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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麦子的盖头

1

那风确实很怪,先是沿着地面无声地奔走,之后突然转向,泼泼辣辣地卷过来。正在窖口捡土豆的麦子猛地打了个寒噤,脸一下紫白紫白的,鼻梁上那几粒雀斑几乎要跳起来。她下意识地拽了拽头巾,头巾才没飞走。

麦子关于风的记忆太深刻了,她就是在一个刮大风的日子遭暗算的。麦子患有严重的恐风症。难道又有什么事情要发生了吗?麦子惊恐地向四周望望。一辆马车在土路上咣叽咣当地颠着。麦子的目光被马车牵住了。车是破车,马却是好马。麦子盯的不是车,也不是马,而是车上的汉子。麦子的目光涩涩的,她想起了自己的男人。男人离家已半年多了,一点信儿也没有。

车在门口停下,汉子从车上跳下来,拍打着木栅门。

麦子的心嗖地惊了一下,汉子拍的是她家的院门。麦子愣怔片刻,丢了筐往坡底疾走。她想汉子肯定是走错门了。窖口与院门也就几十米远,麦子却觉得这段路突然伸长了许多。日光青得发黑,轻轻一触,便纷纷扬扬落到脚面。麦子不敢往男人身上想,可男人还是执拗地钻进她的脑壳里,怎么扯都扯不出来。麦子暗骂自己,真没出息,都三十岁的人了。麦子想让自己轻松起来。

麦子和汉子撞了个满怀。

麦子看到一张陌生的看不出年龄的脸。汉子目光生硬,像是眼窝里戳了几根铁棍,样子很冷酷。

麦子喘了一口,迎着铁棍问,你找谁?

汉子面无表情,这是马豆根家吗?

麦子点点头,反问,你是谁?麦子的眼里闪过警惕的神色。

汉子没有回答,却说,你是马豆根女人吧?

麦子既没摇头,也没点头。汉子笑了一下,因为突然,那张脸烫了似的一缩。汉子说,我叫老于,是马豆根的朋友。麦子“哦”了一声,还是被不祥的预感罩住了。麦子问,他……在什么地方?麦子结巴起来,两条腿突然间就软了。老于又笑了笑,说,他在店里呢,也没大事,生了点儿小病,他想你,让你去。麦子想,男人肯定是病得不轻,不然也不会叫人来接她。男人不能倒下,他是家里的多半个天呢。麦子不再问老于什么,她的心已经乱了。

麦子匆匆收拾了一下,就要跟老于走。老于搓搓手,我一天都没吃饭了。麦子顿了一下,系起围裙,麻利地给老于做饭。这当儿,老于一边抽着烟,一边有一搭无一搭地打量着麦子。麦子没有抬头,她没看到老于眼里那种奇怪的神色。麦子不是那种漂亮女人,但麦子耐看,身材匀称,无论从哪个方向看,都容易使男人想入非非。

老于吃饭时,麦子垂着手在一旁站着。老于说路远着呢,让麦子也吃些。麦子摇摇头。老于不再理麦子,不紧不慢地吃着。麦子盯着老于,恨不得眼里长出一双手,替老于把饭扒拉进嘴里。看样子,老于确实是饿了,那些饭被他很不客气地吃了个精光。麦子长吁了一口气。老于说,家里有啥事,你再安顿一下。老于像是暗示麦子什么,但麦子没听出来,她的感觉已经变得迟钝了。麦子轻轻摇摇头,这个家没啥安顿的。

马车颠起来,秋风被甩到后面。

2

那天的风很大,屋顶上呜咽不绝。麦子坐在炕沿边纳鞋垫,鞋垫上的图案是一只开屏的孔雀,就剩一只眼睛没绣了,用不了十分钟就可以完成。可是,呼啸的风声使麦子莫名地慌起来,她的手有些不听使唤。这样的天,马豆根会不会回来?麦子盼他回来,又怕他老是往回跑,来回那么远的路,多费人呀。

马豆根在三十里外的煤矿干活,以前每周回来一次。可自从发生了那件事,他就每天回来了。那件事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村长在莜麦地里抱了麦子。麦子又慌又急,挣脱了村长,跑出莜麦地。麦子记得碰见两个人,可当时她太紧张了,没看清是谁,或者说,没敢往人家身上看。她低下发烧的脸,急匆匆地走着。马豆根听到风言风语,回来套问麦子。马豆根也是半信半疑的,语气就没那么强硬。麦子坚决否认,还装出生气的样子,说给自个儿女人扣屎盆子的男人都是蠢货。马豆根不问了,但从此就每天往回跑。男人回来,麦子自然是欣喜的,哪个女人愿意独自待在家里?况且,村长不断地纠缠麦子。白天,麦子可以躲着走,要是村长黑夜扑进来,麦子真不知怎么办。但时间久了,麦子又觉得委屈,马豆根明摆着是不相信她。马豆根瘦小,干一天活儿,再骑三十里自行车,回到家脸都是紫的。每天回来,他都是先嗅着鼻子,四处瞅着,企图发现点儿蛛丝马迹。确信没问题了,方懒洋洋地松口气。马豆根这样不间断地往回跑,也遭人耻笑。笑的不只是马豆根,麦子也是被嘲笑的对象。在别人眼里,麦子是个不安分的骚货,一天不看着都不行。有一天,马豆根回来时被雨浇成了卤水豆腐,碰一碰就会烂掉似的。麦子给他熬了姜汤,给他盖了两条厚被子,他仍不住地哆嗦。麦子叫他变天就别回来了。马豆根沉下脸,哪有女人不让男人回家的?麦子就不说了。马豆根根本不在意麦子是不是受得了,呼呼睡了。麦子心有怨气,暗骂他不识好歹。可冷静想想,也不怪马豆根,村长老是那个死样子,马豆根肯定听说了。

马豆根不敢惹村长,麦子也不敢惹村长,村长毕竟没把她咋样。当然,她害怕村长是因为村长握着她的把柄。麦子结婚不久,一天一个人去镇上,回来的路上失了身。那天的风嗖嗖地响,麦子一点儿也没注意到那个家伙是怎么到身边的。她奋力挣扎,还是被拖进地里。麦子哭了半天,回村时脸上连泪渍都没留下。她没告诉任何人,决心让那耻辱烂在肚子里。两年后,那个家伙落入法网,他交代两年来在那条路上强奸过二十七位妇女。而真正报案的只有三位妇女。公安局长在接受县电视台采访时,说犯罪分子正是抓住妇女不敢声张的心理屡屡得手,令人欣慰的是罪犯落网后又有几名妇女站出来做证,他希望更多的受害者冲破世俗,出来做证,让罪犯得到应有的惩罚,并强调他们会采取严格的保密措施。麦子看完电视,冲动起来。她抹不掉那片伤痕,她想既然能保密,去做个证怕啥的?于是她悄悄去了派出所,可进门时她突然后悔了,还没等公安询问便跑出来。就是那一刻,她和村长撞了个正着。村长咦了一声,问麦子来这儿干啥。麦子慌慌地说不干啥,逃了。麦子隐隐有些后怕,怎么也没想到会碰见村长。第二天,村长在路上截住麦子,问她是不是去做证的?麦子佯说,没有呀,我做什么证?村长嘿嘿笑了,说麦子你别哄我,我看出来了,你吃过大亏。村长的眼睛果然厉害,麦子的心几乎不会跳了,她说村长你别瞎说,低着头走了。从此,村长就缠上了麦子,今儿说派出所找他了,让他说服麦子出来做证,明儿说要告诉马豆根。村长以此相要挟,他要干啥麦子岂能不明白?麦子恨透了村长,却又无可奈何。万一村长告诉马豆根……她不敢往下想,马豆根疑心重,就算她死不承认,以后的日子肯定是疙疙瘩瘩的。

麦子对付村长的办法就是和他周旋,既不惹恼他,又不让他得逞。

麦子听着风的尖叫,那段记忆便残忍地跳出来。麦子的心突然乱了,举着鞋垫,一针也没缝下去。

麦子听见拍门声,放下鞋垫走出去。刚丫了一道缝,村长就挤进来,连着呸了好几口,这天,刮死人了。麦子撵不走他,便和他隔开距离,问他有啥事。村长说没事就不能来了?麦子说别人说闲话呢。村长嘿嘿笑,麦子你会装啊,这么多年马豆根也没看出点儿苗头?麦子打断他,村长说啥呢?我听不懂你的话。村长说,等我告诉马豆根,你就听懂了。麦子本来心烦,忍不住寒碜了村长几句。村长火了,冷笑着说,不给你点儿颜色,你就不知道马王爷几只眼。麦子意识到危险,忙又说软话。村长趁机抱住她。村长说,麦子我想你想死了,就这一次,我保证以后绝不缠你,我说话算数。麦子的反抗便缓下来,她实在是让村长缠怕了。如果村长不再缠她,马豆根就不会奔着命往回跑了。麦子心疼马豆根。结果,麦子的衣服被村长扒开了。

马豆根就在这个时候撞进来。

村长溜了。马豆根狠狠揍了麦子一顿。马豆根要去告发村长,后来村长找了个中间人说情,又送来五百块钱,马豆根便将告状的念头咽下了。但他没饶过麦子,得空儿就审问麦子和村长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几次了。任麦子怎么解释,马豆根都不相信。他骑在她身上,瞪着僵灰色的眼睛,嚷,说呀,你倒是说不说?麦子没怨恨过马豆根,她一点儿都不怨恨他。马豆根打她,她咬牙撑着,心里把村长骂了一百遍。

可是,马豆根忽然不打她了。他说不想在煤矿干了,要去后草地贩牛。贩牛这种活儿要体力也要脑子,马豆根哪一样也不沾边,但麦子没有反对,她知道反对也是白搭。麦子把家里所有的钱都拿出来,马豆根临走,麦子忍不住嘱咐了几句。马豆根黑着脸,不耐烦地唔了一声。

马豆根一走就再没回来。麦子方悟出马豆根贩牛只是个幌子,他是想躲开她。

麦子别无选择,她只有等下去,等马豆根把钱花完了,自然会回来的。没想到他病在了外面,是因为生病,他才这么久没回家的吗?坐在颠簸的马车上,麦子一厢情愿地想。

3

秋风嚓啦啦地卷过。

麦子先前是坐着的,后来就半仰在那儿。躺着要舒服一些,可面对一个陌生的男人,她觉得躺着样子太难看。直坐着,肩又酸痛酸痛的,于是她采取了这种半躺半仰的姿势。麦子的膀子缩着,有些轻微地哆嗦。

一直没说话的老于回过头,问,冷吗?

麦子说,不冷。老于盯着麦子看了一会儿,脱下褂子,丢在麦子身上。麦子说我不要,把褂子拽下来。老于没说话,重又把褂子丢在麦子身上。麦子感觉到了来自褂子的力量,没再动。

土路上只有风声和车轱辘声。

转过一个坎儿,老于忽然问,你俩结婚几年了?

麦子像被这个问题难住了,半晌才说,几年?七八年了吧。

老于意外地看了麦子一眼。

老于问,他对你好吗?

麦子把头往高抬了抬,脸上掠过一丝警觉。静默了好一会儿,麦子反问,你问这个干啥?

老于说,没啥,没啥,随便问问。

麦子确信老于没别的意思,才说,他没打过我。说这话时,麦子感到脸颊火辣辣地疼。

她和村长被马豆根撞见以前,马豆根确实没打过她。

老于说哦。老于的声调很冷淡,是啊,马豆根打不打她,和别人有什么关系?

老于似乎觉得光是哦不太妥当,又补充道,路远着呢。

麦子问,一天到不了?

老于说,到不了。

麦子叹了口气。

老于说,你急也没用,再说,他不是什么大不了的病。

麦子说,这个家就指望他呢。

老于问,他每年挣很多钱?

麦子说,不多。

老于不再说话。麦子觉出老于是个沉默少言的人。老于目光生硬,可他的眼底却藏着一丝忧郁。麦子从自己的情绪中走出来,琢磨老于。

麦子问,你也去后草地贩牲口?

老于很敏感,他知道麦子想问什么,就说,是呀,我和马豆根挺合得来。

麦子问,嫂子她咋样?

老于说,死了。

老于说得很突然,语气中含着一丝粗暴。麦子一下不知说什么好,她觉得自己犯了个错误。麦子虽然看不到老于的表情,但能感觉到老于的脸阴下去了。

老于半天没听麦子说话,以为麦子睡着了。他回过头,却见麦子坐直了,正呆呆地望着遥远的天际。

当晚,老于和麦子住进一家车马大店。说是车马大店,其实只有两个客房,其中一间已住了人。两人简单吃了饭,老于把麦子送到客房,出去了。过了一会儿,老于进来,坐在麦子对面。麦子以为老于有事,便询问地望着他。老于说,早点歇着吧,明天还要赶路。麦子点点头,却不见老于走。老于说,没闲屋子了。麦子听出老于的意思,有些紧张。老于说,我没别的意思,出门在外,凑合吧。麦子没吱声,一丝愠怒却爬上脸颊。老于说,你睡吧,我睡门口就行。抱着被子出去了。麦子暗吐一口气,拉被子盖在身上。夜慢慢静下来,麦子却怎么也睡不着。麦子心里乱糟糟的,眼前一会儿是马豆根的面孔,一会儿是老于的面孔。后半夜,麦子跳下地拉开门,老于脑朝后跌进来。老于跳起来,愣怔怔地望着麦子。麦子说,进屋睡吧。老于也没推让,将被子抱到床上。麦子一直警惕着,她知道老于没睡着。麦子和别的男人挤在一张炕上睡过,但那是马豆根在的时候,单独和陌生男人睡一张床的事还没经历过。

天蒙蒙亮,两人就上路了。老于说,这是抄近路,天黑就到了。麦子只记着是朝北走的,别的什么也记不清了,车辙道两旁一片荒凉的景象,扎得人眼疼,想打瞌睡。

起风了,一波一波的黄沙旋过。麦子想起那个刮风的日子,眼泪不知不觉地流下来。

老于回头和麦子说话,见麦子落泪,猛然吃了一惊。他将马勒住,问,怎么了?

麦子说,眼里进沙子了。

老于问,疼不疼?要不我给你看看?

麦子说,不疼,走吧。

老于说,有啥,你就说。

麦子说,我没事。

老于不再说话。

傍晚时分,马车走进一个稀稀拉拉的村庄,然后在一个院落前停下。干打垒院墙,土坯房。那匹马兴奋地打着响鼻。老于让麦子下车,麦子疑疑惑惑地问,马豆根不是在店里吗?老于说进屋吧,进屋就知道了。麦子拖着酸麻的腿走进院子,又走进屋子。

麦子打量了一下简陋的屋子,问,马豆根在哪儿?

老于站在门口,他的脸呈现出古铜色,很肃穆的样子。老于说,到了这个份儿上,该和你说实话了。

麦子一下紧张起来,她已经意识到自己被蒙了,紧盯着老于,大气都不出。

老于说,马豆根死了。

麦子突然被雷击了似的,身子猛一哆嗦。继而大叫,你胡说。嗓子似乎被撕裂了,那叫声特别刺耳。

老于说,我没骗你,他就埋在村后的山岗上。

麦子恨恨地骂,你这个骗子!然后狠狠朝老于撞去。老于猝不及防,被麦子撞倒。麦子想跑出屋子,老于发现了麦子的企图,一把将她拉住,粗暴地把她推搡到炕上。麦子叫着,骂着,撕着,咬着,然而老于没放开她。一通歇斯底里的发泄后,麦子的力气用尽了,终于消停下来,只用仇恨的目光剜着老于。

老于说,我说的都是真的。

麦子冷笑,他都埋了,你还接我干啥?

老于说,马豆根让我照顾你。

麦子骂,鬼话!

老于说,你看我像坏人吗?他不说,我怎么知道你?

麦子说,马豆根的身体好好的,咋一下就死了?

老于叹口气,唉,我也说不准。

麦子不甘心,他得的啥病?

老于说,我不清楚,他只发高烧,怎么也退不下来。

麦子又叫起来,你骗我!

老于说,我是马豆根的朋友,怎么会骗你?

麦子猛地坐起来,你带我去他坟上,我要亲眼看看。

老于拦住她,今天不行,太晚了。

麦子犯犟,不,我偏要去。

老于推麦子,麦子猛地咬住老于的手腕。老于让麦子松口,麦子不松,老于狠狠推了麦子一下,麦子仰面摔在地上。

4

这一夜麦子基本没怎么睡,一会儿清醒一会儿糊涂的。马豆根虽然瘦弱,但她不相信他这么轻易地死去。就算他真死了,怎么会什么话也没留下,单单把她托付给一个陌生的男人?若说这一切是假的,老于怎么会跑那么远的路找她?麦子想不明白,可她拼命去想,脑袋几乎被撑破,一阵阵地涨痛。

天一亮,麦子就去喊老于。麦子住东屋,老于住西屋。麦子担心老于半夜闯进来,她已经不相信他了。在这一点儿上,老于倒像是马豆根的朋友,他没来骚扰她。麦子头发乱着,眼窝红着,嗓子哑着,霜打了一样。老于问,怎么,一夜没睡?麦子冷冷地说,我要见马豆根。老于叹口气,说了句女人呢。麦子不知老于为什么感叹,再说了,老于的感叹关她什么事?

从村里出来,走了二里多路,到了一片满是乱石的山岗。老于指着一个土包,说那就是马豆根的坟。麦子望去,果然是一座新坟。麦子觉得自己的眼窝被掏空了,向前挪了几步,软软地倒在地上。麦子想哭,却怎么也哭不出来,想骂,连嘴唇都拉不开。她像一摊泥,一点点儿地向四周渗着,怎么也收拢不起来。

老于想把麦子拽起来,可麦子咋也站不住。老于说,死的死了,活的还要活,你别犯傻。后来,老于把麦子背在身上。麦子没有反抗,她的脑袋乱哄哄的,已支配不了身子。快到村口时,麦子说,放下我。老于没理她。麦子又说,放下我。麦子的声音把秋风搅得沙啦啦响。老于放下麦子,又怕麦子站不稳,顺手扶了她一下。麦子狠狠地甩开。老于跟在麦子后面,一直看着她走进小院。

麦子睡了两天。

第三天,麦子早早地起来了。麦子的精神恢复了些,脑袋也清醒了一些。躺在这里不行,麦子要回去。麦子出来,却见老于正拿着扫帚在院门口有一下没一下地扫着。明显是堵她的。麦子像是没看见,径直走过去。老于问,你去哪儿?麦子冷着脸说回家。老于说,马豆根让我照顾你。麦子冷冷地说,我不需要。老于挡在她前面,说,由不得你了。麦子退后一步,怎么,你要抢我?老于执拗地说,不是抢,是照顾。麦子冷笑道,就这么照顾?你是他什么狗朋友?老于说,只要你别出这个门,怎么都行。老于的声调粗暴、蛮横,没一点儿商量的余地。这时,一丝疑惑闪过麦子的脑子,老于不是马豆根的朋友,马豆根怎么会交这种朋友?麦子想冲过去,老于却一把将她抱起来,麦子乱抓乱咬乱骂,老于无动于衷,将她抱回屋子。老于把麦子扔在炕上,将门反锁住。麦子奋力拍打着门板,叫老于开门。门板是榆木的,已有些年头,很有些吃受不住的样子,咣咣得像要裂开。可直到麦子拍木了巴掌,用尽了力气,破木板依然歪歪扭扭地挺着。

麦子不再动了。看来,老于是铁了心要关她。麦子分析了自己的处境,想,来硬的是肯定不行了,不如先和老于周旋,等待时机逃走。麦子想不明白的是,马豆根怎么会把自己托付给这么一个家伙?

麦子喊老于开门,她说,我不走了,我有话问你。

老于打开门,凝视着麦子的眼睛,问,想通了?

麦子说,我问你句实话。

老于说,问吧,我从来不说假话。

麦子问,马豆根怎么认识你的?

老于说,我不是说过了吗?

麦子说,我问的是实话。

老于说,我没说假话。

麦子问,他到底得的什么病?

老于说,我不知道,知道他得的什么病,他就不会死了。

麦子又问,他为啥把我托付给你?

老于说,我是他的朋友嘛。

麦子突然就火了,声音提高了好几度,朋友哪有你这样的?!

老于说,你安心待着吧,我会好好照顾你的。

麦子说,别绕弯子了,你到底要把我怎样?

老于说,和我过。

麦子呸了一声,死了你的心吧,我才不呢。

老于说,你会同意的,这也是马豆根的意思。

麦子问,他当时咋说的?

老于说,让我照顾你嘛。

麦子冷笑一声,骂,你是个骗子,是个无赖。

老于说,只要你不走,怎么骂我都行。

麦子强忍着没让自己哭出来,冷声道,你走吧,让我想想。老于盯着麦子看了一会儿,转身走开。

晚上,麦子正懒懒地躺着,老于进来了。麦子闻到了酒味。刚才吃饭时,老于并没喝酒。肯定是在外面喝的。老于的脸有些红,他冲麦子笑笑,用灼热的目光狠狠地箍住麦子。麦子不由得紧张起来,作为一个女人,她太知道老于这种目光意味着什么。麦子感到了危险,她坐起来,往后挪了挪。麦子想抓住件什么东西,可她的手抓了抓,什么也没摸住。麦子说,你……你要干啥?老于说,你知道我要干啥。麦子的话音里带出了明显的恐慌,我要喊了。老于嘿嘿笑起来,喊吧,你就是喊破嗓子,也没人救你,你现在是我的女人。麦子退到墙角,再没地方可退了。老于移过来,将一张粗涩的脸触在麦子面前,嘴里喷着浓重的酒气和烟味。麦子觉得自己的身子正一点点儿沉下去,沉进一个黑暗的无底洞。老于试图亲麦子的脸,麦子举起双手蒙住了。老于便抓麦子的肩膀,往下扒麦子的衣服。麦子惊醒过来,开始反抗。麦子没有喊叫,老于也不说话,两人无声地动作着。先是在炕上翻腾,后来就滚到了地上。从炕上摔下去的时候,麦子是先摔下去的,可在落地的时候,老于用胳膊架了麦子一下,结果先落地的是老于。老于哎哟叫了一声,松开手,麦子趁机爬起来。麦子的褂子被撕开了,白白的胸一闪一露。麦子将胸掩了,冷冷地盯着老于。老于躺在地上,喘着粗气说,你咋这么有劲?我还没碰见过你这样的女人。麦子骂,畜生。老于说,要是畜生就好了,我早就把你……哼!麦子说,你是无赖。老于龇牙咧嘴站起来,四下瞅瞅,然后将丢在墙角的一根铁棍捡起来。他冲麦子晃了晃,轻轻一折,铁棍就弯了。老于说,你是我的女人,我下不去手。麦子吸了口冷气,她的胳膊无论如何没有铁棍硬。老于不再理麦子,看样子他要离开。

就在老于推门的时候,麦子喊住他。

老于回过头。

麦子问,这是怎么回事?

老于装不懂,什么怎么回事?

麦子说,你是个骗子。

老于说,我?……你说是就是吧,现在,你说什么也没用了,我不会害你,只让你和我过日子。

麦子说,我还想去马豆根的坟上看看。麦子的声音很平静,好像刚才什么事也没发生。

老于想了想,说,好吧,我陪你去。

麦子说,不,我一个人去。

5

一连数日,老于没来骚扰麦子,可越是这样,麦子越是不踏实。她不知道老于要用什么招数对付她。老于表面上粗鲁,实则是一个极有心计的男人。那天,麦子独自一人去了马豆根的坟上。麦子弄不清老于的话是真是假,她想亲自证实一下,一到那儿就不顾一切地挖起来。挖了两下,她忽然想,马豆根死了,她挖出来有什么用?若是马豆根没死,这不成挖别人的坟了?无论如何,老于是不会放她走的。老于没有跟来,快逃!这样想着,麦子便绕过村庄,朝来的方向猛跑,是的,麦子要逃,她决不能困在这儿。麦子边跑边回头看,老于没有追来。也不过跑了两三里,麦子突然发现老于竖在路中央。老于抱着膀子,没有表情地望着她。麦子一下就泄气了,她软软地坐在地上,用袖子擦着汗。秋风中,麦子脸颊上跳跃着一抹霞光。老于脸上渐渐浮起一层清晰可见的温情。老于说回吧,麦子顺从地站起来。麦子不想让老于碰她。

晚上,麦子像往常那样没脱衣服就躺下了。麦子实在太疲惫了,躺下没几分钟,眼皮子就厚厚地拉不开了。梦里,麦子拼命地跑着,像一只野兔。可四周是茫茫的草原,根本望不见尽头。后来,麦子竟被浓重的烟雾包围,怎么也跑不出去。麦子想喊,却喊不出声。浓烟钻进麦子鼻孔,她咳嗽了两声,醒来。屋子里烟雾沉沉,老于正坐在炕沿上吸烟。老于眉头紧锁,心事重重的样子。麦子惊了一下,想坐起来,却发现自己的双手被反捆了,而她的衣服,不知什么时候已被老于扒光。麦子羞愤难忍,骂了一句,眼泪直流出来。老于心硬得很,看都不看麦子,只是吸烟的动作越发猛了。

麦子哭求道,大哥,放了我吧。

一支烟燃完了,老于又接了一支。灯光下,老于的脸青油油的,像是化了妆。

麦子说,大哥娶个好女人吧,我不合适你,我不会跟你一条心。

老于终于回头看了麦子一眼。老于说,我不在乎,只要你别离开。

麦子僵了一下,说,我死也不会同意。

老于叹口气,你是个好女人,可惜……

麦子央求不成,声音便硬起来,你松开我,你凭什么绑我?

老于说,一会儿我会放你的,我还让你离开这儿。

麦子在老于脸上探寻了一会儿,猜测着他的心思。

老于说,马豆根没死。

咚的一声,麦子的心响了一下。她睁大眼睛问,什么?……你说什么?她拼命拽着,眼球才没滚出来,可她的眼肌终因用力过度,弓一样拉弯了。

老于又说,马豆根没死。

麦子问,你说的是真的?他在哪里?快放开我!

老于说,我不知道他在哪里,他去哪里与我无关,和你说实话吧,马豆根把你输给我了。

麦子嚷,胡说!马豆根从来不赌钱。

老于苦苦一笑,我骗你马豆根死了,是想让你死心塌地和我过,没想到你这么固执,你不跟我,我骗你还有啥用?我琢磨了好几天,决定放了你,可……我不能白白地放你走,就算一夜,我也要当回你男人,你放心,我说话算数,明天肯定让你走。

麦子惊恐地叫了一声,不,这不可能。

老于说,你看了会伤心的。说着,老于从怀里掏出一个信封,从信封里抽出一块折叠的纸。老于展开,伸到麦子眼前。麦子的目光变直了,她认得马豆根的字,那确实是马豆根写的。纸上清清楚楚地写着马豆根欠老于一万六千块钱,愿将女人杨麦子抵押。纸下面还有马豆根血一样的红手印。

麦子感到一阵撕心裂肺的痛,眼一黑,昏了过去。

麦子醒过来时,发现自己身上盖着被子。老于依然在她面前坐着。麦子的脸寡白寡白的,冰镇了一样。麦子说,拿过来,我再看看。

老于把纸伸到麦子面前。麦子的目光坚硬起来,在白纸上扎满了一个个窟窿。

麦子问,到底是怎么回事?

老于说,他输红了眼。

麦子说,他去了哪儿?我要见他。

老于说,我真不知道,不过,那个家,他肯定是不回去了。

麦子问,你怎么知道?

老于说,他是这么跟我说的。

麦子问,他还说什么了?

老于摇摇头,又说,马豆根是条汉子,眼睛都不多眨一下。

麦子冷笑一声,像是对老于,又像是对马豆根。

老于说,其实想开了,男人和女人就那么回事。

麦子骂,你这个王八蛋。

老于垂下头,不理麦子。

麦子说,你现在就要吗?那就来吧,你说得对,男人和女人就那么回事。

老于坐着没动。

麦子催促道,来呀,你不就图这个吗?

老于说,算了算了,我给你松开吧。

麦子脸上擦过一丝古怪的表情,很坚决地说,老于,马豆根把我输给了你,我就是你的女人,就算你是一条狼,我也跟你,我不反悔。

老于怔住,很意外地看着麦子。

麦子说,我愿意做你的女人,可是现在你不能碰我,我给你做饭,给你缝衣服,不过你不能跟我睡一个屋。我要找马豆根,我要听他亲口说出来。找不见他,我不会做你的女人,你要硬来,我就碰死。我说到做到,麦子最后强调说。

老于说,我不知道他在哪儿。

麦子说,只要他活着,我就能把他挖出来。

老于说,好吧,等找见他,你就知道我没骗你。老于把麦子松开,说,好好睡一觉吧。

麦子独自出了一会儿神,然后套上衣服走出去。秋夜,已杀出彻骨的寒气,可麦子却感觉不到冷。麦子站在院子里,望着满天的繁星,与麦子过去看到的一模一样。那时候,麦子是马豆根的女人,现在,麦子是老于的女人。仅仅几天的工夫,麦子却觉得那是上辈子的事。麦子不知道马豆根这时候在干什么,老于说马豆根死了,麦子悲伤极了,现在想想还不如他死了呢。马豆根死了,麦子还能想他,现在麦子连恨都恨不起来了。就算她有千般的错,他也不该把她作为赌注,她是他的女人,不是一件破褂子。这样一个男人,恨他有什么用?

6

老于的身影消失后,麦子疯跑起来。脚底扑扑地响着,像是踩碎了一个个气泡。她怕他反悔,把她逮回去。他以为她还会回来?做他的鬼梦去吧。麦子没骗过人,可为了逃出老于的手心,她不得不编出理由。麦子找马豆根不是为了往他脸上吐痰的,她想让马豆根跟她回去。起初,麦子确实挺恨马豆根。输掉女人的事麦子只听老年人说过,哪想这种事会落到自己头上。可很快,麦子就不恨她了,还有些想他。马豆根死要面子,他一定是绝望了,不然,干不出这种事。

望见小镇灰白的影子,麦子才慢下来。衣服被汗洇透,紧紧裹在身上。老于没骗她,小镇果然没多远。麦子回头望望,无际的荒滩,没有一个人影。老于没有追上来。这个老于倒是好骗,无论能不能找见马豆根,她也不会回到这个鬼地方。

麦子在小镇等了一个多小时,终于有一辆破旧的中巴驶过来。车主问麦子去哪儿,麦子反问你们到哪儿,车主说到白水县,麦子说我就到白水县。擦着车主的身子挤进去。一车硬辣辣的目光戳在身上,麦子很不舒服。这个地方缺水,人的目光也缺水,荆皮一样。只有地名例外,个个水汪汪的,啥细水镇、白水县,笑死人了。让麦子待在这么一个地方,会把她渴死的。中巴熄了火,发动时显得十分吃力,就像一头半死不活的猪,哼一声,停停,再哼一声。车上的人司空见惯,一脸的淡漠。麦子不耐烦了,低低地骂了句这破车。没想到让车主听见了,他说就这玩意儿,坐不坐随你。麦子不敢吭声了,她怕这个厚嘴唇的车主把她撵下去。十几分钟后,中巴终于慢腾腾地启动了。

第二天中午,麦子就到了家。一进屋,先从怀里掏出马豆根写给老于的契约,几下子撕碎,嫌不解恨,又将纸片捡起来,划火柴点着。其实,就算老于追来,他也奈何不了她了。他总不敢把她抢了去。那个老于真是死笨,字条是麦子偷的。麦子长长地舒了口气,几天来,还是第一次露出笑脸。有惊无险,麦子就当是出了趟远门。

麦子有些累,可因了这机智的胜利,疲乏没有停留太多,吃点东西便下地了。还有二分萝卜没起,土豆也在地里堆着。麦子相信马豆根会回来的。她要等他回来。

傍晚,麦子前脚进屋,村长后脚就跟进来了。自从发生了那件事,村长没再纠缠麦子,可每次见着麦子,他都要冲麦子挤挤眼,仿佛两人之间有什么秘密。麦子不再怵他了,她板着冷冰冰的脸,看都不看他。村长说,出门啦,麦子?我来好几趟了。麦子恨恨地说,你来干啥?村长说,收提留,就差你们一家了。村长办公差总是理直气壮的。麦子说,等马豆根回来就交,我没钱。村长说,我给了马豆根钱,那件事早就扯平了,你不能拽出马豆根压我,你以为他离开你是我的过?这狗日的早就想离开了,正愁没个借口呢。麦子的脸弥漫上一层紫色,你别损他。村长冷冷一笑,我损他?他躲着不回家,是在市里享福呢。麦子说,你胡说。村长说,信不信由你,有人亲眼在市里看见他,他身边还有个女人,细皮嫩肉的,没准还是个城里人。麦子说,这不可能,他去了后草地。村长说,后草地那地方他能待住?那是骗你呢,这么个男人,你还拿他当宝儿。麦子的声音陡地提高了,关你什么事?滚出去!村长说,好,好,不关我的事,你把提留交了,我立马就走。麦子说,你找马豆根要吧,我没钱。村长说,我去哪儿找马豆根?……要不,我先给你垫上?麦子说,垫吧,你给全村人都垫上才好呢。村长嗤地一笑,他们?我只给你垫。村长往前凑了凑,试图搂住麦子。麦子往旁边一跳,咬牙骂,你咋这么没脸?村长僵了僵,声音就冷了许多,还没人这么说过我呢,过去的事一笔勾销,我早就不欠你了,给你三天时间,到时候不交,别怪我不客气。

村长一走,麦子顿时抽了筋骨一样,软软地靠在那儿。她不是被村长吓住了,而是被村长带来的消息击中了。马豆根果真在市里吗?他在市里干什么?他真的不要她了?

麦子想了一夜,决定去找马豆根。如果马豆根在市里,就一定能找见他。这时,麦子方觉得村长带给她的也不是一个坏消息,村长以为她会伤心,哼,她才不呢。

第二天,麦子揣着卖土豆的钱,悄悄走了。她想起村长说的三天期限,止不住地乐。

麦子脸上荡漾着春风,仿佛马豆根和她约好了,他会在市里迎接她。

下了火车,站在车站广场,麦子脸上的春风被刮得干干净净。广场上的人像蚂蚁一样窜来窜去,麦子的眼睛被晃晕了。麦子是第一次到大城市,她没想到这里有这么多人。马豆根在这个城市就是草地上的一株草,她不知去哪儿找他,就那么茫然地站着。这时,不断有人问她住店不,吃饭不,麦子摇着头,走进候车室。

麦子在火车站蹲了一夜,一大早便沿着大街走,看见工地,麦子就走过去,打听马豆根的下落。麦子想,马豆根只会在这样的地方干活,把这个城市的工地跑遍,不信找不见他。麦子转了一整天,跑了三个工地,没有马豆根的任何消息。话说多了,加上着急,嗓子都快冒烟了。

麦子找了一个星期,一无所获。那天,麦子走到市郊,从一处工地出来,天已经暗下来。麦子想找个小店住下,绕了一圈也没找着。她看见一栋刚刚建好的楼房,想到那儿凑合一宿。楼房被隔离板围着,麦子转了半天才找见个豁口钻进去。一个长着蒜头鼻的男人问麦子找谁。麦子一说,蒜头鼻就笑了,他仔细打量了麦子几眼,说这儿四处透风,不能住人。麦子说我不怕。蒜头鼻指了指旁边的简易棚,说,他们刚搬走,你去那儿凑合一夜吧。麦子十分感激地点点头。

简易棚里乱糟糟的,床板还没拆走。蒜头鼻给麦子抱来一床脏兮兮的被褥。麦子没资格挑剔,脏被子总比没有强。麦子实在太累了,往那儿一栽就迷糊了。

麦子觉出动静,蒜头鼻已站到她面前。麦子紧张地问,你干啥?蒜头鼻嘿嘿笑着,抓住麦子。麦子醒过神儿,惊恐地往后缩着。蒜头鼻把麦子逼到墙角,捏住麦子的乳房。麦子一阵痉挛,顺着墙蹲下去。蒜头鼻弯下腰,伸手解麦子的衣扣。麦子惊叫一声,跳开。蒜头鼻趔趄了一下,马上站稳了。麦子的力气早已耗尽,哪是蒜头鼻的对手,最终被那家伙扑倒在床上。麦子的脑袋嗡嗡响着,耳边全是凛冽的风声,那可怕的记忆再次浮现出来,她知道自己完了。

麦子想起了老于,她在这个时候没想马豆根,竟想的是老于。老于也曾撕破过她的衣服,现在她才明白,老于那是让着她。

蒜头鼻快得逞时,麦子忽然大喊,你等等。蒜头鼻愣住。麦子急促地说,你别动我,我给你钱。蒜头鼻咧嘴笑了,给我钱,你有多少钱?麦子摸索着掏出一张五十元的票子。蒜头鼻接过去,来回弹了几下,打着嗝儿说,就这么点儿?麦子的眼睛蓄满了泪水,央求蒜头鼻放了她。蒜头鼻说,那就都拿出来吧。麦子下意识地抱紧了胳膊。蒜头鼻冷笑一声,掰开麦子的手,将她身上的钱一股脑儿搜了去。

7

冬日的一天,老于去村后的山岗看虎子。这几天,老于烦得要命,嘴边的泡像蘑菇一样疯长,几乎把嘴吃掉。虎子走了以后,老于常常莫名其妙地烦躁。虎子是老于心爱的猎犬。老于曾骗麦子说那是马豆根的坟,为此还懊悔了好几天。马豆根算啥,怎么可以和虎子比?这是对虎子的侮辱。可是,老于实在是想让麦子留下来,不是被迫地,而是死心塌地地。老于没想到麦子对马豆根痴情得要死。这天底下的女人,真是说不清楚。

老于曾有过一个女人。那个叫婉儿的女人是旗杆镇铁匠的闺女。那时,老于常去铁匠那儿买刀。铁匠是位打铁好手,能打出各种形状的刀。老于从铁匠手里低价买来,然后出售给骡马贩子、皮毛贩子、盐茶贩子。贩子们喜欢老于的刀,也喜欢老于这个人。老于常给他们带路。婉儿是铁匠的独生女,长得不像北方人,脸白白净净的,嘴唇鲜艳欲滴。老于第一次见婉儿就被她迷住了,往铁匠那儿跑的次数频繁起来。买了刀,老于不急着走,而是磨磨蹭蹭地帮铁匠干活。作为回报,铁匠常留老于吃饭,有时也留老于过夜。一来二去,老于和婉儿有了意思。由于铁匠很少让婉儿离开他身边,老于和婉儿没有进一步的发展。

一天晚上,铁匠和老于喝酒时回忆起往事。因为高兴,喝多了。睡下不久,铁匠就打起了呼噜。老于兴奋而紧张,他拉着婉儿往外走,可没等迈出门槛,两人就走不动了。有了第一次,一切顺当起来。他们尝到了甜头,所以总是想方设法哄铁匠多喝点儿酒。等铁匠发现,婉儿的肚子已经大了。铁匠让婉儿跟了老于。孩子生下没多久就夭折了,可是老于和婉儿都没有过多的伤痛。老于和婉儿年轻气盛,两人没日没夜地创造欢乐,创造生命,只是婉儿的肚子再也没有鼓起来。那时,老于在后草地已有些名气,贩子们都知道老于。老于人缘好,讲义气,常把贩子领回家。直到有一天,婉儿和一个骡马贩子私奔。

婉儿走后,老于再没有找过其他女人,他和虎子相依为命。老于一直等着婉儿回来,可是许多年过去了,婉儿再也没露面。老于由希望而失望,于是迁怒于贩子。老于不相信贩子了,不再给他们带路,他整日泡在旗杆围子的大店里,和过往的贩子赌博。老于把赌博作为报复的手段,并发誓要从贩子手里赢回一个女人。老于和马豆根就是在赌场上认识的。在老于的印象中,马豆根不言不语,一副腼腆相,老于并不想打马豆根的主意。可是马豆根输掉本钱后,突然提出要把女人押上。老于知马豆根输昏了头,劝他下次再来,但马豆根执意要押。让老于更为惊异的是,马豆根把女人输掉,竟然长长地吐了口气。老于的感觉是马豆根对自家的女人厌倦透了。那一定是个引不起男人兴趣的女人。可老于一见麦子就喜欢上她了。

冬天快过去了,麦子没有回来,老于对麦子的归来没抱任何希望。他知道这个女人和他玩把戏,但他放走了她。老于不想强迫一个自己喜欢的女人。

老于久久地站在虎子坟前,他的身影像一棵枯干的树。

一个人爬上山岗,在老于身后站定,咳嗽了一声。老于转过身,目光呆了一下,站在他面前的是乔金牙。去过旗杆围子的人都知道乔金牙的大名。乔金牙嘿嘿笑着,露出一嘴假牙,问老于是不是想媳妇了。老于说,我说呢眼皮子直跳,这不就碰见鬼了?哦,你来干吗?乔金牙说,老于,咱说正经话,你要不要女人?乔金牙就是靠贩女人发财的。老于的目光阴阴地拧着乔金牙,没说话。乔金牙说,我弄回两个,在满子家呢,你去相一相。老于说,不要。丢下乔金牙往山下走。乔金牙喊,等等我。他追上来,咬在老于身后。乔金牙说他弄来的女人货真价实,奶子肥、屁股大,干活、使唤、生孩子都是好手,又恭维说全村的光棍就老于识货。老于猛地顿住,恶狠狠地说,你他妈滚远点儿,我——不——要。

老于走进自家小院,咣地将门摔了。老于知道乔金牙没跟来,这是摔给他自己听的。乔金牙的话刺痛了他。老于没有女人,可老于从不把自己看成是光棍。光棍是和无能画等号的。乔金牙的话提醒了他,在外人眼里,他老于不是光棍又是什么?

老于躺了一会儿,脑子里全是女人。乔金牙的话一下一下撞击着他。老于骂了一句,猛地坐起来,觉得该去满子家看看。他不会从乔金牙手里买女人。乔金牙是什么东西,他经手的女人能有好的?老于只是去看看,解解闷而已。

满子女人在院里喂鸡,看见老于便惊惊乍乍地叫起来,是于哥呀,随后又神神秘秘地说,两人都还没主呢,圆鼓鼓的胸脯几乎蹭到老于膀子上。一股鸡粪味窜进鼻孔,老于烦躁地哦了一声。满子女人在身后说,在西屋呢。这娘们儿嘴贱,难怪满子老是揍她。老于脑里闪过婉儿的影子,他从没打过婉儿,可是婉儿还是跑了。满子成天揍女人,女人却像胶黏在了满子身上。

屋子里已有三四个青年光棍。乔金牙靠在椅子上,正夸自己的“货”:看中了,别搞价,钱是什么?钱是王八蛋,没了再去赚。一个光棍说,关键是咱没王八蛋呀。乔金牙说,妈的,没诚意,别来这儿起哄。抬头看见老于,乔金牙眼睛一亮,说识货的来了。老于扫了一眼,问,人呢?乔金牙起身打开西屋的门,老于探进头。地上蹲着两个女人,一个脸皮子光亮些,另一个低着头,老于没看清她的脸,可是老于的心还是动了一下。

老于死死盯着低头的女人,几乎不敢出气。

乔金牙喊,抬起头来。

女人没有抬头,将头沉得更低了。乔金牙骂了一句,走过去,扯住女人的头发,将她的头拎起来。

老于哆嗦了一下,喊,麦子?!

麦子伸直了目光,盯住老于,竟是一脸的迷茫。老于说,是我呀,麦子。麦子的眼泪一下就出来了,你是老于?这是真的?老于抱住麦子,是真的,走,跟我回家。

一直呆愣的乔金牙醒悟过来,问,怎么回事?没等老于说话,麦子扑上去,咬住了乔金牙的胳膊。乔金牙咧着嘴大叫,想推开麦子,可膀子被老于抓着。乔金牙动弹不得,脸扭得猪肚子似的。

老于说,行了,行了。麦子抬起头,愤怒地瞪着乔金牙。

老于说,咱们回吧。

乔金牙扭着脸问,怎么回事,老于?

老于说,你再不识相,我就把你的牙敲掉。

老于的样子很凶,乔金牙捂着胳膊不吱声了。这时,一直蜷缩在墙角的女人喊,姐!

麦子猛地甩回头。女人说,姐,你不能丢下我。麦子说,起来,跟我回家。

乔金牙这下急了,喊,不行!

麦子骂,你这个骗子,就等好吧,哪天得让狼撕了你!

乔金牙说,老于,你不能砸了我的饭碗子呀。

老于看看麦子,想说什么。麦子看出来了,咬着牙骂乔金牙,你这个遭雷劈的畜生!

乔金牙堵住门口,叫,老于,咱可别坏了规矩。

老于看看被麦子拽着的女人,又看看乔金牙。麦子说,老于,我俩是一块儿的。

麦子的声音像是碎裂的玻璃,狠狠地扎了老于一下。老于的身体陡地硬了,冲乔金牙说,走开!

乔金牙没动。

老于吼,滚开!

乔金牙刚张开嘴,老于猛地扯住他的衣领。乔金牙忙挤出一丝干巴巴的笑,算了算了,为一个半个女人,不值嘛。老于领着麦子和那个白脸女人离开。

麦子和白脸女人跟在老于身后。麦子像是做了一场梦,她没了路费,想找个活儿干,糊里糊涂跟着乔金牙上了车,然后就到了这儿。白脸女人紧紧抓着麦子的胳膊,几天前,她和麦子还不认识呢。

一进门,麦子的腿就软了。老于把麦子抱到炕上,麦子竟有些羞涩,盯着老于的眼睛说,我以为见不到你了。

8

老于烧了一锅水,掩门出去了。听老于走远,麦子冲白脸女人笑笑,跳起来将门锁牢。

麦子和白脸女人将衣服脱了,开始洗澡。白脸女人告诉麦子,她叫陆梅,是出来打工的,没想到让人骗了。陆梅动情地说,多亏了姐夫,要不我这辈子就完了。麦子说,你歇两天,让他送你回去。

老于回来时,麦子和陆梅已收拾利索了。老于的脸色很不好看,麦子和陆梅都看出来了。陆梅说,姐夫再晚去一会儿,我俩恐怕就让人买走了。老于谁也不看,闷声说,天不早了,睡吧。陆梅忙站起来,说,我去西屋。麦子一把拽住陆梅,咱俩睡一屋。陆梅一脸尴尬,那怎么行?麦子说,有啥不行的?陆梅低着头不敢看老于。老于无言退了出去。

尽管连日颠簸劳累,麦子和陆梅都没有睡意。两人都知道对方没睡着,再次翻身时,麦子小声问,想家了?陆梅说,我是怕姐夫怪我呢。麦子沉默了半晌,说,睡吧,别管他。陆梅问,你离家多长时间了?麦子说,几个月了。陆梅问,你不想?麦子说,不……想。陆梅以为麦子害羞,劝,姐,我心里不安呢,咱都是过来人,你过去吧。麦子替陆梅掖了掖被子,别胡说了,好好睡吧。

第二日,陆梅说什么也要走。麦子没有硬挽留,让老于去送。老于稍稍迟疑了一下,但什么也没说。麦子嘱咐老于一定要把陆梅送到家里。老于走出几步,又折回来,小声说,晚上把门插好。麦子说,你放心,我不跑。老于生气地说,我没拴你的腿。

老于走后,麦子本来可以离开的,但她没走。她没找到马豆根,绕了半天,又绕回老于手里,也许这是定数。但麦子不相信命。麦子没有离开,是因为她没和老于道别。况且,麦子也累了,她想歇一歇。麦子里里外外把家收拾了一番,然后拆洗被褥。干这些活儿时,麦子又找到了家的感觉。院里有口压水井,麦子压水时,一个男人走进来。男人光着头,穿一件很脏的皮袄,贼眉鼠眼的。麦子觉得男人面熟,很快想起昨天她和陆梅就是关在他家的,男人还在她屁股上摸了一把。男人嬉皮笑脸地问,压水呢?麦子没理他,而是夸张地甩着胳膊。男人问,老于不在?麦子依然没理他。男人似乎并不需要麦子回答,又问,老于去哪儿了?麦子冷冷地说不知道。男人说,嫂子火气挺大呀,咱们还是一家人呢,于哥能耐够大的,什么时候把你弄到手的?水桶满了,麦子沉着脸提回去,砰地摔了门。

晚上,麦子早早躺下了。可是,她像是得了健忘症,一进屋就想不起门是否关上了,连着出去了好几次,确信门闩插牢了,才放心。躺在那儿,麦子盘算老于到了什么地方,不知不觉间,她开始惦念老于了。

院里传来重物触地的声音,麦子一下就听出来了。她爬起来,悄悄撩开窗帘一角,不由得吸了口冷气,两个黑影正轻手轻脚地逼过来。麦子的身子老半天都麻木着,直到黑影逼近窗前了,她才醒悟,这两个人是冲着她来的,他们肯定知道老于不在家。麦子往后挪了挪,从锅沿边摸见菜刀。麦子的心嗵嗵跳着,她想好了,黑影若是进来她就豁出去了。黑影站了一会儿,轻轻地往开弄窗户。麦子突然想,自己根本不是黑影的对手。麦子灵机一动,喊了声谁?而后又大声说,快起,外面有人。院里响起急促的脚步声。麦子撩开窗帘瞧时,那两个黑影已跃出墙头。麦子不敢大意,她麻利地穿好衣服,握着刀,一直坐到天亮。

三天后,老于风尘仆仆地回来了。麦子一边听老于说经过,一边打了盆水,让老于洗脸。然后麦子把水端到脚下,要给老于洗脚,老于说什么也不洗。麦子小声说,我是你女人,怕啥?老于顺从地把脚伸进盆里。麦子轻轻地搓着,可是她渐渐地觉得什么地方不对劲,猛一抬头,和老于火辣辣的目光撞在一起。麦子的脸倏地红了,她想躲开,可老于猛地踢翻脸盆,将她揽在怀里。老于的力气很大,麦子觉得自己的骨头被他勒碎了。老于在麦子的脸上嗅着,麦子闻到了一股儿马样的味道。麦子想挣扎,却怎么也使不上劲,僵直的身子慢慢软下来。老于腾出一只手,解麦子的扣子。麦子闭着眼,浑身抖个不停。她在心里反复念叨,我是他女人,我是他女人。可就在老于攥住她丰满的乳房时,她尖叫一声,从老于怀里挣脱。

老于显然没防住,一只手还在空中停着。麦子一边系扣子一边解释,我有点儿难受。老于没说话,摸出烟点了一支。麦子蹲下去,轻轻地擦拭着老于的脚,眼泪无声地淌下来。

老于瞅着麦子说,我也没把你咋样嘛,哭啥?

麦子说,对不起。

老于说,算了,说这些有啥用呢?

麦子知道老于不爱听,老于需要的是一个女人。

9

麦子每天不歇着,该拆的拆了,该洗的洗了,该缝的也缝了。除了不和老于在一个炕上睡,麦子哪一点儿都是一个贤惠的妻子。老于没再强迫麦子,麦子对他又敬重了几分。麦子干活时,老于就坐在一旁和她说话,目光暖暖地淌到她身上。麦子有些不自在,又不忍给老于难堪,心里总是慌慌的。麦子觉出这个男人是喜欢她的,可麦子仍无法接受做他女人这一事实。就算他救了她,她也不能。老于挺怪,与麦子接触过的男人不一样,他似乎要用耐心俘获麦子。麦子不住地给自己打气,千万别动心,千万!可每当夜深人静,麦子孤零零地躺在那儿,老于的目光总是在她脑里跳跃。

老于屋里再找不出活儿干了,麦子又想离开了。麦子想不出理由,上次的理由已不能再用。麦子烦躁不安,院里站一会儿,屋里站一会儿,出出进进,像是丢了什么东西。老于的目光里渐渐显出了异样,后来,他问麦子是不是想离开。麦子点点头,她觉得底气不足,故意放大声音,是,我想家。老于问,还要找马豆根?麦子点头。老于说,你不是想听马豆根说那句话的,你还想着马豆根,还想和他一块儿过,是不是?麦子故意伤他的心,是,我就是不想跟你。老于将脸扭开,好一会儿,老于很伤感地说,我想象不出来,马豆根怎么会把你这样的女人输掉。麦子说,他肯定中了你的套子。老于笑笑,没想到你这么想,噢,你打算去哪儿找他?你看这样好不好?你先留下来,等有了马豆根的信儿你再走,我说话算数,肯定让你走。麦子说,马豆根的信儿会自个儿掉出来吗?老于说,我帮你打听。麦子说,不,我要自己去找他。老于迟疑了一下,说,你想走就走吧,要是找不见他,你还回来,好不好?老于的态度让麦子意外,对这么个要求,麦子就不忍拒绝了,她说,好。

老于给麦子拿了些钱,麦子本来不想要,可想到自己身无分文,就收下了。她说,你不怕我骗了你?老于淡淡一笑,没有回答。临走,麦子说,这钱,我会还的。

麦子仍然是先回家,尽管马豆根不会回来,可麦子一定要回去看看。麦子住了一夜,第二天就去了市里。这一次,麦子警惕多了,不肯再随便找个地方睡觉了,她也不怕再被别人骗。可是几天后,麦子病倒在小旅店。浑身无力,脑袋涨痛,说话都有些困难。麦子托店主买了些药,过去有个头痛脑热,吃几片药就好了。谁料吃了药,一觉醒来,反而更重了。身上没有一个部位不疼,连抬胳膊的劲儿都没了。店主让她去医院,麦子翻了翻,她的钱已花得差不多了。店主问麦子家里还有什么人,他帮她打个电话。麦子摇摇头,马豆根没有消息,她能找谁?麦子也想过老于,但她不想再麻烦老于了,说到底,她和老于没一点儿关系。到最后,她的钱花光了,却还是起不了身,店主让她离开,不然就往收容所送她。麦子只好让店主给老于拍个电报,那地方不通电话。

老于很快赶来了。他带麦子到医院输了几天液,没啥大病,可麦子差点丢了命。老于说麦子这个样儿不能留在城里,让她回家养一段。麦子同意了,她的精神像是被耗尽了,看上去软绵绵的。

麦子跟着老于回了家。老于不让麦子下地,一日三餐侍候着她。老于杀掉了仅有的几只鸡,麦子天天有鸡汤喝。麦子过意不去,让老于也喝,老于说他身子骨好,喝了浪费。麦子休养期间,老于依然用暖暖的目光包裹着她。麦子担心老于提出什么要求,可到了晚上,老于便独自去了西屋。麦子先还插门,后来就不插了。夜里,麦子竖着耳朵听外面的动静,她的心情很复杂,害怕声音,却又期待着声音。但没有,一直没有。

麦子的脸被老于喂得红润起来。麦子寻找马豆根的念头没那么强烈了,但她还是要走的。麦子不想这么快就离开,那样对老于太绝情了。

一天晚上,老于起身去西屋时,麦子叫住他。老于问麦子有什么事。麦子说,今儿你别去那边睡了。老于怔住了,他当然明白麦子的意思,他早就等着这一天了。老于发怔,是不明白麦子为什么这样,他看着她,想把目光插进她心里。

麦子表面平静,其实内心紧张极了,她咬着牙,还是控制不住哆嗦。

老于伏过来时,麦子突然恐惧地坐起来,同时重重推了老于一下。老于尴尬地僵着。麦子的心一下软了,忙解释,我不是故意的……重又躺下去。老于粗重的喘息一点点逼近,麦子猛地感觉到尖锐的刺痛,怎么会这样?她拼命忍着,还是叫出了声。

10

麦子在东坡的洼地种了一片豌豆。为种这片豌豆,麦子和老于还发生过争执。老于从不种地,他的口粮都是从坝上换的。当地土质差,根本不适宜种庄稼。可麦子不听,执意要种。老于说你需要多少豌豆,我给你弄来。麦子不要,就要自己种。麦子的许多行为在老于看来都是不可思议的。麦子头天种,第二天就从院里挑了水浇。垧旱,不浇水豌豆是不会发芽的。从家里到东坡两三里的路程,麦子来回得一个多小时。老于要帮麦子挑,麦子不让。老于让麦子等等,早晚要下雨的。麦子开老于玩笑,等啥呀,老天爷又不是你家亲戚。

老于出去了。麦子捶着酸胀的腰,注视着老于渐行渐远的背影。老于的背影像马豆根,麦子想怎么会呢,她晃了晃头,想看得清晰一些。可马豆根已经远去了,麦子的眼前飘着一抹淡淡的雾。

麦子把第七担水挑到地头,一群麻雀飞过来,叽叽喳喳地嚷着。麦子说,口渴就喝吧,叫啥呀。麦子放下担子,坐在一旁。一只麻雀鬼鬼祟祟地窜过来,跳上桶沿。见麦子没有反应,那群麻雀呼啦一下全过来了。麦子瞧着麻雀的顽皮相,无声地笑了。

在麦子的意识深处,她已经不忍再离开老于了,可死乞白赖地待着,算怎么回事啊?她总得有个事儿做,有个待下去的理由,于是不顾老于反对,种下这片豌豆。再者,麦子勤快惯了,整天无所事事地闲着,还真享不了这份清福。

一天中午,麦子挑了水正要出门,却见门口站着一个衣衫褴褛的汉子。麦子以为是要饭的,放下担子要进屋取食物。汉子叫了声麦子,麦子愣了愣,突然一阵晕眩,晃了晃,终是没有摔倒。

竟然是马豆根。

如果不是马豆根喊她,她绝对认不出他。麦子惊喜、慌乱,伴着阵阵心痛。她想摸摸马豆根的脸,马豆根绕着弯儿往屋里走,有啥饭,饿死了。麦子手忙脚乱地热了饭,她想趁马豆根吃饭的时候和他说说话,他在什么地方躲着?怎么把自己弄成了这个鬼样子?……麦子有太多的话要问明白。可马豆根只顾低着头狼吞虎咽,麦子的目光便从他乱草样的头发上滑落下去。她渐渐冷静了,深藏在心底的怨恨慢慢浮上来。马豆根竟然有脸来找她!

一大堆饭被马豆根风卷残云般装进肚里。他终于抬起头,看了麦子一眼。意识到麦子的冷漠,他尴尬地问,你还好吧?

麦子没好气地说,好呀,谢谢你把我输给老于,他懂得心疼人。

马豆根愧疚地说,我也是昏了头。

麦子冷笑,骗谁呢?咋不把自个儿押上?

马豆根争辩,我一个大男人,谁要我?我本来想过些日子就把你赎回去,可干啥赔啥,我……没脸见你呀。

麦子讥讽,现在有脸了?她的气已消了大半,但没说自己去找他的事。

马豆根说,我不能把你扔在这儿。

麦子说,别说好听的了,我是你输给人家的。

马豆根说,你都和他过一年多了……我错了,我不是东西,以后我对你好好的,啊?

麦子轻轻叹了口气。她心里已拿定了主意,和马豆根回去。

麦子吃不准老于会不会放她走。老于是许诺过有了马豆根的信儿就放她,可毕竟此一时彼一时。不管老于是啥态度,麦子是不会被他拦住的。

老于是黄昏时分回来的。看见马豆根,老于的脸上卷过意外和惊愕,不过很快就调整好了。老于热情地打招呼,豆根兄弟来了?马豆根没应声。麦子本来做好了和老于交锋的准备,现在却不知从何谈起,她心里突然酸酸的。老于看着桌上的菜,责备麦子,怎么不弄点肉?反身出去提回来一块干肉,让麦子煮。麦子说吃过了。老于说晚上吃嘛,又找出一瓶酒。一切准备妥当,老于说,我再去买点菜。转身出去了。麦子想留住他,可张不开口。

老于没回来。一直没回来。麦子便和马豆根睡下了。麦子心里空落落的,像是孤身走在旷野上,辨不清方向。马豆根猴急猴急的,恨不得一下将麦子吞了。麦子把自己卷在被子里,你不是累了吗?别折腾了。马豆根不听。麦子说,这是别人家,你还有那份心?马豆根一下沮丧起来,挤在麦子身边,一口一口地叹气。过了一会儿,又翻身起来,而且比先前强硬了许多。麦子生气了,你不是躲我吗?这么长时间你都躲着,这么一会儿就忍不住了?马豆根说,你还真把自个儿当他女人了?麦子恨恨地说,我就是他女人,是你不要我的。

麦子以为马豆根会负气离开,孰料他扭过身,没一会儿就扯起了呼噜。麦子想,他确实累坏了,有啥事,明天再说吧。

麦子心乱如麻,一夜无眠。

第二天一整天,老于也没露面。麦子出去找了一大圈,没见着他的影儿。麦子不知老于是什么意思,马豆根一来他咋就躲了呢?马豆根提醒麦子,老于是不是挽什么套子,他想趁老于不在带麦子离开。麦子想了想,终是没跟马豆根走,她要等老于回来。

第三天,老于依然没回来,像是彻底消失了。

几乎是突然之间,麦子明白了老于“失踪”的缘由。他不拦她,他是让她离开的。他不露面,是为了避免尴尬。他是替麦子着想。老于和麦子生活了不长时间,但他处处维护麦子,尽最大可能满足麦子。一时间,麦子对自己产生了怀疑,离开老于,是不是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

麦子最终和马豆根离开了。

两人一路无语,快到小镇时,马豆根回头看看,忽然诡秘地笑起来。麦子问他怎么了,马豆根说回去再告诉你。麦子瞪他一眼,你别又耍什么鬼吧?马豆根从怀里掏出一个钱夹子,在麦子眼前晃了晃。麦子觉得这个钱夹子眼熟,想了想,是老于的。那次老于给她路费,就是从这个钱夹子里拿的。麦子突然紧张起来,厉声问,从哪儿弄的?马豆根说,厉害啥?你猜!麦子说,快说,从哪儿弄的?马豆根说,从他衣柜里翻出来的。麦子大叫,马豆根!马豆根见麦子的脸都红了,问,怎么了?麦子说,你可真够有出息,都会偷了。马豆根怪怪地说,他捣鬼赢我的钱,还偷了我的女人,拿他个钱夹子算啥?我以为里头怎么也得装个万八千的,肏!才几百块钱。麦子冷冷地说,送回去!马豆根觉出麦子确实动气了,说,你没发烧吧。麦子提高了声音,送回去!见马豆根不动,麦子劈手抢过钱夹子,转身离去。

马豆根嚷,你给我站住!

麦子停住,回过头,看着气急败坏的马豆根。

马豆根说,你要去见他,就不要再来见我!

麦子再次转身,大步走开。

荒野上,麦子娇小的身子很快缩成一个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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