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过神来,我看到公告栏前围着密密麻麻的人群,我挤了进去,和他们一样抻着脖子在班级表上寻找自己的名字。我个头高,从上往下逐个扫视那些朴实的名字,王栓柱、李德旺、张秀娟(不知道何时开始我们中国人的名字全变成什么轩、什么涵了)……当看到第八张表格时,第一个名字便是王进喜。
“进喜!你在八班,第一个名字就是你!”我用手肘捣了捣旁边的进喜。
“我也发现你了,大卫,你也在八班!你在八班表格的最后一个。”原来,王进喜个头矮,挤在人堆里只好从下往上看。
后来我才知道,入学名单的排列是按照入学成绩由高往低排列的。倒数第一的我发现了正数第一的王进喜,正数第一的王进喜发现了倒数第一的我。
我俩相视一笑,把车子推到到处是尘土的车棚,扬起的灰霾全是暑假的味道。我俩用肩膀扛着“尿素牌”行李袋,另一只手拎着塑料盆和保温瓶向宿舍楼走去。现在回忆起那副画面瞬间让我想到了农民工,农民学生和农民工人在形式上一样,在本质上也没有不同:都是差不多的装扮,都是怀揣希望,只不过一个为了自己的远大前程,另一个则是为了孩子的远大前程。
男生宿舍楼在校园的东南角,一共六层,从上至下依次是高一至高三,每个级部占两层。宿舍窗户不大,采光不好,楼层越往下越阴暗,这像极了一个高中生的心路历程。校方这样设计安排是有他的良苦用心的:减少高年级在爬楼上浪费时间,与高考无关的时间都是巨大的浪费,至于光明什么的应该不在他们的考虑范畴之内。
我找到623的门牌号,屋里边六架高低床把空间塞得满满当当,集中营的气息迎面扑来。我选了个靠窗没人的下铺把铺盖卷铺在了上面,简单和几个舍友互通姓名、寒暄了几句后,我便喊着隔壁宿舍的王进喜下楼去吃饭。我和王进喜一人拿着一个搪瓷饭缸来到食堂,我要了五毛钱一份的茄子炖肉,王进喜要了五毛钱一份的土豆炖肉,我俩打赌看谁碗里的肉片多,谁输了谁就刷饭缸,结果,我吃出了一片肉、俩苍蝇;王进喜吃出了两片肉、一只苍蝇。平局,各刷各的。
洗碗池就在操场围墙外边,透过墙上的菱形造型孔洞,我再次看到了一中的大操场,我打了个带有苍蝇汤味道的饱嗝,心想,接下来的三年这里将会是我的“战场”了。
晚自习到了,我自觉的坐到了教室的最后一排的角落里。这个位置总是那么迷人,像遥远的古拉格群岛,放逐于主体之外,自生自灭。但这个位置却拥有“上帝之眼”:讲台上的老师上上下下、黑板上的粉笔字出现又消失、同学们的脑袋抬起来又耷拉下去、课桌上的书本换了一本又一本……倚在墙角,洞悉一切,惬意得很。
班主任何老师进班第一件事:调座位。我们全部出去,在走廊等待发落。何老师拿着分班表,从上至下依次点名进去挑选座位,最后出场压轴的当然是我,是唯一一个能够享有全班同学注目礼的学生,于是我昂首挺胸来到上帝的宝座。多年之后,我看到鲁迅先生的《阿Q》时,我觉得我就是体育生阿Q。
何老师来到讲台上,看到我们各就各位完毕,用食指托了托大镜框,厚厚的镜片反射着日光灯刺眼的光晕,他双臂交叉在胸前,镜片后犀利的眼神扫视了我们足足有一分钟,就像一个庄稼汉盯着播种后的土地一样认真。不发一言的何老师转过身来在黑板上铿锵有力地写下一串数字:831。
“你们只有831天,剔除假期你们距离高考只有831天!”。
我已忘记了何老师是怎么详细推算出的这个数字,但我牢牢地记住了这串数字,因为我看过一部恐怖片:《黑太阳731》。这让我对精确的数字感到十分反感,它尖锐、没有商量余地、步步紧逼。
教室的空气瞬间凝重了起来,中考结束后的轻松一扫而光,高考当头棒喝。八月人满为患的教室里,扇子和书本扇个不停,搅动得氧气变了质,到处散发着开学季里人身上特有的馊水味,令人作呕。我把身上的篮球背心卷起来塞到脖子下方,露出前胸后背增加散热面积,这让我舒服了很多。突然,我的后背挨了一巴掌——教导主任老魏从后门沿着后墙根溜进来了。原来,在我的“上帝之眼”之外,还有“天眼”。
“袒胸露背,成何体统!”,老魏黑着脸对我说。倒不是老魏因为生气才是这个脸色,而是据我高中三年的观察,老魏一直都是这个脸色。
我不敢造次,乖乖地把篮球服撸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