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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树林里,褐色的地上覆盖着一层厚厚的松针,年轻人就匍匐在那里,下巴搁在交叉着的双臂之间,凝视着远方。在他头顶上空,风在树梢上掠过,发出“呜呜呜”的响声。他俯卧的地方是一个相对平坦的山坡,再往下却是一个陡峭的断崖。从他的角度看过去,黑黢黢的柏油路延伸着穿过那边的山口,路的旁边是哗啦啦的河水。再往前,山口远处的河边,依稀可见有一家锯木厂,拦水坝建在那里,坝子截成的水瀑在夏日的阳光下闪着耀眼的白光。

“那里就是锯木厂?”年轻人问。

“是的。”

“我怎么不记得那里有家锯木厂,难道我忘记了?”

“不是的,那家锯木厂是在你离开之后新建的。老锯木厂还在它的前面,离山口非常远的地方。”

年轻人把影印的军用地图在林地上摊开,蹙着眉头思索着。老头子也从他肩后弓着身子慎重地看着。老头子个子不高,身板却很结实,他上穿黑色的罩衣,下着灰色的裤子,脚蹬一双绳底鞋,典型的当地农夫打扮。老头子显然还没从刚才爬山的劲头上缓过来,此时正大口地喘着粗气,一只手无力地搭在他们带来的两只沉重的背包的其中一只上。

“这么说来从这里根本无法望到那座桥了?”

“是的,”老头子说,“山口附近一带地势大多比较平坦,水流平缓。再向前一段,公路绕进旁边的树林,更是什么都看不到了,那边的地势也很蹊跷,不但忽然低了下去,而且有一个非常深的峡谷……”

“我记得这个地方。”

“峡谷的上面就是我们说的那座桥了。”

“敌人的哨所也在那儿?”

“就在你刚才看到的锯木厂旁边。”

这时年轻人把手上的地图卷起,从自己褪了色的黄褐色法兰绒衬衫口袋里掏出一副望远镜,用手帕小心地擦了擦镜片上的灰尘,然后不断地来回调整焦距,直到锯木厂在视野中变得清晰。他看到锯木厂房斑驳的墙壁,门边搁置的一条长板子,敞棚里随意放置的圆锯,抛光木头落下的成堆的木屑,还有一段运木材的滑槽,可能把小河对岸山坡上的木材运下来的时候能用得着。他还发现,望远镜中锯木厂环境很美,小河走势平坦,显得清澈而安详,可到了拦水坝流水却急转直下,坝下激起的万朵水花在风中飞舞。

“没有看到岗哨。”

“锯木房的烟筒倒是在冒着烟,”老头子说,“晾衣绳上还挂着洗好的衣服呢。”

“这些我也看到了,但就是看不到岗哨的影子。”

“也许他躲在厂房的背面,”老头子解释说,“现在天气还是很热,他也许躲到我们看不到的背阴里乘凉去了。”

“也许吧。另一个哨所点在哪儿?”

“就在桥下方的里程碑那儿,哨所的旁边是养路工的小房子,那里离山口的最高处大约有五公里远。”

“这里有多少兵驻扎?”他用手指了指那个锯木厂。

“据我的观察,大概有四个,另外还有一个班长。”

“那么桥的下面呢?”

“那要多一些了。我可以过去仔细打听一下。”

“桥头上呢?”

“总共就两个兵,桥头桥尾各一个。”

“我们还需要加一些人手,”他说,“你能召集到多少人?”

“你想要多少我就能够召集到多少,这个不用担心。”老头子说,“这一带山里,现在聚集着不少人呢。”

“大约有多少?”

“一百多个吧,不过他们三三两两分散在各处,不是很集中。你需要多少人手?”

“等我们侦察了桥的相关情况之后,再告诉你具体人数吧。”

“现在你就想去侦察桥那边吗?”

“不。我现在最想做的是找个隐蔽的地方,先把这炸药藏起来,需要用的时候再去取。我希望把它放置在一个绝对安全的地方,如果可以,最好是离桥不超过半小时路程的地方。”

“这很容易,我知道一个地方最适合。”老头子说,“从那里到桥头全都是下坡路,一会儿就到了。不过,我们现在去那儿要费一些力气爬一段山路。你饿吗?”

“饿。”年轻人说,“不过还是能坚持的,我们一会儿再吃吧。你叫什么名字?我忘记了。”他竟记不清老头子的名字了,这不是一个好兆头。

“你叫我安塞尔莫就可以,老家在阿维拉省的巴尔科城。我帮你拿另一个背包吧。”老头子说。

年轻人站了起来,这时才看清他的样貌,他又瘦又高,一张稚嫩的脸,写满了与年龄不相称的忧愁。一头卷曲的金发,因过度暴晒而失去了光泽。他穿了一件褪了色的法兰绒质地的衬衫,一条普通的农民裤和一双绳底鞋。他看了看前方,弯下腰,把一条胳膊伸进背包其中的一条背带上,顺势把沉重的背包甩上肩膀。接着又把另一条胳膊伸进另一条背带里,顿时沉重的背包压在了他的背上。这个年轻人是多么的坚忍,刚才因为背包被汗水打湿的衬衫,现在仍然湿漉漉的,可是他没有一句怨言,又踏上了征程。

“我背上它啦,”他对老头子说,“接下来我们往哪个方向走?”

“翻山过去。”安塞尔莫答道。

路途是多么的艰难,身上的背包是多么的沉重!一路上一直是汗如雨下,但他们仍然坚持在密密匝匝的松树林中跋涉,在陡峭突兀的山坡上稳健地向上攀爬。在前进的过程上,年轻人虽然发现林中没有既定的路径,但是见到老头子坚定的步伐,也没有气馁,继续努力向上攀爬着。终于,绕到一个山的前面,这时一条小溪挡住了去路,年轻人正在犹豫之时,却见老头子踩着溪边石块稳步跃了过去,年轻人未发一语,紧随其后。走了一段之后,山路更加陡了,攀爬更是不易了,但他们还是坚持着前进。直到到了一个断崖边,但见溪水从一个光滑的花岗石悬崖边上倾泻而下,攀上去更是难上加难,于是老头子停下来,等着那个年轻人赶上自己。

“你行吗?”老头子问。

“没问题。”年轻人答。此时的他已经是大汗淋漓,腿部的肌肉由于高强度的运动,开始不由自主地抽搐起来。

“你在这里等我吧,我先去告诉他们一声,你带了这玩意儿,总不希望别人误会你的动机,向你开枪吧!”

“当然不希望,”年轻人说,“还有多远能到?”

“不远了,请问您贵姓?”

“罗伯特[1]。”年轻人回答道。他把身上的背包拿了下来,轻轻地放在溪边两块大鹅卵石之间。

“罗伯特,你先待在这里休息一会儿,我一会儿就回来接你。”

“好的,”罗伯特说,“你打算以后到下面桥头去,走这条路?”

“不,我们去桥头要走另外一条路。那条路会更近一些,也更容易走一些。”

“我不希望东西藏在离桥头太远的地方。”

“你自己看着办吧,如果不满意这个地方的话,我们就另外找地方。”

“那好吧。”年轻人回答。

年轻人坐在背包旁边喘着气,看着老头子独自攀登悬崖。他发现,本来以为很难的事,对老头子来说却很轻松,他不需要左右摸索就可以顺利找到攀手,由此看来,这悬崖对他来说,已经熟门熟路。然而,悬崖上却没有留下任何痕迹,可想而知,攀爬的人是多么的小心谨慎。

这位名叫罗伯特·乔丹的年轻人,现在不仅十分饥饿,而且心事重重。挨饿,是经常的事,已经不在乎;忧虑,对于他来说却是很少发生。他遇事一向豁达,什么事都能从容解决,但这次却有不好的预感,毕竟这一带地势太险恶,开展敌后活动很困难。如果有个好的向导,熟悉这一带的地形,那么自己在敌人防线中出入也好,在敌后开展布防活动也好,都不是难事。问题是一旦自己的事情败露,被敌人抓住,事情就不好办了;另外,谁值得信任也值得仔细推敲一番。要么完全信任你的向导,要么时刻警惕着他,在这两个方面自己必须有一个抉择。这些虽然难以决断,但都不是他最为担心的,因为有更大的忧虑压在心里。

这个安塞尔莫是个好向导,他走山路很在行,健步如飞,虽然罗伯特自己对走山路也算有点儿经验,不过,从天亮前跟着向导一直走到现在,他很清楚再持续走下去,这老家伙就能让自己累死在半道上。到目前为止,罗伯特·乔丹对安塞尔莫除了判断力以外,事事都信赖他。这么短时间,他还没有合适的机会来考察老头子的判断力,不过,不管如何,判断怎么也应该是自己要做的事。实际上,他并不担心安塞尔莫,况且炸桥的事比起其他的任务要相对容易得多。不管什么样的桥,只要你叫得出名儿,他都知道怎么把它炸掉,而且他也炸过各种长短不同、结构不一的桥,即使这座桥比安塞尔莫所讲的大上两倍,这两个背包里的炸药装置也足以把它完全摧毁。这座桥在他的记忆中有印象,因为1933年他徒步旅行到拉格兰哈的时候曾经走过这座桥,而且临出发的前天晚上,戈尔茨在埃斯科里亚尔城郊外一栋房子的楼上,曾经亲自给他读过有关这座桥的资料。

“其实炸掉这座桥也没有多大意义。”戈尔茨当时用铅笔在一张大地图上比画着说。灯光照在了他那光秃秃的带有伤疤的头上。“你明白了吗?”

“是的,我明白了。”

“其实根本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如果只是把桥炸掉,那么只能算是一种失败。”

“是,将军。”

“应该做的是根据发动进攻的时间,在要求的时间点把桥炸掉。这不仅是你的权利,也是你的任务。”

戈尔茨看看铅笔,并且用它轻轻地敲了敲自己的牙齿。

罗伯特·乔丹没有说话。

“这是你拥有的权利同时也是你的任务和应该采纳的行动,”戈尔茨一边看着罗伯特·乔丹,一边点点头继续说道。随后他用手中的铅笔轻轻地点着地图,“这就是我的责任,但是这也正是我们根本无法做到的事情。”

“您为什么这么说呢,将军同志?”

“为什么?”戈尔茨非常生气地说,“你参加过那么多次进攻,还需要问我为什么吗?如何才能确保我的命令不会被变动?如何才能确保这次行动不被推迟或者不被取消?又如何才能确保实际开始进攻的时间和计划的时间相差不超过六小时?我们有过一次完全能够按照计划实施的进攻吗?”

“如果由将军您来指挥这次进攻,那么我们就能完全按照计划实施任务。”罗伯特·乔丹说。

“我指挥能力还是不行的,”戈尔茨说,“我的强项只在迅猛发动进攻而已。炮队不属于我的管辖,我必须向上级提出申请,但是我们的需求能不能达到满足,就不得而知了。上级的作风你是知道的,在这里我就没必要多说了。他们的效率可想而知,总是出现这样那样的问题,也总是有人为这事那事来打扰,所以不能对下级的申请一一做出合理的答复,也是很正常的事。”

“既然这样,我们应该什么时候去炸桥?”罗伯特·乔丹问道。“不能提前,进攻一开始就炸。这样一来,敌人的增援部队就不能顺利地从那条公路过来。”他用铅笔在地图上标示着,“所以我必须阻断敌人的后援。”

“那么我们到底什么时候开始进攻呢?”

“我会通知你的,但是日期和时间只能作为一种初步的参考。在那之前你必须做好充分的准备工作,进攻的炮声一响,你就迅速炸桥,明白了吗?”他说着,又用铅笔指着地图上的那座桥。“这条公路是敌人能够将增援部队开赴前线的唯一通道。这也是他们将坦克、大炮甚至卡车开赴我们所要进攻山口的唯一通道。这么重要的交通枢纽,我必须确保桥被炸掉,并且不能提前,因为一旦进攻推迟,敌人就有充分的时间把桥修好,那是绝对不行的。在进攻开始的时候,就立即炸掉,我必须有十足把握,容不得马虎。明天跟你一起去的那个人,他刚从桥那里过来,据他可靠的消息,目前只有两个兵在桥上把守,你到了那里就会知道这个情况到底是不是属实。他在山里有一批人,你实地勘察地形之后,判断这项任务大约需要多少人,就跟他要多少,我的建议是尽可能少用人,但也要保证够用,这方面的事情,我就不多说了。”

“那我靠什么来判断进攻已经开始了呢?”

“届时将有一个师的兵力发动全面进攻,轰炸机作为先头部队,你的耳朵不聋吧?”

“既然这样,我是不是可以这样认为:当上空的轰炸机开始投放炸弹的时候,这就意味着进攻就要开始了?”

“你不能一直用这样的逻辑去判断问题,”戈尔茨说的同时,还摇了摇头,“不过这一次,你可以这样认为,这是我指挥的进攻。”

“我明白了,”罗伯特·乔丹说,“说实话,我并不喜欢这个任务。”

“我也一样。如果你不愿意去完成这个任务,现在就可以提出来,要是你认为自己不能胜任,现在也可以说。”

“我去,”罗伯特·乔丹说,“我愿意去,我没有什么意见。”

“我只想了解一个情况,”戈尔茨说,“就是在进攻的时候,不能让敌军通过那座桥,这一点你要绝对保证。”

“我明白。”

“我不想求人去做这样的事,并且以这种方式去做,”戈尔茨继续说,“我也不能命令你做这种事,我明白,我提出的任何条件,都将会左右和牵制你的行动。我能做的,只有把这项任务解释得非常详细,以便让你认识到:你可能遇到的种种困难以及这项任务的重要性。”

“如果桥被炸了,你们突破山口之后,怎么向拉格兰哈城前进?”

“等我们一旦突袭山口成功,就立马着手把桥修建起来。像以往一切军事行动一样,这次任务虽然相当复杂,但很漂亮完美。计划是马德里的威什特·罗尔霍制订的,这是那位失意的教授的又一个杰作。这次进攻还是保持了我的一贯风格,都是在兵力不足的条件下部署的。尽管如此,这仍然算得上是一次大有可为的行动。对于这一次的行动,我比以往任何时候都乐观。如果顺利地把桥毁掉,这一仗我们就有十足的把握能打赢,再进一步讲,顺势我们还能攻下塞哥维亚。看,让我给你解释一下这是怎么一回事。看到了吗?我们的目标并不是进攻山口,而是把守住那里的最高点。我们的目标远不止这些。看——在这里——像这样——”

“我宁可不知道你说的这些情况。”罗伯特·乔丹说。

“也是,”戈尔茨说,“这样你去执行这次的任务就可以少一些思想负担,不是吗?”

“我就算不去执行任务也不想知道那么多,那样的话,无论以后发生了什么事,走漏风声的人绝对不会是我。”

“确实是不知道的好,”戈尔茨用铅笔敲敲自己的前额,“很多时候,我也希望自己什么也不知道,然而你必须了解有关桥的各项事宜,你确定搞清楚了吗?”

“嗯,我清楚了。”

“我相信你,”戈尔茨说,“我并不想和你说得太多,我们现在一起喝点儿酒吧,刚才话说得有点儿多,口渴了。乔丹同志,你的姓氏用西班牙语念起来很有意思呢。”

“‘戈尔茨’,用西班牙语怎么念,将军同志?”“‘霍茨’,”戈尔茨露齿一笑,说,“这是从喉咙深处发出的声音,就好像患了重感冒在咯痰一样。”“‘霍茨’,”他低声嘶哑地说,“‘霍茨将军同志’,如果我早知道‘戈尔茨’用西班牙语是这样念,那我来这边打仗之前就会为自己取一个好听点儿的名字了。‘霍茨将军’,现在要改名字也不可能了。哈哈,你喜欢敌后游击工作吗?”

“我很喜欢,”罗伯特·乔丹说,“野外工作对自身健康还是有好处的。”

“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也十分喜欢这个工作,”戈尔茨说,“听别人说,你炸桥很在行,不过只是听说而已,我从来没亲眼见过。也许你根本不会,说实话,你炸过桥吗?”戈尔茨开玩笑地对罗伯特说。“把这酒喝了。”他把一杯西班牙白兰地递给罗伯特·乔丹。

“你真的炸过桥吗?”

“大致是这样。”

“你炸这座桥时最好不要说‘大致’,算啦,我们就不要再谈这座桥了,你已经相当了解它了。我们之间也算熟了,逗个乐子吧,对了,你在后方有很多姑娘吗?”

“没有,我没时间找姑娘。”

“我不这样认为,任务越不正规,生活随之也就不正规,你的任务十分不正规。另外,你得把头发理一理。”

“我的头发理得很好啊!”罗伯特·乔丹回答道。心想:如果要他像戈尔茨那样,把头发全部剃掉那才真见鬼呢!“没有姑娘,我才有充分的时间思考一些问题。”他阴沉地说。

“还有,我应该穿什么样式的制服?”罗伯特·乔丹问。

“什么制服都用不上,”戈尔茨说,“实际上,你的头发梳理得很不错,刚才只是和你开个玩笑而已,你跟我不一样。”戈尔茨边说着边把两人的酒杯一一斟满。“你天天思考的问题,绝对不仅仅是姑娘。我却从不思考。干吗要思考呢?我是将军,从来不思考,你别诱使我去思考。”

他们喝酒聊天的时候,有个师部的人正坐在椅子上,低着头认真地研究制图板上的一张地图,这时用一种罗伯特·乔丹听不懂的语言不时地对戈尔茨发牢骚。

“住口,”戈尔茨用英语说,“现在,我想开玩笑就开玩笑。我一向很谨慎,偶尔开玩笑也无伤大雅。罗伯特赶快把酒喝了就走吧,你明白了,呃?”

“是的,”罗伯特·乔丹说,“我明白了。”

他们相互握了握手,他对着戈尔茨敬了个礼,转身走到外面,坐上军官车,出发了。车里,老头子正歪着身子依靠在座椅上打着盹儿,他们一路经过瓜达拉马镇,随后再沿着通往纳瓦塞拉达的公路行驶,最后到了一个登山俱乐部的小房子前停了下来。罗伯特·乔丹在那里睡了足足三个小时之后才再次出发。

那是他最后一次见到戈尔茨的情形。戈尔茨有着一张白得出奇的脸,仿佛永远也晒不黑,鹰眼,大鼻子,薄嘴唇,剃光的头上留着一条条皱纹和伤疤。第二天晚上,部队将在埃斯科里亚尔城外黑黢黢的公路上集合。排成两条长龙的卡车在夜色中满载着步兵,配备沉重的士兵们率先爬上卡车,接着机枪排把他们的枪支一一抬到卡车上,坦克沿着垫木开上长平板车。在这样的深夜,一师兵力被拉出去,部署在敌人的后方,随时准备进攻山口。他不愿意想这些费神的事,这不是他分内的事,而是戈尔茨的事。他只有一件事需要做,那才是现下他应该考虑的,而且必须把它布置得很周密,容不得半点儿差错。这事也不能发愁,愁和恐惧一样糟糕透顶,这只会让事情变得越发难以处理。

这时,他坐在小溪边望着山石间清澈的水流,蹙眉凝思。不经意间,他看到溪水的对岸有一簇稠密的水田芥,他蹚过小溪,拔了两撮,在溪流中把根上的泥土洗净,然后返回岸上,坐在背包旁边,吃着那清新而凉爽的绿叶和生脆而带有辣味的茎梗。吃完之后,他跪在溪边,将系在腰带上的自动手枪挪到身后,以免浸水受潮。他用两手各撑在一块大鹅卵石上,俯身去喝溪水,溪水冰凉刺骨。

待他撑起身子,转过头来,却看见那个老头子正从悬崖上攀缘下来。和他一起下来的还有一个人,这人光着脑袋,也穿着这地区几乎成为制服的农民式的黑罩衣和深灰裤子,脚上穿着一双绳底鞋,还背着一支锃亮的卡宾枪。两人一跃一跃地从悬崖上爬下来,就如山羊般灵巧。

他们快走到近前的时候,罗伯特·乔丹站了起来。

“你好,同志。”他对背卡宾枪的人说道,并且友善地笑了笑。

“你好。”对方生硬地回答说。

罗伯特·乔丹没说什么,默默地望着这人满是胡楂儿的大脸,这张脸盘圆圆的,脑袋也是圆圆的,紧紧压在肩膀上。两只眼睛小而眯着,瞳距却分开的很远,一对略显小的耳朵紧贴在脑袋两侧。他高约五英尺十英寸,身体粗壮,手大脚长,鼻子似乎裂开过,一边嘴角有疑似刀砍的疤痕,那道横贯上唇和下颌的刀疤在满脸的胡子中显露出来,很是狰狞。

老头子对这个人点了点头,又冲乔丹笑了笑。

“他是这一带组织的头儿。”老头子笑着说,然后下意识地屈起双臂,好像要让臂上肌肉鼓起来似的。之后他用一种略带讽刺的敬佩神情看着这个背卡宾枪的人,“一条好汉。”

“看得出来呢。”罗伯特·乔丹说,也笑了笑。他对这人的神情没有一点儿好感,内心也很是不快。

“你拿什么证明你的身份?”背卡宾枪的人问道。

罗伯特·乔丹解开别在衣袋上的安全别针,从法兰绒衬衫的左胸袋里摸出一张折得很好的纸,交给这个人。这人把纸摊开,狐疑地看了看,在手里不时地翻弄着。

罗伯特·乔丹注意到他可能不识字。

“看看这个公章。”罗伯特·乔丹说。

老头子也近前指了指公章,背卡宾枪的人把这纸张夹在手指间翻来覆去地认真地端详着。

“这是啥公章啊?”

“怎么,你以前没见过吗?”

“没有。”

“上面有两个公章,”罗伯特·乔丹接着说道,“一个是S.I. M.——军事情报部,另外一个是总参谋部加盖的。”

“没错,我以前见过这个公章。可是在这里不顶用,我承认了才算数,”对方阴沉着脸说,“你背包里是什么?”

“炸药,”老头子很神气地说,“昨晚我们趁着黑夜越过了敌人的防线,今天一整天都背着这炸药走山路。”

“我很需要炸药。”背卡宾枪的人说道。他把那张纸还给罗伯特·乔丹,斜着眼睛上下打量着他。“没错,炸药对我来说确实有用。你给我带来了多少?”

“这炸药并不是给你的,”罗伯特·乔丹淡淡地对他说,“炸药另有用处。你叫什么名字?”

“这和你有什么关系?”

“他叫巴勃罗。”老头子接茬儿道。背卡宾枪的人不说话了,用阴郁的眼神望着他俩。

“好啊,我听过很多称赞你的话呢!”罗伯特·乔丹说。

“你听过关于我的什么?”巴勃罗问。

“我听说你是个英勇的游击队长,你对共和国很忠诚,而且用行动证明了你的决心,你这个人既严谨又果敢。在此,我代表总参谋部向你表示问候。”

“这些话你都是从哪里听来的?”巴勃罗问。罗伯特·乔丹忽然意识到这个人丝毫不吃自己这一套。

“从布伊特拉戈到埃斯科里亚尔,都有人提到过你。”他提到了火线另一边的整个地区。

“布伊特拉戈也好,埃斯科里亚也罢,我都没有认识的人。”巴勃罗对他说。

“由于国内战争,山脉的另一边也有许多人以前都不住在那里,有很多拥护共和国政府的人,从敌占区投奔到瓜达拉马山脉东南地区去。你是哪里人?”

“阿维拉省人。你的炸药用来干什么?”

“炸桥。”

“炸哪一座桥?”

“那是我的事。”

“如果桥在我管辖的这个地区,那也是我的事。你不能在我们的居住地的旁边炸桥。你必须在远离自己老窝的地方搞游击。这儿的事我是最清楚不过了。在这里能生存下来,并活了一年的人,都知道这其中的道理。”

“这是我的事,”罗伯特·乔丹说,“对于这件事,我们大家可以一起商量着办。你能帮我们拿一下这两个背包吗?”

“不。”巴勃罗坚决地说。

这时,老头子突然转过身去,用一种罗伯特·乔丹勉强能听明白的当地方言,急速而愤怒地对巴勃罗说着什么,仿佛是在朗诵优美的克维多[2]的诗篇。实际上,安塞尔莫说的是占卡斯蒂尔语,大体上是说,“你是野兽吗?我认为是的。你是畜生吗?这话也没错。你有头脑吗?没有。我们这次来,要干的是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可你呢,只求明哲保身,自己的狐狸窝比人类的利益更重要。去你祖宗的,赶紧背包。”

巴勃罗看着地上,沉默了一会儿。

“每个人都需要根据自己的实际情况,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他说,“我在这一带居住,就得到塞哥维亚以外去搞游击。你要是在这里搞出乱子,敌人就会扫荡这片土地,最终我们就会被驱逐出根据地。只要这一带安宁了,他们才不会发现我们的根据地,我们才可以生存下去,这就是狐狸的原则。”

“是呀,”安塞尔莫愤愤地说,“这是狐狸的原则,可是我们这个时代需要的是狼。”

“和你相比我更像狼。”巴勃罗说。罗伯特·乔丹知道他会替自己背包了。

“嘿,嗬……”安塞尔莫看着他说,“你更像狼?大言不惭。我六十八啦。”

他朝地上唾了一口唾沫,不屑地摇了摇头。

“你有那么大岁数了?”罗伯特·乔丹问道,看到暂时不会闹矛盾了,他就试着让气氛轻松一下。

“到7月份就满六十八岁了。”

“我们能活到7月就算万幸了,”巴勃罗说,“我来帮你背这个包,”他对罗伯特·乔丹说,“另一个就让老头子背吧。”他现在的口气不再阴郁,而是略带伤感,“这老头子可是相当有力气的呢!”

“我自己背一个就行。”罗伯特·乔丹说。

“不用了,”老头子说,“让他这个大力士背吧。”

“我来背。”巴勃罗对他说,他的阴郁的神情中带着一丝悲凉,这让罗伯特·乔丹内心也很忐忑。他理解他的这种悲凉,那是一种大难临头的忧虑感。在出使任务的第一站就遇到这样的情况,可不是好兆头啊。

“我替你背卡宾枪吧。”罗伯特·乔丹说。巴勃罗听完,摘了下来,递给了他,他随后把它扛在了肩上。

那两人一前一后在前面带路,他们艰苦地爬上花岗岩的陡崖,又翻过一个山脊,来到树林里一片绿色的空地上。

他们顺着这片小草地的边缘往前继续走着,罗伯特·乔丹迈着大步轻松地跟在身后。他卸下了沉甸甸的背包,肩上扛起坚硬的卡宾枪,身上的汗水也干透了,这实在是让人心情舒畅。他四处留神观察,注意到几处地方的草被牲口啃过,草地上还有些钉过拴马桩的痕迹。再往前,那里有一些马的新鲜粪便,还有一条牵马到小溪边饮水时踩出来的羊肠小径。他想,那一定是为了躲避敌人的视线,他们晚上把马拴在这里来吃草,白天把它们隐蔽到树林里。看这个情形,这个巴勃罗有很多匹马了?但到底有多少,一时半会儿还猜不透啊!

这时他想起了刚才无意间注意到的情景,巴勃罗裤子的膝盖和大腿根部被磨得油光锃亮。他内心暗暗地想:不知道他是穿着马靴骑马,还是穿着现在穿的这种麻鞋骑马?他肯定有一整套骑马装备。虽然觉得巴勃罗有马是件很欣慰的事情,毕竟这次任务用得着马。但是内心还是不喜欢他那骨子里的忧郁劲儿,那不是什么好的兆头。那是人们在放弃信念或者出卖别人之前所滋生出来的一种忧伤。

在他们前面的树林里,有匹马长嘶了一声,那时林子里还是很昏暗,只有些许阳光从那浓密得几乎不见天日的树梢间撒落下来。透过松林密匝的褐色树干,隐约看到用绳子绕在树干上围成的马栏。当他们走近马栏时,马的脑袋都闻声转向他们,很好奇地张望着来人。好多马鞍堆放在马栏外面的一棵树的树荫下,上面用一块油布遮盖着。

这时大家都停下了脚步,罗伯特·乔丹明白该由他来夸一夸这些马了。

“不错,”他说,“这些马膘肥体壮的,漂亮极了。”他转向巴勃罗,“看来,你还有一支装备齐全的骑兵队呢!”

栏里一共有五匹马:三匹是枣红马,一匹是栗色马,另外一匹是鹿皮色马。罗伯特·乔丹先是大致地扫了一眼马群,然后一匹一匹地上下打量,仔细甄别。巴勃罗和安塞尔莫当然知道这马有多么的棒。巴勃罗这时骄傲地站着,用温情的眼神注视着自己的马,罗伯特甚至觉得,他脸上的忧伤也舒缓了很多。而老头子的神态则更是神气,仿佛这些马都是他瞬间变戏法变出来的。

“你觉得它们看上去怎么样?”他问。

“这些马都是我的骄傲。”巴勃罗说,罗伯特·乔丹听到他那轻松的语调,顿时对他的不满也减少了几分。

“那匹马,”罗伯特·乔丹说,他指着其中的一匹枣红马,它前额上有一块白斑,左前蹄也是纯白色,“实在是棒极了。”

那马美得仿佛是从西班牙画家委拉斯开兹的画中奔驰下来的一样,极具巴洛克古风神韵,肌肉线条流畅而又不失高贵。

“其实它们每一匹都是好样的,”巴勃罗说,“你懂马吗?”

“懂。”

“那不错,”巴勃罗说,“你能看出其中哪匹马有点儿小毛病吗?”

罗伯特·乔丹清楚地知道,这个目不识丁的人正在考验自己呢!看来,他对自己并不信任。那些马依然都抬头看着巴勃罗,看来人和马之间很熟稔。罗伯特·乔丹从马栏围栏的空隙之间钻了进去,轻轻拍了拍鹿皮色马的屁股,马开始沿着围栏奔跑起来。罗伯特先是靠在围栏上眯着眼睛看着那些马,然后又挺直了身子端详了它们一会儿,待它们停下来之后,他又弯下腰从空隙里钻出来。

“那匹栗色马外侧的一条后腿有点儿瘸,”他对巴勃罗说的同时并没有看他,“那只蹄裂了,不过,日后仔细钉个合适的马掌的话,不会有什么大碍的,但是不要让它在硬地上跑太多的路,否则这匹马就废了。”

“我们找到它的时候,马蹄就是这样了。”巴勃罗不无惋惜地说。

“你那匹最棒的马,那匹白额枣红马,它的炮骨上面有一个肿块,我觉得需要细心照料一下。”

“那无关紧要,”巴勃罗说,“那是三天前不小心撞的,要是有什么问题,早就出毛病了。”

巴勃罗掀开油布,亮出马鞍。有两副普通的牧人马鞍,极似美国西部牛仔配备的那种。另一副牧人马鞍却装饰得十分精美,鞍子皮面上有手工雕琢的暗纹,上面还配着一副带脚背的马镫子,整体给人看起来,非常厚实。另外还有两副是军用的黑皮马鞍。

“这两份军用马鞍,是我们从干掉了的两个民防军那里弄来的。”他解释那军用马鞍的来历。

“那可是一次不小的收获呢!”

“当时,他们在塞哥维亚通往圣玛丽亚雷尔德亚尔的那段公路上下马检查一个赶车人的证件。我们果断地在那里解决了他,没有伤到马的丝毫。”

“你们干掉了很多民防军吗?”罗伯特·乔丹问。

“有几个,”巴勃罗说,“不过前几次都是伤到了马,这次却干得很漂亮,马完好无损。”

“阿雷瓦洛炸火车的事情,”安塞尔莫说,“那也是巴勃罗干的。”

“一个外国人和我们一起炸的,”巴勃罗说,“你认识他吗?”

“他叫什么名字?”

“我不记得了,只知道他的名字很奇怪。”

“他长得什么样,还记得吗?”

“和你一样的金发,但个子没有你高,一双大手,鼻梁似乎断了。”

“卡希金,”罗伯特·乔丹说,“你描述得很像卡希金。”

“没错,就是他,”巴勃罗接道,“大概就是这个古怪的名字,他现在干吗?”

“4月份就死了。”

“谁都难免一死啊!”巴勃罗面露沮丧地说,“我们所有人的结局都会如此。”

“人的结局历来都是如此,”安塞尔莫说,“死是不可避免的。你这是怎么啦,伙计?你肚子是不是不舒服?”

“敌人很厉害。”巴勃罗说,他自顾自地嘟囔着,眼神凄楚地望着那些马。“你们不知道他们有多强大。我在这里的几年,一步一步地看着他们壮大起来,无论在装备上还是物资上都很精良。可我们呢,却只有这些马。我们还能有什么未来?要么在追捕中死去,要么在炮火中死去,没得选择了。”

“别人追你,但你也可以反过来追别人啊!”安塞尔莫说。

“不,”巴勃罗说,“事情再也不是你想象的那样了。如果我们现在离开这片山区,又能去哪里?你能确切地告诉我吗?现在哪儿是我们的容身之处?”

“西班牙有那么多的山,离开了这里还有格雷多斯山[3]。”

“我不想去那里,”巴勃罗说,“我已经厌烦那种被追捕的惶恐日子了。我们在这里过得好好的,一旦你在这里炸桥,他们定会来这片山区搜捕,那样我们又没有安稳日子过了。敌人一旦发现我们的行踪,必定调动飞机前来轰炸,我们很快就玩儿完了。即使他们不派飞机前来,他们只派摩尔人来搜索[4],也够我们受得了。这一切都叫我心烦意乱,你知道吗?”他转身面向罗伯特·乔丹,“你,一个外国人,有什么权力到我的地盘上撒野,命令我必须干什么?”

“我并没有命令你一定要做什么。”罗伯特·乔丹对他说。

“但是你以后会的,”巴勃罗说,“瞧着吧,那就是祸根。”

他顺手指了一下地上的那两只沉重的背包,那是他们看马时从背上卸下来的。看到了马,仿佛勾起了他满腹的忧患意识,而当看到罗伯特·乔丹识马,又似乎禁不住打开了心扉,让他健谈一些了。他们三个人沉默地站在马栏边,斑驳的阳光透过茂密的枝叶洒落在那匹栗色种马的背上。巴勃罗温柔地看着它,接着用脚踢了踢脚边沉重的背包,“这实在是祸根啊!”

“我只是来执行任务的,”罗伯特·乔丹对他说,“我是奉上级的命令来的。如果我向你请求帮忙,你有拒绝的权力,我可以另外找别人帮忙。但我现在没说请你帮忙的事,请不要太过激动。我必须按照上级命令办事,这是我的职责。我也知道这次任务的重要性,容不得我有半点迟疑或退缩。我是外国人,那也不是我的错。我现在宁可自己就是本土人,熟悉这里的地形,这样也不用麻烦你们了。”

“对我来说,现在最重要的是保证这一带的安全,”巴勃罗说,“就我而言,职责就是保证我的手下和我能生存下去。”

“你自己,说得好啊,”安塞尔莫说,“你很早之前就肩负着责任了,只对你自己和你的马负责任。没有得到这些马之前,你和我们是一伙的,可现在你有了马就变成地道的资本家啦。”

“你说这话可不公平,”巴勃罗说,“为了我们共同的事业,我的马牺牲了多大啊!”

“不见得,”安塞尔莫不屑地说,“我没觉得牺牲了多少。偷东西、抢吃的,自相残杀,我承认你的马发挥了大用途。可是打仗,我没觉得派上用场。”

“老头子,你这张臭嘴,日后恐怕会为此吃点儿苦头。”

“我这个老头子说话一向就这样,”安塞尔莫对他说,“另外,我这个老头子没有马,比不上你这有马的人。”

“你这个老头子看来真是活得不耐烦了。”

“我这个老头子活多久,你说了不算,”安塞尔莫说,“我会长命百岁的,而且我可不怕狐狸。”

巴勃罗显得很无奈,一句话也没回老头子,只是无声地拿起了背包。

“也不怕狼,”安塞尔莫不依不饶地说着,跟着拿起了另一只背包,“如果你承认你是狼的话。”

“闭上你的臭嘴吧,”巴勃罗对他说,“瞎啰唆什么啊!”

“啰唆归啰唆,我言出必行。”安塞尔莫说,他在背包的重压之下佝偻了身姿。“对了,那个年轻人饥渴难耐了,快点儿走吧。你这位哭丧着脸的游击队长,带我们去找点儿东西充饥吧。”

罗伯特·乔丹心想,这个任务的开始还很不顺畅啊。不过,安塞尔莫的确是条汉子。他想,他们好的时候,任谁都不能把他们拆散,而他们坏的时候,却比毒蛇还恶毒,他们之间的关系,很难猜得透啊!既然安塞尔莫把我带到这里来,一定有他的道理。我实在不喜欢这里的一切,而且很讨厌。

唯一的好迹象是巴勃罗替自己背包,并把卡宾枪交给了他。他或许一向就是这副样子,他或许天生就是那种悲观的人。

不,他对自己说,不要拿伪善的谎话骗自己了。你不清楚他以往的为人,可是你现在清楚知道他是多么的自私,而且没有丝毫的掩饰。更可怕的是,一旦他开始掩饰之时,一定是已经做出决定了,要时刻警惕啊!一旦巴勃罗摆出友好的态度,那其中一定有诈,切记这一点啊!不管怎么说,这些马真不错,他想,真是漂亮。我不了解巴勃罗对这些马的情感,老头子的话说得很有道理,几匹马让他发了财,人一旦发了财,就变得像个守财奴了。我一炸桥,他的财产就泡汤了,他能甘心吗?依我看呀,他的财富梦很快就会醒来了,因为在这个乱世,富人之间炫耀的赛马比赛是不可能举行的,可怜的巴勃罗,他没有机会当赛马骑手了。

这个想法让他的心情舒畅了很多。望着前面那两个人弯折的背影,他露齿笑了笑,疾走了几步,追上他俩的步伐,就这样三个人在树林中艰难地穿行。由于任务压在心里,他一整天没敢放松自己的警惕,现在鄙视了巴勃罗不能赛马的事,他心里异常轻松。你很快就要变得和他们这些人一样刻薄了,他自言自语地告诉自己。你也要变得沮丧起来。他面对戈尔茨的态度也是很沮丧的,这件任务使他心里没有底,略微显得措手不及。一定程度上说,自己的能力不能完全胜任这个艰巨的任务。戈尔茨是很懂享受的人,他希望罗伯特·乔丹在出发之前喝点儿酒,也能稍微放松一下心情,但是并没有成功。

你仔细想想就能了解,所有杰出的人物都是快活的。快活是比愁苦好得多,它有着很深刻的人生哲理在里面。只要你现在还活着,就把它当成永生一般看待,这个道理一时也很难说得清。不过这种快乐的人现在也不多了。是呀,快乐的人能活下去的已经不多了,少得可怜。不过,要是你继续这样想个不停,老兄,你自己也肯定活不长远了。现在就不要再去想这些没用的了,老家伙,老同志,如今你是一个爆破手,而不是一个思想家。好家伙,我快饿死了啦!他想,我希望巴勃罗那里有合口味的食物,不要太粗糙才好啊,最好再来点儿酒就更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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