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后略一思索,硬着头皮开口:“沈清妩何在?”
沈清妩自席间站起,一步一步走得极为郑重,而后,跪下行礼:“臣女在此。”
高后笑得有些尴尬,指给文景帝看:“陛下,这便是沈相的千金。”
文景帝上下打量她一番,频频点头:“品貌端正,落落大方,勘为太子良配。”
高后掩面而笑:“臣妾斗胆,向陛下请旨赐婚。”
文景帝连声称好,又将目光转向沈居正:“相国,往后朕与你,可就是亲家了。”
满座哗然。
上个月的百花宴上,太子当场拒婚,誓不接受沈清妩为妃,本以为这回的千秋宴上要重新拟定太子妃人选,怎料陛下与皇后仍然心属沈清妩,实在令人吃惊。
且不说太子无意于沈清妩,便是近日京中那一桩桩、一件件流言蜚语,也不适宜再将沈清妩纳入东宫吧?
沈居正对殿内的议论视而不见,坦然起身,跪下谢恩:“老臣谢陛下指婚……”
太子赵成钰怒而起身,气势汹汹跪下:“儿臣不愿娶沈清妩为妃!”
高后在殿上厉声喝止:“钰儿,不得胡闹!”
赵成钰一字一句,说得无比坚决:“沈清妩已是名节有亏之人,将其纳入东宫,儿臣的颜面何存?皇家的颜面何存?”
赵成钰说话间,赵成熠不由去看沈清妩的反应。她端端正正跪在那里,目光清明,神色平静,看不出任何情绪。
文景帝不解,抚着胡子问:“太子,你这是什么意思?”
不待沈居正开口替女儿辩解,太子已经起身,将近日京中的流言绘声绘色描述了一遍,末了,不忘强调:“如今,此事已经传遍民间,百姓都将其当做茶余饭后的谈资,倘若让这样不知检点的女子入宫,岂不白白让人看了笑话!”
文景帝侧身去看高后,眼神之间,似乎在求证太子所言的真假。
高后叹气不语,神色凝重,显然是默认太子所言不虚。
沈居正双眼圆瞪,气得满面通红:“太子一派胡言!小女乃清白之身,何曾是不知检点之人?”
太子冷冷递去一个白眼,语气之中惧是轻蔑与不屑:“谁知道是真清白还是假清白?除非当场脱了衣服,让本太子和在座的大臣们验验,否则,相国之言,实在没有说服力!”
沈居正气得身子都站不稳:“你……你……你满口胡言!”
两人当即你一言我一语,在殿上吵闹起来。
一位是当朝太子,一位是当朝相国,一样的位高权重,一样的深得陛下信任,如今这样不顾形象地大吵大闹,丑态百出,实是世所罕见。
文武百官看得津津有味,高后一脸嫌弃,文景帝无奈,看向殿下的沈清妩,面带难色:“沈清妩,不如你自己说说当日的情形?”
沈清妩一五一十回答:“臣女当日确为山贼所虏,后来幸得好心人相救,因此毫发无伤。”
正在此时,方才那位尚书千金朗月芝插言:“什么好心人?他如何相救?为何相救?无凭无据,怎叫人信服?”
一旁的尚书朗世杰见自家女儿如此胆大妄为,敢指摘相国千金,登时厉声喝止,拉女儿坐下,勒令她不得再插言。
沈清妩沉默不语,并不回答朗月芝的问题。
赵成熠望着她,那样直挺挺地跪在那里,冷静地面对众人的指摘与刁难,无论听到多么难堪的话,始终不曾失态。
她为什么不说,他便是那日出手相救的人?是不想他趟入这淌浑水之中吗?
文景帝再度开口,语气之中已经满是责难与质问:“沈清妩,那日救你的人是谁?他如何救的你?为何救你?如今身在何处?”
沈清妩不发一言。
片刻,文景帝神色已经颇为凝重,沈居正见状,正要说出那人的名字,身后传来急促的脚步声,有人跪下,道:“回禀父皇,那日在林中搭救沈小姐的人,正是儿臣!”
赵成熠跪在沈清妩身旁,一字一句,铿锵有力。
沈清妩抬眸看他,见他目光坚定,不似一时冲动,反倒像思虑良久做出的决定,不由微叹一口气,语气之中带着无奈:“你不该趟这淌浑水。”
他果然猜中了。因为担心他卷入是非之中,所以哪怕为众人所指,她也不愿说出他的名字。
赵成熠回望她,眉眼之间惧是温柔:“我本就是局中人,怎能留你一人,独自面对这些莫须有的指指点点?”
她愣愣望着他。此刻,他的眼里仿佛盛满了世间最好看的清晖,散发着温润柔和的浅光,令她一时无语。
太子在旁嗤笑:“烂柯配破鞋,人间绝配!”
朗月芝用不轻不重的声音说:“与山贼不清不白也就算了,还私下勾引楚王殿下,这样不贞不洁的女人,还妄想霸占太子妃之位,真是异想天开!呸!”
高后“呦”了一声,目光不经意般地扫过殿下的沈居正,转而问赵成熠:“怎么,楚王与沈小姐是旧相识吗?”
赵成熠摇头:“此前从无来往。”
高后喃喃自语:“从无来往?”说完,以袖遮面,掩嘴而笑,显是不信。
沈居正有些阴狠地瞪了高后一眼,目光之中均是怨恚。
文景帝发话:“熠儿,你将那日如何救的沈家小姐,细细说来。”
赵成熠如实描述了一遍自己当日所见。
待他说完,太子高昂着下巴,一脸倨傲:“照楚王所言,你到场时,山贼早已经在那里了,此前发生了什么事,你并不知道。如此看来,你如何证明沈清妩的清白?”
沈清妩嗤笑,抬眸望这位高高在上的太子一眼,目带嘲讽。
赵成熠觑着文景帝的反应。
许久,文景帝按了一下酸痛的眉间,摆摆手,语气之中惧是疲累:“朕今日身体不适,众卿退下吧!”
高后在旁试探着问:“陛下,那太子的婚事……”
文景帝似乎想了想,道:“太子年纪尚轻,选妃之事,暂且搁下。”
沈清妩松了一口气,只听文景帝接着说:“至于沈清妩,朕见她温良贤淑,进退有度,特封为郡主,恩准其不日前往北尉和亲。”
沈清妩目瞪口呆,太子高声谢恩,高后一脸得意,沈居正以头抢地,连声高呼:“陛下,北尉乃蛮荒之地,小女万万不可前去和亲啊!”
文景帝起身,面带愠色:“沈府并未与人定下婚约,如今朕恩赐沈氏远嫁和亲,为国效力,爱卿应当与有荣焉,缘何如此推托?难道要公然违背朕的旨意吗!”
沈居正张大了嘴,再无法说什么,唯恐触怒天颜。
沈清妩认命地闭上眼睛。手掩在宽大的衣袖中,她狠狠掐了自己一下。她要忍住,绝不能哭,绝不能让这些人看她的笑话。起身,再重重跪下,面带笑意:“臣女,谢陛下隆……”
“父皇!儿臣有事启奏!”
赵成熠打断她的话,跪在地上,一脸坚毅地望着殿上的文景帝。
文景帝有些意外,坐直了身子,问:“楚王有何事?”
赵成熠回:“相府千金沈清妩丰姿娟秀,宜室宜家,儿臣心悦之,恳请父皇赐婚!”
座下再度哗声一片。
原本正幸灾乐祸的朗月芝瞪大了眼睛,满脸写着难以置信。
沈清妩伸手,悄悄攥住他的衣襟:“殿下,你何需如此?”
赵成熠顺势将她的手握在自己掌中,唇角微微上扬,目光之中满溢着虔诚与恭敬:“你不愿意么?”
沈清妩遽然无语,不知如何回答,任他将自己的手握在掌心,并不抗拒。
沈居正回头,正好望见两人执手相牵的一幕。
文景帝端坐在殿上,望着殿下一脸坚定的赵成熠。
其实,他对赵成熠,一直心怀愧疚。自芸慧皇贵妃离世后,他们父子二人,已经许久不曾说话。如今,得知赵成熠已经有所爱之人,他不是不意外的。
但是,一个人的眼睛不会骗人,赵成熠望向沈清妩的眼神,分明与自己当年初见芸慧皇贵妃时一模一样。
他该成全他们吗?
罢了,对这个儿子,他实在亏欠良多,这一次,就成全他一回吧!
元平二十四年七月初十日,文景帝下诏,封相国之女沈清妩为一品诰命夫人,赐婚楚王。
婚书曰:“奉天承运皇帝,制曰:楚王成熠,朕之二子也,系故芸慧皇贵妃所出,身份贵重。自幼聪慧灵敏,旦夕承欢皇后与朕躬膝下,皇后与朕疼爱甚矣。今楚王年逾弱冠,适婚嫁之时,朕于诸臣工中择佳媳与爱子成婚,闻相国千金沈氏女人品贵重,兰情蕙性,与楚王婚配堪称天设地造,朕心甚悦。为成佳人之美,兹敕封沈氏女一品诰命夫人,配于楚王,布告中外,咸使闻之。”
传旨官甫一离开楚王府,朗月溶便从堂内出来,见赵成熠手中握着圣旨,急忙迎上去,声音有些冷冷的:“看来殿下对这桩婚事十分满意。”
赵成熠坐下,看都不看她一下:“怎么,你不满意么?还是说,与你的计划有出入?”
他的声音,比她方才的要冰冷百十倍,隐隐是发怒的前兆。
他很少这样与她说话,平素虽也冷冷淡淡,但从未如今日一般,冷淡之中透着一股子说不出来的阴狠,令朗月溶有些无所适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