少爷,俨然就代理了他那毫无主意的老人。以此看来,再加以风闻得有调兵之说,他们如何不感到这炸弹终有轰然的一天。

他们也知道有人在安信管,不过他们却没有料到安这信管的,乃出于一个无名小卒之手,那就是楚子材等早已拜读过,而且很为佩服的阎一士的《川人自保商榷书》。

这商榷书,一直没有人给他改正过,大概做得太好了,能文的不懂他说些什么,不能文的又震于他的博大精深,都无从下笔,而阎先生当然更得意了。于是就由自己掏腰包,拿到一个小印刷局去,赶印了好几百份,约了几个至好朋友,赶十三日上午,抱到铁路公司门口,趁股东入场开会,便纷纷散发起来。

他的这东西,也居然不胫而走。当天就走了一张到傅隆盛的手上,傅掌柜戴起老光眼镜,把它仔细读完之后,仅朦胧的知道做这东西的人,是在骂朝廷,是在商量开办种种新政。他的批评,也仅是“这些话好像都听熟了。

自从争路以来,你来演说一篇,我来演说一篇,不都是这些话吗?抗粮抗税,这也是前几天就议决了,谘议局也通过了的。开办那些啥子厂,这与我们争路有啥相干呢?我看来,恐怕是他们做官人做的,意思只在劝我们不要再罢市了。”

然而路广锺的意见就不同了,——自然也走了一张到他的手上,他们是随时都派有人在铁路公司,同谘议局,同铁道学堂股东宿舍打探一切的。——他拜读之下,登时大喜,不禁就把他身边那个顶得意的新姨太太搂过去,狂了一下道:“我的乖,快给你老爷道喜,你老爷的顶子就要红了!”并且不再等他新姨太太撒娇要东西,颠起屁股,——实在是颠起屁股,他是有名的路小脚,走起路来,恰与小旦一样。——就跑到制台衙门,禀见四少爷去了。

路广锺在这时节,算是红透了的。他不仅是四少爷一个人的智多星,就是田徵葵、王棪、饶凤藻等所设想的种种,也得先同他商正。他有天生的小聪明,所以从前尚仅捐了一个县丞,在警察局当差时,就深得周善培的赏识,他加入过袍哥,所以很清楚下流人的性格。

又从而推知官场中升官发财的秘诀。他曾经小试牛刀,做了几件于己很有益,于人很有损的聪明事。

只说一件,最令人言之切齿,而是他升官的第一功。当其他在警察局当太爷之时,有一个同堂的哥弟,很是穷困。本没有来找他要饭吃,他忽然打听到了,知道在这个人的身上,大可做一件事情。他不惜偷偷的叫人去联络他,周济他,借本钱给他,叫他去做一件一本万利,触犯刑章的事:私铸小钱。这人受了他一两次的包庇,赚了不少的钱,胆子于是就大了,在第三次上所铸出的私钱,便成一个惊人的大数目,恰在第三次上,就着路广锺铁面无情的将他破获了,并且秉公执法的将事件申详上去。于是犯人伏了法,脑袋与颈项分了家,路太爷建了功,从县丞升到知县,加捐五品顶戴,赏戴蓝翎,他第一个姨太太,就是在这时候买的。

他有这样的能干,所以又因为宣统元年开运动时,学警冲突,戳伤几个学生,大为总督赵尔巽所称许,立刻委他署理崇庆州。也因有这样的能干,才历次以诬人为革命党,为土匪,而保升到候补府,而买第二个姨太太第三个姨太太全在这时候。

最近也以有这样能干之故,而为田徵葵、王棪所引进,公然置身四少爷的幕府,而为之画策设计。

他的妙计,也不外乎他原有的那一套。四少爷皱起眉头,大为感叹蒲罗等劣绅,借故捣乱,而所借题目,又甚正大,不好收拾他们。他便竭尽智力,献了一个栽赃诬盗的计策说:“这容易,就说他们造反好了!”

造反不是要有证据吗?于是他便大施经纶,造黄袍,造盟书,造名册,造调兵的油牌。

倒是赵尔丰稍为有点明白,迟疑说道:“这好像小说上的办法,似乎有点令人不信,再想好点的罢!”

好点的,何尝没有?但是四少爷哩,只知道“咱们主子,”此外便没有了;田徵葵哩,只知道“拉来砍了罢,”此外也没有了;油滑的王棪,更是除了请安画行,连所谓小说且看不懂,自然只好又找着智多星路知府。

他的一套已经贡献尽了,那里还思想得出更好一点的?他焦躁的寻思:“我已经想不出,别的人还行吗?除非书本上有!”

但是他懊恼已极,当年在私馆时,为什么不多认识几个字!但是,一切都由田徵葵、王棪准备好了,只等他的妙计。他正焦急到几乎连耍新姨太太的兴会都没有了,而忽然得了这张《川人自保商榷书》,他如何不大喜到颠起屁股,跑到四少爷跟前,连请了几个安道:“禀四少爷,好一点儿的造反凭证,给卑职寻得了。这不是蒲、罗诸人要霸据四川,造反作乱的宣言吗?”

四少爷犹然不甚懂得,连忙把田、王、饶等传来商量,都说:“路守所见甚是,再想好的,实在没有了!”

大炸弹的信管,便是如此的安上了。

黄家的袱子,恰恰烧完。楚子材因为劳苦功高,得了黄太太的允许,夜里同他密谈,所以他这一天很高兴,同孙雅堂、徐独清、陶刚主弟兄等相周旋时,一直是心安理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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