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陆注册
55535800000005

第5章

我的身体康复以后,我才渐渐明白,原来小茨冈在家里的地位很不一般。外公对他不像对两个儿子那样动不动就训斥和发火,背后谈起他,外公总是眯着眼睛,晃着脑袋,说:

“伊万有一双巧手,样样活儿都会干,他真该打[19]!你们都记住我的话:他能成大器!”

两个舅舅对小茨冈也很和气,友好,从来不跟他“开玩笑”,不像对格里戈里师傅那样。他们几乎每天晚上都侮辱人地、狠毒地对格里戈里师傅恶搞一通:要么把他的剪刀柄放在火上烧热,要么把钉子尖朝上塞到他的椅子坐垫里,或者把不同颜色的布头偷偷放在他手边,因为他已经半失明了,他会把这些布头缝成一整块。这样一来,外公就会骂他。

有一天午饭后,格里戈里师傅在厨房高板床上睡觉时,脸上被抹了一层洋红颜料。有好长时间他都没有察觉,就那样走来走去,又滑稽又可怕。花白的大胡子上涂了两个圆圆的红斑点,好像一副不透明的眼镜,长长的红鼻子沮丧地低垂着,仿佛一条舌头。

他们搞的这些鬼花样简直无穷无尽,而格里戈里师傅从来都默默地忍受着,只是发出轻轻的咂嘴声,在用手去触摸熨斗、剪刀、镊子或者顶针之前,也要用唾液把手指弄得很湿。这已成了他的习惯,甚至吃饭的时候,在拿刀叉之前,他也把手指舔湿,以致孩子们都笑了。当他感到疼的时候,他那大脸盘上便显出一道道波浪似的皱纹,使他的眉毛微微抬高起来,皱纹奇怪地从他额头上划过,消失在光秃秃的头顶上。

我不记得外公是如何对待儿子们这些恶搞的,不过外婆常常握住拳头吓唬他们,大声训斥说:

“不要脸的东西,坏蛋!”

但是两个舅舅背地里说起小茨冈也是气哼哼的,冷嘲热讽,对他干的活儿百般挑剔,骂他是小偷,是懒汉。

我问外婆为什么会这样。

外婆像往常一样,很乐意地给我解释得清清楚楚:

“你要知道,他们两人将来要自己开染坊的,都想把万尼亚挖走,所以就互相在对方面前说万尼亚的坏话,说他是个蹩脚货!他们净胡说,耍滑头。他们还担心万尼亚不跟他们,会留下来继续跟外公干。你外公很倔,指不定他会和万尼亚再开一个染坊,这样一来,对你两个舅舅就不利了。明白吗?”

她轻轻地笑起来:

“他们就会耍滑头,真可笑!哦,你外公看出来这些鬼把戏了,成心挑逗雅沙[20]和米沙[21]说:‘我要给伊万买一张免役证,这样他就不会被征去当兵了,因为我需要他!’他们听了很生气。这事他们不想干,又吝啬钱,——免役证贵着呢!”

现在我又跟外婆住在一起了,像在轮船上那样。每天晚上睡觉前,她都给我讲童话,或者讲她自己的生活,她的生活也像童话一样。而一提起家务事——两个儿子闹分家,外公要给自己买新房子——她说话便绕弯子,带着嘲笑,态度冷淡,好像她是邻居,而不是家里二当家的。

我从她那里知道,小茨冈是个弃儿。那是一个早春时节,那天夜里下着雨,他是在大门口长凳上被捡到的。

“他躺在长凳上,身上裹着围裙,”外婆若有所思地、神神秘秘地说,“几乎哭不出声了,都冻僵了。”

“为什么要把孩子扔掉呢?”

“因为母亲没有奶,又没有东西喂他。所以她打听到谁家刚出生不久的孩子死了,就把自己的孩子偷偷放在人家门口。”

外婆沉默了一会儿,轻轻挠了挠头,一边叹气,一边望着天花板继续说:

“都是因为穷啊,阿廖沙。那个穷啊,简直没法提了!还有这样一种习俗:没出嫁的姑娘不许生孩子,丢人哪!你外公当年想把伊万卡[22]送到警察局去,让我给劝住了。我说:‘我们自己留下吧,这是上帝送给我们的,上帝最清楚谁家死了孩子。’我生了十八个孩子,要是都活下来,那就是十八户人家,能占整整一条街呢!你要知道,我十四岁出嫁,十五岁就生孩子了。可是上帝看上了我的亲生骨肉,把我的孩子一个个都收去当天使了。我真的是又心疼又高兴!”

她穿一件衬衫,坐在床边,乌黑的头发披散下来,庞大的身躯显得毛茸茸的,好像不久前一个大胡子守林人从谢尔加奇[23]牵进院子里来的大黑熊。她在白白净净的胸脯上画着十字,一边轻声地笑着,摇晃着身子,说:

“上帝把好孩子都收去了,把坏孩子给我留下了。当时看到伊万卡,我非常高兴,我就喜欢你们这些小不点儿,喜欢得要命!就这样,我们收养了他,洗礼时给他起了名字。他果然活下来了,还挺健康。起初我给他起名叫茹克[24],因为他叫唤得很特别,老是嗡嗡嗡的,太像金龟子了,还满屋子爬来爬去。你要爱他,他是个老实人。”

我真的很爱伊万,他让我感到无比惊奇。

每逢周六,外公便把一周来犯有过错的孩子都揍一遍,然后去做晚祷。这时候,厨房里就热闹起来,好玩极了:小茨冈从炉炕后面捉了几只黑蟑螂,很快用线做成马具,用纸剪成雪橇,于是四匹黑马拉着雪橇在刮干净的桌子上驰骋起来,而伊万拿着细长的干劈柴驱赶着它们,兴奋地尖声叫道:

“请大主教去喽!”

接着,他把一个小纸片贴在一只蟑螂的背上,赶着它去追雪橇,并解释说:

“它们忘带口袋了,这个修士背着口袋去追赶呢!”

他用线拴住另一只蟑螂的腿,于是这只蟑螂埋头向前爬去,伊万卡拍着手喊道:

“这是助祭从小酒馆出来去做晚祷!”

他还把小老鼠拿给我们看。在他的指挥下,小老鼠都直立起来,拖着长尾巴,用后腿走路,灵活的眼睛好像黑珍珠似的,可笑地一眨一眨的。他十分珍爱小老鼠,把它们揣在怀里,用嘴含着糖块喂它们,亲吻它们,并令人信服地说:

“老鼠是聪明的动物,很可爱,家神非常喜欢它!谁养老鼠,家神爷爷就宠谁……”

他会用纸牌和钱币玩变戏法,比所有的孩子都叫得欢,几乎与他们没有任何区别。有一次,孩子们跟他一起打“杜拉克”[25],使他一连输了好几次。他非常伤心,委屈地噘着嘴,甩手不玩了。后来,他一边哼哧着鼻子,一边对我诉苦说:

“我就知道他们是串通好的!他们互相递眼色,在桌子底下互相换牌。那算什么玩牌?我也会捣鬼,不比他们差……”

小茨冈十九岁,比我们四个人的年龄加在一起还大。

特别令我难忘的是他在节日的晚上。外公和米哈伊尔舅舅出门做客去了,这时候,一头乱蓬蓬鬈发的雅科夫舅舅抱着吉他来到厨房,外婆准备了茶水、丰盛的小吃和一瓶伏特加酒,酒瓶是绿色的,四棱形的,短口,底部铸有精致的红花。小茨冈穿着漂亮衣服,陀螺似的转来转去。格里戈里师傅侧着身子,轻轻走进来,墨镜的镜片闪闪发光。保姆叶夫根尼娅是个麻子,红红的脸膛,胖胖的身子,活脱脱一尊坛子。她有一双狡猾的眼睛,洪亮的大嗓门像喇叭一样。有时候,圣母安息教堂的那个长发助祭,还有一些像狗鱼和江鳕一样阴郁油滑的人,也来这里过节。

大家大吃大喝一通,喘着粗气。孩子们都分到了小礼品,每人一杯甜果子露酒。于是,一种热闹而又奇怪的欢快情绪渐渐高涨起来。

雅科夫舅舅调着心爱的吉他,调好以后,他每次都说同样一句话:

“注意了,我要开始了!”

说完,他把鬈发一甩,屈起身子,像鹅似的把脖子伸得老长。他那无忧无虑的圆脸上显出昏昏欲睡的样子,生动而又难以捉摸的眼睛迷离无光。他轻轻地抚弄着琴弦,弹出一支令人油然陶醉、精神振奋的曲子。

他的音乐要求保持极度安静,它宛若一条湍急的小溪,从远处潺潺地流过来,透过地板和墙壁缓缓渗出,令人心潮澎湃,勾起一种莫名其妙的感觉,一种忧伤和不安的感觉。听着这音乐,觉得所有的人都很可怜,自己本人也一样可怜。大人们变得也像小孩子一样,默默地坐在那里一动不动,陷于沉思之中。

米哈伊尔的萨沙听得特别全神贯注,一直朝雅科夫舅舅那边探着身子,望着吉他,张着嘴,口水都流得长长的,挂在嘴角。有时,他听得太入神,不自觉地从椅子上跌下来,两手撑住地,如果发生这种情形,他就索性坐在地上,瞪着凝然不动的眼睛。

大家屏声静气,听得十分入迷。只有茶炊在轻轻欢唱,不影响听吉他的哀诉。两个四方形小窗户朝向秋天夜晚的黑暗,不时有人轻轻地敲敲窗户。桌子上点着两支脂油做的蜡烛,尖尖的黄色火苗摇曳着,仿佛两支矛。

雅科夫舅舅愈加发呆了。他仿佛睡得很香,紧紧地咬着牙,唯有两只手在单独活动:右手屈起的手指在黑色的声孔上不易分辨地抖动着,宛如一只小鸟在轻轻舞动和打颤;左手指极快地在指板上来回移动。

他喝酒以后,差不多总是用他那难听的尖嗓子,模糊不清地唱那首极长的歌:

如果雅科夫是条狗,

定会从早到晚叫不休:

哎哟哟,我苦闷啊!

哎哟哟,我烦忧!

一个修女街上走,

一只乌鸦站墙头。

哎哟哟,我苦闷啊!

灶台后面蟋蟀叫,

吵得蟑螂不安宁。

哎哟哟,我苦闷啊!

一个乞丐晾晒包脚布,

另一个乞丐却来偷!

哎哟哟,我苦闷啊!

哎哟哟,我烦忧!

这首歌我听腻了,每当舅舅唱到两个乞丐的时候,我简直烦死了,哇哇大哭。

小茨冈也和大家一样,全神贯注地听着音乐,把手指插进打绺的乱蓬蓬的黑发里,望着角落,不时发出轻微的鼾声。有时,他突然悲戚地感叹说:

“哎,上帝啊,我要是天生有个好嗓子,我也会唱个痛快!”

外婆叹着气说:

“够了,雅沙,唱得人心都要碎了!万尼亚,你来给大家跳支舞吧……”

他们不是每次都马上满足外婆的请求,而且有时候乐师会突然用手掌按住琴弦,稍稍停一下,然后握住拳头,用力把一种无形无声的东西从自己身上甩掉,满怀豪情地喊道:

“让忧愁和烦恼统统滚开吧!万卡[26],出场!”

小茨冈抿抿头发,抻抻黄衬衫,打扮着自己,好像踩着钉子似的,小心翼翼地走到厨房中间。他那黝黑的面孔发红了,难为情地微笑着,请求说:

“弹得快一点,雅科夫·瓦西里伊奇!”

吉他铮铮作响,节奏极快,鞋跟踏出连续而细碎的嗒嗒声,桌上和柜子里的餐具震得叮叮当当响,而在厨房中间,小茨冈犹如一团熊熊燃烧的火焰,他张开双臂,仿佛雄鹰翱翔,不易察觉地移动着脚步。他突然尖叫一声,蹲下去跳伸腿的舞步,宛如一只金色的雨燕飞来飞去,他的丝绸衬衫闪闪发光,把周围的一切都照亮了。而丝绸衬衫抖动着,飘拂着,好像在燃烧,在熔化。

小茨冈不知疲倦地、忘情地跳着。看来,如果把门打开让他到外面去跳,他一定会沿着大街一直跳下去,跳遍全城,不知要跳到哪里去呢……

“横向跳一回!”雅科夫舅舅喊道,一边用脚踏拍子。

接着,他刺耳地吹了一声口哨,用令人激动的嗓音大声喊叫着说了几句俏皮话:

哎!一双破草鞋

让我难舍弃,

要不我早就抛妻撇子

远走他乡。

坐在桌子后面的人抽动着身子,有时也发出大喊声,尖叫声,好像被灼伤了似的。大胡子师傅拍着自己的秃脑瓜,嘴里咕哝着什么。有一次,他朝我俯下身来,柔软的大胡子覆盖住了我的肩膀,像对大人似的凑近我耳边,说道:

“要是把你父亲请来,阿列克谢·马克西莫维奇[27],他一定会激起大家别样一番热情!他爱逗笑,是个令人快乐的人。你记得他吗?”

“不记得。”

“是吗?从前他和你外婆跳舞……你等一下!”

他站起身来,高高的个头,一副疲惫不堪的样子,像一幅圣像。他向外婆鞠了一躬,用不同往常的声音低沉有力地请求道:

“阿库林娜·伊万诺夫娜[28],劳您驾,请您跳个舞吧!像从前跟马克西姆·萨瓦捷耶维奇[29]那样。让大伙儿开开心!”

“你说什么呀,亲爱的,你说什么呀,先生,格里戈里·伊万内奇?”外婆说道,一面微微地笑着,缩着身子。“我哪里会跳舞呀!净惹人笑话……”

可是大家都请求她跳舞,这时她像年轻人似的,霍地站起来,整了整裙子,挺直身子,仰起头,在厨房里跳起来,一边大声喊道:

“你们笑吧,尽情地笑吧!哎,雅沙,换个曲子!”

舅舅把身子挺直,半合上眼睛,开始弹得慢下来。小茨冈停了一下,跳着跑近外婆,蹲下身子,围着外婆跳伸腿的舞步。这时外婆摊开两手,扬起眉毛,一双黑眼睛望着远处什么地方,在地板上无声地慢慢滑动,像是在空中徐徐飘移。我觉得她跳得很滑稽,扑哧笑出了声。格里戈里师傅严厉地用手指着吓唬我,所有在场的大人也都朝我这边投来不赞同的目光。

“别踏拍子,伊万!”格里戈里师傅微笑着说。小茨冈听话地跳到一边,在门槛上坐下来。保姆叶夫根尼娅却大放歌喉,用悦耳的低音唱起来:

织花边的姑娘不停闲,

一个星期忙六天,

累得浑身要散架,

哎哟哟,姑娘活命实在难!

外婆没有跳舞,好像是在讲着什么。她轻轻地走着,显出一副沉思的神情,摇晃着身子,她手搭凉棚,不时地朝四周望着。但是她那大块头的身躯仍然在犹犹豫豫地摇摆,两脚小心翼翼地探着路。她停住了,忽然,她被什么东西吓了一跳,脸抖了一下,皱了皱眉头,脸上立刻又露出了和蔼可亲的笑容。她猛然往旁边一闪,不知给谁让路,不知用手把谁引开。她低下头,一动不动地停在那里,仔细谛听着,脸上的笑容愈加灿烂愉快了。这时,她倏忽离开原地,旋风般地转起来,整个人变得苗条了,个子更高了,她奇迹般地恢复了青春,变得极其漂亮而可爱,简直令人无法从她身上移开视线!

保姆叶夫根尼娅像吹喇叭似的唱道:

星期日做完午祷来跳舞,

一直跳到夜深沉。

她最后一个才回家,

可惜娱乐总嫌短!

外婆跳完一曲,在对着茶炊的位子上坐下来。大家都纷纷称赞她,而她一面整理着头发,一面说:

“你们别再夸我了!你们没有见过真正的跳舞。我们巴拉赫纳[30]有一个姑娘——我记不清她是谁家的姑娘了,也记不清她叫什么名字了——有的人看她跳舞,甚至高兴得直掉眼泪!有时,只看她一眼,你就会觉得像过节一样高兴,再无所求!我很羡慕她,我很惭愧!”

“歌手和舞蹈艺人都是世界上一流的人物!”保姆叶夫根尼娅郑重其事地说,并唱起了关于大卫王的歌。雅科夫舅舅拥抱了一下小茨冈,对他说:

“你应该在小酒馆里跳舞,你跳得非得叫人发疯不可!……”

“我真想有一副好嗓子!”小茨冈诉苦说,“要是上帝给我一副好嗓子,我唱上十年,然后——哪怕去当修士也心甘!”

大家都在喝伏特加酒,格里戈里喝得特别多。外婆一杯接一杯地给他倒酒,一边提醒道:

“你要当心,格里沙[31],你会彻底瞎了的!”

他不以为然地回答说:

“瞎就瞎!眼睛对我没用了,反正我什么都见识过了……”

他没有喝醉,但是话越来越多,几乎一直给我说关于父亲的事。

“马克西姆·萨瓦捷耶维奇是个心胸豁达的人,是我的好朋友……”

外婆叹息着,附和道:

“是啊,他是上帝的孩子……”

一切都非常有趣,令我着迷。这一切都透出一股淡淡的忧伤,源源不绝地渗入我的心田。在人们心中,忧伤和欢乐并存,几乎是不可分的。它们互相交替着,其速度之快,令人难以捉摸,不可思议。

有一次,雅科夫舅舅有点儿喝醉了,开始撕自己身上的衬衫,狂怒地揪自己的鬈发,揪稀疏的浅色髭胡,揪鼻子和往下耷拉的嘴唇。

“这叫什么事啊,什么事啊?”他放声大哭,泪流满面。“这是为什么?”

他捶胸顿足,打自己的脸和脑门,号啕大哭:

“我是大坏蛋,是下流坯,是没用的东西!”

格里戈里狠狠地说:

“说得对!你就是这货色!……”

外婆也有点儿醉,拉着儿子的手,劝他说:

“够了,雅沙,上帝知道该教导什么!”

她喝醉酒以后,变得更好看了:她那黑黑的眼睛含着微笑,把温暖心灵的光芒照射到每一个人身上。她用头巾扇着通红的脸,唱歌似的说道:

“上帝啊,上帝!这一切多么美好啊!不,你们看看,这一切多好啊!”

这是她内心的呼声,她一生的口号。

对任何事都不操心的舅舅,刚才又哭又叫,这使我大感震惊。我问外婆他为什么又哭又骂,还打自己。

“你什么都想知道!”外婆一反常态,不高兴地说。“别急,你现在知道这些事还太早……”

这更加激起了我的好奇心。我到染坊里去找伊万,缠着问他,可是他也不愿意回答我,他偷偷地笑着,斜眼望着师傅,一边把我从染坊里往外推,一边大声说:

“别闹了,快出去!瞧我把你丢进染锅里,把你也染一染!”

格里戈里师傅站在又宽又矮的炉子跟前,炉台上砌着三口锅。他用一根长长的黑色搅拌棍在锅里搅动着,不时拿出搅拌棍,看看滴下来的染料水。火烧得很旺,火光映在他那斑驳的皮围裙上,像是神甫穿的法衣。染料水在锅里哧哧作响,腐蚀性的水蒸气像厚厚的云层向门口涌去,院子里飘着干燥的低吹雪。师傅用他那双浑浊的发红的眼睛从镜片下方瞥了我一眼,粗暴地对伊万说:

“拿劈柴去!你没长眼吗?”

小茨冈跑去拿劈柴了。这时,格里戈里在一大袋紫檀色颜料上坐下来,招手叫我到他跟前去:

“过来!”

他抱我坐在他腿上,用他那热乎乎的、软软的大胡子扎着我的脸,令人难忘地说道:

“你舅舅把老婆打死了,活活折磨死了,而现在,良心使他不得安宁,懂吗?什么事你都得明白,要当心,不然就没有活路!”

就像跟外婆在一起那样,跟格里戈里在一起觉得自在,但是叫人害怕,好像他从镜片底下把一切都看透了。

“怎么打死的呢?”他不急不慢地说,“就是这样:他们俩在睡觉的时候,他用被子蒙住她的头,按住她,打她。为什么这样?你看,连他自己也不知道。”

这时,伊万抱着一抱劈柴回来了,蹲在炉火前烤手。师傅没有注意他,继续令人印象深刻地说:

“打她,也许是因为她比他强,他嫉妒了。卡希林[32]这一家子啊,小兄弟,见不得好人,他们嫉妒好人,容不下好人,想把好人都灭绝了!你去问问外婆就知道了,看看他们当年是怎样想把你父亲逼死的。她会把一切都告诉你的——她不喜欢说谎,她不懂说谎。她像一个圣徒,纵然她也喝酒,闻鼻烟,好像带点傻气。你可要好好跟着她……”

他把我推开了,于是我到院子里去了,心里感到又郁闷又害怕。在门厅里,万尼亚追上我,抱住我的头,悄悄说:

“你别怕他,他很善良。他跟你说话时,你要直视他的眼睛,他喜欢这样看他。”

这里一切都令人奇怪和不安。我不知道另一种生活,但我依稀记得父亲和母亲不是这样生活的:他们谈的是另一种话,娱乐也是不一样的,他们走路或者坐着,从来离得很近,挨在一起。晚上,他们常常笑啊笑,笑好半天呢,他们坐在窗前,大声唱歌。外面往往聚一堆人仰着脸看他们。这一张张脸很可笑,使我觉得和饭后还没有刷洗的脏盘子很相似。在这里,人们很少笑,即使笑,也不是每次都能搞清楚他们到底笑什么。他们动不动就互相大声斥责,为一件什么事就互相威胁,在暗地里鬼鬼祟祟地瞎嘀咕。孩子们都悄悄地待着,没人在意他们。他们就像被雨水冲进地里的尘土。在这个家里,我觉得自己是外人,整个生活就好像有许多针在刺我,可疑地挑起我的情绪,迫使我对周围一切多留个心眼,仔细弄清楚,保持高度警觉。

我和伊万的友谊与日俱增。外婆一早起来就忙活家务,一直忙到深夜。我差不多整天都跟在小茨冈身边转悠。每当外公打我的时候,他仍然用自己的手臂为我遮挡树条。第二天,他把红肿的手臂伸出来给我看,诉苦说:

“不,这根本没用!你被打得不轻,可是我呢,你瞧瞧,被打惨了!我以后再也不管了,打你好了!”

可是到了下一次,他又挨了一顿不必要的疼。

“你不是不想管我了吗?”

“是不想管了,可是到时候又把手伸出去了……不知怎么搞的,不知不觉就伸出去了……”

不久,我听说一件小茨冈的事,这件事更加引起我对他的兴趣,也更加喜欢他了。

每星期五,小茨冈把外婆喜欢的那匹枣红骟马套在宽大的雪橇上。这匹马叫沙拉普,是个狡猾的调皮鬼,嘴很刁,爱吃甜食。小茨冈穿上齐膝的短皮袄,戴上很沉的帽子,紧紧地扎一条绿色的宽腰带,然后赶着雪橇去集市上采买食品。有时,他去了很久都没有回来。家里人都很担心,走到窗前,用哈气把玻璃上的冰花融化掉,不时往外张望。

“回来了吗?”

“没有!”

最着急的是外婆。

“唉,”他对两个舅舅和外公说,“你们把人给我毁了,连马也毁了!你们怎么就不知道羞耻啊,不要脸的东西?你们搞的这一套还少吗?唉,一家子蠢货,一家子吝啬鬼!上帝会惩罚你们的!”

外公阴沉着脸嘟哝说:

“行了,你又来了!这是最后一次……”

有时,小茨冈直到中午才回来。两个舅舅和外公匆匆忙忙走出去,外婆跟在他们后面,满脸怒容地闻着鼻烟。她的步态像只熊,不知为什么,每当这时候,她老是显得很笨拙。孩子们也跑来了,于是大家开始快乐地从雪橇上卸货。雪橇上装得满满当当,有乳猪,有收拾干净的鸡鸭鱼和各种肉。

“吩咐你买的东西都买齐了吗?”外公问道,一边斜着锐利的眼睛仔细打量雪橇上的货物。

“该买的都买了。”伊万乐呵呵地应声答道。为了暖和暖和身子,他一边在院子里蹦跳,一边特别大声地啪啪拍手。他手上戴着连指手套。

“别拍手套了,那是花钱买的,”外公厉声斥责道,“找零钱了吗?”

“没有。”

外公绕着雪橇慢慢地转了一圈,声音不高地说道:

“你拉回来的东西又多出来了。你看看,这不是花钱买的吧?我可不愿意有这种事。”

说完,他皱起眉头,快步走开了。

两个舅舅眉飞色舞地朝雪橇冲过去,拿起鸡、鸭、鱼、鹅内脏、小牛腿和大块的肉,用手掂掂分量,吹着口哨,唧唧嘎嘎地称赞说:

“不错,有两下子!”

米哈伊尔舅舅更是欣喜若狂,他绕着雪橇,带劲地跳来跳去,用他那啄木鸟似的鼻子把每样东西都闻一闻,垂涎地咂着嘴,美滋滋地眯缝起那双爱挑事的眼睛。他像外公一样又黑又瘦,但个子高一些,像一根烧焦的木柴,他把冻僵的手揣在袖管里,再三盘问小茨冈道:

“我父亲给了你多少钱?”

“五卢布。”

“可这些东西值十五卢布呢。你花了多少钱?”

“四卢布零十戈比。”

“这么说,那九十戈比装你腰包了。看见了吧,雅科夫,他这钱是怎么攒的?”

外面天寒地冻,雅科夫舅舅只穿着一件衬衫站在那里,眨巴着眼睛,望着寒冷的蓝天,不时悄声笑笑。

“万卡,你给我们来上半瓶伏特加酒吧。”他无精打采地说。

外婆在卸马。

“怎么啦,宝贝儿?怎么啦,小猫咪?想撒欢了吧?去吧,去玩一会儿吧,上帝的宠儿!”

高大的沙拉普摆动着浓密的鬃毛,用雪白的牙齿啃外婆的肩膀,把她的丝巾从头上拽下来,快活地偷眼看看外婆的脸,抖掉睫毛上的霜,低声地嘶叫着。

“想吃面包了吧?”

外婆把一大片特咸的面包塞进它嘴里,兜起围裙放在马嘴下边接掉下来的面包渣儿,沉思地看着马吃东西的样子。

小茨冈也像个贪玩的小马驹,撒欢地来到外婆跟前。

“奶奶,这马真好,你瞧它多聪明……”

“滚一边去,少耍花招!”外婆一跺脚,大声斥责道,“知道吗,今天我不喜欢你。”

后来外婆给我解释说,小茨冈在集市上偷的东西比买的还多。

“外公要是给他五卢布,他买东西花三卢布,而偷的东西却值十卢布,”她不高兴地说。“他好偷东西,真是顽皮鬼!他试过一回,得手了,家里人就说说笑笑,夸他有能耐,于是他便养成了偷窃的习惯。你外公打小受苦受穷,临老了变得非常贪财,把钱看得比亲骨肉还重,就喜欢白得的东西!而米哈伊尔和雅科夫……”

她把手一挥,沉默了一会儿,然后望着打开的鼻烟壶,埋怨地继续说:

“这世间的事啊,廖尼亚,就像是花边,而且这花边还是一个瞎婆婆织出来的,我们怎么分辨得清这花边图案呢!万卡要是被抓了现行,到时候得往死里揍他……”

接着,她又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轻声说:

“唉,我们有的是规矩,但却没有真理……”

第二天,我恳求小茨冈以后不要再偷东西了。

“不然你会被打死的……”

“不等抓住我,我就脱身了:我机灵着呢,马也跑得快!”他笑着说,但立刻皱起眉头,显出阴郁的神色。“我知道偷东西不好,也很危险。我就是给自己解解闷罢了。我没有攒钱,剩下的钱不出一个星期,全都让你两个舅舅变着法儿地给骗走了。我不疼钱,拿去好了!我吃饱肚子就行了。”

他突然抱起我,轻轻地摇了几下。

“你真轻,这么单薄,骨头倒是挺结实,将来你会是个大力士。你知道吗,你应该学弹吉他,请雅科夫舅舅教你,真的!你还小,够倒霉的!你人小,可是脾气大。你不喜欢外公吗?”

“我不知道。”

“除了外婆,卡希林家的人我一个都不喜欢,让魔鬼去喜欢他们吧!”

“也不喜欢我吗?”

“你不姓卡希林,你姓彼什科夫,不是一个血统,不是一个家族……”

这时他忽然抱紧了我,几乎哼哼着说:

“唉,我要是有一副会唱歌的嗓子,嗬,那多带劲儿!我会把人们的情绪点燃起来……你走吧,小兄弟,我要干活儿了……”

他把我放下来,抓起一撮小钉子塞进嘴里,把一幅潮湿的黑布料绷紧钉在一块方形的大木板上。

不久,他死了。

事情是这样的:在院子的大门旁边,靠围墙放着一个柞木大十字架,底部很粗,上面有许多疖疤。它已经在那里放很长时间了,我刚来这个家没几天就看见了。当时它还比较新,颜色黄黄的,经过一个秋天的雨淋,它已经完全变黑了,发出一股浸泡过的柞木的苦味,而且放在狭小脏乱的院子里真是多余。

这是雅科夫舅舅买来的,准备立在妻子的坟墓上。他曾发誓说,在妻子去世一周年那天,他要亲自把十字架背到墓地去。

这一天来临了,是初冬的一个星期天。天气十分寒冷,刮着风,房顶上的雪吹落下来。全家人都出动了,外公和外婆带着三个孙子提早去墓地做安灵弥撒了。我因犯了不知什么过错被罚留在家里。

两个舅舅都穿着黑色短皮袄,他们把十字架略微抬离地面,扛住横木的两翼。这时格里戈里和一个陌生人吃力地抬起沉重的底部,放在小茨冈宽宽的肩膀上。他打了个趔趄,叉开了两腿。

“禁得住吗?”格里戈里问道。

“不知道。好像很重……”

米哈伊尔舅舅发怒地大声呵斥道:

“把大门打开,瞎鬼!”

雅科夫舅舅说:

“你真不害臊,万卡,我们俩合起来也不是你的个儿!”

格里戈里打开了大门,严厉地嘱咐伊万说:

“当心,别硬撑着!走啦,上帝保佑!”

“头上没毛的蠢货!”米哈伊尔舅舅从门外面骂了一句。

院子里的人都笑了,大声说起来,好像人人都为十字架被抬走而感到欢欣鼓舞。

格里戈里·伊万诺维奇拉着我的手,一边领我去染坊,一边说:

“今天外公兴许不打你了,看上去他很温和……”

来到染坊,他让我坐在一堆准备染色的毛线上,关心备至地用毛线把我裹严实,直到肩头。他闻闻从锅里冒出来的蒸气,沉思地说道:

“乖孩子,我认识你外公三十七年了,自打他开染坊以来,桩桩件件我都看得清清楚楚。我和他早先是好朋友,一起想办法出主意,把这事做起来了。你外公真精明!他自封为老板,可是我干不出来。不过上帝比我们都聪明,他只微微一笑,连绝顶聪明的人也会变成傻瓜。你现在还不懂这么说意味着什么,这么做意味着什么,可是无论什么事,你都应当弄明白。没爹没娘的孩子日子难熬啊。你父亲马克西姆·萨瓦捷耶维奇是个了不起的人物,样样事他都懂,所以外公才不喜欢他,不承认他……”

聆听着循循善诱的句句良言,令人十分惬怀。我一边听,一边望着红色和金色的火焰在炉膛里闪烁,一团团乳白色的蒸气在染锅上方袅袅腾腾,落在歪歪斜斜的屋顶的木头天花板上,形成瓦灰色的一层,透过毛刺刺的屋顶罅隙,可以看见一道一道的蓝天。风渐渐小了,太阳不知从什么地方照过来,满院子的低吹雪闪闪发光,仿佛撒了一层玻璃粉末。外面响起雪橇滑木嘎吱嘎吱的声音,一缕蔚蓝色的炊烟从烟囱里缭绕升起,轻悠悠的影子从雪上滑过,仿佛也在讲述着什么。

格里戈里细高个儿,十分瘦削,留着大胡子。他没有戴帽子,两只耳朵很大,像一位慈眉善目的魔法师。他搅拌着烧开的颜料水,并苦口婆心地一直教导我:

“你要心地坦然地面对任何人,即使一条狗向你扑过来,你也要这样对它,这样一来,狗就不会再纠缠了……”

厚重的眼镜压在他鼻梁上,和外婆一样,他的鼻尖涨红,有一条条发青的血丝。

“等一下,你听?”他突然说道,仔细谛听着,然后他用脚半掩上炉门,刺溜一下蹿到院子里,我也跟着他急忙跑出来。

小茨冈脸朝上躺在厨房中间的地板上。从窗户里射进来宽宽的两道光线,一道落在他的头上和胸脯上,另一道落在他的脚上。他的额头奇怪地发着亮光,眉毛扬得很高。一双吊角眼凝然不动地望着天花板,黑色的嘴唇颤抖着,吐着粉红色的泡沫。血从他的嘴角流出来,流到面颊上、脖子上和地板上。浓浓的血从他身子下边泉涌般地流出来。他的腿很别扭地叉开着,显然,他那肥大的灯笼裤被血浸湿了,紧紧粘在了地板上。地板是用沙子擦过的,十分干净,在阳光照耀下闪闪发光。鲜红鲜红的血通过一道道光线,泉涌般地向门槛流去。

小茨冈一动不动地躺在那里,胳膊直挺挺地贴着身子,只有手指抓着地板在微微动弹,沾上染料的指甲在阳光下闪亮。

保姆叶夫根尼娅蹲在旁边,把一根细蜡烛塞到伊万手里。伊万握不住,蜡烛掉了,捻子没进血里。保姆捡起蜡烛,用围裙一角擦了擦,又试图塞进他手里。厨房里游荡着飘摇不定的低语声,像风一样把我从门口推开,而我紧紧抓住门把手不松开。

“是他自己绊了一下。”雅科夫舅舅用一种阴沉沉的声音说道,脑袋不时地震颤一下,并转来转去。他整个人都显得阴沉沉的,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眼睛黯然无神,不停地眨巴着。

“他跌倒了,被压住了,砸到背上了。我们赶紧撒手了,幸亏十字架扔得及时,不然我们也会被砸成重伤。”

“是你们把他砸死的。”格里戈里闷声说。

“是我们,那又怎么样……”

“你们这些人哪!”

血一直在流,门槛下边已经汪了一摊血,渐渐变黑了,似乎还在不断增多。小茨冈吐着粉红色泡沫,像在做梦一样发出含混不清的呜噜声。他瘦了,变得越来越扁,贴在地板上,要陷入地板里似的。

“米哈伊尔骑马去教堂叫父亲了,”雅科夫舅舅低声说。“我雇了一辆马车赶紧把他拉回来……多亏我没有亲自抬十字架底部,不然……”

保姆又往小茨冈手里塞蜡烛,蜡泪和保姆的眼泪滴在了他的手掌上。

格里戈里粗暴地高声说:

“你把蜡烛粘在他头旁边地板上就行了,蠢货!”

“好吧。”

“把帽子给他摘下来!”

保姆把帽子从伊万头上摘下来。他的后脑勺碰在地板上,发出嘭的一声闷响。这时他的头歪过去,血只从一边嘴角流出来,流得更多了。这样持续了很久很久。起初,我还期待着小茨冈休息一下就会起来,坐在地板上,啐一口吐沫,说:

“呸,热死啦……”

往常星期天午觉醒来后,他总是这样。可是现在他没有起来,变得越来越瘦了。阳光已经照不到他了,光线变短了,只能照到窗台上。他整个人都发黑了,手指已不再动弹,嘴角上的泡沫也不见了。他的头顶后面和耳朵两旁插着三支蜡烛,金色的火苗摇曳着,照耀着他那黑得发青的乱蓬蓬的头发,日光反射出的黄色光点在黝黑的面颊上颤动,尖尖的鼻尖和粉红的嘴唇发亮。

保姆跪在那里边哭边嘟哝:

“噢我亲爱的,令人开心的小鹰……”

气氛非常恐怖,天气也格外寒冷。我钻到桌子底下,在那里躲起来。后来,外公和外婆,还有米哈伊尔舅舅和孩子们,以及许多陌生人都拥进厨房里。外公穿着浣熊皮大衣,外婆穿着带毛皮围脖的宽松斗篷,他们脸上显出十分沉痛的样子。

外公把皮大衣往地上一扔,扯着嗓子叫嚷起来:

“你们这些混账东西!多好的小伙儿,叫你们生生给弄死了!再过四五年,他就是无价之宝……”

地板上乱放着衣服,挡住了我的视线,我看不见伊万了。于是我从桌子底下爬出来,恰巧爬到外公脚跟前。他一脚把我踢开,握着发红的小拳头,威胁两个舅舅说:

“恶狼!”

说完,他在长凳上坐下来,两手撑在上面,一边干抽咽不流泪,一边用尖细难听的嗓音说:

“我知道,他于你们就像如鲠在喉……唉,可怜的万纽什卡……你这个小傻瓜!这有什么办法呀,啊?我说,这有什么办法呀?马是人家的,缰绳是糟烂的,管不了啦。老太婆,最近几年,上帝不眷顾我们了,对吧?说话呀,老太婆?”

外婆整个身子趴在地板上,双手抚摸着伊万的脸、头和胸,对着他的眼睛呼吸,抓起他的手揉揉,把蜡烛全都碰倒了。后来,她吃力地站起来,穿着发亮的黑衣服,整个人都显得很黑。她可怕地瞪着眼睛,声音不大地说:

“都滚出去,遭天杀的东西!”

除了外公,大家都从厨房里出去了。

……小茨冈被无声无息地埋葬了,没有做安灵祈祷。

同类推荐
  • 狂探

    狂探

    经侦总队的赵顺在一次抓捕行动中,将犯罪嫌疑人打伤。正当媒体争相报道、公安局陷入被动之际,他却突然“疯了”,被送进精神病院。队长江浩遂将赵顺手中的正毅公司案件交由副手刘权办理,刘权探不透事件深浅,被调查的正毅公司的老板任毅却主动贴了上来。在精神病院,赵顺饱受失去自由的苦痛,不被信任。为了破获案件,他周密计划,铤而走险,逃离了病院。就在众人为追寻赵顺焦头烂额的时候,赵顺却出人意料地抓获了任毅进行突审。而就在任毅即将招供之际,赵顺却被闻讯而来的同事们扑倒在地,再次送入精神病院。案件陷入僵局,任毅利用上访和媒体的压力逼追警方撤销立案。在山穷水尽之时,多封举报信被寄交到检察院的周济广手中。
  • 月光城

    月光城

    瑰丽的幽蓝色光芒神秘地照耀着这片一望无际的海洋。一道闪电划破了夜的宁静。短短数秒之后的雷鸣声惊醒了一只正在海上漂流的枯木上休息的乌鸦,乌鸦受惊地拍打了几下翅膀,之后又合上了翅膀闭目休息。枯木随着海风的吹动缓慢地摆动着。
  • 藏地密码2

    藏地密码2

    大约一千多年前,古藏人曾抵达南美丛林深处,古藏使者将关于帕巴拉神庙的一些重要线索,遗落在那里。为了寻找帕巴拉神庙的真相,卓木强巴和他的伙伴们一头扎进危机四伏的美洲丛林,他们要避开毒贩子和游击队寻找消失的玛雅遗迹,他们遭遇种种困难,终于在丛林中发现了玛雅人的白城……
  • 浪漫的事(新世纪作家文丛第三辑)

    浪漫的事(新世纪作家文丛第三辑)

    本书为范小青最新短篇小说结集。作品延续了作者一贯委婉细腻、细致生动的风格与特色:小巷间小人物琐事。大量地方性语言的运用,处处流露着苏州人小家碧玉的姿态。小说文字像水一样纯净,柔美中带有遒劲,有着浓郁的苏州味道。
  • 一起又看流星雨

    一起又看流星雨

    暑期最热偶像剧原著来袭,云海与雨荨的爱情又起波折!失忆的云海邂逅蒋媛,两人擦出火花,雨荨如何打败这头号情敌?
热门推荐
  • 梦再一次醒

    梦再一次醒

    自从上了大学,每天都过着浑浑噩噩的日子,感觉人生没有了一丝颜色,突然有一天,梦醒了……
  • 贪恋红尘三千尺

    贪恋红尘三千尺

    本是青灯不归客,却因浊酒恋红尘。人有生老三千疾,唯有相思不可医。佛曰:缘来缘去,皆是天意;缘深缘浅,皆是宿命。她本是出家女,一心只想着远离凡尘逍遥自在。不曾想有朝一日唯一的一次下山随手救下一人竟是改变自己的一生。而她与他的相识,不过是为了印证,相识只是孽缘一场。
  • 傲娇公主请夫入瓮

    傲娇公主请夫入瓮

    【傲娇真性情小公主X佛系伪风流浪公子,双洁,HE】“公子莫跑,你还记得三年前花楼中女扮男装被你救下的小姐吗?本公主前来还救命之恩!”呵呵,以为她会这么说吗?着实是——想多了!欧阳雪掂了掂手中的玉笛:既然他已不记得自己.....那便重新认识吧!反正以前尽是些糗事,忘了也罢!于是,某人精挑细选了一个春风和煦的日子,以公主的身份骄傲地重新出现在那位公子面前。可是为什么一切和她想象得不一样,诶诶,就是说你呢,本公主都去你府上堵你了,你躲啥!当本公主是豺狼虎豹吗!只见那人头也不回地又一次躲进了她最是“尊敬”的六哥的王府中。唉,某人轻叹了口气,从此踏上了漫漫追夫征途。
  • 三国之情义天下

    三国之情义天下

    不管我们的前面是刀山火海,还是十方大山。我都将和自己的兄弟联手鏖战天下,笑傲苍穹。情让我们聚在一起,义让我们一起征战天下。有情有义有天下,兄弟们,让我们一起联手,让我们的对手和天下都匍匐在我们的脚下,让这篇苍穹为之颤抖吧!
  • 天行

    天行

    号称“北辰骑神”的天才玩家以自创的“牧马冲锋流”战术击败了国服第一弓手北冥雪,被誉为天纵战榜第一骑士的他,却受到小人排挤,最终离开了效力已久的银狐俱乐部。是沉沦,还是再次崛起?恰逢其时,月恒集团第四款游戏“天行”正式上线,虚拟世界再起风云!
  • 在未来玩和平精英

    在未来玩和平精英

    “啊哈”曹小熙慢慢睁开眼睛,“睡的真舒服呀”他感叹到,睡觉睡到自然醒,这是他的追求。攻击?100%防御?100%不要脸?100%速度?100%唉,好烦,这该死的实力又变强了,我只想做个安静的美宅男!
  • 网游之战天

    网游之战天

    主角是一名普通餐厅的服务员,名为:刘皓天,由于接触到一款全新的网游(霸世),那么随着(霸世)的开启,主要叙述:皓天经历的游戏人生。
  • 天行

    天行

    号称“北辰骑神”的天才玩家以自创的“牧马冲锋流”战术击败了国服第一弓手北冥雪,被誉为天纵战榜第一骑士的他,却受到小人排挤,最终离开了效力已久的银狐俱乐部。是沉沦,还是再次崛起?恰逢其时,月恒集团第四款游戏“天行”正式上线,虚拟世界再起风云!
  • 一遇成劫

    一遇成劫

    两个女人,一个是黑色单翼恶魔,一个是笑面杀手;相似的断眉伤痕,若隐若现的记忆串联……两人之间究竟是什么关系……两个男人,一个是背叛父亲和胞弟的黑道罗刹,一个是善良的普通大学生。相互影响的思绪,他们又是对方的谁?为何背叛?谁的记忆?
  • 巨盗

    巨盗

    2007年9月,法国卢浮宫博物馆传出消息,三幅共价值5800万欧元的油画在一场画展上不翼而飞,其中包括毕加索的《鸽子与豌豆》。法国警方在9月23日证实了这一消息,警方表示失窃的主要原因是画展缺乏基本的安全保护。不过,展方并不承认,在他们看来小偷的有神鬼莫测之能,令人防不胜防。事实证明现场确实没有留下任何蛛丝马迹,摄像头没有拍到任何一个可疑人影。——此案被列为世界未解之谜。2012年7月,美国费城再现文物盗窃案,除了三幅国宝级油画外,与之一同消失的还有《独立宣言》的原稿,与07年卢浮宫被盗案同样的手法,同样的神鬼莫测...故事就从这里展开...