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6年6月
“拿了你的书。”
“嗯。”
周程路过书架的时候,目光扫过层层书脊,大概知道她拿的是哪一本。他走进卧室,擦着头发上的水,坐在床边,靠近她的位置,然后将湿毛巾随手扔在一边。
林超亚抬起头,她看着周程,伸手指将湿发理顺成她想要的样子,起先周程躲了一下,但还是默许了这种摆弄,然后林重拾起书,以一种寡淡的语气开始读这一段:“现实与梦境交叠迸发出的力量,我并不想赋予它任何名字,即使我已清醒地意识到这是爱情。我不想承认这份爱很容易消逝掉,那就让它发生在时间带走一切之前。”
她稍一停顿,诵读接近尾声。
“但现在——”
“在洪流中,这是保护我们不受伤害的唯一方式。”
林超亚将这一页翻过去,认真看过续下来的部分,立即合上书,略去书信的后半段不肯读了。
“‘我无比清楚我们的结局,但是我接受它。不为谋求一具空壳的短暂庇护,而是真正挣扎过,这让我对未来多了一份期待。也仅仅是期待而已。祝贺我们永不被婚姻网罗。’张继年把折好的信纸重新放回到信封中,假装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但他心知刚刚是他们最后一次的会面了。”
周程凭回忆将书中的这封信补充完整,他挑起林超亚发尾的一小段,在两根手指之间缠绕,卷曲再捋顺下来,“全文完,张小年,于二〇〇一年二月,汾园。”
“他写这本书的时候才23岁。”周程说。
“有点神奇。”林喃喃道,手指反复摩挲着书封,感受纸质的纹理。
“你23岁的时候在做什么?”周程侧头问。
她摇摇头。我忘了,我不想告诉你,我不知道怎么说——这个摇头可以解释成很多意思。
“你呢?”林超亚反问,这个问题将周程带回到十年前,他目标明确又漫无目的,在语义相悖的两个词间反复,大概知道会怎么样,但又……
不太确定。
每一扇门都留了一道缝,另一边隐隐有光透过来,即便从未见过这风景,也该推开门看看。但是每推开一扇门就要欣然接受背后的结果,然后等待下一扇门。如张小年书中所说:时间本没有意义,只是用来激发人博弈的本性。
“你遇到了我。”林替他回答了这个问题。
“对,我认识了你。”周程笑了起来,然后又说,“当时我们只是见过面了,我后来花了四年多才认识你。”他更正了措辞,“是了解,了解你。”
“还想更了解一点吗?”林超亚向另一边挪了挪,留出位置给他。
周程侧身躺在她身边,“我到现在还不完全明白你是怎么回事。”林超亚将书垫在他头下,托住未干的头发,以免弄湿了床单。
两人靠得很近,只需窃窃私语就能听清对方的话。周程语调放低缓,声音又很小,像一个将睡的人,疲惫的神色流露出来,他抬眼看看对方,调动出一点兴致来,这时他的眼睛才会看起来很明亮,又神气,“假如你能决定未来,你想要未来看起来是怎样的?”
“我们现在就在决定未来?此时此刻,每句话,每一个动作。我的未来就在这里。”她点了点自己的头,又指着心脏,“你的未来在浮梁。”
“浮梁和我想的太不一样了。”周程说。
林超亚托着下巴,给出一个合理的答案:“……不然怎么把你骗到新实验室。”
“你知道有问题,”在控制室的那时候,不,在那之前。他微眯起眼睛,并没有要责怪对方的意思,手臂搭在对方的背上,玩弄起她柔软的发丝,“你一开始就知道。”
“大概知道。”林坦然承认了这一点,“然后呢?”
“然后保持沉默。”周程说。
“怎么办?”
“嗯?”
“然后你怎么办?”
“好,”他探身从床边的柜子上拿了一颗糖。“姑且讲讲我的策略。”
“一颗糖。”周程介绍道,高高举起透明包装纸,它在特定角度的光的照射下变得很闪亮。
“撕开外包装,然后把糖放进嘴里。”
周程将这颗糖递向她,期盼她张开嘴,但她没那么容易被这种小伎俩诱骗了。周会在她张嘴的一刻,将糖块放进他自己嘴里。幼稚的小骗局。这种把戏可以从几岁习得,手法在十几岁二十几岁时日趋成熟,然后一直玩到老。好像也可以陪他一直玩到老?于是她没有摇头拒绝,等待着这么一块永不会来的糖。
这块糖绕过一圈回到周程的嘴里。
“就这么简单?”
“就这么简单。”他稍仰起头,颇有些得意。
“这个词叫策略吗?这叫哄骗。”
他点点头。
甜意开始生效。
“再然后呢?”林超亚趴在床上,懒懒地问他。
“再然后什么?”他装出一副不知道对方在问什么的样子。
“你之前说的。”
“我说,我说什么?”周程明知故问,誓将这副糊涂牌打到底,他眨眨眼,“我说什么了?”
林超亚很久不吭一声,然后起身离他而去,周程很难断定用意,先拉住了她的手腕。“只要能剥开这层糖纸,总有办法消解它。”他第一次认真解释道。
“四个月。”周程掰掰手指,“至多四个月。”
佯怒才是哄骗他的,她只是起身去试穿一件裙子。
她没有回头,没有刻意拨开他的手,她看着一旁他刚随手丢弃的湿毛巾,拾起并抛还给他,在周程接住湿毛巾的同时,她得以脱逃,林超亚笑了起来,有所克制的欢愉如和煦的风拂过,让人舒服。她对他点了点头。
这件裙子的样式过于简单。当她再次走出来,周程的目光完全落在她身上,过于简单,简单到甚至有负这类场合。但这更符合林超亚一贯的风格:她需要的不是所有人的见证和祝福。
她试穿过,很是喜欢。
背部漂亮的曲线,二三十年就会夺走这个。她转过一周,裙角随之扬起,对着镜子轻轻撩拨起头发,用十指暂时拢出搭配裙子的发型,然后她从镜子里偷看周程。时间对所有人都打算开这个玩笑,无一例外。周程坐在沙发上愈发沉默了。在天黑之前,她提着裙摆在房间里跳舞,依着内心的鼓点,最后的日光铺在裙子上,为之点缀了黄昏独有的花色,随时间推移再黯淡下去,在房间一众陈设都隐藏在这种无光背景下,白色仍是不容忽视的。本真达妙绝的地步,沉默以应答一切诘难。
周程站起身,脚步放得很轻,悄悄接近她,直到足够靠近,近到皮肤上的细小瑕疵也无所遁形了,她允许被看到这一面,放弃一直以来维系的高高在上的美感。她身上并没有那种摄人心魄的香气,周程不担心有一天靠近,嗅出他不喜欢的香调。不用斡旋于种种香水间,挑选最偏爱的一款,这些特质是失望的起点,香气总有消散的一天,皮囊总有衰老的一天。
但你现在这副样子我就接受,恰巧也十分喜爱。
糖完全融化在周程的口腔中,他的喉结动了动,抽紧的胃囊里生出一股暖意,他见证过这颗糖是如何甜。
她轻轻哼起某首歌。
在洪流中,这是保护我们不受伤害的唯一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