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爱男人的江湖情调
柳风苑的别院娴丽清雅，很有诗的味道，久住人如其屋，我的艺名便叫柳诗。柳风苑并不是青楼，每天却也有许多男人来这里。这里的女孩子能歌善舞，芊芊玉手琴棋书画，样样拈来。男人喜欢这情调，特别是那些肚子里沾了墨水喜欢附庸风雅的男人，于是太平盛世，柳风苑门庭若市。
这肚子沾墨水的男人不止是大富大贵之人，也有一些落魄的才子夹杂其中，但无论身份怎样，他们到这里后的姿态都一样。抚酒听琴，醉眼看舞，然后吟诗咏词，尽一切文人心中之浪漫能事。
然而今天，很不搭调的是，我面前站着一位大侠。
这位大侠身影高大，皮肤黝黑，目光明亮，五官各司其职轮廓清晰地分配在适当的位置上，煞是好看。他身上有些些的孤独感，还有些些的沧桑感，让人看着，心里也很有好感。
这大侠有个很可爱的名字，叫萧米。
然而此时萧米看起来并不可爱，他正在惘然地看着我，黑色的眼珠子一动不动，宽阔的胸腔一下一下地起伏着。这样子，很容易让我联想到一只蛮牛正在用鼻孔扑哧扑哧地出气。
他是在生我的气。生气的原因是他这位自我感觉良好的大侠对我说，柳诗，跟我走！
而我说，我不要！
我说不要时他怔了一下，显然感觉到自己被高手的暗箭击中，一时间就这样无言在我面前站了很久。呵，他肯定意料不到自己的如意算盘竟会打翻，我这弱小女子竟不愿意跟她一起去闯荡江湖，做一对人皆称羡的侠侣。
他以后行走江湖，想必会很没面子。
他继续站在那里，一动不动，间或有几声粗重的气息从他的鼻腔中爆裂出来。他可能要用这样性感的呼吸来掳掠我的芳心。
我对着面前的铜镜，装白痴。
日光从窗外树叶缝隙投射进来照射到他的脚下，他最后终于无奈地再次从鼻腔中爆裂出一股气流，然后握了握手中的剑，挥了挥手，转身朝门外走去。
他样子很失望，像一头跟人角力败下阵来垂头丧气的牛黯然离开这个斗场。他太自信了，做事又一幅急前急后自以为是的样子，完成不懂得转个弯抹个角耍点浪漫。今天就这样冒冒失地突然冲着我说出这么一句话来，无论怎麽说本姑娘基于女子最基本的矜持，当然要说不要了。这个傻蛋。
小若这时很不识相地就闯了进来，差点跟正要走出门去的萧米撞了个满怀。
“哟！萧米大侠，缘分啊！”小若一阵挤眉弄眼，声音娇滴滴地。
“哼……”但此时骄傲的大侠显然不打算给面子，牛脾气从牛鼻子喷射而出，瞪视了小若一眼，便一阵风般转身离去。
小若一时花容失色，宛如一阵毛骨悚然地穿堂风迎面吹在脸上，她惊在当场：“这，这……这是怎么啦？姐姐。”她无辜地脸望向我。
我无言以对，无奈地向小若摇了摇头，怎么了？不就是小若你今天倒霉碰到个骄傲的小气鬼呗！
艺妓三年，轻歌曼舞，纱起纱落，宛如一个绮丽而空虚的梦，总让人在夜半时莫名惊醒，然后卧枕举目四顾，茫然心有所失。
十三岁那年爹爹还是朝廷重臣，然而伴君如伴虎，一天爹爹上朝后就再也没有回来。
娘带着我四处逃窜，不幸也病逝途中，全家最后只剩下我和丫鬟小若改名换姓流落至扬州，不得不靠着幼年所学技艺，两年拼搏至今，终于在众人羡慕的柳风苑拥有一席之地。
“姐姐，”身后帮我梳发的小若叫醒正望着铜镜入神的我，“其实萧米大哥人蛮不错的，只是脾气怪了点，你为什么就不答应她呢，我看得出来，他心底真的是有你的。”她说。
我望着镜子中的自己，没有说话。
“柳鸣都已经一年没有出现了。”
小若一语说中了我的要害。真的是一年了，当初说好了是半年的，现在却已经一年了，他还是不出现。
我继续望着镜子，沉默着。小若在镜中望了我一眼，唉的叹了一口气，便帮我理好发叉，转身走出房去。
这个小我两岁的“妹妹”，其实我心里在想什么，她都是知道的。
小若比我理性，知道柳风苑这种虽非青楼的风月之地，也非久留之处，当萧米的出现时候，她就总时刻提醒我了。
萧米这大侠确实混得很不错，比柳鸣混文坛好多了。
萧米武功出众，剑法犀利，自从一个风雨萧萧的黄昏，在扬州城郊外一剑击败并捉获专门采盗良家女子处子身的洛阳淫贼“霍老三”后，一时在扬州城内声名鹊起，受到万千闺中女子的青睐，以致于消息远传到皇帝后宫，某位不透露姓名的嫔妃托太监出宫重金聘请他去当“侍卫”，却被他很骄傲的拒绝了。
他就是这么骄傲，以致让人看着心底有气，但小若总是说，很多女孩子就是喜欢他这种酷酷的感觉。
我无言以对！
世上总有很多事情是很奇妙的，比如爱情。
柳鸣混文坛就落魄多了，来柳风苑借酒接闷的少数落魄才子中，他就是其中一个。他是个填词人，纵情诗词之时心中却还充满了满腔报效祖国的志气，然而三次科考，三次落第，落得至今的满身失落。
他很可怜，在第一次落榜时赌气信手填了一首词，讽刺科考评审的无知，不想竟惹怒了主考官，于是后两次科考，结果可想而知。
这一点很像柳永，但柳永虽然也是落榜，但仍然能靠填词这一天赋常年混迹于风月场所之中，偶尔手头也有阔绰的时候。柳鸣显然才气比柳永差了一点，以致于一直都很落魄，落魄得本来说好了半年后回来，而现在一年过去了，他都不敢出现。
不落魄却很失落的人是我。
一年前我们柳风苑发生了件事，我们的好姐妹兰兰出嫁了，嫁给了长安城内一个有钱有势的官府中人。出嫁那天我们姐妹们洒泪告别，纷纷为小兰终于找到了归宿而感动心喜，然而好景不长，小兰嫁出后的一个月，消息就传来小兰被正房逼得上吊了。
这件事弄得我和小若好长一阵子的心情黯然，最后小若目光狠然得出的结论是，以后光景无论怎样凄凉，打死也不能嫁给男人做妾。
但想想这事就不太可能，这年代，身家好的男人哪个不是三妻四妾，没身家没三妻四妾的好男人又哪能拿出我们昂贵的赎身费来。
后来小若由心情愤慨变成了时不时地对天长叹：“我们的命好苦啊！”
这时候，我就想笑，我说：“你这丫头，春心也动得太早，急着嫁人呢？”
然而这时，小若总会扭过头来看着我，说：“姐姐，莫非你真的愿意在这地方呆上一辈子？”
往往此刻，我的心也会蓦地就黯然下来，然后跟着小若就这样一起无言地站着许久，一直到房间内的光线慢慢变得暗淡。
小若虽小人却机灵，什么事情都比我想得清楚，她在众多男人间周旋，哪个好哪个坏哪个身家殷厚哪个徒有其表哪个又是花心大萝卜她都摸到一清二楚，因为摸到太清楚所以她一直都很痛苦。
她另一个结论是，这世界上有财的男人一般都没有才，而又有财又有才的男人却一般都没有情，而又有财又有才又有情的男人却一般都三妻四妾了，而尚未三妻四妾将来自己可以嫁过去当正房的又有才又有情义的男人却最要命的都没有财。此结论结合前一个结论，于是小若又作西子捧心状，然后再次大呼我们的命好苦啊！
这时候，我就不敢再笑她心比天高了，因为我知道柳鸣就是那么一个尚未娶妻又有才又有情却竟很要命的没有财的男人。虽然满腹才华，虽然情义深重，但凭他现在填词所换来的几两银子是怎样也不能换来我们一生的携手相牵的。
这时代酒醉金迷，日子流逝得很现实，于是爱情也很现实。理智的小若早早就劝我说，姐姐，理智点，尽快悬崖勒马吧。
我在这现实的状况下做出的理智决定就是，拿出我逃难以来全身仅存的那块“炫凤玉佩”，交给柳鸣作为再次科考的资费。
这块玉佩是爹爹在我十四岁生日那天送给我的礼物，天下无双，价值不菲。柳鸣拿了炫玉后说他三个月就回来，可现在半年了我都还没看到他的影子。
小若气得有一阵子不来理我，她的想法是那块炫玉价值昂贵，将来无论怎样最后一步我都可以把它当掉为自己赎身，找个起眼点的人家托付终身，现在好了，玉佩没了，注定要在柳风苑呆一辈子了。
一直到后来城内女子闺阁中刮起一阵“萧米风”后，这小女子才才终于有一天欢天喜地地跑来，抓起我的手就走。
那天小若说她发现了一个男人中的另类，相当地极品，极品得那男人一蹦脚就可以上梁，再一蹦脚就飞檐走壁。
“那是个大侠啊！江湖中人称“湘中一条龙”来着，这次来长安，就把天下第一淫贼洛阳霍老三给毙了，现在正在我们前厅喝酒呢。”小若说得眉飞色舞，就差没高兴得也蹦上梁去了。
前厅厢房门后一侧早聚集了一帮姐妹，躲在一起一阵叽叽喳喳议论个不停，时不时总有人好奇地探出头去偷望上几眼，然后兴奋地回过头来往脸上不住地涂脂抹粉。
我不由也跟着好奇探出头去，只见经常光顾我们柳风苑的李公身旁端坐着一个体格魁梧的人，那人虽肤色过于黝黑，但微扬着头眯着眼，眉宇间透出一股霸气，整个人气宇不凡，果然很“另类”。
难怪姐妹们这么激动了，呆在柳风苑里一年四季所能看到的尽是一些满肚肥肠体态虚弱的肤色白皙的文人，这时突然冒出这么个黑不溜秋的大侠来，当然新奇得精神大振。
“嗯，果然是个让人赏心悦目的家伙。”小若也在身旁不住地点着头，眯着眼不住低声赞道。
这时妈妈突然就走了过来，刷地一声就拉开厢门，姐妹们惊叫一声准备不及，纷纷暴露在客人面前，一时之下，各人脸上有忸怩状，有害羞状，有傻笑状，有不顾廉耻明目张胆瞪视着看状等等等等，反正姿态万千。
“呵呵呵，萧大侠果然好人缘，你看女孩儿们都等得心急了。”妈妈扬着手帕遮嘴掩笑，回头妩媚看了身后两人一眼。
萧米只微微地向这边斜了斜头，坐在他身旁心宽体胖的李公则也跟着呵呵笑了起来。
“来，诗诗小若，李公点了你们两人的名，萧大侠救了李小姐一命，你们两人可要替李公好好谢谢萧大侠啊。”妈妈说。
我和小若不由互相看了一眼，然后小若向我暗笑了一下，便拉起我的手走进厅去。
小若琴声扬起，我也不由跟着琴声在萧米和李公面前跳起舞来。
多年的搭档配合，已让我和小若的琴舞达到声色俱美的境界，成名已来，多少文人骚客不远千里慕名而来，昼夜等待只求一睹美人芳容佳音，看时更是疯狂拍掌大声叫好，更甚乎感动到涕零满面。
可是今天，舞曲过半，我竟第一次感到信心不足，听着琴声我也隐隐感到小若内心的不安，因为在我们面前的，除了李公，另外一个坐着的人俨然就像一座黑色的木头，一张黑脸完成看不出有半点起色来。
萧米自始至终眼皮都不抬一下，正襟危坐得稳如泰山，这不由让我和小若感到气岔，我们可是方圆百里最能煽动观众情绪的最佳组合啊，这样下去招牌岂不是砸了。
琴声急切铿锵，我知道小若是动真格得了，不由也跟着卖力舞动起来。今天不叫你动一丝一容，将来可怎么混。
一边的李公早已忘情得把酒杯举在嘴边忘记饮酒许久了，可那黑块黑色的木头依然纹丝不动着。
锵锵锵锵，小若看势不妙，十指舞动如魔，声势犹如万道金戈铁马直杀向萧米，我知道她现在很想凭琴声把萧米给干掉，我也越加不服气，扭动着腰肢舞动着衣袖，身姿如蛇般在萧米周围团团转动，我真想停下来然后在他身上咬一口，看他到底究竟还是不是个活人。
最后终于一曲终了，我跟小若终于无奈地气喘吁吁停了下来，四只眼睛怔怔地看着面前这个人。
李公酒杯掉在桌子上，眼神恍惚摇摆着头连连拍手不住得赞道：“好，好，好，绝美绝伦，绝美绝伦，真是太好了！太好了！”
萧米依然微扬着头眯着眼，然后低下头来拿起酒杯轻饮了一口，声音沉稳地缓缓说：“这身姿，不去峨嵋派练剑太可惜了。”
这句话差点让我跟小若彻底崩溃，太伤人了，这不仅是对我这一专业舞者的侮辱，更完成是对小若这一顶级乐师的忽视不见，小若刚才那一曲声色动人的演奏算是白弹了。
小若恨得直咬牙走到我身旁，暗暗骂了一句：“一块不解风情的木头！”
小若因此算是跟萧米结下梁子了，自从小若发现她用琴声竟然感动不了这个大侠后，她便态度大转，公然在姐妹间说起萧米的坏话来。
“什么大侠，完成是块不解风情的黑炭！”
小若每次都这样狠狠地说，我因为本身也心有不甘，而且要给小若支援声势，所以也接下话来：“对，完成是一头黑色的呆头鹅。”
但每当这时候，我们都会在接下来的一下子里便淹没在姐妹们强烈抗议的口水声中。姐妹们力挺萧米，说人家那个肤色才叫迷人，人家纹丝不动是人家内功修为高，扬州城里五百年才出现这么一个，你们这才叫不懂欣赏不懂风情，吃不到葡萄骂葡萄酸。
我早早溜回房中，小若抵死反抗，一张利嘴抵挡八方来兵，列出条条证据说明萧米是块不解风情的黑炭，但最后始终双拳难敌四手，气呼呼回来，脸色相当难看。
跟萧米大侠的第二次“邂逅”是在两天后，地点是永安街的烧饼摊前。
小若自从逃难时吃惯了烧饼，现在有事没事时也总要我陪着她去买烧饼吃。
永安街李老头的烧饼承传家传手艺，味道正宗，而且物美价廉，相当好吃。小若在十米开往便在人海中愀到烧饼摊前那个黑不溜秋的身影，不由惊呼一声：“萧米。”
我沿着她的目光看去，果然便看到萧米正站在烧饼摊前，一手拿着剑，一手拿着两个烧饼，正一口一口地吃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